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艺汀《妈妈出了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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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艺汀《妈妈出了远门》

一场大雨,朵庄变了样儿,到处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捞出,随便一脚踩哪儿都能踩出水来。池塘、大沟小渠都满了,地势稍洼的地方都见了水,连成一片,浩浩荡荡的样子。旱的时候盼雨,下涝了也不行,老天爷这是来夺庄稼人快到嘴的口粮啊。雨刚一停歇,人们便扛着锨往村外跑,赶早把地里的积水排出来。玉米已一人多高,有的已开始抽穗,这时候淹了,庄稼人半年的收入就打了水漂。庄稼是庄稼人的命,无论如何不能让庄稼“泡汤”。

爸爸说去田里排涝,嘉树要跟着。他见过浇地,还未见过排涝。奶奶却不让他跟着,说现在到处是水,水火无情,掉水里就麻烦,给大人添乱。

嘉树最不喜欢奶奶嫌他“碍事”,当即反驳道:“你自己眼神不好,怕掉水里,以为谁都会跟你一样!”

奶奶生气地从鼻子里蹿出一股怒气,对爸爸抱怨说:“你看看把孩子惯成啥样了。没大没小,顶嘴饶舌,一点礼貌不懂。”

嘉树说:“谁让你管我的事!”

奶奶又转向嘉树:“我不管你能行?你妈妈把家一扔走了,你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我不管能行?”

爸爸劝奶奶:“妈,他妈妈不在家,你就别刺激他了。”

奶奶又看看爸爸,眼神里都是不满,嫌爸爸宠着嘉树。她“哼”一声,哼哼唧唧地说:“我不说了,先去干活。”

奶奶不管啥劳动都叫干活。家里只有两把铁锨,一把爸爸扛着,一把在奶奶手里。嘉树觉得自己不能空着手去干活,便抢过奶奶手里那把铁锨。奶奶不跟他争,出门时挎了一只塑料桶,说排不出来的地方,就用桶刮水。

路上,爸爸不时地跟人打招呼,说的都是老天爷的事,老天爷让你旱就旱,烧高香都求不来一个雨点;让你涝的时候,仿佛把东海给搬了来。嘉树发现,别人家出来排涝的是一人,最多两人,而他家全家出动,三个人的队伍够庞大的。唯一不足,就是没人家走得快。爸爸拄拐,走一步挪一步;奶奶年龄大,走路抬不起腿来,想快也快不了。

总算到了自家地头,嘉树发现还有个更大问题:干活,他们三个不顶人家一个。地里到处是烂泥,烂泥驮不住拐,爸爸不敢往里走。地头地势高,积水都跑到那头去了,要想排水,只能从地头挖一段排水沟通进地里。爸爸不能干活,嘉树和奶奶力气小,烂泥不是把脚黏住,就是把锨黏住,黏成大泥坨,两个人累得满头大汗,忙活半天才挖进四五米,距离积水还远着哩。

奶奶捶捶后背,慢慢将自己的腰伸直,抹一把脸上的汗,说:“要是你妈妈在家,地里的水早往外流了。”

这话嘉树信。嘉树放暑假的第二天,妈妈就走了。妈妈说以前接送嘉树去镇上上学,想挣钱抽不出时间。现在放暑假了,地里农活不多,庄稼只剩下生长了,就利用暑假去省里挣点钱。

嘉树说:“省城在哪儿?比后洼村远吗?”

后洼村跟朵庄邻村,爸爸在后洼村王武的服装厂上班。

“远。”

“比县城呢?”

“远。”

嘉树是知道县城的。爸爸出事后在县城住院做手术,他跟着奶奶去医院看望爸爸,还在病房里住了一夜。既然妈妈说省城比县城远,嘉树相信妈妈真出远门了,远得不知道有多远了。为此,嘉树哭了一个晚上。后来妈妈也哭了。妈妈边哭边开导嘉树,说妈妈是出去挣钱,又不是不回来,你哭啥?你爸爸现在成了半个“好人”,在王武的厂里只能挣个女工的钱,可是家里花销越来越大,与别人家的距离越拉越大,妈妈再不出门去挣钱不行了。妈妈最后说,暑假结束,嘉树开学,她回来送嘉树到新学校报到。新学期开学,嘉树小升初,初中要到县城去读。以前镇上有初中,去年县里搞“初中进城”,镇上的初中全撤了,孩子读完小学还想继续读书,只能进城。嘉树覺得妈妈说得有理,不哭了,要妈妈一定在他开学前回来。

不过,现在看着水放不出来,爸爸发愁,嘉树也跟着着急,希望妈妈能提前回来。

这时奶奶说:“走,先到地头歇歇。反正一时半会儿干不完。”

到了地头,奶奶又对爸爸说:“你给他妈妈打个电话,回来先排涝,排完再回去。”

爸爸低着头,没有说话,就像睡着了。

嘉树也帮奶奶说话:“爸爸,你就给妈妈打一个。”

奶奶继续说:“你现在知道愁了,当初就不该答应她走。咱三个,没一个是完整的‘好人’,你不想想家里万一遇上事咋办?”

爸爸忽然抬起头,生气地说:“妈,你说那些话,不觉得累吗?”

“我是为你好,怕你吃亏。”

“她出的是远门,不是说回来就能回来的。”

“还是怨你。是你让她去那么远!”

“行了,别说了。”爸爸终于不耐烦了。“如果累了,你俩都回家,这里我自己想办法。”

爸爸撵嘉树和奶奶走,但奶奶不走,默默拖着锨又返回地里,继续挖沟。嘉树也跟进去。这时,忽然有个大嗓门在地头响起:“哟,还是你们这里人多热闹啊。”

嘉树一听,听出是豁牙爸爸。

爸爸跟豁牙爸爸交好,一年里,总有一天属于他们两家人的,两个大人从中午喝到晚上,嘉树和豁牙玩游戏玩一天。豁牙爸爸盖了全村最好的房子,还买了车,常年在县城包活干,有钱又有活路,财大气粗,算得上是村里的体面人物。他每年在村里露三回面,一回是收麦,一回是收秋,再一回是过年。平日家里只有豁牙和奶奶。他如果回来,都是晚上回来早上走,白天很少有人在村里见到他。

豁牙爸爸大鼻子,有个大嗓门,跟谁说话都藏不住声,跟谁都爱开玩笑。他站在地头冲地里喊:“大侄子,来。咱还长个儿,不替你爸受那个累。哟,婶子也来了?”

奶奶说:“我不能算个人,只能凑个数。”

“婶子你这话说的,佘太君百岁挂帅,您起码能再挂二十年。”

“俺就是爱听你说话。你就是有能耐,有能耐的人都是铁笊篱不漏汤——捞着城里的大钱,庄稼地这点小钱也抓着。”

豁牙爸爸笑了,说:“婶儿你这是夸我还是笑话我?怎么着我也是咱庄稼人,我要是能耐大,早在城里买上房了。”

“县城离咱这里远,你在那里买上房不说,咱也不知道……”

“妈,宝根哥专门跑回来放水的,你说乱七八糟的干啥。”爸爸打断奶奶的话,“你先回家烧点水,再从老马那里买几个菜。”

豁牙爸爸小名叫宝根。

奶奶回家,爸爸让嘉树跟奶奶一块回。这里有豁牙爸爸,排涝用不着嘉树了。

老马在村头开了个小卖部,歪歪斜斜的货架上摆满烟酒糖茶、日用百货,冰柜里摆着肉食小菜,村里谁家招待客人,或者干累活想吃点好的,就去他那里,荤的素的都办齐了。时间长了,老马就成了他的店名,就像到北京想吃烤鸭,就说全聚德。在朵庄,老马比全聚德名气大。

奶奶从老马那里买了一只真空扒鸡、一根火腿、一块猪头肉、一袋花生米,临出门,又想起买了一盒烟。这些东西都装在一个塑料兜里,沉甸甸的坠手。走过村街,路上见了人,奶奶夸张地把兜往上提提,故意让人看见:“是宝根帮俺家放水。人家实心实意,咱不能亏人家,这不,猪头肉、扒鸡、火腿,一色儿的硬菜。”

爸爸出事后,已很少有人来嘉树家喝酒。豁牙爸爸从县城跑来帮嘉树家干活,吃嘉树家的饭,无论如何是件增光露脸的事。

回到家里,嘉树填柴烧水,奶奶把鸡蛋找出来,把青椒洗干净,又从院里丝瓜架上摘两只丝瓜,掐花刮皮,然后一一摆在小方桌上,等爸爸回来动手炒菜。

爸爸当过兵,在部队学会了炒菜。家里来客人或者过节,都是爸爸掌勺。他炒的菜要样有样,要味有味。

嘉树和奶奶剛把菜准备好,爸爸和豁牙爸爸就进了家门。他让豁牙爸爸坐在沙发上抽烟喝茶,自己则钻进厨房,炒熟一个,嘉树往桌上端一个。等把菜凑齐,爸爸才坐到饭桌跟前,开始喝酒。喝了一会儿,爸爸又想起个事来,让嘉树把豁牙和他妈妈叫来:“两家大半年没在一起吃饭了。”

豁牙爸爸忙阻止:“咱兄弟在这里说话,叫个娘们来掺和啥!”

爸爸说:“我也老长时间没见嫂子了。”

豁牙爸爸把酒杯往桌上一蹲,阴阳怪气地说:“咱丑话说到前头,你想我行,想你嫂子可不行!”

“你两个我都想。”

“嘿嘿,”豁牙爸爸忽然笑了,又改为拉家常的口气:“她要是知道弟妹不在家,保准不来。”

爸爸给嘉树下命令,一定把豁牙和豁牙妈妈都叫来。

这时,豁牙爸爸忽然拍拍爸爸膝盖:“我说,没想到你心真够大的,把弟妹一个人放出去那么远。”

爸爸说:“她愿意去,我给不了她什么,不能阻拦她。再说,她还有个叔伯姐姐在那儿。”

嘉树知道这个“叔伯姐姐”,妈妈让他喊她兰兰姨。她是嘉树三姥爷家的闺女。每年正月初四,他跟妈妈去姥姥家拜年,妈妈就领嘉树找兰兰姨玩上半天。兰兰姨有个比嘉树小两岁的儿子,常年病歪歪的,不会走路,头歪在肩膀上,口水顺着耷拉的嘴角流出来,流到下巴上,又淌成线,在风和衣裳间飘荡。兰兰姨比妈妈会打扮,露出细长的脖子,头发烫成卷儿,耳朵上戴着金光闪闪的坠子,打扮得如电影明星。她腮上有颗黑痣,米粒大小,像一粒怎么擦也擦不净的苍蝇屎。妈妈说,她能去城里干活,就是兰兰姨帮她找的。兰兰姨已在那个城市工作好多年了。

现在,他顾不上想兰兰姨的事。兰兰姨给他的印象仅此而已。他现在要去叫豁牙。

豁牙叫刘飞鸿。叫他豁牙,是因为他磕掉了一个门牙,门牙有个豁口。他不在乎大家叫他豁牙,有时还故意张开嘴让人看,仿佛豁口是一块闪闪发光的金牌。他说,他妈妈已经说了,等他读大学,给他镶个大金牙,绝对比原来的牙值钱。豁牙玩具多,能组成一个坦克方阵、一个士兵方阵、一个飞机方阵、一个机器人方阵和一个奥特曼方阵。他的这些方阵只有嘉树见过,有时他会分一部分给嘉树,两人玩对阵打仗游戏。不过,豁牙的这些玩具不准带出去玩,他奶奶看守得紧。豁牙在外边没有玩具玩,就抢别人的玩具玩,故意跟人家捣乱,今天跟这家孩子打架,明天把那家孩子的玩具扔了,天天惹是生非,走到哪儿都闹出动静,鸡飞狗跳。如果有人告状到豁牙奶奶那里,他奶奶就说,我也管不了,等他爸爸回来一定收拾他。后来,大家都不跟豁牙玩,躲着他,就像嘉树在朵庄没有朋友一样,豁牙也没有。不过,嘉树跟豁牙又不同,豁牙知道人家不理他,他硬往跟前凑,把人家吓跑。而嘉树是躲着人家,怕听到有人指着他说“那是瘸子家的孩子”,就像人家说“那是小偷的孩子”一样难过。也许是因为两家大人交好,豁牙从来不欺负嘉树,嘉树也尽量让着豁牙,有好玩的先让豁牙玩。

豁牙家的房子很抢眼,高高的门楼,顶上飞檐翘壁,如同古装戏里的帽翅。他家有个很大的影壁,贴着一人多高的牡丹图。再往里走,地面和院墙都抹了水泥,墙和墙角笔直,密不透风,严肃得令人害怕。靠墙挤着几只花盆,花盆里种着一些他叫不上名字的植物。豁牙和他爸爸妈妈住西边三间,东边两间住着他奶奶。豁牙奶奶信神,屋里供着香炉,经常有浓浓的檀香味从她屋里淌出来,淌出院门,一直淌到街上。街上人闻到了,就说豁牙奶奶又上香了。

嘉树对这个院子不陌生,径直推开屋门,见豁牙正依偎在他妈妈怀里玩手机,一只手还伸进妈妈怀里。嘉树进来,她妈妈把豁牙放进她怀里的那只手拿开,笑着说:“都老大不小了,还摸嫫嫫。羞羞,不怕嘉树笑话?”

嘉树才不笑话豁牙,这一幕他是那么熟悉,只有羡慕的份儿。心里这样想着,竟一时不知道说啥好。

豁牙妈妈问他,是不是来找豁牙玩?嘉树这才缓过神来,忙把来意说了。豁牙妈妈立刻把豁牙往外推,催他说:“快跟嘉树去找你爸爸。你占着我的手机,我想看个视频也看不成。”

嘉树说:“我爸说,大妈和飞鸿哥哥都过去。”

豁牙妈妈打个哈欠,说:“先让你哥哥过去。你家没网,我看完这一集再过去。”

嘉树只好和豁牙先走。回到家,爸爸忙站起来去拿碗筷,因为起身急,没抓住拐,那只拐从腋窝滑出掉地上,一条腿站不稳,身子打晃。豁牙爸爸忙伸手扶住爸爸,说:“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他不是外人,甭伺候他。”然后扶爸爸坐下,又关心地问,“看你这样我又想起来了,兄弟,你这条腿是一辈子的事,当初大老蔡只赔你十万,你太亏了。”

大老蔡,就是爸爸当初跟着干活的那个包工头。当年,爸爸和豁牙爸爸都跟着大老蔡干建筑,后来爸爸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失去右脚,拄上拐,落了单。豁牙爸爸也不跟大老蔡了,开始去城里包活干,从此时来运转,混得顺风顺水。

爸爸说:“已经都过去了,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这是跟你说正事呢。”豁牙爸爸停顿了片刻,说,“这些年,我不是光在外边干活,也长了很多见识,在外边没白混,法律上的事知道不少。现在国家法律有规定,如果觉得赔偿不合理,还可以向法院再要求补偿。要不是大老蔡得了癌症,还可以再要他几万块。”

爸爸说:“人不能跟人比,事不能跟事比,要学会知足。有时候自己也不能跟自己比,当年我在嘉峪关当兵,豪情壮志;后来跟你一起干建筑,当小工,咋比?我觉得现在也挺好,老天爷还给我留着左脚,我还有用处,还能踩缝纫机养活自己。嘉树也大了,那天下雨,你弟妹不在家,他知道去路上接我,当时我感动坏了,感觉特别幸福,有盼头。也许生活本来就是这样,既出难题考验你,也会让你过得去。”

爸爸说的“那天下雨”,是妈妈走后下的第一场雨。以前雨雪天气,都是妈妈去后洼村接爸爸,现在妈妈不在家了,嘉树为难了很长时间,如果自己不去接,爸爸就回不了家。那天风也很大,路上伞盖被刮跑了,嘉树的衣服被淋湿了,冒雨走到王武厂门口。王武很受感动,待雨小些时,专门开车把爷俩送回朵庄。

豁牙爸爸图省事,吃菜不动筷子,直接伸手捏几个花生米放进嘴里,边嚼边说:“知道替大人着想,这点比飞鸿强。对了,刚才的话没说完,一个女人出那么远的门,我总觉得你考虑欠妥。你刚才还说弟妹的叔伯姐姐是介绍人,是不是‘小黑点’?”

爸爸说:“都是你给人家起的外号。”

豁牙爸爸呵呵笑开了,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护着她,可见老情人关系不一般啊。”

“啥时候能改改你这毛病?当着孩子们的面,满嘴跑火车。”

“你让老侄子看看,我嘴里能跑开火车吗?”他转向嘉树,像豁牙让人家看他的门牙豁口那样张开大嘴,然后又说,“你爸爸当年长得那叫标准,走哪儿人们都瞅他,我跟他走一块都没自尊,没人搭理。他先相中你那个叫‘小黑点’的姨,是你妈先下手为强,追他好几千里追到嘉峪关,在那里生米做成熟饭,你的名字就是那么来的。要不,他就跟‘小黑点’是两口子了。”

爸爸有点急了:“咱俩你可以胡咧咧,跟孩子你胡说啥!”

豁牙爸爸這才觉得有点失态,忙说:“老侄子,刚才大爷说的酒话,别信啊。来,咱喝酒。”

可是,嘉树已把豁牙爸爸的话全听进去了。他暗忖:多亏爸爸没跟兰兰姨结婚,要不,给自己生个那样病歪歪的弟弟,就够倒霉了。

这时,豁牙妈妈来了。她站桌子跟前看了一圈,问:“光你们几个?他妈妈呢?”

奶奶抢着说:“人家出远门去挣钱了。”

“远门?比我俩还远?”

“是省城。”

豁牙妈妈吃了一惊:“哎呀呀,看不出他妈妈比我勇敢,一步就跨到省城了。”

“我不愿意她去那么远,可管不了。”

“现在挣钱比以前容易,不一定离家那么远,来回不方便。你看我俩,白天干活,想回来,开车用不了俩小时就回来了。”

豁牙爸爸接着说:“我也是这么觉得,老弟,弟妹一个人去那么远,让人不放心。按我说,你应该想想办法,把老婆放在家里。”

爸爸苦笑着说:“我少一只脚,废人一个,能有啥办法。”

“你比我强,有在部队学的做菜手艺,要是进个饭店,当个大厨,一月好几千。我觉得你应该发挥自己的特长。”

爸爸的笑容更苦了:“哪个饭店会用一只脚的厨师?除非你开公司,我给你当厨师。”

“你这话不对。炒菜靠的是手艺,你提脚干啥。只要手艺数一数二的,坐着轮椅照样干大事。诸葛亮不会武功坐轮椅,照样上战场把司马懿打得屁滚尿流。这样,”豁牙爸爸正色道,“我在城里再揽活时帮你打听打听,一旦有机会,咱抓住,命运就会变个样儿。”

那天,爸爸和豁牙爸爸越说越有话,都说不完了。到了11点,豁牙妈妈熬不住了,说明天回城晚了干不完答应人家的活,豁牙爸爸才起身回家。

嘉树跟着爸爸送豁牙一家出门,见院子里亮亮堂堂,房影、树影和瓜架在地上清晰可见,以为还是白天。等他出了胡同口,抬头看见亮晶晶的半轮明月,才豁然开朗。今晚的月亮太亮了,如果不是入夜静得只剩下蛙声,如果不是送到大街上还不见人影,让人还以为一直是在白天呢。

这是一个多么安详的月光之夜,月光里没有城市和乡村,高山大川都是月光的孩子,都用婴儿般的呼吸分享着月之光华;月光里也没有忙碌与喧嚣,鸟兽归林,山河入梦,让再微小的种子也能得到滋润,找到依存和怀抱。这样的一幕,嘉树似曾相识,那是一个冬天,爸爸领着他和妈妈从豁牙家吃完饭出来,远处,近处,都被雪盖住了,到处白茫茫一片。一场大雪,把天地打扮得没了烦恼。他们踩着咯吱咯吱响的积雪走在街上,再没有一丝杂音,仿佛走入童话世界。月亮仿佛被雪擦过,晶亮透白。三个人的影子长长地印在雪地上,又像印在一张干净的白纸上……

看着豁牙一家在朵庄宽敞的大街上一字排开,渐行渐远,一切归于沉静,嘉树心里竟不由得涌上来一股惆怅。眼前的大街又像一架连接地球两端的桥,他和爸爸站在这头,豁牙一家去了遥远的那头。

已经看不见豁牙一家了,爸爸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爸爸不动,嘉树也不动。他跟爸爸的影子投在地上,一高一矮,像两段相依相生的木桩。嘉树不知道爸爸在想什么,是否跟他一样在想一个叫遥远的词。

突然,爸爸一张嘴,发出“啊——”的一声,声音穿透了夜空。

嘉树最初被爸爸的喊声吓了一跳,那声音听起来不像人发出的,他也从未见过爸爸发出这样有力、撕裂的声音。不过,嘉树见大街还是大街,月空还是月空,并没有引来可怕的变化,很快改变了自己看法,反而觉得爸爸喊得过瘾,也“啊——啊——”地跟着喊起来。

爸爸慌忙摆手制止他,告诉他这会把全村人吵醒。

嘉树说:“我不怕。要是妈妈能听到就好了。”

爸爸把嘉树搂住,问:“想你妈妈了吗?”

听爸爸这样一问,嘉树忽然明白为什么刚才感觉惆怅,顿时鼻子一酸。他只是把头贴在爸爸身上,既没摇頭,也没点头。

“唉”,爸爸叹息一声说,“这两天我安排一下,跟王武请天假,去接你妈妈回来。”

爸爸去接妈妈,说下午才能回来。嘉树似乎等不到下午,吃着午饭就问奶奶,说要去村口接妈妈。

奶奶说:“先吃饭,睡午觉。回来还早着哩。”

“他们万一回来早呢。”

“回来就回来了。你不接,他们回来了也得进这个家门。”

嘉树对奶奶这样说爸爸妈妈很不高兴,干脆把筷子一放,不吃了。他不觉得饿,赌气回自己的里间倒在床上。嘉树家是五间正房,两间住奶奶,两间住爸爸兼客厅,跟爸爸房间通着一个里间,属于嘉树的。嘉树在床上迷糊起来,感觉已睡了很长时间,一骨碌爬起来就往外走。到了门口,被奶奶拦住。

奶奶中午不午睡,习惯坐在门洞里,戴着花镜补她那永远补不完的补丁。奶奶喜欢干两样活,一样是割猪草,另一样是做针线。她有个针线簸箩,里面除了针和线,还有一卷一卷的布头布片和袜子。袜子有奶奶的,也有爸爸妈妈不穿的,还有嘉树的。奶奶戴着那副缺了一条腿的花镜,低着头,眼凑很近,左手捏着补丁研究半天,才一针下去,把线拉过去。不知道的以为嘉树家烂袜子多,其实是奶奶干活慢,补好几天都是在补同一双袜子。

奶奶说:“还早着哩。回去再睡一觉,奶奶陪你去。”

嘉树说:“不用你陪,我能行。”趁奶奶不留神,他越过奶奶身旁,跑到门外。往外跑时,感觉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小黑。小黑是一条三个月大的狗,因全身黑毛,嘉树叫它小黑。它是爸爸从厂里带回来的。爸爸说,有个同事家生了一窝小狗,养不了,带到厂里问同事有没有要的,如果没人要就扔到田里自生自灭。爸爸觉得可怜,抱了一只回来。小黑来的时候还是个小不点儿,非常胆小,放在手心里不敢往外跳。它来的第一天夜里,当一家人都睡下后,没人陪它玩了,它“呜哇呜哇”地叫起来,不怕把嗓子叫哑了,却把嘉树叫心疼了。嘉树起床,掰块馒头喂它吃,它不吃;又倒一碗水给他喝,它不喝。嘉树看它不叫了,回屋躺下,它又叫起来。那时候妈妈还在家,见它耽误嘉树睡觉,会影响明天上课,埋怨爸爸没事找事,要爸爸天亮后把小黑送回去。嘉树不要小黑走,他已经喜欢上它了。家里大人都各忙各的,没人陪嘉树玩,而小黑不但能陪他玩,还不会说他是“瘸子家的孩子”。他一看到小黑就感觉很亲,为此,嘉树把小黑抱进里间,让它挨着自己睡。小黑对嘉树也特别亲,嘉树每次从外边回来,一进家门,小黑就扑上来抱嘉树的脚脖子。有几次嘉树做作业,小黑居然钻进书包,嘉树只好揪着耳朵把它揪出来,训它一顿,说你识字吗就进去找书看。说完又觉得不妥,狗不上学,没人教,永远都不识字,看图画应该能看懂,便安慰它说:“等着,我做完作业教你看画画。”等嘉树做完作业,小黑已不知道去哪里玩了。

这次嘉树往外跑,小黑以为有热闹看,也跟着跑出来。

奶奶气鼓鼓地抱怨:“又是一个犟种!”

嘉树领着小黑到了街上,没有停步,径直去老马那里。老马的小卖部在村口,又靠近公路,只此一家,大家都把这里当成站牌。嘉树在路边找个树荫,又找块砖坐下,抱着小黑专心等妈妈。

村里有人经过,问:“嘉树,坐在这里干啥?”

“我爸爸去接我妈妈了。”

又有人经过:“嘉树,你怎么坐在这里?”

“我爸爸去接我妈妈了。”

问的人还不过瘾,又问:“你妈妈说回来吗?”

“我爸爸说今天回来。”

客车来了一辆,走了;又来一辆,走了,都没有爸爸。奶奶不放心,因为中午嘉树没吃东西,特意给嘉树送来一包方便面、两个西红柿和一瓶水。嘉树只感觉渴了,把西红柿吃了,把水喝了,没吃方便面。奶奶在这里靠了会儿,又劝不走嘉树,便自己回家。奶奶临走时警告:嘉树今天是表现最不好的一天,让爸爸回来收拾他。

太阳溜过树梢时,客车又来了一辆,到嘉树身边时停住。车门一开,先有只拐伸出来。嘉树一阵惊喜,起身跑向车门。

可是,爸爸下车后,车门“哗”的一声关上,又往前驶去。

嘉树以为妈妈还在车上,立刻追着车喊:“停车!停车!”

客车已经驶出好几十米,停下,车门再次打开。有人从车窗探出头来问:“上车吗?”

嘉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边喘边指着车门说:“我妈妈还没下车。”

“谁是你妈妈?”那人糊涂了,回头看看车厢,大声问:“朵庄还有没有下的?”

车厢里没人应声,也没人动弹。

“孩子,没你要接的人。”

嘉树已经抓住车门,认真地说:“我爸爸去接妈妈。爸爸下车了,妈妈还没下来。”

那人明白了:“说明你妈妈没跟你爸爸回来。快放手。”

嘉树仍然紧紧抓住车门:“不对,我爸爸说妈妈今天回来。”

这时,爸爸走过来,一面向车上的人道歉,一面掰嘉树抓住车门的手。

嘉树终于慢慢松开手,客车从他眼前就那么滑过去了。看着很快远去的客车,他放声大哭起来:“我妈妈还没下车……我妈妈还没下车……”

爸爸把嘉树搂进怀里:“别哭了,再哭就被人笑话了。”

爸爸又说:“说好开学时回来。开学时她准回来。”

嘉树抽抽噎噎地说:“现在回来一趟不行吗?”

“厂里活赶得急,老板催得紧,干不完不让走。你妈妈特意买了你最喜欢的扒鸡。闻闻,香不香?”

“你见到我妈妈了吗?”

“嗯。”

“真见上了?”

“爸爸啥时候骗过你。扒鸡就是她专门给你买的,比老马的好吃。”

“你没说我想她?”

“说了。”

“她没说想我?”

“说了。”

“还说了啥?”

“还说让你把暑假作业做完,把字练好。”

“老師知道再开学换学校,没布置暑假作业……”

嘉树渐渐止住了哭。

爸爸凑近嘉树耳朵,低声说:“再过几天是六月二十四,也许她能提前回来一趟。”

爸爸这样说,嘉树又有了盼头:“妈妈说的?”

“是我说的。你想啊,六月二十四也是你姥姥生日,她每年都去过生日。”

不管怎么说,爸爸说的的确是个理由。

晚上,爸爸很高兴的样子,还哼起小曲,把带回来的那只扒鸡做了一桌全鸡宴。他把鸡肉削出一盘,准备了甜面酱和小葱;又把鸡架熬成一大碗鸡汤;把两个鸡腿特意过一遍油,外焦里嫩,往桌上一放,满屋子都是炸鸡腿味。不过,嘉树只吃了一个鸡腿就饱了,他感到屋里有些沉闷,也许中午没怎么睡的缘故,早早袭来一股困意,竟然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嘉树迷迷糊糊听到奶奶在跟爸爸说话。奶奶说:“他妈妈真是,不想你,也不想孩子。”

过了会儿,奶奶又说:“当初人家给你那笔钱,你应该装上。装上要比现在好。你疼孩子,把钱给孩子留着,孩子长大了未必疼你。我看他疼他妈妈。”

“妈,没影儿的事别乱猜疑。”

“我是你亲娘,天下只有亲娘才一心一意疼自己的孩子。你心直,我是怕你吃亏。”

“一家人过日子,无所谓谁吃亏谁赚便宜。”

“存折上写的谁的名?”

“我的。”

“折子在谁手里?”

“我拿出来你看一眼才死心是不是?整天疑神疑鬼!”

“以前妈没这样,那时候你是家里顶梁柱。现在咱比人家弱了,靠人家,人家让不让靠?不得不防。”

“妈,我累了,你也早去睡吧。”

奶奶起身,回自己屋。

爸爸又干坐了会儿。嘉树感觉有只手轻轻抚了抚自己额头,接着,是爸爸的声音:“嘉树,嘉树——”嘉树还是装作没醒。他不希望让爸爸知道自己听他和奶奶的谈话。他又是多么希望爸爸能一直这样守在他身边。他心里忽然萌生一丝丝恐惧,妈妈出了远门,怕万一睡着了,再看不到爸爸。

显然,爸爸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他想什么。爸爸要睡了。他只请了一天假,明天还要去上班。爸爸说:“这孩子睡得真沉。不能在沙发上睡,爸爸抱你回自己床上。”爸爸伸手来抱嘉树。

嘉树使劲儿把头往沙发里埋。

爸爸知道嘉树醒了,叫他:“嘉树,嘉树。”

嘉树愈发像小猪那样向沙发里拱。

爸爸说:“你别这样,有啥想法跟爸爸说。”

嘉树不好意思地央求道:“爸爸,我想跟着你睡。”

爸爸说:“你自己床上不好吗?”

“我愿意跟着你睡。”

“为啥?嘉树不是长大了吗。”

“我就是愿意跟着你睡。”

“好吧。”

爸爸终于妥协。

六月二十四说到就到了。

阴历六月二十四是关帝爷生日,本地人当节日过,跟过年一样热闹。到了这天,家家除尘净街,杀鸡杀鱼,燃放鞭炮,嫁出去的老闺女少闺女,都回娘家来聚餐。这一天,男人哪儿也不去,专门在家伺候回门来的闺女。

这一天也是嘉树姥姥的生日。往常到了这天,嘉树都跟着妈妈去姥姥家。姥姥家紧挨一个叫码头的村子,码头是个很大的集市,妈妈领他先赶集,挑选些礼物,买个大蛋糕让嘉树提着,然后才去姥姥家。每到这天,王武的厂子要放假。但是,爸爸在这天照常去上班。他不是女工,又是单传,既没有要回的娘家,也没有要伺候的亲戚。

二十三晚上,爸爸告诉嘉树,妈妈不回来了。对妈妈来说,全勤奖和来回耽误的三天工钱比节日更重要。嘉树心里不乐意,也没有办法。看来,明天只能跟奶奶冷冷清清过了。

“明天我请了一天假,”爸爸接着说,“明天咱去赶集,买好吃的,晚上好好过节。”

奶奶问:“你去赶集?搭谁的车去?”

从朵庄到码头大集,隔着八九里路。

爸爸说:“不搭谁的车。我骑摩托。”

“你不能骑。”奶奶说得很果断。爸爸拄拐后,就再没骑过摩托车。如果有什么事,要么别人开车拉着他,要么妈妈骑车带着他。

“我以前能骑,现在也能骑。”

“以前是腿脚好。”

“没事。怎么骑我都想好了。”

“我还是不放心。”

“明天我骑一回,你不就放心了。”

爸爸兴致很高,态度也很坚决。嘉树心里高兴,早就盼着爸爸能再骑摩托车,像别人家的爸爸那样威风。爸爸好几年不骑摩托车,更激发出嘉树的好奇和期待。

这一夜嘉树睡得很香,几乎一觉天就亮了。院子里的麻雀已经叽叽喳喳吵闹起来,那一定是奶奶在给圈里的猪喂食。每到给猪喂食时间,那些麻雀都会从四面八方涌到嘉树家院墙上,蹦蹦跳跳着想扑下来跟猪抢食。奶奶是不会让麻雀得逞的,常常一边驱赶墙上的麻雀,一边催促那头懒猪快点吃,再不快点吃,就不管你了,让它们吃了就饿你的肚子。每次听到奶奶跟懒猪唠叨这些话,嘉树就感觉特别好玩。

沉浸在早晨新鲜空气中的朵庄,一切都欣欣然,枝繁叶茂,万物生长,就连各种声音也像吸足了水分的青菜,听上去都那么脆生生,拧一拧,能拧出绿汁来。嘉树推开门,发现阳光从屋顶斜着照进院里,院里一半亮,一半暗。亮的部分,是铺满了阳光,墙头、猪圈及站在食槽跟前的奶奶都散发着太阳的温度;暗的部分,是房屋和树木的投影,透着夏天少见的阴凉。爸爸坐在院里马扎上,用布认真擦拭着妈妈的那辆摩托车。家里有两辆摩托,一辆是爸爸出事前骑的,车身又笨又重,却跑得飞快。爸爸现在擦的这辆,一直是妈妈骑,前边弯梁,循环挡。蘸着清水擦过之后,车身的暗漆变成红漆,跟新车一样透着亮光。只是,与以往不同的是,爸爸今天右边的裤腿没有系上,而是绑上了他那个假脚,穿上了鞋子。

爸爸的假脚是他自己用木头削的,在假脚与腿接触部位垫了很多棉花,然后跟腿绑一块儿,再穿上鞋子。如果站着不动,根本看不出那只脚是假的。爸爸平日把右边的裤脚用红布条扎起来,短了一截,只有出门做客或者过年才拿出假脚绑腿上——毕竟那不是他原来的脚,没知觉,穿在鞋子里也是木头做的,体面得让人心酸。

奶奶站在猪圈那里说:“你自己骑都费劲,再带个人咋行?”

爸爸说:“我说行就行。”

奶奶又劝嘉树:“别跟你爸爸去了,要摔摔他自己。”

“我就要跟着爸爸。爸爸好几年没带我去赶集了。”

“他会摔着你。”

“妈,你这么说知道有多伤我自尊?你能不能给孩子传播点正能量?”

奶奶似乎受了多大委屈,不甘心地说:“我还不是为你好。路上一定要骑慢点。”

摩托车是钥匙打火,钥匙一转,车就动起来。嘉树爬上后座坐好,帮爸爸抱好拐。爸爸一开始骑得很慢,出了胡同,到了街上,爸爸又挂了一挡,并告诉嘉树,一直用二挡跑,比自行车快就行。他担心太快了,遇到紧急事那只木脚使不上劲儿。

路上,不时有大车、小车超过他们。嘉树不急,因为他们不是路上最慢的,不时地超过行人和自行车。每超过一个行人或者自行车,他心里就增加一次快樂。再说,赶集不是去参加比赛,也不是去看戏,不怕路上慢,也不怕迟到,整整一个上午,时间宽裕着哩。如果说赶集有什么快乐,并不是集市上多么好玩,而是赶集这件事本身充满了快乐。

嘉树正沉浸在赶集的幸福中,忽然听到旁边有人叫“嘉树、嘉树”。循声扭头一看,原来是豁牙骑着电动三轮车撵上来。

豁牙见嘉树看他,张开他的豁牙嘴大笑起来,很开心的样子。三轮车的小车斗里,坐着他奶奶,头上蒙着头巾,慈眉善目。他奶奶出门就蒙头巾,冬天蒙能理解,怕冷;夏天很热了还蒙,就不是怕冷,是她喜欢把自己搞成那个样子。

豁牙问:“你们咋骑这么慢?”

嘉树说:“不慢啊。你能到,我们也能到。”

其实,嘉树也不知道离集市还有多远,他这么说,只是不想听豁牙说他爸爸骑得慢。

这辆电动三轮车是豁牙奶奶的,她经常骑着去镇上接送豁牙上学。豁牙骑车快,头巾被风吹开,他奶奶要一手紧紧抓住头巾的一角,才能让头巾留在头上。她跟爸爸说,去赶集给豁牙买新衣裳。昨晚爬树把褂子挂了个洞,裤裆也裂了,他爸爸白天没时间来,说晚上来家走一趟,一定给豁牙好好告上一状。豁牙奶奶就是这样,跟人说起豁牙就罗列一堆不是,打架时说他是“惹祸精”,衣服烂了说他是“败家子”,顶嘴拌嘴说他是“惹不起”。就如果别人说豁牙这些话,传到豁牙奶奶耳朵里,如捅到马蜂窝,他奶奶则对人家不依不饶。村里人都知道豁牙奶奶“护犊子”,她说得,别人说不得。

爸爸附和地笑笑,夸豁牙厉害,这么小就敢骑电动车。

“嗨,路上人这么多,我不想让他骑,可我管不了他。”豁牙奶奶语气里透着满满的无奈,“为这,操了一路的心。他谁都不怕,只怕他爸爸!”

这时,对面来了一辆货车,看他们一辆摩托车、一辆电动三轮车并排走,占了路面,远远地按喇叭。

爸爸忙说:“咱这样影响人家走路。你们速度快,前头先走。”说着,爸爸减速,故意让豁牙超过去。

豁牙果然很快超过去了。为了显示他骑得快,在超过嘉树时,豁牙故意“嘀嘀”按了两声喇叭,得意地冲嘉树笑笑。

越往前走,路上的人越多,就快到码头大集了。爸爸把车减为一挡,又往前行了一段,慢慢停下。爸爸下车,推着车往里走。爸爸跟别人不同,别人是两手抓住车把,爸爸则一只手抓住车把,另一只手扶住车座,车往前推一步,自己挪一步,把车当作拐杖。街上的人稠密起来,爸爸找个看车处把车放下。

集市上就是人多,人在街上汇成人流,沿路两边摆满各种地摊,烟酒糖茶、鸡鸭鱼肉、布匹衣裳、锄镰锨镢、相面算卦,还有卖青菜的、卖包子的、卖小孩玩具的,应有尽有。

爸爸领嘉树到了包子摊位前,花五块钱买了十个煎包。那煎包韭菜肉馅儿,闻着就很香,外面煎得焦黄,咬一口舍不得放下,吃了还想吃。嘉树在人流里边走边吃,跟着爸爸又来到服装区,选了一件前面带足球图案的T恤衫。爸爸要他再选件长袖,准备秋天穿。嘉树不选,说等妈妈回来再买。他们又买了书包,然后经过卖电器的、卖杂粮的,最后停在鱼市。

鱼市不在集市中心。也许吐鱼刺麻烦,怕扎了喉咙,来买鱼的人少。地上摆着几个很大的铁制水箱,水箱里有草鱼、鲫鱼、黑鱼、鲤鱼,还有几个大塑料盆,里面养着蛤蜊、黄鳝。爸爸选了两条红尾鲤鱼,装了袋子,两眼仍在水箱里转悠。嘉树拉拉爸爸,说两条就够吃。爸爸说:“这两条是送给你姥姥的,再买的才是咱吃的。”

过秤,付款。那鱼还是活的,在黑咕隆咚的袋子里蹦跶。嘉树一边提着袋子走,一边往旁边躲,怕鱼蹦到身上。他往旁边一躲,碰到一辆自行车上。嘉树扭头看车,发现骑自行车的不是别人,是舅舅。舅舅一副急火火的样子,满头大汗,光秃秃的头顶上都冒了油。他忙从自行车上下来,同爸爸打招呼,又往左右看看,问:“你俩来赶集?咋来的?”

嘉树抢着回答:“爸爸骑摩托带我来的。”

舅舅更加吃惊:“能骑摩托?你爸爸啥时候变厉害了?”

爸爸苦笑笑说:“不厉害不行,事逼的。”

接着,爸爸同舅舅客气几句,问了姥姥身体情况。舅舅说,家里准备了几样菜,有鸡有排骨了,感觉还缺鱼,又着急忙慌地赶来买鱼。爸爸说你不用买了,我正准备给你送过去,既然你来了,省得我再跑一趟。

舅舅听出,爸爸是不打算去姥姥家吃饭,顿时急了:“你说的这是啥话?我来买鱼是伺候你们的,要是不去,我伺候谁?咱娘还在家盼着呢!”

不管舅舅怎么劝,爸爸就是不去。他说今天只请了半天假,下午不能耽误上班。嘉树见爸爸态度非常坚决,也不敢插嘴。舅舅左劝右劝,都劝不动爸爸,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爸爸领着嘉树又汇入来来往往的人流。

路上,嘉树问爸爸,舅舅让去,咱带着东西,为啥不去?

爸爸说:“今天是闺女回娘家。你妈妈没来,咱去了也没意思。”

“下午你真回厂里上班?”

“不,爸爸好几年没好好陪你了。爸爸骑上摩托感到高兴,想专门陪你去看黄河,玩一下午。”

爸爸说去看黄河,嘉树自然高兴。如果爸爸不说,他差不多把黄河忘了。或者说,爸爸不能骑摩托车后,成了妈妈掌握车把,她没心情去看黄河,嘉树也不敢有那想法。

其实,从码头去黄河已经很近,村子紧靠黄河大堤,翻过大堤就是黄河。码头之所以叫码头,是因为这里曾有一个渡口,有一条机动木船,后来下游建了黄河大桥,木船上又淹死了人,船被取缔。但是,码头还是叫码头,集市还是隔五天一个集市,逢集日这天,还是客商云集,非常热闹。以前爸爸骑大摩托带着嘉树和妈妈去姥姥家,每次都穿过码头,绕到黄河上玩会儿,看大堤上的垂柳,看河水浩荡,看河水冲刷泥岸的妥协与碰撞,河水那种接天连地的绵长给嘉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逢到节日,来看河的人更多,既有青年男女,也有穿校服的学生,拍照,席地而坐就餐,俨然把这里当成了公园。

那个下午,坐在岸边的一堆石头上,爸爸告诉嘉树,他这些年光想着自己的伤口,觉得只剩一只脚,残了,废了,跟正常人不一样了,结果思想上自己把自己框住,不成长了;结果只会踩缝纫机,忘了还有双手和大脑;结果再没有带嘉树出来玩,让孩子也跟着受影响。

“这几天爸爸想了很多,觉得你宝根大伯说得对,瘸只是行动不方便,不等于是废人,更不能自己把自己当废人。如果自己把自己当废人,别人更把你当废人。”说完,爸爸起身弯腰捡起一枚石子,他要露一手,像以前那样打水漂给嘉树看。嘉树迎着下午的阳光,两眼眯成一条细线,看着爸爸把拐换到左手,斜着撑住身子,弯腰,再往下弯一下,歪着头瞄准河面,然后胳膊往后一甩,又猛地向前一掷,那枚石子像小燕子那样“嗖”地飞出,飞到湍急的河面上,闪跳间啄出一串水花,然后钻入河心……

这是嘉树第一次过没有妈妈的六月二十四,却是他在这个暑假玩得最开心的一天。晚饭是爸爸做的烧鱼,汤浓味香,吃得肚子撑不下才住嘴。也许跟爸爸在外边跑了一天,玩了一天,累了,吃过晚饭,他看着看着电视就困了。

嘉树夜里睡得很香,一觉醒来天快亮了,东方已经发白,只是屋里还黑着。他是被一泡尿憋醒了,要不然他会一觉睡到太阳上到树梢。他坐起来,拉亮灯,吓了一跳:爸爸不在床上。爸爸上班从未这么早起床,他能去哪儿?他先从床下找出尿壶,撒完尿又等了会儿,还是没见爸爸的影儿。他沉不住气了,试着叫了几声爸爸,没有应声。他下了床,外间里间都找了,没有爸爸的影子。嘉树更加慌了,爸爸怎么不见了?他哭了,哭着开门去找奶奶。奶奶屋里已亮了灯,奶奶从屋里跑出来,说:“别怕,别怕。爸爸有事,半夜就出去了。”

“去谁家?”

“飞鸿家。他爸爸妈妈出车祸了。”

快到晌午时,爸爸终于从豁牙家回来了,低着头,褂子搭在肩膀上,筋疲力尽的样子。

奶奶小心地问:“都处理好了?”

“只是人拉回来了。”

“车呢?”

“已经报废了。”

“跟啥车撞的?”

“是他自己喝了酒撞桥栏上,车又翻到桥下。”

“你都见了?”

“嗯。那场面太惨——怕吓着孩子,没让他见。”

奶奶同情地叹了一口气:“唉,命这东西说碎就碎。只是走得有点早啊。可怜那孩子。”

豁牙家门前搭起了灵棚,灵棚里摆着豁牙爸爸妈妈的照片,照片后面摆着两口红漆棺材——这是跟别人家灵棚不一样的地方。朵庄已好多年见不到棺材,都用骨灰盒。村里人说,豁牙爸爸妈妈在城里给人家盖楼装修,为了省钱,租的是人家楼梯下隔出来的半间,晚上要猫着腰钻进去睡。他们活着没住一间像样的房子,死了让他们住得宽敞一点。

豁牙身上穿着肥大的白衣,头上戴着松垮的白帽,本来瘦小的身子,在一身白衣白帽里仿佛又缩了一圈。他一会儿被大人领着给人磕头,一会儿又被拽着跪在灵棚里,脸上并没有悲伤。村里人见了都议论,豁牙是傻了还是因为爸爸妈妈常年不在家没感情,一点看不出难过的样子。豁牙不难过,村里人都替他感到难过。

豁牙奶奶病了。一连几天,村里给人看病卖药的老牛都出现在豁牙家。奶奶说,要不是老牛家离得近,跑得勤,豁牙爸爸妈妈出事那天,他家就得多添一口棺材。说着话,奶奶就难过起来,两颗老泪从眼角滚出来。

爸爸已经好几天没去上班。他早出晚归,跟村里几个人去处理豁牙爸爸留下的账目,还请了个律师,处理不了的事务,就请那个律师帮忙。

豁牙没有事,就跑来找嘉树玩。嘉树去田里割猪草,豁牙就跟着他割猪草。嘉树问他:“那天你怎么不哭?大家都在说你呢。”

“我不想哭,是不是你也盼着我哭?”

嘉树摇摇头:“都说你爸爸妈妈死了,是应当大哭的。”

豁牙把头扭到一边,看着别处了。

嘉树拉拉豁牙的手,安慰他:“你别难过,以后我不说了。”

豁牙回过头来,很神秘的样子,凑近嘉树耳朵说:“我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我觉得,我爸爸妈妈没死。”

嘉树吃了一惊:“你咋知道?”

“我打他们电话,电话明明是通的。”

“嗯。”

“他們总是这样,只要忙起来,就不接电话。”

“嗯……”

嘉树觉得豁牙说得有道理,也许他爸爸妈妈真的活着。他隐隐约约也有这样的想法,因为前几天豁牙爸爸还帮他家排涝,跟爸爸喝酒喝到半夜,他们仿佛还活得好好的,好端端的怎么说死就死了?在嘉树的意识里,死是很遥远的事,只跟老头老太太有关。但是,村里人明明都说豁牙爸爸妈妈死了。嘉树记得很清楚,出殡那天搞得非常悲壮,豁牙除了孝衣孝帽,肩上又多了一杆招魂幡。一村的人送他和两口红棺出村。村外早已挖好坑,红棺被下到坑里,人们开始填土。豁牙走累了,坐在地上,他的一个本家哥哥把他背回村。爸爸和那些填土的人没走,继续填土,新土已经高出地面很多了,他们仍在寻找地上的闲土。仿佛那些闲土都是豁牙家的,他家人不在场也要收拾得干干净净。

豁牙的“发现”和嘉树所见,两股信息像两根丝缠在一起,令嘉树有了心事。村里人都说豁牙爸爸妈妈死了,可豁牙和嘉树都认为他们还活着;人们都说嘉树妈妈活着,可嘉树冥冥之中总担心她已经死了。如果妈妈还活着,为什么爸爸去接她她不回来?有时候给她打电话,出现跟豁牙一样的情况,那边没人接听?他当然是希望妈妈还活着。妈妈现在是家里最有力的支撑,如果支撑倒了,天就塌了。

那么,拿什么来证明妈妈还活着?这种困惑困扰着嘉树,他整天心事重重,苦思冥想,后来终于想出一个办法:去城里找到妈妈,亲眼见到妈妈。

嘉树把想法告诉豁牙。豁牙竟然比嘉树还高兴,说他跟嘉树一块进城,做个伴儿,也去把他爸爸妈妈找回来。

两个人商定,先去县城找到豁牙爸爸妈妈,再从那里去省城找嘉树妈妈。有了路线图,接下来开始为进城做准备。

可是,路上怎么坐车、转车也是个问题。

豁牙进过两次县城,一次坐爸爸开的车,一次坐小舅开的车去处理爸爸妈妈的后事。也就是说,豁牙没坐过客车,对此一头雾水。嘉树跟豁牙不同,他虽然只去过一次县城,却是坐客车来去,有这方面的经验。

那次进城,就是嘉树跟着奶奶去看望住院的爸爸,他们在老马那里坐上客车,绕了一个村庄,又绕了一个村庄,拐了好多个弯,后来看到路边出现一排排高楼和好多空闲地不种庄稼而是种满了草丛时,才知道到城里了。那次他在医院住了一夜,挤在爸爸病床上睡的,早上妈妈领他到街上吃了一碗牛肉拉面。就是那次进城,嘉树算是开了眼,第一次见到面条可以用手拉出来,第一次见到红绿灯,第一次知道城里的路灯不管有人没人都亮一夜。

嘉树告诉豁牙,坐客车最关键的是买车票。他印象最深的是有个人买的中途票,被卖票的盯上了,要他补票。那人想赖账,怪卖票的不提醒他到站,就是不补票。结果在车上吵起来,最后卖票的把那人撵下车,扔半路上。他们进城,坐客车走,不带钱不行,起码要带够买票的钱。

嘉树平日没零花钱,花一块钱都是向奶奶或者爸爸要,要一块花一块。买车票的钱不能要,要就露馅了。他想起紧挨爸爸床的那面墙上那张年画,年画后面藏着家里的钱包。爸爸妈妈只要向那张年画后面伸手,摸出一个白手帕,家里就会买东西。嘉树现在需要买车票,要动只能动那个白手帕。

也许好久没人动了,手帕落满了灰,已经不那么白了。翻开手帕,滚出花花绿绿一大卷钱,有1块的、5块的、10块的,还有两张20的。嘉树第一次背着爸爸妈妈自己拿钱,心里发虚,心怦怦怦猛跳着,不知道拿几张钱?多少钱才够买票的?他犹豫着,没敢拿20的,钱太大了,便抽出两张10块的。他合计一下,10块钱买车票,10块钱买点好吃的。只要够买去的车票就行,不管找到豁牙爸爸妈妈,还是找到自己妈妈,以后的事都好办了。

两个孩子选在上午坐车。这个时间村里外出的人都出去了,他们假装在路上玩,不会有人留意他们。嘉树选择这个时间,是害怕遇到人问,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如实说肯定不行,撒谎又很丢人。可是,他们的行动没有瞒过小黑。嘉树从家里一动身,小黑就寸步不离地跟上了。豁牙见了,不想领着小黑,让嘉树把小黑撵回家。嘉树说,好容易出来了,送小黑回家,被奶奶看出来咋办?豁牙想想也是,只好默许。

他们站在老马那里等车时,有经过的人,也没有问他们为什么站在那里?人们经常见他们领着小黑在街上玩,到地里割猪草也领着小黑。今天的他们和昨天的他们没什么不同。但是,对嘉树和豁牙来说,今天的他们和昨天的他们不一样了,当一辆客车从老马那里经过后,他们在朵庄消失了。

一个小时后,嘉树和豁牙出现在县城。

按照豁牙的说法,他爸爸妈妈住在一个大楼后面。豁牙生大病那次,在村里越输水越高烧,他爸爸急了,开车连夜把他拉到城里医院,到天亮发烧就止住了。因为他在镇上上学,出院后到爸爸妈妈住的地方住了一夜,就被爸爸送回朵庄。豁牙记得很清楚,他爸爸妈妈住在大楼后面,街上的雪都融化了,楼后面的雪还很厚。住的地方左边挨着一个露天公厕,豁牙上厕所方便,气味却不佳,最怕刮西风,西风能把臭味带到屋里来,这也是他印象深刻的原因。

于是,他们先找大楼,找到大楼再找楼后有没有厕所。他们找来找去,不是大楼后面没有厕所,就是厕所跟前没有大楼。更让两人失望的是,县城的厕所多数建在街上,很少能在小区和办公区见到露天公厕。找到中午,两人每人吃了碗拉面,然后坐在街旁的树下歇息,商量着再到哪里去找豁牙爸爸妈妈。

豁牙记得另一个住处,是在停车场的一个楼梯下边。豁牙说,小舅拉他去收拾爸爸妈妈的东西,爸爸妈妈并不在里面,只有铺盖和一些干活工具。豁牙对他们住在这个地方一开始就不抱希望。既然他们不在第一个住处,只好找第二个住处碰碰运气。结果,他们下午的运气比上午还差,找了好几处停车场,都没有找到在楼梯下面间出来的那种房子。

嘉树跟着豁牙跑一处,失望一处,抬头看看太阳偏西了,决定不再帮豁牙找他爸爸妈妈,应该豁牙帮他去省城找自己妈妈了。

豁牙还有些不甘心,要嘉树再帮他找找。嘉树说,我已经帮你找了大半天,你連半分钟也没帮我找呢。

豁牙说:“你妈妈是在省城,在县城想找也找不见。”

嘉树说:“你知道我妈妈在省城,还不赶快去省城?”

豁牙说不过嘉树,撅着嘴,也不搭话。

嘉树生起气来,说豁牙说话不算数,以后不一起玩了,个人找个人妈妈。然后,不理豁牙,站起来自己去车站。

豁牙见状,忙跑上去拉住嘉树:“这里只有咱俩,咱俩别分开了。我陪你去省城,如果找到你妈妈,你再帮我回来找我爸爸妈妈行吗?”

“行。”

“不能反悔。”

“不反悔。”

“如果你妈妈也不好找,咋办?”

“我妈妈能和你爸爸妈妈一样吗?我妈妈在省城,你爸爸妈妈在县城。”

“嗯。”

“省城比县城大,我妈妈看你爸爸妈妈是往下看,能看清;你爸爸妈妈是往上看,看不见我妈妈。”

豁牙觉得嘉树说的似乎是这么回事,点点头。神鬼电视和魔幻电影是这么演的。

两个人言归和好,一起去车站,去坐通往省城的客车。路上,豁牙又担心地问:“有把握找到你妈妈吗?”

“不相信我,你就别去。”

“不是不相信你,是怕不好找。”

“我妈妈在工厂上班。工厂知道吗?”

“当然知道,就是工人上班的厂子。”

“工厂的房子都很大。就像王武的服装厂,是大车间,一进后洼村就能看到。我妈妈可是在省城,车间一定比王武的车间还要大,更容易找见。”

豁牙信了,不作声了。

嘉树眼前,仿佛能看到妈妈见到他的惊讶神情,就像第一次去王武厂子给爸爸送棉袄,爸爸见到他时的表现。那天,上午太阳还好好的,下午却起了风,风越刮越大,越刮越大,把北屋墙角吹得像怪兽一样“呜呜”地叫,并且还飘起了雪花。风大天冷,爸爸早上出门穿得少,妈妈说去后洼村给爸爸送衣裳。嘉树抱着爸爸的棉袄跑在前边,进了后洼村,远远就看到有个用彩钢瓦搭建的又高又阔的厂房。嘉树猜想,爸爸肯定在里面。他没问就钻进厂房,见里面几排工人坐在缝纫机后面,低着头,戴着口罩,踩着缝纫机“哒哒哒”工作。不过,嘉树还是一眼认出了爸爸。别人都扎着头巾,爸爸戴着他的平顶军帽;别人是趴在缝纫机上,爸爸则腰板挺直。嘉树大声喊了一声“爸爸”。爸爸抬头,吓了一跳,很快缓过神来,溢满笑容,起身一瘸一拐地迎过来。嘉树也迎着爸爸跑,等跑到跟前,爸爸一弯身,竟连他带棉袄都举了起来。车间里的女工都停止工作,围过来,这个一言那个一语夸爸爸好福气。

嘉树想,妈妈个子矮,没有爸爸力气大,她再激动也不可能像爸爸那样举起自己。

嘉树这样想着,已经到了车站。车站挂着很多牌子,他们找到“省城”那块牌子,上了车。当他们掏钱买完票,才发现两人剩下的钱加起来不到3块。

客车驶出县城不久,两人就搂着小黑睡着了。车主怕小黑拉尿影响别人,特意给嘉树一个塑料兜,把小黑装进去。小黑也变得懂事了,嘉树和豁牙两人睡,它也跟着趴兜里一动不动。他们睡得很沉,几乎没做什么梦。后来车停停走走,不断晃动,嘉树醒了,见外面一排排路灯,街上车流如织,才知道省城到了。

的确是到省城了,车完全停下,人们开始挤挤攘攘地下车。

嘉树领着豁牙出了车站,来到灯火通明的大街上,前后左右望出去,满眼都是熙来攘往的人车、鳞次栉比的高楼,哪儿有什么厂房啊?这时,他心里也有点懵了,好在有豁牙和小黑做伴,不感到孤单害怕。嘉树想,省城虽然比后洼村大,但顺着街道往前找,一定能找到。他抱着小黑在前面,豁牙跟在后边,两人顺着大街一边往前走,一边找。走过一个路口,豁牙问一句:“看到了吗?”

又过一个路口。

“還没看到吗?”

过完第三个路口,豁牙不问了,说:“你说知道妈妈在哪儿,看来你也不知道——还不如我呢。”

嘉树正为找不到大车间心焦,被豁牙催烦了,便抢白说:“我帮你找了大半天,你才帮我找了一小会儿!”

“哪是一小会儿,我走半天了。”

“要是觉得吃亏,咱们就从现在分开,你回县城找,我在这里找我妈妈。”

豁牙立刻泄了气:“要是分开,咱俩都走丢了咋办?”

嘉树知道,这样蒙着头找下去不是办法,决定找人问一下,看看离工厂还有多远。他看到走来一对遛狗的老人,便硬着头皮过去:“爷爷您好,请问这里的工厂在哪儿?”

老人紧拉绳子,把狗拽住,满脸疑惑:“工厂?这是市区,没工厂。”

嘉树以为老人跟奶奶一样犯糊涂,不知道什么叫工厂,便比划着解释:“就是那种中间高、被撑起来的圆顶大房子。”

老人皱着眉头想想,感觉想明白了,说:“你问的是不是体育馆啊。在体育场那边,已经不远了——你看前边那个红绿灯路口,到那里往左拐,就到了。”

听说快到了,嘉树和豁牙都振作起来,继续往前走。经过那个红绿灯路口,左拐,果然看到一座跟楼房一样高的大圆顶房子,不但房子里灯火通亮,外面还有很多人,就像工人下班聚在厂门口,乱哄哄的。两个人加快脚步,议论着省城的厂房比王武的厂房气派多了。当他们走到近前,才留意到房子顶那四个红字——“体育中心”。

豁牙立刻不走了:“这里也不是。”

嘉树一下子感觉累了,他怪自己没有问清楚,害得豁牙跟着自己多跑一段冤枉路。他甚至怀疑这里是不是省城,越走越觉得像迷宫,既找不到妈妈的工厂,也找不到走出这里的出口。他把小黑放到地上,说:“不走了,咱找个地方歇歇。在灯下看不远,等天亮了再找。”

一停下来,两人都感觉肚子饿了。他们沿着街道找到一个小超市,嘉树兜里剩一块钱,买了一根烤肠。豁牙钱多,买了一包方便面,剩下的钱又买了一个棒棒糖。他们回到街上,找到一处有台阶地方坐下吃东西。嘉树吃完烤肠,豁牙吃完方便面,又口渴起来。可是,已没钱买水,去哪里能找到水喝?

豁牙想了想,说他有办法,便领着嘉树去找水。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豁牙停在一个公共厕所前。这里的厕所也灯火通明。豁牙进去,拧开洗手间水龙头,洗了一把脸,接着把嘴堵在龙头上,咕噜咕噜地喝了个痛快。

两人喝了个水饱,从厕所出来,已经不那么焦躁。行人车辆少了,很多沿街店铺关门了,街道变得空旷起来。这种空旷令他们感到自己的渺小,觉得还是有人的地方好。嘉树看到前面有人在街上喝酒,便走过去。走着走着又不走了,豁牙突然拽住嘉树:“里面有你认识的人吗?”

“没有。”

“咱还是别过去,要是那些人喝醉了打咱咋办?”

嘉树也害怕了。豁牙说得对,在陌生的地方走就心里忐忑,再有那样一群陌生人——还是拉开距离提防着好。

这里没有台阶,他们就坐在路沿石上。头上有路灯照着,不感到害怕。喝酒的那些人在烤肉串,烧烤味飘过来,嘉树忍不住咽了两口唾沫。嘉树问:“你还有吃的吗?”

豁牙掏出那个棒棒糖,说:“吃了它就没了。”

豁牙把棒棒糖放舌头上舔了一圈,又举到嘉树脸上。嘉树伸手接,豁牙忽然把手缩回来,说:“我拿着你舔一口。”

“你别这么抠,才让我舔一口?”

“我舔一口,你舔一口,咱俩轮着舔。”

于是,嘉树舔一口,豁牙舔一口。每舔一次,都咽一下,从舌尖甜到心里。他们多想一直这样甜下去,甜到天亮。可是,尽管他们舔得很仔细,很慢,不知不觉还是把棒棒糖舔没了。再看看那几个纳凉喝酒的人,还没有结束的意思,他们也只好继续坐在路沿石上。

夜越来越深,空气变得沉重起来。两人暂时陷入沉默,无聊,困惑,茫然,都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豁牙已沉不住气,问嘉树在想什么?

嘉树说他想爸爸,不知道爸爸在家做什么?他长这么大,觉得爸爸对自己最好。爸爸做的菜好吃,爸爸晚上陪他去捉知了猴,他最佩服爸爸拄拐还能骑摩托车。嘉树还记起爸爸一件事,妈妈走后,有一次他夜里感冒发高烧,爸爸打电话给看病的老牛。老牛嫌外面正刮风下雨,不来。爸爸拄着拐冒雨把嘉树背到老牛家。

豁牙问:“你怎么总说你爸爸,不想你妈妈?”

嘉树说:“马上要见到妈妈,就不想她了。爸爸隔得远,才想他。”

“我跟你不一样,爸爸妈妈我都想。”

“别泄气,找到我妈妈,让我妈妈帮咱去找他们。”

“嗯。”

“你在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

“啥都没想?”

“嗯。”

“这里就咱俩,我告诉你个秘密,可不能告诉别人。”

“嗯。”

“我发现,我妈妈和爸爸不般配。我爸爸又高又帅,妈妈又矮又胖,不知道当初爸爸怎么看上妈妈的。”

“你没问问吗?”

“哪儿敢啊。妈妈知道我怀疑她,还不打死我。”

“也是。我觉得我爸爸妈妈也不般配。我爸爸爱喝酒,妈妈不喝酒,他俩经常为喝酒吵架。”

“我爸爸从不跟妈妈吵架。”

“我也告诉你个秘密吧。”

“嗯。”

“我奶奶经常烧香磕头,许愿这个保佑那个。可是,我发现她烧香磕头不管用,谁都保佑不了。比如她天天说保佑我平安,可我门牙磕没了;天天说保佑我爸爸开车出门平平安安,可是,有一次爸爸开车碰倒一个骑三轮的,赔了人家好几万。这事是爸爸跟奶奶说话,我听到的,村里人都不知道。我跟你说了,你别跟人说。”

“不说。”

“要保证不说。”

“保证不说。”

这时,那些吃夜摊的人吃饱喝足,有唱小曲的,有骑着路边花樹撒尿的,拉拉扯扯,说说闹闹,然后各自散去。店主收拾桌子,把桌上的残汤剩菜集中到一个塑料兜里,扔进垃圾桶,关门。街上变得更加寂寞空旷起来。偶尔有辆车经过,却再看不到一个行人。

他们不敢再坐在这里,寻思再找个安全的去处。

他们走走停停,在经过一个有红绿灯路口时,看到路口中心的安全岛。嘉树是第一次见,不知道那是交警站的地方,把它当成唱戏的舞台。安全岛为了醒目,贴有竖式反光贴,犹如给舞台穿上花裙子,非常漂亮。嘉树看到,那个台子上什么都没有,更像一个平板床。偶尔有车辆从那里驶过,正好给“床”巡逻。一会儿巡逻一次,一会儿巡逻一次,睡在上面就不感到害怕了。

因为街上看不到行人,嘉树和豁牙的胆子大起来。他们就像在自家村口玩,站到安全岛上。安全岛的平面虽然不大,对于两个孩子来说,躺上面睡觉却非常合适。为了不让小黑乱跑,嘉树特意让小黑趴在两人中间。嘉树倒在安全岛上,临睡时特意望望上面被灯光熏黄了的天空,像一个大锅盖。他以前觉得朵庄被盖在一个大锅盖下面,没想到城里的天空也是个大锅盖。不过,城市这个锅盖没有朵庄的锅盖大。站在朵庄,能看出去很远,一直看到天边。唯一令嘉树感到欣慰的是,现在他和妈妈在同一个锅盖下面了,说明他离妈妈很近了。这样想着,果然看见妈妈向自己走来了。

妈妈是从大街上走来的,她还穿着春天在家干活时那件开领、有荷花的褂子,手里拿着那只三十块钱买的坤包。嘉树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妈妈,顿时喜出望外,立刻忙不迭地跑上去接住妈妈。

妈妈从包里拿出一个纸包,递给嘉树。嘉树问是什么?妈妈说是汉堡包。

嘉树只在电视上见过汉堡包,知道是好吃的东西,迫不及待地解开纸包,急迫得像自己跟自己抢。妈妈说,慌啥。路口风大,迎着风吃东西容易肚子疼,回家慢慢吃。于是,妈妈领他回到家,进了屋。纸包打开,里面是两根炸鸡腿。嘉树又有些失望,炸鸡腿怎么叫汉堡包呢?这种鸡腿在镇上学校门口有好几个卖的,并且现炸现卖,五块钱一个。原来城里人吃的跟乡下人吃的一样,只是叫法不一样,是洋名儿。嘉树这样想着,门外来了很多人,他们都听说妈妈从省城回来,来看望妈妈,他们围住妈妈问她在省城好不好?工作累不累?老板凶不凶?乱嚷嚷的,还有的问妈妈这次回来,啥时候回城里,也帮着给介绍个工作。嘉树听到这里不禁生起气来,妈妈刚回来,怎么又走呢?即使妈妈不想去省城,也会受不了这些人起哄。嘉树冲过去把这些人推出院子,这些人又在他家院子里吵吵嚷嚷起来。

妈妈批评嘉树:“人家来看妈妈,你干吗往外撵人家!”

嘉树说:“都怪他们!才回家又催你走!”

妈妈却一副生气的样子:“妈妈是挣钱。他们不催,我该走还是走!”

嘉树又伤心了:“妈妈你别走。”

“不,妈妈必须走。”

“求你了,妈妈你别走。”

妈妈不理他,果然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嘉树一边在后面追,一边哭着喊:“你别走,别走……”

“不走?再不走小命就不保了!”一个粗大的声音传过来。

嘉树迷惑了,这是到了哪儿?揉揉眼看看,发现围着很多人,有光膀子穿裤衩的,有穿着制服的,还有忽闪忽闪拍照的。嘉树认得穿制服的,是警察。豁牙已经坐起来,眯眼不睁地撅着嘴。

警察拿手电筒照照,照得嘉树睁不开眼。他抬胳膊遮住脸。

警察说:“真会找地方!要不是有人及时报警,恐怕哪个大侠一走神把你们捎走!”

人群里有个声音说:“别吓唬他们,还是孩子呢。”

又一个声音说:“还带着狗,看样子不像从家里跑出来的,是迷路了。”

一个戴眼镜的警察过来问:“你们家是哪儿的?怎么在这儿?”

嘉树说:“朵庄。”

“朵庄在哪儿?”

豁牙说:“你真笨,连朵庄在哪儿都不知道。”

警察不想当着这么多人出丑,自嘲地笑笑,说:“我第一次遇见这么傲气的孩子。孩子,这上面很危险。跟叔叔说,怎么来这里的?”

嘉树说:“我是来找妈妈的,他是来找爸爸妈妈的。”

警察说:“你们找爸爸妈妈,把自己走丢了吧。”

豁牙说:“你才丢了呢。你问问嘉树,嘉树你丢了吗?”

嘉树摸摸自己的头,说:“我们俩一直在一起,还有小黑,都没丢啊。”

那個警察哭笑不得,如果再在这里问,一时问不出结果,还影响交通,便说:“还一唱一和,这哪儿是俩孩子,简直是哼哈二将啊。”说着安排人把两人先带到派出所。

上车,下车。嘉树第一次进派出所。他看电视知道警察是抓坏人的,虽然自己没做坏事,但到这里来心里还是有点打怵。不过,警察带他来,他不敢不听警察的。他们被领进一间办公室。嘉树和豁牙一进门,立刻自觉地站到门后。上学时如果被老师罚站,就是往门后站。

警察拿来两盒康师傅,打开料包,倒上开水,嘉树闻到熟悉的方便面味,忍不住咽咽口水。也许吞咽口水动静太大,这时警察抬头看看他,他吓得赶紧低下头来。警察说:“有人早就发现你俩在那条街上溜达,但不像坏孩子。在车上就听到你们肚子咕咕叫,一定饿了吧?来,先吃饭,吃饱了叔叔帮你们找妈妈。”

看警察态度这么好,还给自己吃饭,两人互相看一眼,然后走到桌子跟前,一人抱着一碗吃起来。

可是,联系两人家人的工作并不顺利。嘉树说妈妈在省城,具体做什么,在什么单位,他都说不上来,只知道是干纺织的活。警察发了愁,说省城大大小小的纺织服装企业好几十家,谁知道在哪家公司上班。于是又问他妈妈电话,打通手机,却没人接电话。再问嘉树爸爸的联系方式,嘉树从未给爸爸打过电话,更没印象。于是,警察又问豁牙情况,知道豁牙爸爸妈妈不在省城,比较远,便打豁牙爸爸妈妈的电话,他妈妈是停机,爸爸是忙音,没人接电话。警察纳闷了,半夜三更的,怎么没一个人接电话?这怎么联系两个孩子的亲人?嘉树说:“没关系,只要找到我妈妈,就能找到他爸爸妈妈。”

“为什么?”

“我们两家交好。”

警察问豁牙:“是这样吗?”

豁牙肯定地点点头。

“你们两个长相和性格应该换换。看他的样子很调皮,可他不怎么说话;看你很内向,却说个没完。这小帅哥一直撅着嘴。”

嘉树想说什么,话在嘴里鼓了鼓,又咽回去。他本来想这样告诉警察:在县城的时候,豁牙离爸爸妈妈近,话比他多;现在是省城,换成他离妈妈近了,自然换成他话多。

警察联系不上两个孩子要找的人,便换了方式,开始联系他们老家的派出所,查到朵庄村主任的电话。电话那头说,全村人为不见了两个孩子都动员起来了,水井、池塘都打捞了,正想报警呢。电话那头说,赶紧通知孩子家人,安排人来接人。

天快亮的时候,嘉树妈妈打进电话来,说上夜班,手机放宿舍充电,没法接。她问清派出所位置,说打车从公司赶过来。

同妈妈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人,嘉树认出是兰兰姨。

当妈妈真正出现在门口,嘉树只看了一眼,尽管两眼被泪水模糊了,但他还是又转头看向窗外。如果一出车站能找到妈妈,他一定会兴奋地扑上去。可是,经过一夜挨饿、流浪、睡露天,那种渴望变成委屈,他心里开始生妈妈的气。如果爸爸那次来叫她她能回家,如果六月二十四她能回家,自己也不至于受这些煎熬和委屈。

妈妈不管嘉树搭理不搭理她,她进来喊着名字抱住嘉树:“嘉树……嘉树,我的孩子……你可吓煞妈妈了……”

嘉树仍然一动不动。

兰兰姨看着不像话,说:“这孩子,见了妈妈不叫,咋还梗上了?”

嘉树抽抽鼻子,非常伤心地说:“爸爸来叫你过六月二十四,你知道我多么想你吗?”

“知道……”

“知道了还不回家。”

“妈妈不好请假……还会扣钱……”

“想挣钱你可以挣,你也可以不回家。”

“你能理解……”

“我来,是想证明一件事。”

“啥事?”

“就为了想亲眼……看到妈妈你是不是还活着!”

妈妈像被什么戳疼,“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得说不出一句话。

兰兰姨听不下去了,批评嘉树:“这孩子越说越没谱?啥死了活了的,看把你妈妈整得!你妈妈哭你心里才高兴!”

嘉树委屈的怒火立刻被点燃,他在妈妈怀里挣扎着冲兰兰姨吼道:“你滚开!小黑点!”

兰兰姨打个愣怔,脸唰地红了:“这孩子,说啥呢?”

“小黑点,你就是小——黑——点!”

兰兰姨嘴唇哆嗦起来,咬牙切齿地说:“这什么孩子……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妈妈忙打圆场:“孩子不懂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不生他的气,是生我自己的气。你们是一家人,怨我多管闲事。真气死我了,出去透口气。”

兰兰姨出了屋,嘉树火气也消了。这时,他看看呆呆站在旁边的豁牙,又对妈妈说,豁牙也来了。

妈妈也看到豁牙,立刻沉下脸来:“你爸爸只说你俩跑出来,我以为你们不在一块?原来是你鼓动飞鸿跟你出来,害得全村都提心吊胆。”

“我没鼓动他。他是找他爸爸妈妈,我找你。”

“他爸爸妈妈在县城,现在却是在省城,明明是你领他来的。”

“我先帮他在县城找他爸爸妈妈,没找到,他又帮我来省城找你。”

妈妈又问豁牙:“是真的吗?”

“嗯。”

“你去过,应该知道他们住的地方。”

豁牙摇摇头,迷茫地说:“现在不知道了。”

这时,妈妈手机响了。她按了接听键,“嗯嗯”几声,说都在这儿。可是一转眼工夫,妈妈变成哭音,嘴里不断重复着五个字:“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一下跟着一下地擦着泪水,脸上仍然泪流满面。

嘉树见妈妈这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妈妈你怎么了?”

“外边风大……被風吹的。”

嘉树纳闷:都在屋里,哪儿来的风啊?看妈妈哭得这么痛苦,也不敢多问。

妈妈挂了手机,脸上终于擦不出泪了,她看看嘉树,走到豁牙跟前,托起豁牙两手,看着他的眼睛说:“孩子,婶儿想起来了,你爸爸妈妈已经不在县城……出远门了。”

“比婶儿还远?”

“比省城远。”

“那是哪儿?”

妈妈犹豫了一下,咬咬嘴唇,说:“是……去外国了。”

“不。我不要他们去外国。”

“是。婶儿也这么劝……”

“那为啥还出国?”

妈妈皱着眉头,说话越来越艰难:“大概……为了多挣钱吧。”

“能多挣多少?”

“那里……管吃……还管喝……只挣钱……不花钱。”

“没说啥时候回来?”

“说了……等你……到十八。”

“唉,我到十八岁还早呢。”

“孩子,”妈妈把豁牙搂进怀里,“以后你和嘉树要像亲兄弟一样,我也会待你好……如果你想妈妈,就叫我一声妈妈吧……”

“是他们让我叫你干妈吗?”

“嗯……”

“干妈。他们还说了啥?”

“说让你把书读好,考个好大学,将来有出息。”

嘉树听妈妈说到这里,总算把悬着的心放下,忙拽了豁牙一把,得意地说:“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豁牙眨巴眨巴单眼皮,不解地问:“你说什么了?”

“只要找到我妈妈,她就能知道你爸爸妈妈在哪里。”

豁牙不好意思地笑了,并“嘿嘿”地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