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一只受精卵》蓝燕飞散文赏析
一
现在,我越来越多地想到他们。我把这归咎于衰老。正是不可避免与抗拒的衰老,让我变得脆弱与多感。
他们曾在我的身体内存在过,他们的存在非常短暂,四十八或五十天。如风过耳,没有在我的生活里留下痕迹,他们带给我身体的创痛也早被时间平复,只留下一些让人不忍再忆的片段如沙砾穿过时光之筛,每一次无意的触碰,都可以在神经上留下一道浅白的印痕。
人工流产,简单平常的几个汉字,在我的心里,它意味着某种丧失尊严的姿势,打开的双腿,暴露的隐秘部位,粗暴的器械的侵入,脚踏吸引器咔塔咔塔的响声……这种不堪回首的场面,几乎每个成年中国女性都经历过。一件事情,如果大家都在做,如果做的人成千上万,不,远远不止千万,应该以亿为单位。庞大的数字,如江河、如沙漠,既是浩荡与广博,也是绝望与漠视。每一个体都只是一滴水、一粒沙,微不足道,毫不起眼。不管那件事情是合理还是荒缪,或者带着些微的罪恶,经历者也可以做到心安理得。
谈到罪恶感,我很羞愧。我那么无情地把他们抛弃在黑暗中,竟然连负疚也没有。我的焦虑、恐惧、甚至委屈,都是为着自己。因为他们的到来,我的身体变得分外敏感:恶心、厌食、打不起精神。他们的到来,没有给我带来丝毫的喜悦,我只想快点把他们打发掉。其中一次,我甚至等不及出差的丈夫回来,在他不知情、不在场的情形下,自己一个人上医院。我是那么急迫地处理他们,如同放下一个沉重的包袱。
人工流产可以分作两类,一类关乎“道德”,一类受掣于“政策”。前者多是热烈盲目爱情的产物。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一对异乡青年因为流产,让荒僻的铺里老村,成为一锅滚开的沸水,在那种高压的环境里,因为他们的知青身份,虽然免去了游街示众,但是民间的唾弃,严重到连我这样十来岁的懵懂孩子也知道他们 “不要脸”,是十分可耻的。脸在物质极度匮乏的时期是人唯一的尊严: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脸几乎与生命同等重要。长着一颗龅牙的男青年阿剑,高大魁梧,喜欢打篮球。他的球是可以打出花来的,球一到手上,就像被施了魔法,在他的腿间、胯下、身前、体后飞来撞去,没等你看明白,他已经大步流星跨到栏下,纵身一跃,球通过篮筐掉在地上,似乎意犹未尽又弹了两弹。阿剑因此成为公社篮球队的队长。打胎事件,似乎抽走了阿剑的筋骨,他迅速地消瘦、委顿,头发乱糟糟的,似乎一夜间老了十岁。老了十岁的阿剑从此不打篮球,经常一个人扛着锄头在田间出没,插秧、割稻、耘禾,绿色或金黄的背景下,一边是众人热烈的调笑,一边是阿剑的低眉埋首,没过多久,他就跟随着一个孤身老头学做木匠,从集体户里搬了出去。乡村的黄昏路上,经常可以见到阿剑挑着手艺担子跟在师傅后面,他木着一张脸,勾头耷脑,眼睛只看脚下的三尺地。被放逐的当然还有女青年阿莲。她不仅丢失了脸面,还险些送了性命。这次流产是艰苦卓绝的。两个十八九的青年,不上医院,凭借一些道听途说的土法子,确实没把命当命。流产是小月子,但阿莲一天都没休息,又恰逢赶上双抢,天天都是顶着星星出门,披着月色归家,“铁姑娘”也是血肉身,出血不止昏倒在打谷机旁的阿莲被送进医院,虽然捡回一条命,但是,她“咋还有脸见人?手里有绳、河里有水,死了算了”。恨不得她早点死得唾沫飞溅,似乎她死了这个世界就干净了。
爱情是芳香的,肉身却是邪恶的,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当我长成青春少女,在一所医院做实习医生时,曾经在门诊的小手术室见过无数的女人的身体,那道污迹斑斑的白布帘如同一个居心叵测的幽深陷阱,情爱冲破理智樊笼者纷纷落马。女性的芬芳在疾病的侵蚀下消失殆尽,那些隐秘的糜烂,在电激光的烧灼下,发出腐烂的恶臭。而面对做流产手术的女人,我的老师简直像个侦探,一眼就能够将未婚者甄别出来。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肤色暗淡,不苟言笑,瘦削的脸上长着一对漆黑的宽眉,眼睛像刀子或钉子一般锋锐。这样的眼光,不是谁都能够坦然面对的,慌乱、羞怯的眼神,飞红的脸,轻易就把自己出卖了。尽管她们通常都谋来了一张证明或者有熟人帮忙。对待这些未婚的年轻姑娘,我的老师极不友善,并且不加掩饰地把这种情绪表达出来,手术时动作幅度很大。自认为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的女人咬着嘴唇,脸色煞白,偶尔有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我的老师冷冷地说:现在知道痛?早干嘛去了?女孩子要自重!这样的话语一出,手术台上立刻噤声。我能够看见那些眼泪和汗珠,看见羞惭、痛苦与孤独。它们无一例外都是冷的,冰冷噬骨 。
传统的性观念对人们的影响日久弥深,男人占便宜、女人吃亏几乎成为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明明是件愉悦双方的事情,按说都是受益者,却被分裂成得与失两大阵营,我想,原因之一是因为生育以及生育带来的痛苦与风险。那种切肤之痛,不是女人,再怎么设身处地,到底都是隔靴搔痒。
沉浸在自己悲剧角色里的女人,只顾着自哀自怜,完全把遗弃者的痛苦抛到脑后。
但是完全要女人背负一个遗弃的罪名也是有失公允的。绝大多数的遗弃是被动的或者说是被迫的。公职人员属于比较好管理的人群,降薪,不能提拔,甚至开除公职。广袤的农村则是围,剿,堵,拆。很多年前,有个小品深受欢迎,《超生游击队》带来的笑声,细细品来,却是带泪的。“海南岛”、“吐鲁番”、“少林寺”,成了不该出生的人。表面上,她们的不受欢迎是因为自己的性别,其实,主要来自某种强行推出的规则。
這个规则,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段,限制人们的生育。我的身体里至今仍有一个节育环,它是金属的,有着金属的所有属性,冷、硬、强悍,它长时间地霸占着孕育生命的摇篮,这个金属的东西,在漫长的时间里已经与我的身体融为一体。我曾经试图把它取出来,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医生说,节育环已经镶嵌在子宫壁,除非做宫腔镜,否则,是无法取出的。
偶尔有疼痛来访,利箭一般穿过子宫的部位。我知道,若干年后,那块金属有可能穿过子宫壁,游离到它不该去的地方。
后果有点恐怖,但是手术不也恐怖吗?就这样一天一天捱着,拖着……这样的情形,在我身边的朋友,就有三五例。
相对于人工流产,相对于更酷烈的引产,相对于赶猪、拆屋,相对于为了生育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人们,我体内的金属简直就是温柔天使,它带来的一些小小伤害,不值一提。
按照生物学家的说法:生命始于受精卵。但在人类学家的眼里,一个真正的人,并不是指一个新诞生的躯体,而是由文化和社会影响塑造的某一个体。而通常的看法,只有降生、呱呱落地,才算做一条生命。
由此,杀死一只受精卵,确实和遗弃沾不上边,谁也犯不上为这个睡不着觉。
但是,受精卵或许是上帝派来的精灵,轻轻吹一口气,就可以在他人的梦里长驱直入。某个夜晚,我梦见两个面目模糊的孩子。当时,我正在山崖旁采杜鹃。杜鹃花开得如火一般,在春天的碧空下燃烧。我折下一枝,又折下一枝,怎么也折不完,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似乎也累了,脚下一滑,就要摔下山崖。这时候,听见有人说,妈妈,我来帮你。那声音,宛若卡通片拷贝过来的。同时有两双手拉住我,我站稳脚,看到了他们。我问:你们刚才叫我什么?脆脆的童音回答我:妈妈呀。我疑惑起来,我哪来那么小的孩子?夜幕低垂,空山寂静,朦朦胧胧的月光地里,我怎么也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只看见两个飞身而去的背影。
冷汗淋淋地醒来,心中似有無限的惆怅和隐痛。
二
现在,我越来越多地想到他们,我想,不能完全把它归结于衰老,也可能是潜隐沉睡多年的人性的复苏。
我想象着他们的模样。无论男、女,都会有一张端正的脸,白的肤色,他们的血型可能是A、可能是B,也可能是AB。有时我忍不住在童装店前驻足,想象着他们穿上,该是何等的花团锦簇。因为有了经验,我不仅会把他们喂养得肥肥胖胖,还会关心他们的牙齿问题,以免他们在少年时带上紧箍咒一般的牙套,我会在每个夜晚给他们读童话,让他们在爱的絮语中安然入梦。
我还会告诉他们,这个世界有很多美好,也有很多丑恶。阳光、月光、星光,还有土地、江河、树木、花朵,所有的自然都是美好的,能够和自然媲美的是人类的思想之光和艺术之光。因此做一个人不是毫无意义的,如果不能创造美,最少可以欣赏美、享受美。
自然有时也会造成灾难,但灾难不是丑恶,那是上天对人类的考验,所有的丑恶都是人作出来的,杀戮、战争、巧取豪夺……但是这不能成为他们不能出生的理由。
我很抱歉,没有把他们带到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已经拥挤不堪,为了保持秩序,需要某些人的牺牲。就像一棵树,枝叶过于繁密,会影响光合作用,为了这棵树长得更好更茁壮,必须斫去一些枝叶。
但是这样的道理是否放之四海而皆准?成为一种定理,适用任何别的事情?人和树可不可以画上等号?
一群蝌蚪以亿万计出发,在险象环生的通道里,冲破重重阻碍,能够抵达完成生命的孕育时,只余惟一,它是真正的英雄。一个受精卵不断分裂、发育,成为一个人,可以脱离母体,以一种完全独立的方式存在,是生命的奇观。生命是庄严的,创造也是庄严的,在这个意义上说,除了自然法则,自然的淘汰,任何形式的阻断都是一种暴力行为。
在这里讨论胎儿或者受精卵是不是一个人,或许毫无意义。那么我们是否可以把它当作一颗萌芽的种子?一颗种子有没有权力依照自己的意愿发芽、生长?从生物学的角度看,这是毋容置疑的,但社会学的回答是模棱两可的、含混不清的,正如它们的生命概念不尽相同。而社会学家永远是强悍的、坚硬的、高屋建瓴的、晓以大义的。社会学认为我没有权力把他们带到这个世界上。他们那么弱小,他们的权力完全附着在我的身上。生或者别的,全由我决定。他们不该那么信任我,信任一个盲从、没有自己思想的人。“只生一个好”,我就乖乖地只生一个,在堂皇的理由下,我是那么轻易地没有任何犹豫地就把他们放弃了。我希望我有过挣扎、有过迟疑、有过痛苦,脑子里闪过生命这样的字眼。事实是,什么都没有,我的内心是片没有波澜的死水,只有茫茫的苍白。
这才是事隔多年我依然无法正视自己的原因。
我是那么冷酷、自私的一个人吗?我还以为,如果他们能够降生,我能够教给他们很多东西,包括怎样去爱他人,如何坚持与不妥协。现在,我对这一点,不再那么深信不疑。
既然如此,那么我应该小心谨慎,不让那个细胞如种子落入泥土一般种植下来。当生命一经形成,我依然应该谨慎行事,而不是害怕后果。我所害怕的后果是什么呢?被单位开除,开除的后果呢?只是回到家里。我那么害怕回到家里,表明我是一个热爱工作的人。事实不是这样。我并不喜欢自己的工作,我是那个不用心的和尚,只是机械地撞钟而已,一下一下,被惯性裹挟挟持。
我只是一个害怕孤独的人,害怕被人群抛弃。
……
这样的语言依然可以见到。它们一般在山乡斑驳的老墙上,黑森森、血淋淋。如此说来,冷漠、自私与强大的社会学形成的合力,或许才是导致一个生命不能出生的真正原因。
那么多不能出生的人,一个个永远不能享受阳光的生命,被强行从温热、柔软的子宫中剥离,捣碎成模糊的血块,冰冷的负压将他们吸出体外,血的浓腥经过水的不断稀释,淡下去、淡下去,直至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