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叔河《天威莫测》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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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叔河《天威莫测》随笔

天威莫测

京剧《草桥关》中姚期有一句嘱咐儿子姚刚的唱词,“天威莫测儿要多加小心”,这是他一生政治经验的总结,是一点也不错的。专制君王特别是秦皇汉武朱元璋这类“雄主”,舍得杀人,尤其舍得杀自己人,其“天威”之“莫测”,有时简直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比如说,朱元璋杀了自己的亲家、开国第一功臣李善长,却又向李的儿媳、自己的长女临安公主承诺,二百一十六年之后,一定给李家平反。

此事记载在崇祯朝刑科给事中李清所著的《三垣笔记》里。他亲见临安公主和李善长长子李祺的九世孙李世选,“捧高皇御笔龙封”,从安徽绩溪进京,“自云善长赐死后,驸马都尉李祺嫡子李盛庆贬绩溪为民,即临安公主出也,因(公)主号泣于(太祖)前,故赐之龙封”。

“龙封”上的“高皇御笔”全文如下:

勅赐皇亲外孙李盛庆:尔祖善长因国事罚贬去守龙关(不说诛杀,而说贬到阴间去守龙关,真是妙绝)。尔二百十六春为民,依数满,我封此旨,到京见主开拆,复忠臣勋爵,护国永远。世世不忘刘、李、徐勋臣,保障我为主,收伐陈友谅,天下俱服,十大功劳,秋毫无犯。洪武二十三年出给李盛庆收拆。

封内还有一道详尽的勅书,口气居然是在对已被“正法”的李善长说话:

勋臣善长:众臣诈伪,坐胡惟容(庸),不晓自犯。向后复查,毫不干你事。……忠臣与我,股肱心腹。你为国为民,我不忍忘。天誓我常害怕。你先年同刘基一时败友谅十六万大兵。今你男李棋(祺)外孙福缘已故,止存三外孙。李盛庆长外孙贬罚二百十六春为民,取复护国,准旨到京见主,复韩国公。收过家资钱粮,数万国用养老,三万还你开国勋臣。……

御笔亲署的洪武二十三年,就是杀李善长的当年。李善长确实是朱元璋的“股肱心腹”,《明史》说元璋打天下,“事无巨细,悉委善长,一切听便宜行事”,得天下后封韩国公,授太师丞相,位在徐达、常遇春、刘伯温之上,“制词比之萧何,褒称甚至”,只差没喊“唯我李大将军”了。彼此还结为亲家,赐铁券丹书,“父免二死,子免一死”,可见优遇之极,倚仗之深。

但雄主驭下纯用权术,倚之深则忌之更深,待天下坐稳,就要杀功臣了。朱元璋先杀了李善长推荐的胡惟庸,“词连善长”,终于锻炼成叛国大案,善长“并其妻女弟侄家口七十馀人悉诛”,只驸马李祺“以公主恩,得不坐”,但旋即“亡故”,只留下他和公主所生的“皇亲外孙李盛庆”,也被“贬罚二百十六春为民”,赶回安徽老家去。

在“高皇”的赫赫“天威”下,胡惟庸案、蓝玉案都诛杀了好几万人。李善长也是“坐胡惟庸”的一个,他功居第一,挨刀自然也居第一,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令人“莫测”的是,将李氏后人(还是公主亲生的呢)“贬罚为民”的期限,何以不多不少恰恰定为“二百十六春”,又何以要承诺二百十六春后“复韩国公,还你开国勋臣”呢?是“向后复查,毫不干你事”,发现杀错了,于是这样来补救一下呢;还是“天誓我常害怕”,想给斫脑壳鬼一个“将来总会平反”的希望,免得夜夜梦见髑髅血模糊来索命呢。

无论如何,这“二百十六春”的期限是如何定出来的,总是“莫测”得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刘伯温献出了比《烧饼歌》更神奇的秘本,使朱元璋真能未卜先知,知道明朝只有二百多年的气数,到“二百十六春”之后再来翻案,翻不翻得成,对大家都已经无所谓了么。

事实也确实如此。李祺和公主的九世孙世选“捧高皇御笔龙封”进京时,明朝大势已去,救亡都来不及了。皇帝将此事交阁臣讨论,大家揣摩圣意,翻案不如不翻,于是说字迹不尽似太祖笔迹,又胡惟庸写做惟容,李祺写做李棋,可能有假(其实太祖高皇帝本是白字连篇的,如果有意造假,反而不会写错字了),仅因安徽抚臣查明,“盛庆以三岁贬,世选为善长后,俱实”;绩溪县令也奏称,“龙封相传已久,士大夫及里民俱知,非新造者”;《三垣笔记》的作者时司刑科,也力陈非假,世选方得免予刑罚,遣送回乡。

但这对于李世选这位九世孙来说,也未见得是什么坏事。因为另一个姓李的人很快就带兵打进了京城,朱家最后一个皇帝(就是坚持不肯给平反的崇祯)吊死在煤山,所有公侯伯子男等世袭贵族统统都完了蛋。天终于塌掉,“天威”也就化为乌有,平反不平反都没有什么关系了。

(二零零六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