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待《水晶宫里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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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待《水晶宫里的男人》

这桥洞里多好,通风顺气。你看河边那些塔楼,像鸽笼子一样,真替住在里面的人憋得慌。前些年河水是臭的,夏天的蚊子像轰炸机。自从上游建起污水处理厂,干净多了,偶尔飞来三两只,点把青草,用烟一熏就没了。河堤上那一小块一小块的地是我开的。虽然来了北京,我骨子里还是农民。你问挂在桥柱子上的照片,是我老婆。像电影明星?我觉得她比明星漂亮多了。前天下午我去“翠微百货”里乘凉,好多人在围观一个电影明星,我顺便瞧了一眼。卸了妆的明星真是没法看,满脸雀斑。

我老婆是贵州人。你肯定觉得我配不上她。正常情况下我不会娶到这么好的老婆。她是我花钱买的。你别吃惊,这事在北京听着稀奇,在鲁西北农村到处都是。我们那儿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男人找老婆都不少费劲儿。你看到了,我的右眼皮有点儿长,像门帘子一样耷拉着。这是家族遗传。不知从山西洪洞往山东迁民的那个祖宗是不是也长着长眼皮,反正我爷爷和我爹都这样。我的视力一点儿也不差。因为右眼有眼皮遮挡,左眼被逼得特别锐利。一只左眼足以抵得上别人两只眼睛。遇到特别想看的东西,我会将右眼皮撩起,把经常闲置的眼珠亮出来。它比左眼更清澈、有神,像一束激光猛地射出去。这时,我如同开了“天目”,整个世界在我面前全都赤裸裸的。

没人知道我的目光与众不同,都觉得我这眼皮瘆得慌。我们村的老太太常用我的长眼皮吓唬孩子。

我老家那个村叫刘庄,姓刘的却只有我家一户。从村名上看,我的家族肯定兴旺过。我家好几代都是单传,对找老婆的事相当重视,稍有不慎就可能断了香火。我爷爷为了找老婆,十八岁就开始给媒婆送礼,指望媒婆的巧嘴可以将他的丑陋减去几分。媒婆挺尽力,按门当户对的原则给他介绍了一串女人。我爷爷听了女方的情况,脑袋大了好几圈。要么是残疾,要么是寡妇,要么是残疾寡妇,有的还带着仨孩子。我爷爷轻轻揪着右眼皮,有些犹豫。这一犹豫便抻到了三十多岁。他在张家庄一个地主家当长工,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来喂牲口。他住在牲口棚旁边的一间小屋里。春天来了,牲口棚里常常传出驴和马调情的声音。那声音相当放肆,扑扑腾腾,好像有人在拆房。我爷爷躺在草垫子上浑身发热。第二天赶着牲口下了地,他会将牲口狠狠地抽一顿。抽的当然是公马或者叫驴,他很清楚哪一头正在发情。鞭子的力道很足,带着风声,像一道闪电劈在牲口肋骨上。他恨不能抽死它们,可是不敢。在张地主眼里,牲口比他的命值钱多了。

我奶奶是张地主的四姨太。她原是一个草台班子里的花旦,专门扮演穆桂英、花木兰、梁红玉之类的巾帼英雄。她对我爷爷的长相挺感兴趣,一看到我爷爷套马车,便用兰花指指着他,嘻嘻笑着:“老刘,把眼皮撩起来,让我瞧瞧你右眼珠子长什么样儿。”我爷爷一听她说话便心慌,喘不上气来,脸憋得发紫。四姨太成为我奶奶并不是看上了他的右眼皮,是因为张地主遭到了“杂团”绑架。“杂团”放出话,三天之内拿三千大洋换人。张家乱成一团,忙着变卖财产。周围村子里全是穷人,财产卖得不顺当。第三天傍晚,有人送来一个包袱。打开,是张地主的两只脚丫子。赎金涨到了五千,三天后再不交,送来的将是张地主的人头。又过了三天,没人来送人头。张家的女人们稍稍松了一口气。当天夜里,“杂团”的人马开进了村。

在张家陷入恐惧的几天里,我爷爷一直老实地趴在小屋的土炕上。他被那头黑色大叫驴踢断了两根肋条骨,一喘气便疼得满头大汗。“杂团”闯进张家大院抢劫时,他正疼得犯迷糊。凌乱的脚步、跳动的火把、女人的尖叫都没能让他清醒一下。房门突然一响,一个人跑了进来:“老刘,快救救我。”四姨太那天夜里赤身裹着一件旗袍,脸上搽满了灰土。我爷爷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她已经爬上炕,钻进了他的怀里,好像他的怀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我爷爷的身体一触到那陌生而新奇的柔软,神智猛地清醒起来,随即,又陷入更大的晕眩,觉得自己几乎要飞起来。他一把将她搂紧,肋骨一点儿也不疼了。

我爷爷对我爹说:“女人在落难的时候,是最容易到手的。”

我爷爷经常说我奶奶多漂亮,我爹听得一头雾水,他想象不出他娘长什么样。我奶奶生下他的第二十九天,被一个戏班子的胡琴声勾引跑了。我爷爷左手抱着刚满月的孩子,右手揪着右眼皮,痛苦地想,像祖宗一样供着她,为什么还要跑呢?共同生活的十一个月里,他特别盼望她说:“老刘,把眼皮撩起来让我瞧瞧。”他悄悄设计了十几种撩眼皮的动作,他觉得自己的长眼皮就是为了逗她开心才长出来的。可是她再也没说过,她整天裹在被子里哭。

我爷爷去世时我爹才十一岁。他像根野草一样长大,找老婆的难度可想而知。他并没有愚蠢地去找媒婆,想凭自己的智慧找一个称心的好女人。都说男人和女人隔得距离愈远,生出的孩子愈聪明。我奶奶说话南腔北调,偶尔夹杂着戏文,有人说她是四川的,有人说是安徽的,虽然搞不清到底是哪儿人,但可以确定她的家乡离山东肯定不近。所以我爹的聪明是顺理成章。那年冬天他跟着一大队民工去微山湖清淤,吃第二顿饭的时候就找到了喝粥的诀窍。凛冽的寒风中,站在结满冰碴儿的淤泥里,浑身都冻透了。热气腾腾的玉米粥,是充饥的美食,更是驱寒的良药。刚一收工,盛满稀粥的大铁桶被抬了过来,民工们拿着大碗像疯了一样围过去。盛上满满一碗,蹲在湖边呼呼噜噜地喝。那声音特别雄壮,盖过了远处湖水的波浪声。他们喝着碗里的,看着桶里的,都想快点儿喝完,再去盛第二碗。粥太烫,有的人嘴上烫起了泡。他们刚喝了没几口,我爹已经去盛第二碗了。人们惊异地紧盯着他,好像长长的眼皮是免烫的法宝。我爹懒得看他们,将左眼皮也垂了下来。他刚才只盛了半碗。碗大,粥少,凉得快,没几口就喝完了。他第一次吃饭就发现桶里的粥每人一碗还有剩,每人两碗又不够。我爹端着新盛的一大碗玉米粥,远远地离开人群,慢条斯理地喝着,那悠然的样子好像在品茶。傍晚的阳光照耀在湖面上,仿佛洒满了血。湖水中漂着一只小船,看不出它是不是在走。我爹眯着左眼看了一会儿,心中忽然有种莫名的冲动。他放下粥碗,用手将右眼皮撩了起来。船上摇橹的是个姑娘,梳着一根齐腰的大辫子,眼睛又黑又亮,像两颗黑葡萄。我爹盯住了她的腰。那腰一扭一扭,柔软得让人心醉,恨不能一把搂怀里。我爹的呼吸愈来愈急促。这时,姑娘粲然一笑。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女人冲他笑,感觉像是有一串焊花溅了过来,眼睛里猛地涌满了泪水。手一哆嗦,右眼皮像门帘一样耷拉下来。船上的人又变成了绿豆大小的黑点。他叹了口气,重新端起了碗。如果那个摇船的姑娘走过来,他真想把喝粥的诀窍告诉她。他觉得这绝不只是多喝了半碗粥的问题。

夜里睡不着,他反复品味我爷爷告诉他的那句话,觉得特别深刻。于是,暗暗盼望落难的女人。“大跃进”开始了,村里人全部吃了公共食堂,吃饭都不要钱,哪还有落难女人。骤然出现的大好形势将他找老婆的事搁置下来,他着了一阵子急,很快便释然了。因为那些结过婚的男人也不能再和老婆住在一起,分别住进了男女宿舍。有老婆的男人变得跟没老婆差不多。想跟老婆亲热一下,偷偷摸摸像做贼似的。我爹和八个已婚男人住在三号男宿舍,他无人可想,反倒少了许多煎熬。夜里,那些男人经常交流自己老婆的种种好处,然后便咬牙切齿地骂,也说不清在骂谁。我爹缩在角落里偷偷地笑。

人挤到一起住,原来的许多土炕成了多余的。村主任命令把土炕拆掉,拿榔头砸碎,当作肥料运到地里。我爹自从入了人民公社,再也不为自己的日子操心。队长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从来不多问。那天拿榔头砸土坯时却有些疑惑:“总往地里运土坯,庄稼地不是越垫越高?还怎么浇水?”主任说:“这些烟火熏过的土坯全是钾。连这个都不懂,我看你是被右眼皮坠糊涂了。”原来一听到别人说他的眼皮,连拼命的心都有,那天他没理会,手拄着榔头出了一会儿神,突然想到一个计划。傍晚收了工,他扛了把铁锨独自去了村西的马颊河。

八天之后,他带着主任去了河边。主任被眼前的景象搞蒙了。河堤上并排着八个小烟囱,有两个还汩汩冒着黑烟。烟囱是由新脱的土坯垒成,湿乎乎的。主任五十来岁,瞪大眼看了一会儿,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狠狠揉了揉:“这是什么东西?”我爹说:“熏肥塔。”我爹给主任讲解了他发明的“熏肥塔”多么重要。土炕实在有限,拆完就没了,总不能到别的村去拆。也就是说,村里的钾肥很快就会断绝。有了“熏肥塔”就不愁了,想要多少钾肥有多少。最好把“熏肥塔”建在庄稼地里,脱了坯直接熏,轻而易举便可将全村土地熏一遍。这样一来,我们村的土地将会变成全县乃至全国最肥沃的。主任被他的理论镇住了,激动地搓着手:“你小子还真有一套啊。”

“熏肥塔”先在全县推广,又在全地区推广。我爹一跃成为劳动模范,胸前戴着大红花参加了县里的表彰大会。开会的几天他感觉像做梦,住在县招待所里,天天能吃到红烧肉。招待所的女服务员总是冲着他笑。他真想一辈子都住在这里。散了会,坐着公社的拖拉机刚回村,大队部的通讯员塞给他一封信。信里语言很热烈,表达了对他的敬佩,说要向他好好学习,与他携手共建共产主义新农村。信纸上飘着一股淡淡的雪花膏味,笔迹很秀气,显然是个女孩子写的。我爹识字不多,但心灵敏感。看信时手直哆嗦,好像正抓着一根通了电的电线。看完信,他愣了愣,又有些绝望。信封里不但没附照片,连个落款都没有,这人到底是谁呀?愣了一会儿,他不再抱怨这个粗心大意的女孩子。将信叠好,放在贴身衣袋里。看来凭着聪明,完全可以让女孩子对他的右眼皮视而不见。他盼着尽快去地区开表彰会,他相信这样的求爱信会像雪片一样飞来。

去地区开表彰会的换成了主任的儿子。我爹只顾埋头琢磨改进“熏肥塔”,从村头大喇叭里传出的热烈掌声才知道地区表彰会已经召开了。他挺生气,扛着铁锨找到村主任。主任正俯在桌子上看图纸。我爹说:“‘熏肥塔’是我发明的,为什么把我的‘模范’撤下来?”主任冷笑道:“你那‘熏肥塔’就是变了形的土炕,难道土炕是你发明的?”我爹被噎了一下。主任指了指桌上的图纸:“这才是真正的‘熏肥塔’,专家都认可了。”我爹凑过去看了看,发现纸上画了好几口水井。主任从他肩上拿下铁锨,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我也不想换你,要换早换了,还轮到你去县里开会?把你换下来是县里的意思,县委马主任说,难道你们村就没有长得像样点儿的人?搞个长眼皮去地区开会,不是丢咱全县的脸?”我爹记得马主任给他颁奖时曾经盯着他看了两眼,没想到对自己的眼皮厌恶到了这种程度。我爹面红耳赤,右眼皮突突乱跳,头上冒了汗。他其实不是非要当劳模,只想多收几封女孩子的信。没了收信的机会,只好将那封没有落款的信翻来覆去看个没完。夜里,脑海中幻化出一张张年轻女人的面孔。

我爹对我说:“女人在挨饿的时候,是最容易到手的。”

我娘在一个夏天的傍晚自己找上了门。她蓬头垢面,右手拄着一根长满疖疤的木棍,左手托着一只土黄色的搪瓷大碗,碗上写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她饿得全身只剩了两只大眼。我爹一看到这双眼睛,觉得似曾相识。他一时忘了她是要饭的,痴着目光盯住她:“你是不是在微山湖里划过船?”我娘有点儿蒙,搞不懂为什么要饭还要回答如此古怪的问题。她犹豫了一下,说自己确实划过船,不过不是在微山湖,而是在大运河里。说完,她有些不安地看着他,不知这样的回答能否换来一点儿吃的。我爹笑了:“会划船就好,来,一块吃饭吧。”

我们村已经饿死了六口人,眼看要饿死的还有一大批。我爹是全村唯一没挨饿的,他的聪明让他总能找到吃食。别人还在将剩下的粮食熬成越来越稀的粥时,他已经开始吃树皮。把表面粗糙的部分割去,专吃紧贴树干的柔韧部分,有嚼头,跟在县政府招待所吃的红烧肉差不多。别人仿效他吃树皮时,他开始吃草根。草根水分足,简直是上好的水果。有点儿苦,牛不嫌苦,人更没必要嫌弃。别人学着他吃草根时,却发现他什么都不吃了。其实他找到了更好的吃食,不愿让人知道。天还没黑透,村里人已经躺在土炕上,想借助睡眠抵抗饥饿。我爹扛着铁锨悄悄出了村。他将右眼皮撩起来,拿根细绳子捆在眉骨上,他的右眼像猫眼一样闪动着蓝光。他手握铁锨,像电影上扫雷的鬼子兵似的躬着腰,在夜色中试探往前走。脚步突然一顿,一锨掘下去。随着老鼠们抱头鼠窜,积攒在洞里的鼠粮全部留给了他。有玉米,有小麦,有黄豆,有绿豆。如果运气好,还能逮到几只未成年的老鼠。鼠肉煮熟之后又嫩又鲜,他在夜深人静中吃得满嘴流油。心说,难怪蛇喜欢吃老鼠。

他招待我娘吃的第一顿饭,是刚煮熟的一条蛇。蛇下锅时足有两尺,煮熟之后缩成了一坨。我娘端着碗盯着热气腾腾的锅:“这是什么东西?”我爹说:“长虫。”我娘脸上闪过一丝恐慌:“能吃吗?”我爹说:“别人挨饿,就是觉得好些东西不能吃。老天爷只要让你生出来,就没想饿死你,找不到吃的,只能怪自己太笨。”他用筷子夹了一块肉,递到我娘嘴边:“你尝尝。”我娘吞了一下口水,犹豫了一下才勇敢地张开嘴。我爹紧盯着她嚼动的嘴巴:“好吃吗?”我娘说:“太淡了,没有盐吗?”他想将整条蛇全夹到她的搪瓷碗里,可是蛇肉一夹就碎。我娘有点儿着急:“拿勺子舀呀。”我爹摸了一下脑袋:“勺子呢?”我娘笑了:“你问谁呢?”我爹住的还是我爷爷遗留给他的老房子,就一间,被烟火熏得到处黑乎乎的。我娘借着找勺子的机会把他的家底摸了个透。她饱含同情地说:“家里没个女人真不行。”

我娘是跟着他男人一起来我们村讨饭的。她只顾了和我爹分吃蛇肉,把她哥忘得一干二净。直到街上有人喊她的名字,才如梦方醒。她将空碗往前一推,起身出了院。不一会儿,搀着一个瘦高的男人走了进来。这个男人脖子细得好像支撑不住自己的脑袋,脸色发绿,眼神飘飘忽忽。我爹吓了一跳,以为她牵着一个鬼魂。

后来我爹一提到这个男人便咬牙切齿:“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种下三滥。”这个男人带着老婆和两个孩子从河北一路讨饭,先送掉了女儿,又送掉了儿子。到了我家,发现我爹是他一路上所见过的面色最正常的人,干脆把老婆留在了这里。这也不能怪他,想办法让全家人活下来才是硬道理。可气的是,能够填饱肚子之后,他又转头把老婆要了回去。我娘离开的时候我才一岁,她说要去集市上扯块花布给我做棉袄。一去再也没回。

我找老婆的时候,日子已经好了许多。包产到户了,我爹领着我没白没黑地扎在庄稼地里干活,右眼皮被汗水浸泡得又红又肿。棉花、小麦、玉米都是大丰收。攒了两年钱,我爹安排将旧屋拆掉,盖起了三间大瓦房。此举饱含着他难与人言的野心。我奶奶和我娘在嫁到我家之前都给别人当了老婆,尤其是我奶奶,说不上被多少男人睡过。我爹觉得这是家族的耻辱。他要用新房子吸引别人,为我找个真正的黄花闺女。我家是全村第一个盖瓦房的,红色的砖瓦在周围一片土黄色里特别醒目,远远看去像是一座宫殿。住进新房之后,我爹开始整天蹲在大门口抽烟。街上走过的人往往会对房子赞叹一番。他咧着嘴乐,右眼皮一跳一跳的。碰到有人不夸房子,他便将人家拦住,递过一根烟,东拉西扯一番。直到对方夸了房子,我爹又不以为意地说:“这不算什么,家具钱会比盖房子花得还要多,马上就置办。”他以为这样一来很快就有人上门给我提亲。他郑重地叮嘱我,娶了媳妇,一定多生几个孩子。多生孩子是我爷爷和我爹的梦想,可是我奶奶和我娘都没给他们机会。壮大家族的任务突然落到我的肩上,我有点儿心虚。我说:“村西头老张家为了多生孩子,连房子都被拆了,咱这房可是新盖的。”我爹说:“你要是生出几个儿子,这房子被拆了也值。”他的口气相当悲壮。可是他没等到我娶老婆便去世了。临死时,他觉得好像有把锥子正朝右眼睛里扎,痛得手捂着脸嗷嗷乱叫。我轻轻掀开他的右眼皮,里面淤满了血,像个烂疮。我拿毛巾蘸了水,轻轻替他擦着。他突然紧紧攥住我的手,我以为又要叮嘱我多生儿子,他却大声喊道:“那个男人到底耍了什么手段,让她连没断奶的儿子都不要了?”

我一个人住在大瓦房里,空荡荡的,天天失眠。好不容易睡着了,却梦到一大群乱哭的孩子。眼看同龄人陆续结婚,我不能干等了。于是,我去林家庄找到了林小宝。林小宝跟着寡妇娘长大,家里穷,从小喜欢偷鸡摸狗,被拘留过两回,名声很臭。按说他比我找老婆还费劲儿,可是他前年去广东打了一年工,竟然领回一个老婆。老婆有点儿矮,龇着两颗大牙,样子一点儿也不好看,却有一套当红娘的本领。跟小宝回来不久,帮十几条光棍找到了媳妇。这些女人全来自贵州,都是她的表妹。据说她家是个大家族,有数不清的亲戚。我想问一问,是否有适合我的表妹。

我到他家时天已经黑了,屋里点起了灯。他家也是新盖的瓦房,比我那房子干净得多。林小宝和老婆正准备吃饭,桌上的每盘菜里都飘着一层鲜红的辣椒。一见我进门,小宝笑了:“来,一块吃吧。”他的热情让我挺意外,我和他根本不熟,原以为介绍自己的目的要绕好大弯子。我将提来的点心放在床头,说吃过了。林小宝递过一根烟,帮我点上,说:“这两天我正想去找你呢。”我挺纳闷:“有什么事?”他转头问老婆:“小红今年多大了?”他老婆瞟了我一眼,说:“十七。”小宝对我说:“她一个表妹,想嫁到咱们这边来,我想了一圈,只有你最合适。”为了来找他,我折磨了自己好几天,总感到替自己找媳妇不好开口,没想到他手上正有一个表妹等着我。我有些感动,一时不知说什么。他说:“你要是觉得合适,马上打电报让她来,见一面,没意见就把婚事办了。”

在等待小红到来的日子里,我天天对着镜子瞅自己的右眼皮,怎么才能显得小一点儿呢?撩起来捆在眉骨上,样子更加狰狞了。叠起来用胶布粘住,眼睛上像长出个肉瘤子。眼皮被我捏弄得肿了起来,好似烂了半截的猪大肠。我恨不能拿剪子把它剪掉。晚上睡觉时,眼皮开始疼,火辣辣的,我急忙拿毛巾蘸了凉水敷。第二天一早,我发现右边脸肿得比左边大了一倍,像个妖怪。我陷入绝望,这鬼样子怎么见小红?人家林小宝热心牵线,小红看不上我就不关他的事了。可是,小宝并没特别提到我的右眼皮,难道小红长得也有毛病?如果她也长了这样一副眼皮,我同意还是不同意呢?

我脑子里颠三倒四像是开了锅,迟迟没得到要我去跟小红见面的通知。难道小红不愿意?眼皮刚一消肿,我在晚饭后又去了林小宝家。林小宝和老婆正俯在桌子上看照片。小宝手中的照片有厚厚一沓,像一副扑克牌。他抽出一张,自己端详一下,再递给老婆。电压有点儿不稳,他们头顶上的灯泡忽明忽暗。我进了屋,小宝瞟了我一眼,继续看照片。他拿着一张照片对老婆说:“这个小翠,我觉得跟马家庄的马二成挺般配。”他老婆说:“马二成太瘦太矮,小翠哪能瞧得上,还是李家庄的李三毛好。”我在屋里站了好一阵子,他两口子自顾对着照片点鸳鸯谱。我很尴尬,轻轻咳嗽了一下,问:“小红来了吗?”林小宝好像刚看到我,淡淡地说:“你来了。”他将手上的照片理了理,放在桌上,用茶叶罐压住。他老婆转身进了里屋。小宝自顾点上一根烟:“小红倒是来了,不过已经和孙家屯的孙大富订婚了,下星期就办喜事。”我有点儿蒙。这些天我脑子里塞满了小红,虽然不知她长什么样,可是她扎着围裙打扫屋子的身影特别鲜活。怎么又跟了孙大富?我感觉好像自己的老婆被人抢走了。我的嘴唇哆嗦着:“你不是要把她介绍给我吗?”小宝冷笑一下:“是打算介绍给你,可是人家孙大富比你心诚,小红当然喜欢他了。”我有点着急:“我哪儿不心诚了,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怎么对她好。”小宝说:“光想有个屁用,小红从贵州到山东来不得要路费呀,你想过吗?”我忽然有点儿委屈:“你当时也没提醒我呀。”小宝说:“这是明摆着的事,人家孙大富怎么不用提醒?”我闷住了,站在屋子当中一时不知何去何从。小宝轻轻笑了一下:“坐下吧。”

我刚一坐下,屋子里忽然一片漆黑。停电了。林小宝说:“三级线路真差,在广州,大街上整夜都亮着灯。”他懒得再去点灯,就在黑暗里跟我说话。我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他嘴上的烟头一红一暗。我有点儿不习惯,总觉得他并不是在对我说。我用手将右眼皮轻轻撩了起来,我的右眼在黑暗中特别明亮。我的目光划过茶叶罐底下照片,落在燃烧的香烟上。我吓了一跳。叼香烟的不是小宝,而是一只白毛狐狸,狐狸的鼻头非常湿润,它不时伸出舌头舔一下。我叫了一声,浑身的寒毛竖了起来。林小宝手一哆嗦,香烟掉在地上。他有些气急败坏:“你他妈什么毛病?”这时,灯泡又亮了。我看到他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我说:“脚被椅子腿挤了一下。”他弯腰从地上捡起香烟,重新叼在嘴上。“我刚才说的是不是有道理,人家把闺女养活大,没吃过你家一口饭,没喝过你家一口水,进了你家的门,管你爹叫爹,管你妈叫妈,白天帮你洗衣做饭,晚上还得伺候你,你说,是不是应该给人家女孩家一点儿补偿?”我说:“我爹死了,不用她叫。”小宝说:“我知道你爹死了,就说这么个理。”我说:“我懂了,要多少钱?”小宝愣了愣,笑了,将手中的烟头弹出去,从茶叶罐下拿起照片:“先不说钱,你看看有没有中意的。”

说是让我看,他将照片捻开后,像怕别人偷看他的牌一样捂在自己面前,抽出一张,插回去。又抽出一张,又插回去。反复了好几回,才将一张照片递到我面前。他说:“这是我老婆八姑家的六表妹,你瞧,多漂亮。”我觉得一点儿也不漂亮。脸像鞋底子似的,鼻子瘪得像是糊了一张纸,左脸颊和右下腮分别长了两个大痦子。我的眼睛不由朝其他照片上瞄。小宝将照片紧紧一握:“不用看,就她最合适。”我有点儿失望,可是也不好说什么。要饭的只能讨到什么吃什么,轮不到点菜吃。

我问:“像她这样的,多少钱?”小宝说:“八千。”我有点蒙:“太贵了。”小宝说:“这还算贵?这里边可没我一分钱。你听我跟你算算,她今年十八岁,他爹娘养她,一年即使花五百块钱,也得九千块,给你八千算便宜了。何况她来山东成亲,家里起码也得来三个人送吧,一个人的往返路费就不少。”我问:“路费是不是也得我掏?”小宝说:“那我就不管了,你们成了亲戚,掏不掏随你。”我说:“我没这么多钱呀。”小宝的脸一下子拉长了:“你家不是存着买家具的钱?你爹活着的时候到处跟人说。”我说:“哪儿有,盖房子把钱全花光了。”小宝将照片从我面前收了回去:“看着你爹挺老实一人,怎么说瞎话呢?”

临出门的时候,我有点不甘心:“小宝,你能不能跟那女孩的爹商量一下,先欠着,结婚之后我慢慢还。”小宝冷笑:“你以为这是在小饭馆吃饭?娶我老婆的表妹相当于吃西餐,先交钱,再吃。”

你觉得不可思议?我们那儿买老婆就是敞开了谈价,跟买牲口似的。

为了凑够八千块钱把我愁得够呛。我连门亲戚都没有,想借都没处借。日子虽说好过了,也仅是能吃饱饭,广播里宣传出了那么多“万元户”,我感到很纳闷,哪来那么多钱?地里打出的东西其实卖不了几个钱。种了棉花,卖棉的时候要在棉厂门口整夜排队,好不容易卖了,棉厂却给你打白条,连个还款日期都没有。上级号召种辣椒,说是许多国家都憋着要买。辣椒丰收了,却没人来收,又说那些国家在对我们实行经济制裁。我们骂了一通不认识的外国人,将腐烂的辣椒全扔进了河沟里。我就一口人的地,跟着别人一样折腾,一年到头几乎见不到钱。原来是找老婆没处下手,现在那个鞋底子脸庞的女孩正等着我,却凑不够钱去娶她。

情急之下,我骑着自行车去五十外的县城找到了张天棋,求他帮忙找个活干。张天棋是老主任的儿子,我们村唯一在县城吃官饭的人。当年就是他顶替我爹成了“熏肥塔”的发明者。他从地区参加完劳模大会,被安排当了公社团委书记,后来又去了县里,又去了地区,有一阵子还调到了省里,传说要当省长。不知为什么又给退了回来,现在废品公司当经理。他回村探亲时,登门看望过我爹,送了四瓶酒和一只烧鸡。我爹挺感动,烧鸡转化成粪便两个多月了还在夸他:“这小子挺讲情义,吃水不忘挖井人。”

张天棋一看我的右眼皮就知道我是谁,二话没说,先请我到废品公司旁边的小饭馆吃了六个驴肉火烧。我说想找个活干。他挺痛快,把我安排到废品仓库里打包。他亲自把我送到了废品仓库。他是个大胖子,足有二百多斤,走起路来呼哧呼哧喘,好像马上要死过去。他说:“你爹这辈子不容易。”我说:“张叔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干。”

废品仓库就是一个大敞篷,大得让人忘了是敞篷,走进去,像走进一片昏暗的天空,破烂堆得如同此起彼伏的山峰。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破烂,没想到破烂也会形成汹涌的气势。仓库东边停着七八辆送破烂的拖拉机,几个光膀子的男人站在拖拉机上,舞动钢叉,将散碎的破烂奋力挑到垛上。破烂从垛顶翻过来,似雪崩一样纷纷滚落。垛下一群女人在挑拣、分类,不时被一本烂书或是一只破鞋砸到脑袋,叽叽喳喳又笑又骂。她们戴着青帽子,捂着大口罩,口罩的颜色早变成了黑的。如果不是笑骂声,根本看不出是女人。仓库西边停着两辆大卡车,正在装车。破烂经过打包之后变得方方正正,装卸工将青布围裙蒙在头上,扛起包,顺着搭在车上的木板往上爬,木板随着他们的脚步有节奏地颤颤悠悠。

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废品仓库。只是气味不太好,好像总有小虫子往鼻孔里钻。我很快就适应了。保管员发给我一副口罩,我没戴。因为戴上之后右眼皮没处放,耷拉在口罩外边,磨得疼;包在口罩里,眼皮上像挂了个秤砣,整个右脸都发木。打包机在大篷正中央。我的任务是将那些女人分好类的破烂打成包,搬到仓库的西边码成垛。我拿的是计件工资。干完第一天,我悄悄算了算账,一个月竟然可以挣到三百块钱。也就是说,两年零三个月,我就能娶上老婆。要是再加上地里的收入,也许用不了两年。

你可以想象我的干劲儿有多足。何况这活一点儿也不累,日头晒不着,下雨淋不着,比在庄稼地里强多了。让我唯一心烦的是那些女人的笑声,说不清什么时候就在身后传来,像一群被棍子撵得乱跑的鸭子。有几次我正拿钳子想拧铁丝,笑声一响,钳子夹到了手指头。直到我挨个看清她们的面容,心才彻底平静下来。这些女人没一个好看的,有的甚至比我爹岁数都大。

跟我一块打包的人叫老杜。三十来岁,脸黑,褶子又多,看上去像四十多。个头不高,剃了个大秃瓢,满身都是疙瘩肉,走起路来好像打麦子场上的石磙子。可是他有力气不愿使,总坐在旁边一堆破布上看我一个人干。闭目养神时,脸上带着莫名其妙的笑。以为他睡着了在做美梦,可他的眼皮还在动。刚开始我不好意思说什么,好歹他也算我的师傅。熟悉了之后,我不愿意了。我说:“老杜,是不是打算把你的钱分给我呀?”他尴尬地笑了笑,站起身跟我一块拧铁丝。老杜说:“我从来不是耍奸的人,在废品仓库打听打听,谁不知道老杜能干。我是最近身子有点儿虚。”说着,抹了一下额头上渗出的汗水。我说:“你这么壮,还说虚,不会得什么怪病了吧。”老杜忽然有点儿羞涩,抿着嘴,幸福地笑了:“我可没病。”顿了一下,问:“你娶媳妇了吗?”我说没有。老杜伸了一下懒腰,口气里带了点儿居高临下:“等你娶了老婆,就知道我为啥虚了。”

老杜刚买了个四川姑娘,结婚还不到俩月。要不是怕丢掉打包的工作,恨不能天天和老婆睡在一起。他给我看了他老婆的照片,样子还说得过去,只是眉眼长得有点儿挤,让人联想到狗不理包子。老杜说:“我做梦也没想到能娶上这么漂亮的老婆。”我问:“买她花了多少钱?”老杜警觉地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说:“六千。”我心想,要是林小宝也能六千块钱卖给我一个,我一年半就能结婚。老杜忽然问:“你这眼皮咋回事?胎里带来的还是后长出来的?”搁到平时我一听这个早急了,现在忽然觉得跟他亲近了许多。我说:“林小宝卖给我八千,是不是在坑我?”老杜说:“八千可不贵,我们村现在已经到九千了,行情涨得挺快,眼看就能突破一万。”他有些得意:“幸亏我下手早。”我有点儿担心两年后的价格,右眼皮跳了几下。老杜问:“你要买哪儿的姑娘?”我说:“贵州的。”老杜说:“最好买四川的。”我有点儿懵懂。老杜说:“四川比贵州路程近,每年走一趟娘家,要少花不少钱。”

我和老杜愈聊愈投缘,有了点儿相见恨晚的味道。老杜以过来人的身份,又给我传授了第一次跟老婆回娘家的经验。四川山多,山沟里架着索桥。山沟深不见底,往下一看头晕得要命。老杜说:“和他家的人过索桥时,千万不要走在前面,再劝也不要先走,一定跟在他们身后。”老杜的口气和神情都带着神秘,我有点儿紧张:“为什么?”老杜说:“他们要是看你不顺眼,不想再跟你回来过日子,就会把你推下山沟。”没想到买老婆还会有生命危险,我愣怔了好一阵子,又有点儿将信将疑:“不是成一家人了吗?为什么还要害咱们。” 老杜叹了口气,脸上闪过一丝狡猾,随即又带出一丝死里逃生的侥幸。他说:“据我所知,有许多买老婆的山东人被推了下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废品仓库是我人生转折的地方,不但挣到了钱,还学习了知识,开阔了眼界。破烂里书特别多,好些还是崭新的。中小学课本,武侠小说,《资本论》《鲁迅全集》,应有尽有。我当然不会看鲁迅,我喜欢看《生理卫生》,尤其是关于女性生理结构的章节,让我浮想联翩,嗓子眼里直发干。夜里看书看到太晚,天一亮还要骑自行车走五十里路。我变得也像老杜那样坐在一堆破布上闭目养神。老杜没怪我,却有点儿好奇:“你小子这么快就找到女人了?”我说是看书看的。老杜瞥了一眼已经打成包的书:“这破东西有什么好看的。”我不便跟他交流感受,只好强睁眼睛站起来干活。老杜说:“你又没老婆,何必一天跑一百多里地。”我说:“不回家我住哪里?”老杜指了指破烂垛:“我没结婚的时候就住这里。”

住进破烂垛里之后,看书时间多起来。书是很奇怪的东西,愈看愈想看。当然不只看《生理卫生》,也看《世界名画赏析》,还看《世界名著译丛》。还曾想看一看《资本论》,电视上那些满口马克思的人真不一定看过。我翻了两页,觉得马克思很不简单,那些字明明认识,让他一排列,却搞不懂什么意思。看到第三页,忽然想,这跟我找老婆根本没关系,看他干吗?第二天,我将他的书和一堆工业机械图书打了包。后来我偶然找到一张地图,展开了比八仙桌面还大,一看到贵州,我的眼睛立刻直了。每天晚上,我拿了根铅笔在地图上又标又画,像个运筹帷幄的将军。无数箭头从山东指向贵州,就像要展开一场围攻。

你问我靠什么生活?捡破烂呀。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不用投资一分钱,却整天都在捡钱。在老家,破烂少,捡的人多,为了多捡一点儿,经常打架。我右胳膊就被打折过一回,到现在一阴天还疼。刚到北京时,一看到垃圾桶就赶紧往上扑,觉得下手一晚就被别人抢走了。后来发现,北京的破烂太多,根本捡不过来。北京的破烂质量也高。你瞧我这皮鞋、皮带、T恤、牛仔裤,漂亮吧?如果不告诉你,你能猜到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牛仔裤上有俩窟窿,刚捡到时还想找块布补一补,后来才知道这是世界名牌,窟窿是故意磨出来的。昨天下午一个开“奔驰”的人站在河边撒尿,他也穿了一条,跟我这条一模一样。

现在天热了,我把捡破烂的工作调到了凌晨。看到前面那个小区了吗?里面住了一万多人,那里的破烂全归我。在清洁工们上班之前,我将十八栋塔楼前的所有垃圾桶翻捡一遍。我和门口的两个保安挺熟,隔三差五给他们买包烟。天一亮,我将破烂卖掉,揣好钱,回到桥洞里再睡一觉。下午我不出去。做人不能太贪心,捡破烂也一样。有那小区里一万多人养活我,应该知足。再说,到处乱转也捡不了多少东西。顺着河边走一走,回想一下过去,展望一下将来,再侍弄一下种的那些菜。神仙的日子也不过如此。能过上这么幸福的生活,全归功于水晶的眼光长远。

我老婆的名字叫水晶。

你问我何时娶的她?比原计划晚了一年。幸亏晚了一年,按原计划只能娶那个鞋底子脸庞的姑娘。我凑够八千块钱去找林小宝时,就是奔她去的。我已经梦到过她三回,接吻时不敢看她的脸,闭上眼睛感觉还不错。林小宝正在院子里擦拭新买的摩托车,一见我进门,迎一上来热情地跟我握手:“听说你最近发财了。”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腰。来之前,我将钱换成了崭新的钞票,揣在腰里硬邦邦的,像别着一把手枪。小宝把我让进屋,给我泡了杯茶。他说:“幸亏你来了,再晚两天,我那个表妹就跟张大屯的张丰收订婚了。” 我立时后悔来早了,要是她订了婚,小宝只有给我介绍其他表妹。那堆照片里,随便抽出一张就应该比她好看。我试探着说:“要不就让她跟张丰收吧,我再等等。”小宝的眼睛一瞪:“什么意思?人家等了你两年多,有多少比你强的人都辞掉了,现在又说这话,做人可要讲良心。”连面都没见,她怎么会等我?肯定是小宝迟迟没卖出去。我知道他说谎,却不敢争辩。小宝扔给我一根烟,问:“钱带来了?”我拍了拍腰,小宝笑了。我问:“什么时候见面?”小宝说:“过两天吧,从贵州坐火车到咱这里起码也得三天。”说着,朝我一伸手。我将手紧捂在腰上,没往外掏钱。老杜嘱咐过我,千万不要把钱交给媒人。他吃过一次亏。他买那个四川老婆嘴上说花了六千,实际上花了一万。我说:“见面时我直接交给她爹吧。”小宝的小圆脸一下子拉长了,猛抽了两口烟,嘴角掠过一丝冷笑:“难怪你总也找不到媳妇,脑子不开窍。你想,她爹能从你手上直接拿钱?那不成了卖闺女?”我说:“不就是这么回事嘛。”我的声音很小,小宝还是听见了。小宝说:“是这么回事也不能太直接,这事就像跟老婆在被窝里亲热差不多,只能干,不能说,说出来显得你品质有问题。”他轻轻叹了口气,“也难怪,你没经验呀。跟女孩子见面是很浪漫的过程,所有人都出去,屋子里就留你们俩。你想想,这事多有意思,俩人本来第一次见面,脑子里已经在设想怎么钻一个被窝了,那时候你脑子里再想着怎么掏钱,气氛还不破坏掉了。”联想到跟姑娘钻被窝,我身上有点儿发热,几乎就要把钱掏出来。幸好一阵尿急。我上了趟厕所,回来后心神稳定了许多。我说:“那就在见面之前,我再把钱交给你吧。”

我推着自行车往外走,小宝把我送出大门,眼睛一直盯着我的腰。我刚骑上车,小宝忽然把我叫住:“你知道吧?涨价了。”我差点儿从自行车上栽下来,站稳身子,不安地问:“多少钱?”小宝说:“一万二。”我来之前倒是想到了涨价,没想到涨这么猛。我腿上一下子没了力气,差点儿连自行车都跨上不去了。

你猜对了,我没跟小宝争价格,是想等他把那个姑娘嫁给张丰收。找老婆是终身大事,不能再像我爷爷和我爹那样瞎凑合。我有了挣钱门路,别说一万二,一万五也不怕,无非结婚晚一点儿。为了娶个好女人,晚个一年半载实在不算什么。

当我把钱攒到一万零八百时,林小宝在一个春季的上午匆匆跑到废品仓库找到我,说他老婆一个表妹从贵州来了山东,马上就可以见面。我问:“她不是跟张丰收了吗?”小宝说:“不是那个,又一个,比天仙还漂亮。”我不相信他嘴里的天仙,问:“带照片了吗?”小宝说:“这回让你看真人,她跟我老婆来城里赶集了。我带你现在就去见她。”他的态度太积极,我心里却七上八下。这个表妹要是好看,还用这么赶着我?我说:“还没凑够钱呢。”小宝有点儿急:“我不跟你谈钱,你倒跟我谈开了。快点儿吧。”我犹豫了一下,觉得不应错过送上门的机会:“你等会儿,我先换身衣服。”

废品仓库西面有个防火用的大水池子,我和老杜干完活常在池边洗澡。我正脱衣服,老杜跟了过来:“那人是谁呀?”我说是媒人。老杜说:“你小心点儿,那小子不太地道。”我说:“我知道。”

我换好衣服走回来,小宝在我胸口上捣了一拳:“愈来愈像城里人了。”说着,掏出一副墨镜让我戴上。我问:“戴着眼镜见面?”他说:“不戴眼镜她能看得上你?”我说:“眼镜总不能戴一辈子,摘下来时再看不上我,不是更麻烦?”小宝说:“等你摘掉眼镜的时候,她已经跟你上了炕,女人上了炕,就不再关心你的眼皮,只关心你裆里的家伙。”我身上又有点儿发热。我说:“这不是骗人家?”小宝说:“你懂什么,抓住爱情的两大法宝,一是不要脸,二是欺骗。我老婆就是骗来的。”

说是要见面,林小宝却带着我在官道街上走来走去。官道街是县城最繁华的地方,马路两边全是店铺,每当赶集的日子,整条街塞满了人。不时碰上刚订了婚来买衣服的男女,女孩身后跟了好几个中年妇女,负责参谋,小伙子背着个大包袱,累得满头大汗。我跟着小宝在人丛中挤了两个来回,依然没有停下的意思。他拉着我想挤第三个来回时,我没动:“那姑娘在哪儿呢?”小宝挠了挠头:“说好了在前边那个纺织批发部门口,怎么没有呢?”我说:“既然没来,我回去上班了。”小宝说:“上什么班呀,都中午了,咱俩先吃饭吧。”

一进饭馆,我被墙上一面大镜子里映出的形象吓了一跳,这么酷?我用手往上推了一下眼镜,确实是我。我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明知小宝是骗我,也不想计较了。坐下之后,我刚要摘眼镜,小宝拦住:“别摘,戴着它吃饭。”他拿过菜单点好菜,递给我一根烟:“是不是以为我在骗你?”他一直接说,我倒有点儿不好意思。小宝说:“刚才水晶已经看过你了,挺满意,现在让你看看她。”我有点儿蒙。原来在街上挤来挤去是为了让她看我。水晶,这名字好,一听就觉得挺清亮。小宝说:“你看我替你想得多周到,就怕她面对面瞧不上你。”我有点儿感动,招手叫过服务员,又添了俩菜。正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小宝突然朝门外一指:“快看,走在我老婆身边的那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就是水晶。”

我朝外一看,立时惊呆了。

水晶和小宝老婆已经走出了视线,我还直着眼睛朝外看。小宝说:“没骗你吧。”我心里突然特别着急:“我的钱不够呀。”小宝问:“攒多少了?”我说:“不到一万一。”小宝说:“你给一万吧,剩下的一千办喜事用。”

我感觉像做梦。饭菜上来了,小宝已经喝了一瓶啤酒,我还没回过神来。

我问:“小宝,这是真的吗?”

你说像陷阱?我也想到了。可是,好不容易遇上像水晶这样的姑娘,明知是陷阱也想赶紧往下跳。

我结婚那天,天阴得很沉,一大片乌云在天空西北角盘聚着,好像随时会飘过来下一场倾盆大雨。我提前三天请村委会的人吃了一顿饭。我一直挺恨他们。五年前因为交不上提留款,村主任李林生带着人抄了我的家。快过年了,窗玻璃上结着厚厚的霜花。我家最值钱的东西就是一台像砖头大小的收音机。李林生在屋里翻了一阵子,发现实在没什么可抄的,索性拿走了我的被子,这招真是够毒。那天夜里下起了大雪,我缩在炕头上差点儿冻死。后来才知道村里交不上提留的有许多,抄我的家,是为了杀鸡给猴看。自从我去废品仓库里打包,李林生突然对我客气起来,一见面便问长问短,最喜欢打听张天棋的消息。我请客时,李林生喝高了,像大猩猩发威似的拍打着胸脯:“放心,别看刘庄只有你一户姓刘,谁也不能小看你,娶媳妇的事村委会给你筹办。”他将村委会的大喇叭架到我家房顶上,从他家拿来十几盘磁带。天还没亮,迟志强的《铁窗泪》便萦绕在刘庄上空。我是全村第一个用汽车接老婆的人。张天棋给我派的车。车是客货两用,车门子上写着“再生资源公司”。李林生嫌车上散发着一股破胶鞋味,安排人将车洗了一遍,又给它全身插满了鲜艳的纸花。我坐着车去林小宝家迎娶水晶时,路上许多人围着看,司机不停地摁喇叭,我感觉好像在游行。

接水晶上了车,我没敢挨着她坐在后排座,依然跟司机坐在前面。我一直戴着墨镜,眼皮有一公分左右耷拉在眼镜下面,我手托右腮,用无名指和小手指头盖住它。我那样子好像在深思,又像是牙疼。车往回走的路上,我的目光不停地悄悄往后看。水晶穿了一身红衣服,红皮鞋,红袜子,整个人就像正在燃烧的一团火。我想看看她的脸,可她总是低着头。突然,她的身子一躬,双手捂住了脸。我心里一紧。晕车?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呜呜哭了起来。眼泪从她的手指缝里渗出,滴到裤子上。我的心都碎了,恨不能紧紧搂住她,替她将眼睛擦干。我没动,我转过脸直视前方,眼睛里涌满了泪水。

我没亲戚,水晶远在贵州的亲戚也没人来。婚礼特别简单,水晶被村里几个帮忙的女人安顿在土炕上。水晶窈窕的身材让她们很吃惊。她们觑着眼睛,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她一直捂着脸,头发披散着,将整个头颅都包裹住了。最可气的是孩子们,一个劲儿乱喊,长眼皮娶媳妇了。李林生叫道:“滚,长眼皮也是你们叫的,再叫长眼皮,我揍你们,以后谁也不许喊长眼皮。”他一直坐在院子里喝酒,喝得又有点儿高,骂完了孩子,把我拽过去,悄声说:“回头让她娘家开份证明来,到镇上登个记。”说着,猛一拍胸脯:“一领证,我马上安排给你添一口人的地。”我没心思打听添地的事,只盼着他们赶紧离去,水晶还在屋里哭,我想安慰一下。我抬头看了看昏暗的天空,雨怎么还不下呢?

我陪着村委会的六个人一直喝到下午四点多。个个都是好酒量。有三个喝醉了,哭了起来,哭声挺大,像死了亲娘。我一时不知如何安置他们。李林生干掉一杯酒,擤了一下鼻子:“别理他们,酒后无德。”话音未落,天空突然响起一个炸雷。李林生吓了一跳,抬头看了一眼,摆了摆手:“散了散了。”说着,领着两个东倒西歪的人走了。那三个人哭的人有两个躺在地上睡着了,另一个变本加厉,捶胸顿足,瞪着眼干号,仿佛有一肚子委屈。我懒得管他们,匆忙朝屋里走。到了门口,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把眼镜摘下来?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林小宝的老婆气势汹汹闯了过来,大瞪的眼睛好像在喷火。我正要跟她打招呼,她已经从我身边闪进了屋。随即,屋里传出激烈的厮打声。

我进屋时,只见她正踩着水晶的头发摁在炕上,拳头劈头盖脸落在水晶身上。水晶也不反抗,极力缩着身子,将脸深埋进被子里。林小宝的老婆一边打一边骂,唾沫星子像子弹一样到处乱飞。听不懂她骂了什么。我有点儿蒙。林小宝的老婆忽然将头上的发卡拿下来,握在手里,举起来往水晶的脸上扎。我猛地清醒过来,她怎么随便打我老婆?别说是表姐,亲娘也不行。我冲过去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抬手抽了她一个大嘴巴:“你他娘的疯了!”她愣了一下,瞪着眼睛还要往上扑,我迎面又给了她一拳,她的嘴角流出了血。我用力太猛,眼镜掉在地上,急忙用手捂住右眼睛。林小宝的老婆愣怔了一下,大声喊道:“林小宝给你戴了绿帽子,知道吗?你个死王八。”

我推着自行车走出院门时下起了雨。到了林小宝家,只见他正坐在门口看着天空发呆,雨水溅在门槛上,打湿了他的鞋。他脸上划满了血道子,左眼圈又青又紫,像是糊着一帖狗皮膏药。我在路上摔了两跤,满身都是泥。我将自行车一扔,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走过去薅住他的衣领。林小宝比我矮了一头,他仰着小脸,冷冷地盯着我的右眼皮,苦笑了一下。他如果显出慌乱,我肯定会一拳打他个满脸花。他镇定的样子倒让我一时不好下手。

他问:“是不是那臭娘们跟你说什么了?”我的拳头攥得嘎巴响。我想问他是不是睡了水晶,嘴唇哆嗦着,却说不上话来。他说:“那臭娘们的话怎么能信?这些南方女人,跟咱们根本不是一条心。”我的思维被他引领得有点儿乱,抓着他衣领的手不由一松。我问:“怎么回事?”小宝说:“什么怎么回事?只有你这个傻子才会在洞房花烛夜的时候跑来问这个。”

我恍然清醒了许多。把林小宝揍个半死又能怎么样?水晶已经是我老婆,应该去问她。我来的时候,林小宝老婆倒是老实地坐在地上擦嘴上的血,她会不会再打水晶?想到这里,我急忙推起自行车往家赶。等我回到家,发现院子里空空荡荡,门上的红对联和墙上的红喜字都被雨水打烂了。屋门大敞,像是一只怪物的嘴巴。天已经黑了,我打开灯,屋子里是空的。水晶和林小宝的老婆都不见了。炕角有几张沾满了血的卫生纸。

老杜说我碰上了“放鸽子”的。这事在他们村出过一回。一个腿有点儿瘸的男人,东拼西凑了一万块钱,买了个云南姑娘。把姑娘娶回家,入洞房之前,她趁着夜色逃跑了。这路子的确跟水晶有些相似,可我不相信水晶是“放鸽子”的。那么清纯的女孩,拿自己身体当赌注,她不像有这种心机的人。娶她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在哭,我以为她像其他女孩出嫁一样,有种莫名的伤心。现在想来,肯定是有难言的委屈。当时我只顾了遮挡右眼皮,要是及时问一下,也许她就不会跑了。我想找林小宝问个究竟,顺便把那一万块钱要回来。他家锁着大门。我一连去了三次,依然没人。我这才意识到钻进了骗局。我一点儿不恨水晶,只恨林小宝。这骗局只能是他设计的,水晶只是骗局里的一枚棋子。于是,我开始在林小宝的村口蹲守,心中发着狠,逮到他,一定揍个半死。蚊子太多了,咬得我满身都是疙瘩。我的蹲守变成了不停地挠痒痒,每个手指甲缝里都塞满血丝。有一天半夜下起了雨,为了寻找避雨的地方,一不留神掉进一条水沟里,差点儿把我淹死。

我重新回到废品仓库干活时,老杜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怎么搞的?这么大岁数了还生疹子?”

我必须回来干活了,这场婚事把我再次变成了穷光蛋。还欠着张天棋两千块钱,置办酒席就是用的这笔钱。人家一片好心,这钱一定要还上。明确了还账的目标,心思一下子单纯起来。每天埋头打包,也不再计较老杜是不是坐着。他原来喜欢跟我说他老婆有多好,现在见我整天呆着脸,不说了。我铆足了劲儿干活,收入却不增反降。因为废品仓库的活变得愈来愈少。县城周边新建起许多废品收购站,收的价格比公司高,卖的价格低。张天棋天天来废品仓库。我一见到他就有点儿心慌,以为催着还钱。他却是冲着愈来愈小的废品垛着急:“他妈的,那些小收购点打包时不是掺沙子就是掺水,真该让公安局把他们抓起来。”

为了尽快还账,我下了班不再看书,开始到街上捡破烂,这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增加收入的活。原来我算半个公家人,面对来仓库送货的人还有点儿居高临下。刚捡的时候有点儿放不下架子,总是趁着夜色出去。垃圾桶已经被专职捡破烂的翻了无数遍,我依然能捡到东西。捡了两天,被破烂里蕴藏的财富吸引了。我把捡来的东西全卖给个体收购站,居然比打包挣得还多。我一高兴,把这信息告诉了老杜:“你老婆闲着没事,让她出来捡破烂吧,这是个发财的活。”老杜嘿嘿笑了几声:“不行,整天抛头露面,她的心会变野。”

我还清了账,对林小宝的仇恨复活了。我又到他家找过两回,大门依然紧锁。门前的砖缝里长出了青草,有几只羊羔正咩咩乱啃。难道这小子一辈子不回来了?我听人说,曾经给我介绍过的那个小红,嫁给孙大富之后,也开始把她的表妹逐一引过来。她家在贵州也是大家族,表妹也是数不清。已经有七八对结了婚,并且价格便宜,依然是几年前的八千块钱。这一消息更增加了我对林小宝的仇恨。我的仇恨好像不只是为了自己被骗去的一万块钱,更恨他将水晶像牲口一样卖来卖去。我心里一直拿水晶当老婆。

我正在到处打听林小宝的去处,没想到他居然跑到废品仓库找到了我。那天下午我正和老杜坐在破烂堆里聊天。老杜说:“我天天晚上那么卖力气,她怎么就不怀孕?”这个问题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苦笑了一下,没言语。老杜说:“我总觉得不正常。只有生了孩子,才能拴住她的心。”我问:“她现在还想跑?”老杜说:“这几年我娘和我爹天天帮我盯着她,如果不盯,谁知道跑不跑?”他的话让我心里闪过一阵凄凉,为老杜,也为他老婆。我见过他老婆一回,个头不高,看上去挺精神,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像个小陀螺。她说话时尽管还是四川口音,但我能感觉到她在努力朝鲁西北方言靠近。我说:“你们俩是不是哪个有毛病,最好找大夫查一查。”老杜叹了口气:“过些日子再说吧,去医院要花不少钱。”这时,林小宝走了进来,背着个大背包,眼睛贼溜溜地乱转。老杜用手一指:“那不是你的媒人吗?”

我站起身,抄起一只破胶鞋迎着他走了过去,想先抽他一顿,忽然觉得手上的东西太软。正想再找根铁条之类的东西,小宝却像一只饿狗似的冲我扑了过来。他跳起身,一拳砸在我的脸上。我的右眼皮像被风吹动的门帘一样忽打忽打直响。他将背包一扔,跳起来又给了我一拳。我被打蒙了。挨了三拳之后才一把搂住他。他身子动不了,伸出手在我脸上一通乱抓,居然被他揪住了右眼皮。我虽然紧紧箍住了他,我的头却被他拽着深深地埋进了他的怀里。他说:“你是不是打了我老婆?”我忍着痛:“她打了我老婆。”我正想着怎么把眼皮从他手里拽出来,小宝忽然哭了,手一松,身子一软,从我怀里溜到地上,倒在一堆烂衣服里。他的哭声让我有些无所适从。本想腾出手来揍他,现在倒不好意思了。他哭得撕心裂肺,眼泪鼻涕将他的脸和破烂沾在了一起。我回头看了一眼老杜,老杜被眼前的局面搞得有点儿蒙,直着眼睛,没任何表示。

待小宝的哭声小了一些,我说:“你老婆那天像疯子一样,我要不揍她,肯定出人命。”小宝从破烂里抬起头,抹了一下脸上的泪水:“你把她打跑了,这下你高兴了吧。”我说:“你老婆跑了我有什么可高兴的?我老婆也跑了。”小宝的嘴咧了一下,不知是要笑还是要接着哭。我问:“你老婆真跑了?”小宝瞪了我一眼:“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帮你找老婆。”说完,他愤愤地站起身,拿起背包背在身上,转身要走。我突然回过神来,冲上去一把抓住了他。我说:“你不能走。”他问:“干吗?还想让我揪你的眼皮?”我说:“把那一万块钱还给我。”小宝愣了一下,好像一时不明白一万块钱是怎么回事。他猛地打开我的手:“那钱早汇给水晶她爹了,要不然她能跟你结婚?想要找她爹要去。”

我愣怔怔地盯着他的背影,眼看将要走出废品仓库了。

我大声问道:“你去哪里?”

他说:“去把我老婆找回来。”

他的口气那么坚定,好像一把锤子敲在我的脑袋上。我一下子开了窍,我怎么就没想到去贵州把水晶找回来?

水晶家在黔南一个偏僻的小山村。用黄泥糊起来的三间草房建在半山坡上。山风一刮,整个房子东摇西晃,好像要随风飞走。门前一条羊肠小道蜿蜒到山底。没有电,天稍微一黑,对面那些绵延的大山变得特别狰狞,像一群怪兽要扑过来。水晶的父亲十年前上山采药摔断了腰,打那再也直不起来,天一阴,浑身到处都疼,趴在床上起不来。天放了晴,他像尊石像似的坐到门口,呆呆地看着对面山上的某一棵树。水晶的母亲有哮喘病,除了侍弄山腰里的几分稻田,还喂了两头母猪。猪产了崽,她便将小猪装进背篓,背到集市上卖掉。她家离最近的集市也要五十多里。水晶的母亲倒不怕卖猪的路途遥远,只恨两头母猪不争气。别人家的母猪一窝生十几头,她家的母猪最多的时候也只生了三头。水晶的姐姐嫁到百里以外的一个山村,老公痴迷赌博,先是输掉了房子,后来连人也没了影。水晶的姐姐带着俩孩子,怕父母替她担心,很少回家。水晶是全家的顶梁柱。

去她家之前,我做了充分准备。我对去贵州一点儿也不怵。几年前就痴迷于地图,专门盯着贵州看,闭着眼睛都知道哪个县在哪里。我的准备主要是攒钱。这相当于第一次看望岳母,带东西少了不合适。再说,去了不知要待多长时间,很怕把废品仓库的工作丢掉。直到进了腊月门,废品仓库没活了,我靠打包和捡破烂攒了四千来块钱。我启程了。

我先坐汽车到了邯郸,在候车室里睡了半夜,又登了去贵阳的列车。车上人太多,过道里,车门口,座位底下,甚至厕所里都塞满了人。我第一次坐火车,车厢里的气味几乎让我窒息,觉得比废品仓库里还难受。废品仓库的空气只是微呛,像撒过“666”粉。车厢里的空气是黏稠,像有块塑料布糊在脸上。倒是挺热,我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我先挤在厕所里待了一阵,因为下水口有一阵阵凉风冒上来。渐渐适应了车里的味道,又开始往车厢里挤,我听到里面的人说话腔调和林小宝的老婆差不多。我虽然跟水晶结了婚,居然没听她说过一句话。想到这个鼻子有些酸。就要见到她了,这回她不说也得说,我有许多话要问她。

我在几个打扑克的人身边站住,手抚靠背,装作对牌局感兴趣,实际上是听他们说话。水晶肯定就是这口音,一想到就要置身于这种语境里,我感到这几个人特别亲切。一圈打完,洗牌的时候,靠窗坐的一个长发小伙子随意瞟了我一眼,愣了一下,想笑。我知道是长眼皮让他太意外,我的脸有点儿红。他忍住笑,问:“朋友,去哪里?”我说去贵州。他说:“你口音不像贵州人。”我说是山东人。他问:“快过年了怎么又去我们那里?”我犹豫了一下,说去岳母家。他的眼睛一亮:“你们山东的女人是不是特别丑?”话题拐弯拐得太急,我有点儿蒙。随即心里冒出一股本能的家乡意识。我说:“不丑,巩俐就是山东的。林青霞也是。”他说:“林青霞是台湾的。”我说:“老家是山东的。”他沉默了一下,可能想象了一下巩俐和林青霞的面容。他有些纳闷:“山东女人不丑,你们为什么喜欢跑到我们那里找老婆?”我感到问题有些深刻。哪是喜欢到贵州找老婆,是在当地找不着。我又不能直接告诉他。我尴尬地笑了一下:“可能是缘分吧。”他说:“我一个表姐嫁到了山东,他男人对她一点儿也不好,不让吃饱,我表姐想回来。”我心里莫名地一悚,他说的“回来”应该是我们那儿所说的“跑了”。像我和老杜这样的男人,好不容易娶上老婆,哪忍心饿着她?我问:“她男人能吃饱吗?”他说:“当然能吃饱了,一顿饭吃五个大馒头,我表姐却只能喝稀粥。”我觉得挺蹊跷:“不让你表姐吃馒头?”他说:“我表姐哪吃得下。”原来他表姐想吃的饭是纯粹的米饭。我们那里大米比面粉贵得多。熬大米粥是折中方法,既照顾了他表姐的口味,又不多花钱。他姐夫肯定是盼着他表姐尽快对馒头产生兴趣,绝不是故意饿着她。老杜家就经常熬稀大米粥,老杜都喝怵了,一闻到味肚子就冒酸水。我心里生出许多感叹,搞不清吃饭口味的差别,产生多大的误会呀,老婆跑了都不知为什么跑的。等我把水晶接回来,天天让她吃纯粹的大米饭。

长发小伙子一跟我聊天,牌局便散了,另几个人趴在桌上准备睡觉。列车过了长江,窗外一片浓郁的绿色。那小伙子不想睡觉,呆呆地朝外看。我轻轻咳嗽了一下,问:“你表姐收了不少彩礼吧?”他回过头愣愣地看着我:“什么彩礼? 她婆家一分钱没掏。”我问:“那你表姐还会嫁给他?”他说:“电视上整天演你们山东好,一排排红砖大瓦房,一家人吃饭时围着大圆桌,满桌子鸡鱼肉蛋。我们那儿的女孩都想嫁到山东,我表姐为了嫁过去托了好几个人,是她表叔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介绍的。”他忽然有些伤感:“没想到电视也说谎。去了竟然不让吃饱。”我说:“我们那里娶贵州姑娘都要花不少的彩礼钱。”他眉头一皱:“你花了多少?”没想到矛头突然转向了我,我嗫嚅了一下,说:“我跟你表姐夫一样。”他说:“你还说多花钱,那不成买老婆了?”

我确定了那一万块钱的去向。在水晶家过完了年,回到家便去找林小宝。公安局的“打拐”专项行动正如火如荼,林小宝被抓进去了,他老婆也被抓了。林小宝到处找她找不着,公安局替他找到了,还押着她跟他见了一面。倒不是让他们团聚,是为了对质,他俩供述的贩卖人口的数字总也对不起来。小红和孙大富也被抓了。小红已经怀孕,挺着个大肚子。据说像她这样的可以监外执行。水晶家的地址就是她提供给我的,我付了二百块钱信息费。她倒不是贪图信息费,是把我当成了潜在客户。她说:“等你把钱要回来,我给你介绍个好的。林小宝介绍的那些人,在我们那里都嫁不出去。” 她根本不知道林小宝曾打算把她介绍给我。

为了找到水晶家可没少费劲儿。我记忆中的地图上根本没有那个村庄。手上的地址挺详细,可是在黔南县城打听了好多人,都不知道这个村庄在哪儿。天黑了下来,下着雨。我浑身淋透了,衣服像绳子一样紧紧捆在身上。我在狭窄的小巷里穿梭了好几个来回,眼看行人愈来愈少,街边的小店铺都在关门,就在准备找个小旅馆住下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一个派出所。我走了进去。值班的年轻警察看了看我手中的字条,打量了一下我,想笑。职业素质提醒他不能笑,于是又仔细看字条。他说:“你明天一早坐中巴车先到一个叫马场坪的镇上。”我问:“然后呢?”他说:“然后你就走着去。”

在马场坪给水晶的父母买礼物时,我恨不能把身上的钱全部花掉,可是五百多块钱的礼物已经多得拿不了。我没想到水晶家离马场坪那么远。我背着一大堆东西走在狭窄的山道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山坡上明媚的阳光,身体却笼罩在大山的阴影里。山上的林木茂密,散发着淡淡的雾气,好像里面潜藏着妖物。风声非常怪,有时像牛叫,有时像哨子。我匆匆走着,非常害怕。脑子里特别希望遇上一个人,好结伴同行。心里却又怕遇上人。

我到水晶家时天已经擦黑,水晶的母亲正扶着水晶的父亲慢慢往屋里走,屋子里飘动着惨淡的灯光。我气喘吁吁来到门前,将东西放在水晶的父亲刚才坐过的大石头上。水晶的父母回过身,诧异地看着我。我有点儿窘,因为一时拿不准怎么称呼。我嘿嘿傻笑了两声,抬起右手擦着额头上的汗水,顺便用衣袖遮挡着自己的右眼皮。水晶的母亲狠狠地喘了两口气,眯着眼睛问:“你找谁?”我问:“这是水晶家吧?”水晶的母亲有些警惕:“你是谁?”我说:“我是水晶的女婿呀,娘。”那一声“娘”叫得特别响亮,我自己都没想到能这么干脆地叫出来。水晶的母亲脸上闪过一丝喜色,随即又有些迷茫。

她问:“水晶呢?”

桥洞里光线是有点儿暗了。太阳刚落山,路灯亮起来之前就会这样。路灯一亮,河水便将灯光反射进来,一晃一晃,色彩斑斓,桥洞里变得非常华丽,好像是建在水底的水晶宫。我常常想,跟这个桥洞真是有缘分,水晶宫,不就是我老婆的宫殿吗?

你看,我儿子回来了。他今年八岁。这小家伙聪明着呢,整天扎在“苏宁电器商城”里玩,那儿冬暖夏凉。卖电视的小姑娘跟他特熟,简直成了他的专职保姆,她们在电视上给他放动画片,他想看什么,她们就放什么。我基本上不用管他。他饿了,就去“苏宁”旁边的“肯德基”里坐着,别人吃剩的鸡翅、薯条,随便捡捡就填饱了肚子。偶然也去“必胜客”,有一回居然带回半张披萨饼,装在彩色盒子里,外面还缠着丝带。我以为是偷的,他说是一对中年夫妇送的。北京的好人就是多。我相信儿子不会偷。去年他在“家乐福”曾经偷吃过东西,芒果、猕猴桃、牛奶、火腿肠,逮着什么吃什么。晚上回来睡觉,小肚子撑得溜圆。水晶很不高兴,呆着脸对我说:“儿子在偷东西,你怎么不管他?”于是我揍了他一顿。他一边哭一边说:“不光我吃,好些女人也在吃,我跟她们学的。”我知道有些下岗的中年女人喜欢到超市偷吃东西,我就见过一回,那女的穿得还挺体面,拿起一袋牛奶,双手捂着递到嘴边,那样子就像要打呵欠。她的两腮一缩一鼓,也就三秒钟,牛奶已经瘪成了一张纸。她团了团,走了几步,塞到饼干的货架里。她偷吃东西我管不着,对她还隐约有些同情。可是,我绝不允许儿子偷东西吃。儿子哭过之后,有点儿纳闷。他歪着脑袋问:“爸爸,我偷吃芒果你怎么知道的?”我说:“你妈告诉我的。”他说:“你骗人。”我说:“无论你做什么,你妈都看得见。”

我儿子在北京出生,算地道的北京人。你看到了,他的眼皮也有点儿长。生他的时候,水晶昏死过去。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让我把儿子抱给她。她瞪大眼睛仔细端详着儿子的眼睛。儿子的两眼睛紧闭,看不出眼皮长不长,水晶舒了一口气,在儿子的眼睛上轻轻吻了一下。

她被我接回家的第二个月就怀了孕。我专门跑到我爹的坟上烧了一沓纸钱。我说,爹,您就要有孙子了。那天没有风,纸灰却飞得特别高,飘飘洒洒,像是从天上落下来的。据说这是因为死去的亲人特别高兴。我不想再让水晶干一点儿活,只想每天给她买好吃的。水晶是个勤快人,坐不住,依然骑着三轮车去街上捡破烂。那时候我在县城北郊租了一间民房,有个小院。院子里虽然全是破烂,却被水晶整理得井井有条,打了捆的破烂像是一件件工艺品。我们不再把捡来的东西随意卖掉,自己先分好类,分批卖。这样卖的钱多。有的东西要适当存一存,预感到会涨价。废品公司已经被民营废品公司顶垮,我失去了打包的工作,变成了专职捡破烂的。我开着一辆农用三轮车,不光自己捡,还跑到各个乡镇去收。自从把水晶接回来,我家的收入一天比一天多。我说:“你真是旺夫的好老婆。”水晶拍了拍肚子:“是咱们宝宝的福气。”每天晚上我都将脸贴在她的肚子上听一听,我是亲耳听着儿子一天天长大的。

儿子在她肚子里长到四个月的时候,我坚决不让她出门了。县城的交通秩序太差,三轮车和驴车都喜欢横冲直撞,十字路口的红绿灯跟没有差不多。水晶却说:“活动一下对孩子有好处。”她答应我出去不再弯腰捡东西。那天我拉着一车废纸箱回到家时已经很晚,进了院发现屋里黑着灯,我的心一下子提起来。水晶蜷缩在被子里,浑身打着哆嗦。我吓得脸都白了,以为她得了什么病。我轻轻掀开被子,她扑到我的怀里,失声哭了起来。她的手死死地抓着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她嘴上答应我不再捡东西,今天还是推着三轮车去了医院,想在医院的垃圾桶里捡一点儿废塑料袋子之类。快走到医院北门,突然从墙窟窿里蹿出一条大狼狗。狼狗像小牛犊,紧贴着她的腿跑了过去,狗身后滴着一串血迹,有几滴溅到了她的裤子上。水晶吓得从三轮车上跌了下来,瘫在地上。

水晶像傻子一样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它嘴里,叼着一个孩子。”

那一年我们县的计划生育特别紧。据说是头一年在全区倒数第一,差点儿把县长撤了。县长一生气,放下其他工作,全部精力投入到计划生育上,想尽快把倒数第一的帽子甩出去。我收破烂时经常遇到大骂县长的男人,他们的老婆都是被强拉到医院做了流产或引产。有的孩子已经七八个月,在娘肚子里又蹬又踹。医生拿一根长长的针头,从孕妇的肚皮捅进去扎到孩子脑袋上,注射一点儿药水,孩子马上就不动了。杀死没出生的孩子当然不算杀人。

水晶受了惊吓,连觉都不敢睡,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条大狼狗朝她的肚子扑过来。我不再出去,专门在家陪着她。她喜欢吃酱猪蹄,我天天给她买。她的情绪慢慢稳定了,数了数手里的钱,想象着要在城郊买房子,再把她远在贵州的母亲接过来。那天晚上她太兴奋,半夜了还不肯睡。我好不容易哄她睡下,刚拉灭灯,隐约听到院子外面有嘁嘁喳喳的说话声。我以为是偷东西的,顺手从床下摸出一根铁棍。怕吵醒水晶,我没开灯,轻轻打开房门。到了院子里,我跺了两下脚。我以为他们听到脚步声就退了,我也不打算追。没想到他们竟然“啪啪”拍起了大门,大声喊道:“开门!是我,李林生。”

我打开院门,先闻到了呛人的酒气。李林生身后还站着五个人,有两个是村委会的,另三个不认识。自从我到废品仓库打包,很少跟老家联系。听说我老家的院子里长满了杂草,也懒得回去收拾。主要是水晶不愿回,她觉得那个院子里记载着她的伤心。我那三间瓦房刚盖起来时像宫殿,别人都盖了瓦房,它变得像鸡窝。李林生半夜上门让我很诧异:“李主任,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李林生打了一个酒嗝,问:“你老婆呢?”我说睡觉了。话音未落,我发现那三个陌生人互相递了个眼色,抬腿就往院子冲,一个人的手上居然还拎着绳子。我退了两步,堵在大门口,把铁棍握紧了一些。他们对我手中握着家伙有点儿意外,愣在那里,转头看李林生。李林生对我说:“这是镇计生委的几个弟兄,你老婆怀孕的事是镇上挂牌督办的案子,她要马上去做流产。”我全身的寒毛乍了起来:“主任,我们是第一胎,国家要计划生育,可没说断绝生育。”李林生笑了一下:“懂政策就好。你老婆肚子里的孩子有准生证吗?”我被噎了一下。他说:“你那孩子不但是计划外,还是婚外的。”我辩解道:“怎么是婚外?我和水晶十年前就结过婚了,还是你操办的。”李林生说:“你没登记,只能算非法同居。”李林生找到一顶“非法同居”的帽子,有些得意。他说:“非法同居在大城市算道德问题,甚至不算问题,在咱这儿就是流氓罪,够判你几年的。”

我的思绪被他搞得有点儿乱。听说前年冬天他因为喝酒太多得了偏瘫,嘴歪到了耳朵根上,好不容易才治得站了起来,脑袋非但没落下后遗症,思维反倒比前些年更清晰了。原来一说话就喜欢像大猩猩似的拍胸脯,现在学会了绕弯子。他围绕着“非法同居”“流氓罪”大做文章,愈说愈严重,好像警察已经开着警车来抓我了。我有点儿心惊肉跳,不时朝远处看一眼。黑漆漆的,一片死寂。那个拎绳子的人再次跃跃欲试,我的精神突然集中起来。说一千道一万,他们是为了消灭我的孩子。我不再听李林生东拉西扯,神情坚定地堵在大门口。他们只要敢往院子里迈一步,我的铁棍便狠狠地砸过去。

李林生见“流氓罪”没吓住我,转头上了软的:“你的情况我理解,也很同情,咱们都是喝着同一口井里的水长大,我怎么会为难你?”我说:“主任您再帮帮我吧,明天我就去办结婚证。”李林生说:“现在不是结婚证的问题,你老婆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和镇长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了一起。”我有点儿蒙。李林生说:“你老婆只要不流产,镇长马上被撤职,他被撤之前,肯定先撤了我。要不然我能深更半夜来找你?”我忽然有些委屈:“主任,我只是想要孩子,可没想让镇长撤职,更没想撤你。你对我挺好的,我结婚还是你帮忙筹办的。”李林生的酒已经醒明白了,口气里带了些伤感:“这一回是抗不过去的。镇长下了决心,今天来的时候就说要派警察,是我打了包票,说能够做通你的工作。”我骤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这样僵持下去,我虽然是保护自己的孩子,更是与镇长对抗。我怎么惹得起他们?李林生在半醉状态中已经挑明了,可以先以“流氓罪”把我抓进去,然后再捆着水晶去流产。想到这里,我很绝望,看着远处的一片黑,想哭。

我的沉默让李林生看到了希望。他问:“想通了?”我哽咽了一下,说:“我和水晶都岁数不小了。”李林生说:“你们年轻得很嘛,我娘生我的时候都四十九了,你看我不是挺壮实?先把这个流了,转过年让你老婆再怀一个就是了。”我的胳膊有些发软,铁棍差点儿掉在地上。李林生看了看天色,又问了别人一下时间。凌晨两点半。他说:“这样吧,今天夜里你让老婆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早晨给她吃点好的,医院一上班,咱们就赶过去。”

我回到屋里就哭了。水晶惺忪着眼睛问怎么回事。我把情况一说,水晶立时醒明白了。她坐起身,大瞪着眼睛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匆忙穿起了衣服。她说:“咱们赶紧跑吧。”我蒙头蒙脑:“去哪里?”她说:“去北京,那儿人多,谁都别想找到咱们。”

水晶真是好样的,关键时候遇事不慌,不像我,脑袋里装满糨糊,光知道哭。当天夜里,我让水晶躺在农用三轮车的车厢里,用木板给她搭出一个空间,然后在木板上装满破棉絮和烂纸箱。用两根绳子捆绑结实,我开着三轮车一路向北。

出县境时,我被三个警察拦下了。他们用手电筒照住我的脸,又照了照车上的破烂。我在心里大声告诉自己不要慌。他们慢慢朝我走了过来。我不能确定他们是在逮外逃孕妇,可是把我当成偷破烂的也麻烦。我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他们的步履很悠闲,一边走一边说笑。眼看走到车前了,手电一直照着我的脸,我的左眼涌满了泪水,他们的身影有些飘忽,好像迎面跳过来三只索命的鬼魂。他们到了我的身边,手电光忽然一乱,三个人一齐捂住了鼻子,匆忙晃了晃手电:“快走快走!”

他们为什么放了我?我想是被臭气熏得有点儿晕。我装好车之后,在车顶上浇了半桶大粪汤。

你看,我儿子到菜地旁边的小土坡去了,肯定是带回了好吃的东西。每次带回好东西,他都要先放到妈妈的坟前。

是呀,水晶已经去世了。她死在这座桥上,被一辆运渣土的卡车撞的。那卡车没牌照,跑了。水晶像件烂被套一样挂在桥的护栏上,鲜血像自来水一样汩汩流进河水里。她死时儿子才两岁。那天下午她要去看望一个捡破烂时认识的老乡。那老乡正在361医院生孩子,难产。去之前,她换上了干净衣服,想哄儿子先睡下,可是儿子哭个不停,两条小胳膊像又细又韧的藤条死死缠住她的脖子。那时候我们住在一个叫太平庄的村子里,院里住了十来户人家。儿子的哭声让别人都以为他被开水烫伤了。水晶皱着眉头对我说:“你就不能想想办法?我可不能带儿子去医院,又哭又闹的。”平时我儿子一刻也没离开过她。水晶出去捡破烂,儿子就坐在三轮车里,三轮装满捡来的东西后,水晶便用一根带子将他绑在自己的后背上。

后来我想,儿子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要不然不会哭得撕心裂肺。他的手一直不肯松开水晶的脖子。我是用力掰开的,没想到两岁的儿子手劲那么大,就像掰一只紧密闭合的河蚌。我抱着他在街边小超市买酸奶时,从窗玻璃里看到水晶骑着三轮车远去了。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到第一次找到她的情景,鼻子有些酸。

我把水晶埋到河堤上之后,就带着儿子搬到桥洞里居住了。我要和儿子天天守着她。其实,她没有死。每天晚上,儿子睡下之后,我将右眼皮轻轻撩起,便会看到她从那个小土坡上慢慢走过来。她还是穿着去看老乡时穿的那身衣服,一点儿也没破。她坐到我身边,借着河水反射的灯光,先帮我将卖破烂所得的钱理一理,嘱咐我明天存到银行里。然后,她拿着儿子当天脱下的衣服,蹲在河边洗。我儿子的衣服全是在商场买的。去年我在垃圾桶里捡了件半新的小羽绒服,儿子穿上挺合适。当天晚上,水晶气得直想揍我,她抓起那件小羽绒服扔进了河里。

她老催着我去给儿子落户口。这事我迟迟没办。不是不想办,也不是没时间,而是不知怎么办。我的逃跑把李林生彻底得罪了。他被镇长骂得狗血喷头,还挨了四个耳光。李林生一怒之下,带着人拆了我老家的房子。他把那四个耳光的仇恨记到我身上,怎么可能给我儿子落户口?我没把这些告诉水晶,怕她担心。其实她催着落户口是为了儿子上学。原来她喜欢背着孩子去大学校园里玩,想象着将来儿子也会坐在树林里的石凳上看书。前几天我对水晶说,你不用担心儿子上学的事了,从这座桥一直向北二十里,有一所民工学校。我问过校长,不需要户口就能上学。今年九月一号,我就把儿子送过去。水晶听了很高兴。我还对她说,我想让儿子将来学音乐,我总觉得那些抱着吉他在地下通道里唱歌的小伙子挺潇洒。水晶说:“那要看儿子是不是喜欢,千万不能逼着他。”

我和水晶每天说话都说到很晚,直到我打起哈欠。水晶说:“睡吧,不一会儿就该去小区里捡东西了。”说着,她用手轻轻搂住儿子,闭上了眼睛。

昨天晚上,我已经睡着了,她忽然把我推醒。

她说:“应该尽快给儿子把眼皮手术做了。”

我说:“做手术的钱已经攒够了,我问过大夫,说儿子还太小,最好再过两年。”

她说:“儿子上了学,小朋友不会笑话他吧?”

我说:“不会,我带着儿子去学校时,那个戴眼镜的校长还在儿子脑门上亲了一口。校长是个好人。”

你发现没有,我家的日子一代比一代强。

我爷爷去世时四十一岁。我爹死时四十三岁。我今年已经四十五了。

我爹不知道他娘是高是矮。我不记得我娘是胖是瘦。我儿子天天能见到妈妈的照片。

我奶奶是被草台班子的胡琴声勾引跑的。我娘是被她以前的丈夫要回去的。水晶却是一心一意跟我过日子。

我爷爷和我爹都是孤身一人埋在坟地里。我死的时候却能和水晶埋在一起。

你问当初是怎么把水晶找到的?

不是找到的,我是等到的。

每年春节我都从山东跑到贵州,以为可以遇上回家过年的水晶。一连九年都没见到她。水晶的父母已经把我当成了儿子。我背着水晶的父亲去马场坪赶集,还背着他去县城看戏。他很久没离开过山了。他的体重很轻,骨头却很硬,背着他,就像背着一袋坚硬的石子。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我的肩头不一会儿便湿了。原来是他在无声哭泣。我说:“爹,等水晶回来,我们就接你去山东,那儿是平原,你坐在村口,可以看得好远好远。”他哽咽着,笑着说:“好。”

水晶的父亲死在我的怀里,吐了我满身鲜血。我用几块木板钉了一口棺材,埋在一个向阳的山坡上。坐在山坡上向远处看,对面的群山像一锅刚出屉的高粱面窝头,即使天黑下来,也不再狰狞。我将一块光滑的木板立在坟前,立碑人写上了水晶,写我的名字时,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写上了。水晶的母亲站在旁边一直抹眼泪。她说:“水晶要是跟了你,多好啊。”她没告诉我水晶在哪里,我也不问。每次去贵州,我都会从山东带一堆治疗哮喘病的中药。因为即使我把钱留给她,她自己也不肯买药吃。

那一年我腊月初十就赶到了水晶家。这倒不是我在老家无事可做,而是我梦到水晶的母亲去世了。她身边没有一个人,在昏暗的灯光中,她极力伸着骨节变了形的双手,大声呼喊我的名字。在去贵州的火车上,我一直安慰自己,梦是反的,梦到死亡说明她很健康,可是心里依然惴惴难安。直到看见她坐在屋门前的身影,我全身紧绷的神经才松弛下来。她眯着眼睛坐在傍晚的阳光里,给手中的衣服缝上最后一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抬头,看到我正站在她身边擦着头上的汗水。我在她面前不再遮挡眼皮,母亲从来不会觉得儿子丑陋。她笑着抖了抖手上的衣服:“来,快穿上试试。”

服装样式很老旧,却非常合身,穿着它我感觉变成了纯粹的山里人。我站在她面前转了两圈,她帮我摘去肩膀上的一根线头,在我背上拍了拍,笑了。我想哭。自从有记忆以来,我从未穿过一件母亲亲手缝制的衣服。为了不让她看到我的伤感,我的目光看向对面的群山。我第一次发现对面的山竟然非常漂亮,山上洒满夕阳的红光,像披着一层油亮的锦缎。

蜿蜒的小径上,依稀走来一个人。我心上猛地震了一下,水晶?一想到她,我几乎喘不上气来。我轻轻撩起右眼皮,果然是她。她右手拎着青色大包袱,左手提着圆鼓鼓的提包。她的身材不再苗条,像水桶。鬓间仿佛是沾了雪花一样泛着白,山风一吹,满头短发好似一蓬干枯的杂草乱舞。她老了。她的相貌跟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我对着镜子看到自己眼皮上又增添了皱褶,同时想到了她的老化。

我迎着她跑了过去,好几次差一点儿跌倒。在一棵大松树的阴影里,我们相遇了。她对我的出现一点儿也没吃惊,苦笑了一下,将手上的东西放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她的额头上被汗水粘了几缕碎发,像蒙着一层灰暗的蛛网。她抬手揩了一下额头,平静地看着我。

我说:“你终于回来了。”

她说:“我是克夫的命。”

我有点儿蒙。

她说:“我已经克死了两个男人,你害怕吗?”

我的心中好像有一万朵鲜花同时绽放了。我急忙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抑制住心跳。

我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