蓝强《帮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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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强《帮工》

穿过一片高粱地,便来到冬枝的小山村。

王秋林在村头一站,自觉就像一棵落光叶子的树,露出了许多的枯枝、疤痕甚至几个蜂窝和鸟巢,不光街上的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就连房屋也瞪着方方正正的古怪眼睛看他,一片片的玻璃把秋天多情的阳光斜抛过来,照耀得他不敢睁开眼睛。他的心发虚,腿就像竹竿,僵硬而空虚,仿佛风一吹就会整个儿摔倒,跌成些尴尬慌乱而又不可告人的碎片。

一瞬间,秋林的无限勇气灰飞烟灭。他对爱情的憧憬和希望突然间沉了下去。羞涩和恐慌以及对未来结果的惧怕,让他的头脑涨成一团无限软而大的棉花,使他在无限的虚幻中虚脱地飘荡,麻木地飞翔。秋林虽然不知道将会落到哪里,但他模糊地预感到他将落在一片无限广阔又无限深幽的热烘烘的稀泥中。一阵秋风吹来,王秋林忽悠一下子从混沌中落回到这个小山村。太阳挂着一脸不可捉摸的笑直瞅进他的肺腑。阳光在周围涌动不已,似乎随时都会把他晒成一摊烂泥。一片落叶皱着枯黄的面孔旋到他的面前,预告他这个季节面临的许多痛苦和折磨。

王秋林顿时清醒了许多。他想:“难道这个小小的山村就让他如此害怕吗?如果见了她岂不更糟糕?她的丈夫会不会好了?她会不会另找了好人家呢?”

王秋林念着冬枝,满腹心事地站在村口。他大着胆子向村里望去,希望能看见那个让他日思夜想茶饭不香的身影,然而他很失望。王秋林突然发现,其实他的悄然到来根本就没引起人们的注意,人们正顶着满身满脸秋收的兴奋与疲惫,忙碌在对自己收获的清点、估算和劳作中,房屋漠然地望着秋林,就是天地变色地动山摇它们也这样无动于衷。

秋林忧伤地想:“冬枝呀,你把我害惨了!冬枝呀,你把我想苦了。你知道你割完麦子走后也把我的心割走了吗?你知道一整个夏天你那个镰刀割下的伤口都在我心里哗哗地淌血吗?秋天终于来临,我找我的心来了,可是你在哪里呢?”

秋林正在想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猛然映入他的眼帘。秋林快活地喊了一声:“五婶──”

五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好半天才说:“秋林,是你呀,你怎么有空到我们这小破山沟来了?”

秋林红着脸说:“五婶,我,我帮工来了。”

五婶上下打量着秋林,不相信地说:“帮工?给我帮工?我家可不需要帮工的。”

秋林忙说:“不,五婶,我是来给冬枝帮工的,你不是说,她……”

五婶一拍大腿,嚷道:“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这就领你到她家里去。”

五婶一嚷嚷,秋林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他低着一张红脸,忐忑不安地跟在五婶后面走。他不知道冬枝已变成什么样子,是否还和麦收时一样?盼望了多少次的相见,一旦来临时,秋林却又惧怕和揪心起来。

秋林和冬枝认识,是在麦收时节。每年的这个时候,布谷鸟会在蓝天白云间悠悠扬扬地吆喝着“割麦插秧”,帮工的山里人也会成群结队地来到平原的村庄。

山里的小麦熟得总比平原上的早半个月,于是闲不住的山里人在收完了本来就很少的麦子后,便到平原上帮着割麦种地,挣些钱补贴家用。

前所未有的好收成却使年轻的王秋林心事重重。吃早饭时,他只是呼噜呼噜地喝着稀饭一言不发。秋林娘知道儿子想什么,就说:“秋林呀,明天咱们的麦子就该开镰了,娘知道今年种的麦子多,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就租一台机器吧。唉,如果不是家里养了蚕,六亩麦子咱娘俩也不愁呀,你可别心疼那百八十块钱,把自己的身子给亏待了。”

秋林往母亲碗里挟了些菜,才说:“娘,不是钱的事,收割机留的麦茬高不说,还糟蹋套种的玉米。”

秋林娘看着儿子,说:“那你就雇几个人来干吧,听说沂水那边的人昨天就过来了,去晚了可雇不到身强力壮的。去年老李家雇了俩妇女,麦子割到一半,一个妇女就中了暑,躺在地上,嘴里吐着白沫子,人事不醒,可没把人吓死!花了钱,耽误了事不说,还赚了场窝囊。”

秋林说:“我也这样想呢,我马上就去!”

秋林娘说:“你这就饱了?剩下这么多我可吃不了。”

秋林说:“您老是做多了饭,就怕饿着我!”

秋林娘说:“两个人的饭难做呀,人家和你同岁的人都领着儿子在街上跑了,你还拗着不结婚,有什么好挑的?你知道我馋孙子都馋……”

秋林娘一回头,早不见了儿子的影。秋林娘望着窗外发了一会儿怔,再也没有心绪吃饭。

秋林娘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无缘无故地在这麦收大忙时又想起这件让她挠心的事。秋林娘边拾掇着饭桌,边呆呆地想:“难道秋林这小子真要打一辈子光棍?要是娶个能干的媳妇儿,哪里还用碰上活忙就请人帮工呢?”

其实,对自己的婚事,秋林并不是不渴望,他只是坚持自己的想法,绝不凑合而已。母亲的话不可避免地在他的心里撒下了一把沙石,微微荡起些细细的涟漪,他揣着自己的心事,走进了村办公室。每年山里那些帮工的人都在这里落脚。

看电话的老光棍杨三说:“秋林,怎么这会儿才来?”

秋林看著黑瘦干瘪皱纹堆叠的杨三,不安地问:“怎么,晚了吗?”

“晚了,好手都让人挑走了,只剩下两个女的。这年头,庄户人也变懒了,谁不想多找几个人帮帮。”

秋林说:“可不是懒,是抢时间呢!早收完了麦,干别的活挣钱还不一样!”

杨三说:“那倒也是,光守着这些麦子,全是金粒儿又能值多少。”

秋林用眼望去,见屋里坐着两个山里妇女。那个长脸高颧骨的女人见秋林进了屋,就赶紧站起来,另一个年轻些穿蓝格白褂子的妇女却低着头坐在那儿,秋林看不清她的脸,却觉得她的身子非常瘦弱。

年龄大的妇女说:“你是来找人割麦子的吧?”

秋林不想找这么两个或老或弱的女人干活,有去年东邻老李家的教训,干不了多少活不说,还净惹麻烦,可他又怕连这样的人也错过了就雇不到人了,秋林拿不定主意,就支支吾吾地没表态。这年龄大的妇女是个快言快语的人,她看出了秋林的心思,就笑着说:“你可别看我们俩人老的老,弱的弱,可都是在庄户地里滚出来的,活儿一点也不比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差。要是我们少干了活,你一分钱也不用给我们。”

秋林还在犹豫。

“难道你就让我们这样子回去吗?”

那个之前一直低头不语的女人突然说话。她的话柔柔弱弱、袅袅娜娜的像许多奇怪的东西一下子缠住了秋林的心。秋林竟然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似曾相识的东西,听出了许多让他伤心让他激动的东西。

秋林站在那里发怔,那瘦弱的女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秋林就觉得眼前整个儿亮起来,就像划过了一颗很亮很亮的星。秋林的目光有些迷茫,他只觉得她长得像朵花儿,一朵雨后忧悒的花。她的眼睛好黑好深,似是贮满了忧烦哀伤的水波,温柔的光芒竟那样不可逃避地击中了他的心。

秋林感到从未有过的窘迫和慌乱。他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说:“好吧!”他就红着脸低着头在前走。两个女人起身跟在他身后。

这个年龄大的妇女便是五婶,而那瘦弱的女人,便是冬枝。

秋林走进了冬枝的家。

一见面,冬枝头上的白毛线绳和憔悴的脸色便猛然擊中了秋林的心,让他心疼不已。他知道冬枝的丈夫是去世了。他想安慰冬枝,却又不知说什么。他只好深情地用眼睛望着她,而她却只是低着头不理,这让他十分痛苦。她说家里不需要帮工的。她的声音虽然很低,秋林听来却如晴天的响雷,把他的心劈开一个口子,汩汩地流血。秋林脸色难看,一言不发。幸亏五婶和她公公好说歹说才让秋林留下。秋林心里苦涩得受不了,却又无法对别人说。他劝自己,为了冬枝,为了爱,什么都忍下去吧,只要有一点希望他就要争取下去。

第二天秋林便到地里干活。

秋天的晴空好蓝,白云很惹人喜欢,霜打过的地瓜叶,变成了黑色,十分扎眼,斑驳地纠缠在一起。秋林挥动着大镢,一下下地用力抡下去,顿时一个个红身子的地瓜(方言:红薯)从土地里跳出来,调皮地在地里东倒西歪地躺着,仿佛一个个光着屁股的小孩子在阳光下玩耍、睡觉。秋林觉得自己的心事就像这些地瓜,赤裸裸地摆在那儿,躺在松软的土地上,刺目的阳光下,可冬枝竟然坐视不见。冬枝此刻正在秋林的前面,她挥动着一柄雪亮的小镰刀,正在一下一下地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地瓜秧子割成一团堆成一团,很明显,冬枝也想把这些地瓜秧子很有条理地摆放着,可无论她怎么努力,这些地瓜秧子都是那样凌乱那样纠结,令人无法收拾,她只有放弃,任其凌乱着纠结着缠绕成无法分清的一团一团。

满眼都是排不开抛不开的石头山。乱石之中开出的一层层梯田上全是三三两两劳动的人们,许多地里已经刨完地瓜,泥土正在阳光下渐渐从黑黄里泛出灰白的颜色。

冬枝的老公公就跟在后面拾地瓜。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他的脸就像这块被数代人耕种的山地,岁月已经在上面刻下了难以磨灭的皱纹和无法摆脱的沉重,儿子不久前的离世又使他遭受了致命的打击,面色和眼神中流露出麻木的痛苦。老人不时地看着秋林,眼里射出很复杂的光。他终于忍不住对秋林说:“小伙子,歇歇吧,别累坏了身子。身子比什么都重要呀,有了好身子,什么都不愁。”

秋林笑笑说:“没事,我不累。”

秋林似乎真的感觉不到疲累,他像和这块土地赌气似的一下下刨下去,仿佛要一直刨到连泥土都要忍不住和他说话。

孩子在地头上哭起来,哇哇的哭声在山野中分外惊人。冬枝扔下镰刀向孩子跑过去,秋林看着她的身影,心又陡地抽搐着疼起来。

秋林想,冬枝,你不该这么受苦,难道我就娶不到你?

到了晚上,秋林吃完饭后睡不着觉,他一个人站在冬枝家的大门外,秋天的风凉凉地从山谷间吹来,田野的虫声叫得他心烦意乱。他想叫冬枝出来,问问她到底怎样想的,然而冬枝没出来。秋林知道,她是在故意躲着自己。

晚上,秋林做了一个梦,梦见冬枝一个人在高高的山崖上走着,他去追她,然而她像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山崖那边。

深深的夜里,秋林喊着冬枝的名字醒来,他不知道别人听见了他的梦呓没有,他瞪大着眼睛望着屋顶,一点睡意也没有。他不知道冬枝在想什么,他听到了孩子的一两声哭泣,他也听到了冬枝哄孩子的声音。秋林翻来覆去地想这想那,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秋林知道自己再难入睡,便干脆大瞪着眼想心事,他想起那天他和冬枝一起割麦子时的情景。

那天,面对着大片大片的麦子,秋林的喜悦与激动随着麦浪的起伏与涌动也高涨不已。早晨的霞光给无边无际的黄绿涂上了一层浅红,使大片大片将要收割的田野呈现出一种即将献身的悲壮,小麦雀儿将要失去它们的家园,便在晨光中飞翔着,焦急地鸣叫着。

让秋林如此兴奋的原因,还有前方埋头割麦的冬枝。此刻,冬枝一声不吭飞快地割着麦子,一棵棵麦子幸福地颤栗着抖动着,然后驯服地依缩在她灵巧的手中,一会儿便舒服地躺在麦垄间,像一条流淌的金色的河。冬枝那神奇的手使这条河不停歇地快速流动。

五婶看着秋林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可别小瞧了我们俩!”

秋林仿佛让五婶看穿了心事一样,脸颊发烧,他低着头说:“真看不出,她这么瘦弱,还这么能干!”

五婶说:“哼,你看不出的事在她身上还多着呢!冬枝呀,这么一个难挑难剔的女人,偏就是命苦!”

秋林的心“咚”地跳了一下,他侧头向五婶看去,五婶却只顾割麦。秋林急忙割了几镰,才又和五婶并肩,小声问:“五婶,你说冬枝她怎么命苦?”

五婶看看冬枝,又看看秋林说:“要是搁在一般人家,谁舍得这么一个花朵般的媳妇儿出来给人帮工?我要有这么个儿媳就是挣座金山回来我也不忍心让她累死累活呀,可她不行,男人得了癌症,把家治穷了也没治好,现在正躺在家里等死呢。她要不出来挣两个钱,怎么过日子呢?她男人撒手是早晚的事,撇下她和孩子还有一个老公公可怎么过?唉……”

秋林的心突然让什么东西给扎疼了,他呆呆地看着冬枝,心乱如麻地想:“你为什么不是嫁给我呢?”当她看见冬枝撩起头发抹汗时,不知怎的,秋林总觉得她是在抹泪。

秋林蓦地觉得,满眼尖利的麥茬都像是扎在他的心里,他想这种心痛的感觉怕是一辈子也不会忘掉了。

五婶渐渐地落在秋林的后面,秋林闷声不响地缩短着他和冬枝间的距离,冬枝也闷声不响地全力割麦,似乎不让秋林撵上去。秋林想:好一个倔强的女人呀!秋林早已被她优美的劳动姿态深深地吸引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靠近她再靠近她,和她并肩割麦,嗅到她的体香,听到她的喘息,觉到她身体的热力。秋林顽强地把他和她之间的距离一点点缩短,他终于能和冬枝并肩割麦了,冬枝却不看他,只是无奈地割着麦,无奈地承认着他的这种刻意的接近。

秋林故意地始终和冬枝保持一样的进度。秋林不时地拿眼看冬枝涨红的脸,心中的爱怜越积越多,麦子尴尬又慌乱地在二人面前挣扎着,又无奈地变成一条河在俩人的背后淌了出去,“嚓嚓”的声音在五月的田野响着,在五月的天空和五月的心扉里回荡。

“哎哟!”冬枝突然一声尖叫,身子斜斜地歪下去。

“怎么了?”秋林关切地问了一声,同时急忙一伸手,揽住了冬枝的肩,冬枝整个人就软软地偎了过来。

一条蛇蜿蜒着在麦地里消失。

五婶也惊慌地跑过来问:“冬枝,怎么了?”

冬枝的脸色由苍白转为血红,她窘迫地从秋林怀里挣脱出来,慌慌地说:“蛇,是蛇!”秋林也突然红了脸。

五婶说:“这孩子,从小就怕蛇,那一年,她让墙洞里伸出一个蛇头吓出一场大病,躺了半个月才好!”

秋林突然惊叫起来:“冬枝,你的手割破了!”

冬枝低头一看,才见左手食指上淌出火焰般的一摊鲜血,冬枝皱皱眉,甩甩手说:“没事。”

秋林一把夺过来,握着她的手腕说:“你忍着点,我给你止血!”他用眼一扫,见那边有几棵荠荠毛,便过去采了,在手中揉来搓去,一会儿就搓成了一团绿泥,用手指撮了,把汁液挤在冬枝的伤口上,这办法果然灵验,冬枝的伤指不再出血。秋林欣慰地说:“这荠荠毛是止血消炎镇痛的良药,《本草纲目》上记载的,绝不会差。”冬枝让秋林握了手,脸儿一直红红的,低着头说:“谢谢你!”秋林不好意思地说:“你为我割麦,受了伤,还谢我干什么。”

五婶笑着对冬枝说:“冬枝,秋林可真关心你呢,瞧他刚才急得那样儿。”

冬枝的头垂得更低,连脖子也红了,却不说话,低着头又要去拿镰割麦。

秋林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看着冬枝说:“别干了,该歇会儿了。”三人就到地头的杨树荫下坐着。

风忽然刮起来,杨树叶哗哗地响。麦子成片成片地起伏着,让人觉得大地也在秋收中颤抖。一片早枯的叶子落下来,打在冬枝肩上,冬枝伸手拿起它,一边转着一边凝视着,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天,很晚的时候才吃饭。

刚吃了饭睡不着,四个人便看电视。电视剧名叫《情债》,内容好,演员也演得好,看到动情处,秋林鼻子发酸,他发现,娘和五婶都淌了一脸眼泪,冬枝则不见了。秋林想,冬枝干什么去了呢?过了一会儿,不见冬枝回来,秋林便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儿,他心里一动,就走出屋。冬枝没在院子里,秋林便出了大门,向左一拐,秋林发现冬枝正在墙角一个黑乎乎的树影里站着。秋林便走过去,看见冬枝慌乱地在脸上擦抹着,身子和肩头还在抖动不已,方才分明是伤心地哭过了。

秋林说:“你想起了伤心事?”冬枝没作声,低头把一个背影送给秋林。

秋林说:“咬牙捱一捱,一切都会过去,生活就是这样,只会越来越好而不会越来越糟。”

冬枝放下了手,抖动的身子慢慢平息了。她微微侧转了身,秋林只见一双大眼睛里溢满了星光。他的一颗心立刻淹在了里面。

冬枝低声说:“我没事,你回去吧,让人看见了不好。”

秋林突然大了声说:“怕什么,我要娶你呢!”

冬枝的身子明显地颤动了一下,她有些生气地说:“你胡说些什么,我还有男人和孩子呢!”

秋林说:“你别骗自己了,你明知道你男人活不了几天了。”

冬枝说:“那我也不能嫁人,我自己领着孩子过,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秋林顿一顿,有些急愤地说:“这是什么年代了,你受不了这份苦,孩子也不应该受这份苦,你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力这样做。”

冬枝说:“你不要管我,你应该娶个很好的姑娘,对我,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不!”秋林固执地说,“我就要娶你,这么多年了,我才明白,我一直等的原来就是你!”

冬枝转过身子看着他。他发现星光把她的脸映得更加明艳动人。她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秋林又一次说:“我要娶你,秋天我就去你家找你,你一定要等着我。”

冬枝闭上了眼睛,秋林突然觉得夜晚亮了起来,而冬枝的眼中突然淌下了两颗大大的泪珠,就像夜空中的两颗最亮的星星。

秋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猛地一下握住了冬枝的手,秋林立刻感觉到,冬枝纤细的手瞬间像冬天风中的枝条般冰凉地颤抖起来。

第二天切地瓜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黑壮的青年。秋林一看他和冬枝亲密无间的样子,就觉得一切全完了。秋林就像一下子掉进了冰窖,一颗心冻成了一个冰坨儿,秋林看着一片片白色的地瓜干被冬枝铺在地上,觉得那就是自己被切成一片片的心,这片片碎心在阳光中显得那样刺目。

晚上吃饭的时候,秋林只吃了很少的一点。这一点也是秋林勉强吃下去的,冬枝见秋林这么早就放下筷子,禁不住拿眼睛看他,秋林痛苦地望着她,她却逃避似的低下头去。

秋林痛苦地想:你有话就应该给我说明白,你一定要给我说明白!

秋林来到院子里,站在深秋的风中,身子一阵阵地发抖。他多么希望冬枝能从屋里走出来,他有多少话要说给她听呀。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秋林绝望了。然而,正在这时,门一响,冬枝低着头从屋里走出来。

秋林怔怔地看着冬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想哭。

冬枝尷尬地撩撩头发,说:“风好凉。”

风的确凉。风拂过山野,掠过村口,树叶哗哗地响,虫鸣聒噪不已,忧人心扉。

秋林说:“孩子睡了?”

冬枝说:“睡了,闹了一天,累了。”

秋林说:“孩子真好。”

冬枝低下头不说话。

秋林说:“我说秋天来就秋天来了。”

冬枝说:“我配不上你,我配不上你!”

秋林动情地说:“不,你配得上,配得上!”

冬枝说:“今天那小伙子你看见了?人丑点,家里穷点,但实诚能干,他愿意来照顾老人和孩子,我,就同意了。”

秋林见自己果然猜中了,顿时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飞升到空中一般。他失去了自己,已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他的意识才恢复。他心中和口中全是难以言说的苦涩,他苦笑着说:“哦,那真好,真好。”他本来想问问她,那我怎么办呢,你让我怎么办呢?可他觉得这样问毫无道理,也没必要。

冬枝说:“谢谢你这两天来帮工,每天二十元,这是四十元,你拿好,明天一大早你就回吧,免得别人说。”

秋林说:“哦,我明天就走。”秋林握住了钱,狠狠地揉成一团,就像揉自己那颗可怜的心。

秋林一夜没睡,天色亮起来的时候他就悄悄起了身。他把四十元钱和自己捎来的三百元钱一起放在枕头底下。

秋林走到村头的时候他听到村子里的鸡开始叫起来,一片血一样的霞光在东边的天空中伸展开来,就像一个奇异的海。

走过似火的红高粱地,秋林最后望了一眼那个令他终生难忘的小山村。他突然发现,那条弯弯的小道上,冬枝正没命地跑过来。

秋林站住了,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冬枝越来越近。

冬枝气喘吁吁地站在秋林面前,她的胸膛饱满地起伏着,让秋林感觉到了整个季节的骚动。她静静地看着他。

秋林涩涩地说:“我怕吵醒了孩子,所以没打招呼……”

冬枝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仿佛要淹没这个多情的季节和这个秋天的早晨。这让秋林感到心疼,他慌慌地说:“冬枝……”

冬枝猛地扑上来,搂住了秋林,打在他心头的眼泪和那使劲儿压抑的哽咽让秋林的心猛烈地抽疼起来。

“冬枝,别,别这样。”

冬枝抬起脸,像一枝带雨的梨花,眼中盛满了深情的等待与幸福的光芒。“秋林,你别生气,昨天晚上的话是骗你的,是五婶让我这样说的,她说得试试你的心实诚不,那青年是她的小儿子,早有媳妇儿了……秋林,我,一直在等你……”

什么都不用说了,秋林只觉得所有的幸福在瞬间全拥进他的怀里,他一下子搂住了冬枝,紧紧地搂着,仿佛一不小心她就会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