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康《隐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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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康《隐遁者》

1

伏生挑着一担柴,从大山深处走出来的时候,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

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各种花都开了,鸟儿们欢快地鸣叫着,空气中弥漫着山花的芬芳和青草的气息。才下过一阵子雨,小溪流里的水涨了,却仍清澈透亮,活泼奔流。在这样的环境里,伏生感到无比轻松,连肩上的担子柴,似乎也没有了重量。他学着鸟叫,听着风儿呼吸,边走边玩,不觉就来到了村头。

见到村舍,伏生顿时感到不自在起来。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几乎和乞丐差不多,在村里人面前,还真有些自惭行秽。

伏生最怕听到狗叫。这年头,连那些狗日的狗们,也学会了以貌取人。见到衣着光鲜的,就知道多半是村里的贵宾,一个个都迎上去摇头摆尾地亲热;若遇见伏生这样衣衫不整的,大概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非偷即盗。为了引起主人们的注意,它们便一起狂叫起来。狗一叫,村里的女人们就会探出头来观望。她们的男人,大多外出打工,庄子里难得有多少新鲜事物,即使走村串户卖货的小贩,也很少光临,一个个正闷得慌。她们喜欢你一言我一语,放肆地议论着他这个村人眼中的“奇葩”。

她们并不知道他叫伏生,只晓得他是贵州的,所以都叫他“贵州娃儿”。

那个一脸不屑,说:“造孽个屁,你看他精壮壮的小伙子,哪儿找不到钱,却要躲在这大山里的岩洞里住着,还不是好吃懒做的货!你要心痛他,就把你家男人的衣裳找两件送给他,晚上好让他陪你睡觉。”

每逢这般,伏生心里七上八下,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惟有赶紧加快步伐,从女人们的笑骂声中逃离。

这次还好。村子里静悄悄的,女人们已下地干活儿,狗们似乎也出门讨食去了,只听得三两声鸡啼。伏生像做贼一样屏住呼吸,一口气穿过村子,来到公路边。

公路像一条纽带,在大山里绕来绕去,把山里山外连接起来。小河口的绝壁下,开着一片小店,卖些百杂货,兼带着餐馆,主要给过往司机们服务,也向周围农户卖些日杂货。店老板是邻县来的一对中年夫妻,勤劳厚道,生意做得不错。

伏生把柴放到店前的小磅秤上,男主人把秤砣扒了扒,说:“好,一百二十斤。二十四块钱。”伏生点点头,对自己一大早的劳动成果还算满意。他在小店里换了一包面条,两袋盐。还余下几块钱,他又要了两筒电池。

正准备走的时候,老板娘又把他叫住了,连比带划地说:“把山上的笋子多掰扳些来,还有葛花,外边的人都喜欢吃呢。我们给你钱买,听到没?”伏生点点头。

男老板对他女人说:“你大声聒气地干啥?你以为他真是个哑吧,这娃儿灵光得很,随便一说他就晓得了。”

伏生撬着买来的物品往山里走的时候,正好从一条高速路的高架桥下经过。桥上车流如矢,南来北往的车儿们,像驾着风一般尽情奔跑。望着高架桥,伏生忽然有了一点点成就感。他想起三四年前,在这几百米高的桥墩上,他和工友们挥汗成雨,把一块块十几吨重的桥板加起来,把两座山连拢,那是多么危险、多么不容易哦。如今,这些开车的师傅们,一眨眼就从这一头跑到了那一头,他们哪里知道当时的艰辛和凶险?可不管别人知道不知道,反正他伏生心里清楚,在这座大桥里,凝结着他伏生的心血和汗水。

2

伏生回到山中的家时,已是中午。洞口的大杨树上,喜鹊夫妇正在做巢。它们在树上跳来跳去,不停地鸣叫着,似乎在为爱巢的规划争论不休。伏生呆呆地望着它们,和声和气地说:“莫吵,莫吵啊,小两口儿和和气气地,盖好新家,争取多养几个宝宝。”两只鸟儿真的停下争吵,咯咯地亲热起来。

“这丫鹊子,听得懂人话呢。”伏生嘟囊道。

伏生在这里已生活了三年。这是一个清静的地方,周围都是大山,离最近的农户也有十多里路。除了偶尔有放牛砍柴的从山下经过外,就再没有谁来打扰他,这是伏生最喜欢的。在这里,他不用和别人打交道,不用为生计着急,不用看别人脸色,揣摩别人心思,一切随心所欲。这里是他和鸟儿的世界,他可以自由地呼喊,任声音在山谷里回还;可痛痛快快地撒尿、拉屎,可以静静地坐在石头上,任温暖的阳光瀑布般倾泻而下,沐浴身心;可以任由鼻子深吸着各种气息,耳朵敏感地享受着天地间各种声音,风声、泉水声,各种鸟叫声、虫鸣声,甚至还能听到花辫乍开的声音、雨露从树叶上滑落的声音,维妙维肖,各有机趣。心情好的时候,伏生常常会在洞口的大石头上,一坐大半天,不知身在何处,忘记自己的存在。

他的活计,大多随意而为。除却砍柴,还可采野菜、野果。若是运气好,甚至还能割到岩缝里的野生蜂蜜,有时一次就能割下几十斤。拿到公路边能卖上好几百块钱,比卖柴的收入大多了。

正是掰笋子的好季节,山洞对面的野猪洼里,竹笋最多。草草吃过午饭,伏生腰里别着一把弯刀,向山洼爬去。满目苍翠,到处都是山竹。春雨过后,一株株墨褐色的竹笋,从地下探出头来,头上顶着一点点新绿,在山风中摇曳。这是本地最富胜名的野菜,竹笋炒腊肉,让每个吃过的人齿颊留香。因采竹笋时,只需用手轻轻一掰,只听到“卜”的一声清响,便能采下一根,所以村民称这种活计叫“掰笋子”。

伏生没费多大的功夫,就掰了两大捆。搬回洞里,剥去外衣,把嫩绿的笋子放到开水锅里一捞,然后捆成若干个小把,便可背到山外去卖了。

天色暗下来,又下起了点点小雨,黑色的大幕从四围慢慢合笼来。竹林里的竹鸡们一起叫起来,整齐地喊道:“关山了,关山了!”一天就这样过完了。

伏生忽然感到肚子有些饿,便煮下一锅面条,放些油盐,再放些野蒜、香椿,山洞里顿时迷漫着诱人香味。伏生操起饭勺,盛了满满一大碗,放开肚皮,饱餐一顿。

大杨树上,喜鹊夫妇正亲昵地偎依在一起,你给我理理毛,我给你亲亲嘴,一幅情意绵绵的样子,让伏生心生艳羡。猛地,公喜鹊一下子爬到母喜鹊的背上,努力让屁股眼对准母喜鹊的屁股眼,只轻轻一点,便酥酥软软地翻滚下来,然后围着爱人快活地扑翅膀。那享爱到爱的母喜鹊,也十分满足,咯咯地欢叫。

“挨刀的丫鹊子,不嫌丑!”伏生骂道。它们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大方方地做爱。

它们让伏生既惭愧又害躁。他想不到鸟雀子也跟人一样,都是公的母的把最隐秘的地方一挨,就快活得不行。

其实,从小到大,伏生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个秘密的。直到结婚的时候,他那个死不要脸的媳妇,才让他晓得的。当日入了洞房,亲戚朋友们都走了。那个死不要脸的,就猴急猴急地把他往床上推,连灯都忘记关,一点都不害躁地脱得一丝不挂,白晃晃地扑上来剥他的衣服。伏生紧张得要命,任由女人摆弄。他原本以为,结婚后的男人女人睡在一张床上,最多搂搂抱抱就能生出孩子的。那个死不脸的,在他怀里揉来弄去,如同发了疯的老母猪唧唧哼哼,见他全无反应,便一翻身骑到了他身上,三下五去二把他给“收拾”了。伏生被收拾得真舒服啊,原来世界上还有这美妙的事儿,于是又被接连被收拾了好几回。从此,每有活动,总是任由女人在上边收拾,伏生落得享受。每次收拾完毕,女人翻身下来,躺地床上喘着粗气,骂道:“个不中用的货,钱没的个钱,劲没的劲。”于是女人总是称他“不中用的货”,他则称她“死不要脸的”。

伏生好久都没想起这些了,猛得被丫鹊子勾引,忆起这些情欲之事来,不觉脸热,下边那个不争气东西,也开始肿胀起来。

饱暖思淫欲,更何况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吃饱喝足后的伏生,浑身上下都有一团子火在燃烧。他向山外望去,远处的山脚下,能看到三五点灯火。

那里是周山女人的家,他想起了那个长着两个大奶子的女人。

周山的女人三十多岁,模样不算难看,比那个死不要脸的还显胖一点儿。男人周山长年在外打工,家务活全靠她一个人做。许多重活干不了,就只好请人帮忙。好多人说,周家女人请的工,白天地里帮忙,晚上在床上帮忙,既满足了自家需要,还省了不少工钱,真是两全其美。前段时间下苞谷种,刚好在路上遇着伏生,就开口请他帮忙“下种”,一边说一边用眼睛剜他,扭着身子在伏生身边蹭来蹭去,伏生心里的毛毛虫有些蠢蠢欲动。可他想起了自己那个死不要脸的,就一下子没有了情致。男人在外辛辛苦苦挣钱,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啊,女人却在家养野男人,真是天理难容啊!他伏生不能做这样丧天害理的事儿。

3

春天雨多,几场小雨过后,山野里,薇菜、蕨菜、野蒜等各种野菜纷纷钻出头来,鲜嫩的香椿、烂熳的葛花,满地的地耳,什么都可以采了换些钱,伏生的活计多起来了。

一天傍晚,伏生从野外回到洞口的时候,听到洞里有人说话的声音,吓了一跳。这是他住到这里后,第一次来了外人,让他感到无比紧张,就躲在白杨树下偷偷地观望。

洞里来了一高一矮两个人,高的瘦瘦的,一幅很精明的样子,像个小官儿,矮的粗粗壮壮的,背着手在洞里转来转去,似乎是个更大点的官儿。他正在收拾那个高个子:“你说你当个组长,地盘上悄悄藏个人,一住几年竟然不知道,你当个啥干部?”

那高个子连连点头,说:“村长批评得是,是我严重失职。”

果然是村里的两个干部,伏生有些吃惊。

村长又说:“这要是在过去,若是藏个特务,谁负得起这个责?”

那组长顿时慌张起来,说:“村头儿,可莫真是个国民党特务呢?等我找到了他,好好审审。”

村长笑了,说:“那倒不至于。他‘特’在这里,有什么可‘务’的呢?”

组长说:“这里山上不是有绿松石矿吗?说不定他是来弄藏宝图的呢。”

村长说:“用不着一惊一诈的。不过也要高度关注,你想想,我们是县里定的小康村,村里还住着山顶洞人,上边晓得了咋得了?项目资金搞不好就泡汤了。”

组长说:“还是村头儿政治觉悟高,看问题就是不一样。”

说着,他们开始往外走,看到了躲在树后的伏生。伏生正准备往山上跑呢,却被那组长拦了个正着,说:“贵州娃儿,上来!我们有话问你。”

伏生怯生生地走进洞里。组长拿出电影上共产党员审国民党特务的架式,一手叉着腰,一手在胸前挥来舞去,把伏生盘问了好半天。伏生一句话没说,任凭他问什么,都一直摇头。

组长说:“你也莫消装哑吧的,你会说话,你是贵州人,你当我不晓得?你们原来带队的,那个安徽的赖老板我认识,我听见过你说话。”

村长见他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个名堂,有些不耐烦了,说:“好了好了,他也是个造孽人,心底肯定有苦处,不说就算了。先住在这儿也行,莫到处乱跑,让外边人知道了就难搞了。听到没?”

伏生连忙点头。

两个干部走后,山里恢复了宁静,伏生心里有些乱。他想起了那个赖老板,那个细皮嫩肉、见人一脸笑的安徽人,心里顿时堵得慌。

赖老板是施工队的头头儿,带着二十多人,大多是安徽的,还有几个四川的,贵州的就伏生一个人。大家在一起干了两三年的活儿,工资倒是结了一万多块。高速路通车前一天,赖老板把大家组织起来说:“明天就要撤场了,大家好歹共处一场,痛痛快快喝回酒,留个念想吧。”大伙儿很感动,都拿起大碗儿干起来。伏生流了泪,也喝了好几碗。喝罢酒,赖老板也有些醉了,说:“难得今儿快活,弟兄们,把桌子摆起来,好好玩一把。”于是,二十多人,分成三桌炸金花。伏生一开始还赢了好几千块呢,胆子就越来越大了。到后来却不行了,等到天亮,身上一万多块工钱,输得只剩几十块钱。众汉子作鸟兽散,只剩下伏生一人回不了家。

酒醒后,伏生回想起昨夜的情形,慢慢想明白了。原来他们是提前串通好的,相互挤眼、摸耳朵、皱鼻头都是暗号,他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他恨自己太傻,恨安徽人心肠太毒,他恨不得拿刀把那个姓赖的家伙杀了,可人家早已跑得无影无踪。看着一片狼籍的工地场房,伏生大哭了一场。没有钱,他不敢回家。回去了,他那个人高马大的老婆,肯定又要拧他耳朵罚他跪,没准还要他的命。好在他知道大山深处有个山洞,是过去歇班时,上山采猕猴桃发现的,没想到竟成了他的家。

伏生努力不让自己回想过去,过去了的就让它忘记吧,这是他安抚自己的法宝。可今天,两个干部的谈话,又一次戳到自己心底的那块伤疤,把他带入了痛苦的回忆之中。洞外淅淅下起了小雨,不知什么时候,伏生睡着了。

4

一觉醒来,天已放亮。各路的鸟儿们,欢快地鸣叫,新的一天开始了。伏生已把种种不快忘却,他决定到背后的玉皇寨上转一圈。玉皇寨是当地最高的一座山,山上到处都是原始森林,是野生动物们的家园。据说,山上曾有金钱豹、狼、黑熊、狐狸,可伏生从来没见着,只见到过野猪、野羊、野兔等寻常野兽。没事儿的时候,伏生爱在山上下“套子”,这是小时候爷爷教给他的本领,没想到在这里用上了。伏生最希望套住豹、狼这样凶恶的猎物,或者套上狐狸这样狡猾的家伙,然后干掉它们,帮小动物们除害,那才有成就感呢。可他常常套住的却是麂、兔、野鸡这样温顺的小动物。这和人世间差不多,温顺老实的总是吃亏。看着这些和自己一样的小动物垂死挣扎,伏生顿生怜悯之心,常常解开套子放生。当然,很多时候还会套上野猪。对于这些经常糟蹋庄稼的凶猛动物,伏生毫不手软,他先后猎杀过好几头野猪呢。

爷爷是村里的老猎人,伏生从小跟着爷爷长大。在他很小的时候,妈妈不知什么原因跟人跑了,从此杳无音讯。七岁的时候,老实巴交的父亲,又在矿上塌死了,只赔了很少一点钱。爷爷一分钱都舍不得花,全留着给他说媳妇。爷爷是个性格刚强、沉默寡言的人。有时候,他会用山上的野牲口打比方开导伏生。爷爷说,你看麂子、免子自己找草吃,苦不苦?还要防备被大牲口吃;豹子、狼倒是吃人家的肉,可它们要逮个小动物,也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很多时候还得忍饥挨饿。所以人和动物一样,活着都不容易,遇着啥事儿要能忍。伏生记着爷爷的话,经常告诉自己,为了活下去,一定要能忍。可有些事,那真是心字头上一把刀啊。

伏生沿着林间小路向山顶攀爬,沿途检查了各个设套地点,收获甚微,动物似乎都看穿了他的把戏。伏生发现许多新鲜的野羊的足迹,可到达下套点时,却拐着弯跑了,贼精着呢。在快到山顶的地方,套住了一只红腹锦鸡。这是一只美丽的鸟,比一般家鸡大小差不多,浑身上下长着十多种鲜艳的羽毛,一条长长的尾巴,漂亮极了。它大约刚刚上套,见有人到来,拼命挣扎,发出凄厉而凶狠的叫声,似乎要拼了性命,与伏生作最后的决斗,真些自不量力。解套的时候,这个不服输的家伙,竟然啄了伏生一口。这么一只美丽而勇敢的鸟,伏生真不忍心要了它的命。看着惊魂未定的红腹锦鸡逃进森林,他向它挥手再见。

一只漂亮的小松鼠正准备去拾松果,见到有人来,飞快地逃逸到一个岩洞里躲起来,贼头贼脑地观望一阵后,就一动不动了,只留着一条大尾巴吊在外边。伏生笑了,看来人和动物都一样,遇事总是逃跑,再找个自以为清静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可藏得住吗?这些顾头不顾尾的家伙!伏生本想过去,一把抓住松鼠的尾巴,给它来个现行,可想想这小家伙也真不容易,还是不揭穿它的小把戏算了。

一上午没什么收获,伏生并不沮丧。他来到了玉皇寨的山顶。山上没有什么寨墙,只有几个硕大的石头立在山巅,这是伏生最喜欢来的地方。这里风景最美,几枝火红的杜鹃花绽然开放。蓝天下,千千万万个山头尽收眼底,白雾像湖水一样飘荡,慢慢地,晨雾如潮水般越涨越高,浸没了所有的山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伏生静静地看着这天地美景,有些醉了。

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爷爷带他在山上看了云海,景象与今天几乎一样。爷爷是个喜欢看风景的人,每逢雨过天晴,爷爷都会带他到老人岩去看云海。起初,那个像老人一样的山峰前,只慢慢流出一丝白雾,像老人抽烟吐出的烟气。烟气顺着沟壑流动,如溪水渐长,慢慢地变成江河,汇成大海,无边无际,与蓝天相接。

爷爷忽然有了一个豪迈的想法,他说:“要是能在这雾海上驾着船,一直划到天上去,那该多好啊。”

雾海渐渐升起来,没过了他们的脚边,四围一片茫茫。伏生忽然觉得,他和爷爷正驾着一叶小舟,向蓝天上划去。

5

雨下早饭罢,下到鸡上架。小雨整整下了一天,无事可做的伏生,坐在山洞里打盹儿。

傍晚的时候,从山下晃晃悠悠地上来两个人。为首的好像正是那个高个子组长,后面跟着个警察。他们踏着泥泞的山路,爬上来了。

莫不真要把他当特务抓起来?伏生想。他准备向后山逃跑,可来不及了,他们已经来到了洞口。两人脚上沾满了泥,衣服也被雨水打湿了。

“你是不是叫邹伏生?”那个警察掏出一个小本子来,问道。他大约四十五岁的年纪,一点都没有警察的威严。

伏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警察竟然准确地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他摇头。

“不要再隐瞒了,娃儿!你是贵州省桐梓县牛头镇大石村二组的人!”警察十分肯定地说。

伏生像被人当众脱了裤子一样,瞪大眼睛看着警察。

高个子组长问:“刘所,你咋儿把案子查得这么清楚?”

警察说:“他家人报了案,那边派出所下了很大功夫,从高速路项目部查起,一直查到我们这儿来了。”

组长说:“原来这小子还想玩儿失踪呢。”

伏生想起了那只小松鼠,自以为藏住了,却不知尾巴还吊在外边呢。

警察掏出手机,在上边嘟嘟地按了一阵子,递给伏生,说:“你自己好好看看吧。”

伏生接过手机,屏上忽然跳出一个女人的头像来,怎么会是那个死不要脸的女人呢?死不要脸的比三年前苍老了许多,她头发零散,脸色难看,额上多了几条皱纹,鼻涕也快流出了来,她对着伏生大声喊:“挨刀的伏生子——,你跑到哪里去了?你快回来啊——”说着,哇地一声哭了。

伏生看着那个死不要脸的女人很着急、很痛苦的样子,反而笑了。原来,她还是离不开他这个不中用的货。哭吧,哭吧,你自作自受。伏生一点儿都不为她难过,反而有一样报复成功后的快感。

“你还有心笑,你的家人都为你着急死了。”警察说。他又把手机点了几下,递给伏生。屏上现出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原来是他的儿子小顺子。儿子长胖了,也长高了。

手机里的那个小胖子,吸了吸鼻涕,还没说话,眼泪却流出来了,他哭着说:“爸爸,你咋不要我了?为啥子不回来看我?我好想你啊——!”

伏生鼻子突然一酸,儿子稚气的声音击中了他。这个懂事听话的孩子,多像自己小时候的样子,三年来,他该吃了多少苦?两行热泪从伏生的眼眶中漫出来,顺着脸颊直流而下,他蹲在地上哭了。

“看来,你对家人还是有感情的。回去吧,他们都等着你。”警察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准备一下,明天早上,我们来接你,送你回家!”

“家里再不好,也比这儿暖和些。”高个子组长对他说。

6

落雨的夜晚,一切都是湿漉漉的。鸟儿一声不叫,让人觉郁闷和无聊。伏生呆坐在洞口的石头上,望着一丝丝雨线,从无边的黑幕中滑落,打得树梢沙沙作响,一个枯燥而漫长的雨夜来临了。

山中的夜晚,从来没有像今夜这么嘈杂。连绵的风和着雨声,吵得伏生彻夜难眠。大约天快亮的时候,雨住了,东方露出了一点点鱼肚白。

“明天,大概是个晴天吧。”他喃喃地说罢这句话后,便隐隐地睡去了。

迷迷糊糊中,伏生回家了。村里的人,都来到村口的大树下欢迎他,像欢迎一个回乡的英雄,人们的脸上洋溢着欢庆的笑容。还有人打着横幅,写着“欢迎邹伏生回家”,一群少先队员挥舞着鲜花,不停地呼喊着。儿子小顺子从人群冲出来,扑到了他怀里。他抱着儿子的脸蛋亲了又亲,热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爷爷呢,怎么不见爷爷?他到处找啊找,却怎么也找不着。有人喊,你爷爷出远门去了啵。这时候,他媳妇从屋里出来了。这个死不要脸的女人,竟然打扮得花枝招展,笑眯眯地站在门口看着他。忽然,从屋里闯一个壮实男人来,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那不是姚老大吗?那个挨千刀的野老公!伏生想冲上跟他拼了,却见那人拿着刀向他砍来,他赶快拔腿就跑,可两条腿怎么也跑不动……

王素冰

从事新闻宣传十余年,现供职于竹山县新闻办公室。早年曾在《少年文艺》、《青少年文艺》等刊物发表小说,废止十余年,近年重拾小说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