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叔河《湖南官话》随笔
湖南官话
谈书的小文称书话,谈诗的小文称诗话。这则小文谈的是湖南历史上几个官的小故事,故名“官话”,非打官腔的官话也。
第一个故事是“梁抚台饿饭”。乾隆三十六年(一七七一年),梁国治(字阶平,有名的好官)任湖南巡抚。巡抚为一省最高长官,少不得要到州县视察,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下去检查工作,或者叫现场办公。下去,当然要在下面吃饭,照例由随从人员安排当地供应。这位梁抚台一贯自奉俭薄,又总怕给下属和老百姓添麻烦;他的随从人员中,却不免有的想跟首长出差,多捞点油水。到了某县,这些人见接待太“不懂味”,十分恼火,自己又不便发作,便故意压着不传开饭,想教抚台大人发饿肚子脾气。谁知梁抚台过午不食也不做声,一直坐在桌前看禀帖,批文牍。捱到申时(下午四点多钟)光景,所有随从都饿得受不住了,见抚台还是不闻不问,没法子只好开餐。两顿饭做一顿吃,梁抚台却一如平时;饭后传见知县,处理公事,他也一如平时。
第二个故事是“陆抚台求雨”。乾隆四十九年到五十年间(一七八四年至一七八五年),任湖南巡抚的是陆燿(字朗夫,萧一山《清代通史·清代督抚表》误印作陈燿)。这是个有学问又能写作的人,有诗云“思开南岳千重云,但饮湘江一杯水”,其廉政事迹也多,如拒受盐商“例规”三万两,移应入官的存息接济岳麓、城南两书院贫苦学生都是,此处只讲他的“求雨”。原来在湖南巡抚之上还有个湖广总督(驻武昌,辖湖北、湖南两省),是位满人(不记得是特成额还是伊里阿),来到长沙阅兵,照例必须招待,陆燿却不去陪吃(清朝惯例,长官至下属,下官再想拍马屁,也只办供应,无须每餐陪吃)。总督也是好官,不拿架子,打轿到抚台公馆看望。这时陆燿正在吃饭,只有韭菜、豆腐两碗,总督见了不禁惊讶。这本是陆的常供,他却不愿沽名,托辞“近几天正在求雨,戒杀生,所以简陋得很,让大人见笑了”。总督回到行馆,见到满桌酒菜,忙骂自己随从,怎么不知道此地正在求雨,命把酒席撤了。
一连两个故事都是讲招待上官的,讲多了恐怕喜欢办招待的同志会厌烦,第三个故事就讲一讲“黄土老爷”。黄土老爷是诨名,他本名寿嵩,北京人,光绪十一年(一八八五年)由吏部派充湖南靖州吏目。州吏目也是命官(公务员),职级在县典史(副县长)之上。他到了长沙,往藩台衙门交部文,吏房按陋规伸手要钱,他不给,事情就办不成了。实在他也无钱可给,单身来湖南的盘缠都是借的,早已用光。没在藩台衙门办好手续,无法去靖州上任,他流落在长沙,衣衫当尽,食用俱无,只好挖黄泥卖,每日挣十几文糊口,晚上则代巡夜人打更,睡在街口窝棚内。有次藩台涂宗瀛坐轿子从藩正街出来,遇上他卖黄泥与人争价,一口京腔引起了涂的注意,停轿问为何喧闹。他陈述时自称“卑职”,藩台有些奇怪,以为他是神经病,也就罢了。不久后,他又因坐在窝棚内打更,被查夜小吏发现,抓起来要打屁股。这时讲出身份,拿出吏部文书,才知他也是一位命官。事情经县、府报告到藩台那里,藩台猛然想起那个自称“卑职”的人,立刻传见,果然是的,忙向靖州查问。靖州回复:新吏目一直还没有到任,代理者正愁无法交卸。于是衙门很快给他办好手续,又拨了一些银子给他作用费,消息传开,长沙城里都知道出了位黄土老爷。
黄土老爷到藩台衙门辞行,藩台着意慰勉,对他说:“老兄实在受委屈了。我请府、县送了一点银两,到靖州去安家应该差不多了。经过这番历练,老兄更加体察了民情,一定能胜任愉快,希望好好努力。”他鞠躬答道:“谨遵大人训示,但所赐银两却不敢受,已经送回长沙县库了。”藩台惊问何以不收,他说:“吏目官虽小,也有一份朝廷俸禄,卑职是吃过苦的人,此去布衣蔬食,总比卖黄泥巴强得多,要更多的钱做什么?还是留着备公家作开支吧!”藩台大为叹服,黄土老爷的名声从此进一步传遍了三湘。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