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环《少年》
1
忽然想回趟黑水镇。照理说我应该忘了黑水镇,连同黑水镇这三个字。离开十多年了吧,不,二十几年了。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我以为自己已经把黑水镇忘干净了,可是怎么又想起来了呢,竟然还想回去一趟。
想想自己这些年来,都干了些什么。考大学,上大学,毕业后工作,再嫁人,生孩子,辞职养孩子……日复一日,也就操劳着一家人的冬暖夏凉,一日三餐。
还没想停下来喘口气,我这一手拉扯大的儿子,比我高出一整个头了。已然头发浓黑,唇长毛须,长成半大小伙了。自个儿拖上只行李箱,上大学去了。小的不在身边了,原想着老的总还在吧,朝分暮合,细细碎碎的,继续过这剩下的日子。没想到,他的单位,把个出国研修的名额给了他。也拖起只行李箱,走了。
父子两个一走,这屋子里就空了。没有了一大堆等着清洗的衣服,没有了需要我洗洗刷刷的碗筷,连落在地上的毛发和纸屑,也极少了。
在空旷中待了几天,也想试着走出这屋子。是不是可以去找点事情做起来?好歹,我也上过大学不是,总还能干点什么吧。可是想想,我在二十年前学到的那点皮毛,恐怕早就霉了,烂了,哪里还拿得出手。而端盘子刷碗甚至扫大街的事情,又不好意思去跟人抢。一思二想,也就把这想法搁置了。
那么,找几个人聊聊天吧,总也比一个人待在空屋里好。跟熟人联系了几回,都说忙,忙工作,忙家庭,忙红忙绿,忙七荤忙八素,也就不好意思多说什么了。既然你们忙,就忙你们的。我的空闲,还是让我自个儿来承受吧。
四人搓麻将,三人喝茶,两人聊天,一人呢,一人独钓寒江秋。可不是,一个人不也可以钓个鱼嘛。我果真去了渔具店,想准备点家伙干起来。等我买了工具付了钱,渔具店的老板娘才说,你一个人去钓鱼呀,那可得当心了,那边湖里刚淹死了一个,说是钓到了大鱼,大鱼力气大,人没把鱼拉上岸,鱼倒把人给拖下了水,肯定不会游泳,周边也没人看见,结果呀,就死翘翘了。听后,不由得一个激灵,眼前现出一尾大鱼,搅动一片黑浪。不由得为亡人叹了口气,再想,我也不会游泳呀,万一落了水,别说救的,恐怕连寻找的人都没有。那怎么办?算了吧,把钓竿和一包东西往车后厢一塞,还是回家吧。
此时我缩在卧室墙角沙发上,像一只有气无力的猫。在这暮秋时节,身上粉色加厚的棉布睡衣,和身下浅绿色羽绒垫枕,还能给我点柔软和温暖。记起父子俩倒是说过,让我养只小猫或小狗,也好陪陪我。我也喜欢小猫小狗的可爱,只是它们到底会长大,还会生病,有生离有死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省省心吧。
也就这样缩着,缩了半天,才抬一下手,从茶几的罐中捡了一枚果子,喂给嘴巴。一面嚼动时,再抬抬眼睛,看着面前。一间宽大的厅,明亮的落地玻璃窗,两旁垂着窗帘,窗下有书吧,一张桌子,两个书柜,还有个茶水柜,柜台上放着茶具……以前,窗帘不时开合,窗门也时常开与闭,桌前会坐着人,在看书或凝神,说不定突然来一个跳动捣乱的。更多时候,是一阵阵紧密的键盘敲击声,柜子上的茶具发出噗噗的烧煮声,或者叮咚一声脆响。
可是现在,一切怎么都这么安静,不动声色,一动不动。只有从窗口外照进来的一团光,明黄色像张旧纸,落在桌面上,从一边,朝着另一边,慢慢游移。
我還是干点什么吧。干点什么呢?地板还没有落灰,亮晃晃的,照得见人影。照来照去,也只有一个影子。桌子柜子,同样明净。知道床上的被子还没整理。可我暂时不想去整理,把皱乱都捋服帖了,只怕,更冷清了吧。
等到渴了,起身倒杯水,白开水或者加点果汁,也可以绿茶红茶。饿了,找点吃的,打开冰箱找,找到什么是什么,或者在网络上下个单,等送外卖的来敲门。实在闷极了,看看电脑看看手机。再不行,打开电视,找个近百集的连续剧,一天一集追着看吧。
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的后半生?是不是会像书上说的,数十年如一日,波澜不惊,一马平川,一具尸体行走在人间。想想,我现在虽然已经四十岁了,但也才刚出头,万一我活个八十多,那接下去这四十几年可怎么办?
我也年轻过不是吗,我也有过不满十八岁的年纪。我穿着青蓝泛白的牛仔上衣,束着马尾辫,往脚上套了双球鞋,抓过一只包,往包里胡乱地塞了点东西,然后将包往肩上一甩,出门去了。我嗵嗵跑下楼道,跑出小区,跑上大街,一头扎进了二十多年前那广阔的白光里,头也没回一下。
那一趟,我去了黑水镇。
黑水镇?仅仅三个字,我的脑子没来得及思索这三个字的内涵,可刹那间我的胸膛里,就有东西被拉了出来,丝丝缕缕的,细而黏,像是挂了蜜的肉线。怎么回事?哪里来的?来自那个叫黑水镇的地方?
是的,黑水镇,我并不曾忘却的黑水镇。
那就朝着二十多年前,回想一下吧。大山里,一个弥漫着薄雾的地方,扬着尘土的小路,架在小溪上的石拱桥,桥下的清溪水,桥头的小饭店,还有……
是不是,我还可以回一趟黑水镇?
回黑水镇?想到这里,我的身子一下子挺了起来。就好像,一只力量强大的手,抓住了我的头发,连同身体,连同身体内全部的骨头和经络,抓紧了,然后一把给拎直了。
扔掉枕头,脱去睡衣,抬腿就跳了起来。漆面间,水晶灯壁上,玻璃镜中,一定照出了一个身影,一个裸身赤脚的身影。
满屋子的映壁,是不是,都晃动起来了。
跑到衣柜前,一把拉开柜门。宽大的衣柜里,有许多衣裙,长的短的,厚的薄的,深色的浅色的。看了一遍,抓住一条裙子,是条橙色连衣裙,上面还有明艳的花朵。穿起来,再看看镜中的自己,明亮颜色的映衬下,脸面看上去还有点红润。而眼睛,我原本黑蒙如雾的眼睛,早已经雾散风干,而此时倒好像又泛起了一层薄雾。
我在镜子里看到,我的双颊消瘦了,两个眼眶明显有些凸起,不再是二十几年前那张饱满的鹅蛋脸。脑后能够束个大马尾的乌丝,也已经稀薄了。也就盘个发髻吧,略高一点,不能太低沉了,低了显老啊。
那么,黑水镇上的少年,还像春光一样明朗吗?
不要多想了,既然想出门,就干脆点。拿只旅行袋,装点随身需要的东西。到底不敢胡乱塞了,想仔细了,替换的衣服、洗刷物品、晴雨用具等。忽然又想到一件东西,想找出来带上。记得放在梳妆台的小抽屉里,一直放着。打开抽屉一看,却没有。算了,这么多年了,带上又怎么样。
走出家门,才发觉门外的白光像二十几年前一样明亮,刺得我有点睁不开眼睛。
2
我是出发后的第二天午后到达黑水镇的。出发前和父子两个通了电话,跟他们说我要出门一趟,自己开车,还说了是去一个叫黑水镇的地方。他们都赞同,叮嘱我开车慢点,别赶路,在外面要当心,不要受骗上当。
开了导航,导航语音播报出,从我的住处到黑水镇,预计需要九小时五十八分。有些惊讶,远在天边的黑水镇,原以为离开的路程走了多少年呢,而回去,却原来不到十个小时。
驾驶我的大捷豹上了高速公路,一脚油门下去,看着速度指针飞快抬升,感受着车子在咝咝声中夹风向前,一时间,我的精神和信心,便跟着昂扬了。是不是可以说,我这只病猫,只要铆起劲儿来,病就没了,还能活蹦乱跳,还是天不怕地不怕?是啊,我是消沉过,可到底并不那么安分,比如现在,就想连续行驶,碾过白天穿过黑夜,一直奔到目的地。可既然父子俩叮嘱安全第一,就谨记恪守吧。天黑之前下了高速,找到一家旅馆住下,吃饱了,睡好了,第二天再上路。
一路过来,路都变好了,路面铺了柏油,再没见尘土飞扬。很快,一路向前,也就,快要到黑水镇了。到达黑水镇外围,我关掉了导航,接下去,要凭着记忆走。
看看车窗外,连片的大山,近山青绿,远山拖着烟色。山间的田地,黄一块,绿一块。远远地,看见房屋了。
再向前驶了一段,路两边的房屋密起来了,行人也多了起来。不知不觉中,到了一座桥的桥头。靠边停了车,好好地看一眼。是一座混浇桥,水泥桥面,崭新的石栏杆。记忆中,这里是座石拱桥,桥头,有家小饭店。
小饭店不见了,那位置现在耸了幢新楼,楼下坐着几个闲聊的。
车子再次启动,要回到正路时,我从反光镜看到一辆车从后面上前开得飞快,便暂停相让。那车经过我旁边时,好像停顿了一下,车上有个人朝我看了看,然后开走了。
过了桥,是一条直而宽阔的街道,沿街尽是商铺。看见几家门前,置放了印有旅馆字样的灯箱。我便泊了车子,下车走向其中一家。走近看看,台阶和门面都干净,就进去了。看了房间登记好信息,先把自己安顿好了。
我所在的房间在三楼,站在窗前,可以居高看见小镇的面貌。朝前远眺,四周那些山,一座连着一座,一座叠着一座,像道围屏。山之上,是青蓝如布的天空。天上的太阳蓬勃如球,投出蜜汁一般的阳光。天之下山之中,是一片屋舍,有大有小,有高有矮。在秋季阳光的照耀下,屋顶墙面都被抹上了一层明黄色,看上去一派安宁祥和。小镇上有条老街,在河那边,看过去,似乎已经在高楼间隐没了。
低头看楼下的新街,走着往来的人,大都是山里人的模样,穿身简朴的衣衫,背着什么拿着什么,脚步缓慢。偶尔开过几辆车,有大小机车,也有农用车。
我的目光顺着街道的一头扫过来,一直扫到另一头。
我在逡巡,不放过眼皮下的每一个人。为什么?是不是,想看见谁?谁呢?一个记忆中熟悉的身影吗?
二十多年了,我又回来了。
二十多年前,我怎么来到了这里?又是如何过来的?
还是先给父子两个各打个电话吧,告诉他们我平安到达了黑水镇。电话里,一个说,知道了,你好好玩吧,注意安全。另一个说,好玩吗,那什么时候我和同学也过去玩玩,在外面可要小心,不要让陌生人知道你是一个人哟。通完电话,洗个热水澡,身子放松下来,想先睡会儿。也就拉起帘子上了床,被子柔软,棉胎带着阳光的味道,拥起来,竟然很快睡着了。
醒来时,室里光线暗了许多,我跳下床探出窗外一看,一个蜜黄的圆饼落在西山顶,眼看很快要被群山吞吃了。这样的景象,是我见到过的,就是那天到达黑水镇的时候。看着这即将坠落的夕阳,我这心里,突然间还是有些异样,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慌。
慌什么?是不是肚子饿了,怕没饭吃。也许正是这么回事。我从旅馆出来,在镇上找了家饭店。小饭店,里面两三张桌子。坐下来,点了菜,还让店家热来一壶酒。把酒倒进杯子里,嘬一口,咽了,身子很快暖和了起来。
在黃酒氤氲的热气里,我要好好回想一下二十几年前的事情。
那次来黑水镇,是我瞎撞过来的。准确地说,是我离家出走,一路折腾,冲着黑水镇的名字找过来的。
说到离家出走,你们说不定会马上会联想到问题少女。我不是问题少女,从来不是,但是那时的我确实出问题了,而起因,是家庭。
说说我那时候的家庭吧。家中爸爸妈妈和我,一家三口。爸爸经营采矿,算是个小矿主,每年的收益不错。妈妈在单位上班,是机关女干部,工作稳定。这样的家庭,算不上富贵,但还算富足。作为小富家庭的独养女儿,我在周围的同龄人中,吃穿住行比一般人要好些,人家有的东西,我都有。也许因为手头从来不差什么,以至我当年对物质钱财没什么概念。我的心思呢,也就在学习上,从小学到中学,我的成绩都算好的,可以说是名列前茅。一年又一年,也就上到了高中。已经高二了,再过一年,就要高考了。老师说了,以我的成绩,只要不出现意外,上大学是没问题的。
可是变故却在猝不及防中到来,起因是爸爸的矿上出事了。因为生产中安防措施的疏漏,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事后爸爸努力补救,给人家赔罪,更是赔了不少钱。家里的积蓄全拿出来,还借了不少外债。后来爸爸虽然没有被判刑坐牢,但矿洞被封停了。没有了事业,欠了债,债主不时上门讨要,爸爸心烦又无奈,就喝酒。债主讨不到钱,只好起诉,通过法律讨要。法院强制执行,把妈妈的工资扣了还债。一时间,家里捉襟见肘,连吃穿用度都成问题了。妈妈就抱怨,抱怨爸爸喝酒,抱怨爸爸拖累了家庭。他们两个人,开始吵架。要是我在,他们总还顾忌我,有所收敛,知道不能影响我,最主要的是不能影响我的学习。可是每每到了晚上,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就在房里吵。我半夜醒来,透过一堵墙壁,把他们吵架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我听到他们说,为了我,好歹继续凑在这一个屋里,等我完成了高考,马上办手续离婚。
等我完成高考,爸爸妈妈就会离婚。
这个念头像蛇一样盘在了我的脑子里,咬得紧紧的。不管在学校还是家里,不管在课上还是课下,一想到这里,蛇就出现,咬着我的神经,把我咬痛,一天比一天痛。继之而来的,是我的脑子出现了异常,晚上失眠,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睡,就是睡不着。晚上睡不好,白天就想睡。连上课时候也想睡,脑袋沉甸甸的,趴在桌子上不想抬起来。免不了,考试成绩下滑。也免不了,受到同学们的议论和老师的批评。
放学,我拖着书包垂头丧气地回家。进了家门,看到一地的玻璃屑,还看到,爸爸脖子上的血痕和妈妈脸颊间的泪痕。
这样的日子,我不想过了,我要离开!
下定决心要走了。
趁父母都不在家时,我把平时积存下的零用钱全倒出来,倒进一只饭盒里,把饭盒装进包。背上包,离开了家门。我真的走了。
我走时,脑子里有个很大的声音在说话,声音说,你们不是要等到我高考后离婚吗?我不参加高考了,永远不考了!
一个人跑下楼,一头冲了出去。
出门之后,我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能在马路上胡跑乱窜,要走就走得远一点。就来到车站,买票坐上一辆客车。坐了许久,下车了,买点吃的,填饱了肚子,再买票,又坐上一辆车。
我不知道车子开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希望能把我带去远远的地方,越远越好。我当时没想爸妈知道我出走之后,会怎么样伤心惊慌。不想替他们想。我甚至没想自己接下去的吃与睡,只想着有饭盒里的钱,去哪里都不用怕。
再次下了车,到了一个车站,很陌生。当时已经是夜晚,坐了一天的车,我又困又累,再不想走了,就倒在了车站的长椅上。没有了学习,没有了高考,连父母也没有了,躺在空荡荡的椅子上,我虽然感觉身子有些冷,但竟然很快睡着了,睡得死沉死沉的。
第二天,我盯着售票窗前的墙头找地名,一个一个看过去,看到了黑水镇。黑水镇,镇上全是黑水吗?要是这样,就让遍地的黑水把我包围起来吧,从此谁也看不见我。为此,我毫不犹豫买了张去黑水镇的车票。拿票之后,看看票面上的车辆出发时刻,再抬腕看看表上的时间,距离开车还早呢,就出了站,去外面转转。
车站外面好多人,来的去的,坐的蹲的,路旁边还有不少小摊贩,红红绿绿摆了一处一处。走过去,看到卖围巾的,我掏钱买了一条。要是冷,可以把自己裹一裹。看到卖雨伞的,也买了一把。离家时走得急,连伞都没带一把。看到毛茸茸的玩偶,又买了一个。逗着玩了会儿,塞进包里。然后再去馄饨摊吃了碗馄饨,去凉粉铺吃了份凉粉。看到卖热狗的,来一个。卖冰糖葫芦的,也来一串。晚上睡好了,脑子里也不想什么,也便感觉肚子里空得厉害,吃什么都香。
再上车,车子开着开着,竟然进了大山。爬在盘旋的山路上,一路过去,尘土弥漫,车身颠来倒去。当时还是有些担心,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去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却又有一点开心,去压根不知道的地方,觉得神秘,有种莫名的向往。还想,我走远了,你们再也找不到我了,你们就吵吧,想吵就吵,天天吵。
顛了很长时间,连车带人才在一个地方停下来,说是黑水镇到了。
下车看看,我的天,这是到了哪里了?四面大山,高的,矮的,山挨山,山叠山。山中一块盆地,盆地中间就是黑水小镇吧,看上去比一般村庄上的房屋多些,也就是个大一点的村落吧。一眼看过去,镇上的房屋,低矮破旧,一条街道,又狭又窄。想要马上离开这里,已经不可能了,说每天出山只有一班车,在早上。那我现在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在黑水镇上过夜呗。当时还早,肚子里也还饱,也就走起来,走走看看。
踩着铺了青石板的小街街面,慢慢走着。街上来往的人不多,猫和狗倒是一大群,四窜得欢。两边的房子大都墙面灰黑,墙头泥灰剥落,有些还长了青草。临街的墙面开个门洞,算是店铺,有打铁的、卖粮油的、做裁缝的。
一直到了溪旁,看到溪里并不是黑水,那水也是白的,又白又亮。
沿溪往前走,走上了一座小桥,是石拱桥。灰黑色大石头,拱起座桥。桥沿,有石砌的桥梁,也是灰黑色。
我当时在小桥上站了许久,看着桥下的水,看到一条条的柳叶小鱼,在浅水里慢慢摇头摆尾。我还捡了颗小石子,朝鱼群中间掷去。群鱼受惊,呼地四散逃开,待惊吓过去,又聚拢过来。我当时觉得自己要是群鱼中的一条就好了,和这些身体柔软的伙伴们,每天无忧无虑地徜徉着。
等我看够了鱼,再抬头看天时,西山顶上只剩一小块烙饼,虽然红,却很薄了。我这才意识到,太阳快下山了。那么,晚饭怎么办?睡觉又怎么办?一时间,我的心头涌上一阵慌乱。
这时看到桥的另一头有幢房子,同样是矮旧的房子,门上挂了块牌子,应该是家饭店。有了饭店,就有饭吃。这么一想,我又来了精神,就直接朝那饭店走去了。
进了门,我看到屋里两张小桌,便在桌前坐了。走过来两人,一个小眉小眼的男人,还有个大脸盘的女人。他们问我是不是要吃饭。我点头说是。他们当时很热情,问我点什么菜。我便点了个菜,再要了碗饭。
饭菜的滋味现在自然记不得了,却清楚地记得,我吃完之后,要付钱,拿出盛钱的饭盒,打开一看,发现里面空了。以为自己带了个宝盒,想掏钱就掏钱,一时半会儿掏不完,却哪里想到,才坐了几趟车,买了点小东西,就把钱给花完了。
现在我吃了饭,没钱付账了。
没出过门又从不懂打理钱财的我,来到了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吃了饭拿不出钱来了,这可怎么办?我当时又急又羞,整个人都傻了。
我想哭,想喊爸爸妈妈,但是还是都忍住了。冷静下来,我跟老板老板娘说,我没钱了,不是故意的,要是你们同意,我可以把包里的东西抵给你们,围巾是新买的,伞也是新买的,还有绒偶。可小眉眼的店老板说他不要东西,只收钱。他还说,他们是小本生意,赔不起,要是想骗吃的,有本事就上大饭店去。说我是骗子,骗一饭一菜,我犯得着吗?可我拿不出钱,他们又不要我的东西,实在没办法了,我还是忍不住哭了。
后来有一群人进来,也是来吃饭的吧,见我在哭,问什么情况。老板就跟人说,来了个骗吃的。就有人起哄,说一些难听的话,差不多是卖身偿还之类的意思吧。还有人上前,抓住我的手,不顾我的惊慌,从我手上撸下了腕表,把表递给饭店老板,说,先扣表。
这块手表是我爸生意红火时,去国外带回来的,说是名表,时间走得准,我一直戴着。要扣我的表,扣就扣吧。饭店老板果真接了我的表,看一眼,马上收了起来。大盘脸老板娘倒是说了句,不就一碗饭嘛,干吗拿人家手表。
这时候又从外面进来个人,是穿黑衣服的年轻人。
来人身形敏捷,跳上前,抬手指着屋子里的人,厉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我在门外都看见了,真好意思,一群大人欺负一个小姑娘!
马上有人笑了,对着来人不怀好意地说,小天啊,你仗义,那你把小姑娘的饭钱付了,再把她给带走。
被称作小天的来人说,好,这饭钱算我的,我一定来付!
却有人大声嘲笑起来,说,打铁的小叫花,你口袋里要是能掏出一个子儿,小姑娘的饭钱就我来付,算我请客!
小天没有气馁,朝人瞪了眼睛,眼里迸着凶狠的光。可屋子里人似乎根本不买他的账,继续起哄,继续说难听的话。
小天再没说什么,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快走,别受他们欺负!
他说完,抬腿往屋外跑。我被他拉着,也就跟着他跑了出来。
还是听到了身后的声音,一个说,小铁匠真是行侠仗义啊!另一个带着邪笑声说,怕是看上人家了吧——
3
出了小饭店的门,又往前跑了几步,我的手才被他松开。
当时我抬头看,天已经快黑了,只有西山顶一块青灰色的光。看看眼前这个叫小天的男子,只能看见他的轮廓,一身黑色衣裤,一张白皙修长的脸。从脸的模样看,他比我大不了多少。
这时候我听到他说,你走吧,没事了。
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暗光下的脸却显得有些僵硬,没有表情的样子。
我朝他点点头,想跟他说声谢谢,但声音却在喉咙间被什么卡住了,吐不出来,或许我还没从惊愕中缓过神来。
他再看了我一眼,说,你还不走,我可要走了。说完,他果真转身走了。
他走了,帮助我的人走了,那我怎么办?要知道在这人生地不熟的黑水镇,天黑了,我身无分文,怎么过夜呀?
我不假思索地朝前追去,追前面那个黑影子。高一脚,低一脚,好几次差点摔倒,还好都稳住了。追着他,进了一条小胡同,再一拐,到了一幢房子的前面。房子看上去有些大,黑黝黝的。还好有块光亮从人家窗户里透出来,落在地上。
亮光下,他回过头来,发现了身后的我,惊疑地说,你怎么也来了?
我只好低下头,小声说,我是外地来的,现在没地方去了。
他说,外地人,没钱又没地方住,怪可怜的,那你也不能跟著我呀,我也帮不了你了。
我终于壮起了胆子,说,还是帮我找个过夜的地方吧。
他说,帮你找过夜的地方?你是一个女孩子呀,怎么帮?真的帮不了。
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因为人家帮了我,就缠上人家,而人家也一定是真没办法再帮我了。我心里发凉,也不想再死皮赖脸缠人家。可是我真的没地方可去,只能做只黏人的癞皮狗。
他又说,你要真不肯走,就随你,我到家了。
说完他转过身,从旁边一幢房子的门里走进去,门被关上了。
一个人,被包裹在黑夜里。身旁,还有一片淡弱的光。而远处,四面的山,成了一个个大黑团,边沿散着一层幽蓝的光,就好像躲起来的鬼眼。
我低下头,抬抬脚,挪挪身子,慢慢靠近小天进去的那扇门。一会儿,仅有的亮光也灭去了,眼前一团漆黑。夜风裹着山乡的寒气,包围了我。我蹲下身子,摸出包里的围巾,裹在了身上。可我的身子,还是瑟瑟发抖。只能用背抵了门墙,让自己蜷缩起来。
黑暗中,我看见了自己,是从前的自己。穿着粉红的裙子和闪亮的鞋子,小手牵着妈妈的大手,走向幼儿园。穿上了整齐的校服,走在小学的草坪上,从校长手里接过奖状,高高地举手敬礼。戴起小公主头冠,往高高的塔形蛋糕插上蜡烛,点燃了,在同学们的掌声和好听的音乐声中,吹灭烛火,许下愿望。
一年又一年,我的愿望总是,更加幸福快乐。
而此时,我最大的愿望是,有张床,床上有条厚实的被子。
黑暗与寒冷中的我,听到周边有虫叫声,一声紧似一声,叫得尖锐。还有狗叫声,一阵阵狂吠,要把黑夜撕开似的,撕得快裂了。
可我到底困了,闭上眼睛,渐渐迷糊过去。
似睡似醒中,我又听到了声音,不是虫叫狗叫,好像是开门的声音。然后,有一束光,照到了我的眼前。很亮,亮得让我睁不开眼睛。
这时我听到一个男人声音在我身前说,你真的还在这里,起来,跟我走吧。
一听这话,我什么都没想,马上站了起来,跟着那团亮光,走了。
迷迷糊糊地,好像走进了一幢房子里。房子里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随着旁边亮光的抖动,我蓦然看见了东西,好像,好像是棺材!我不由得惊叫了一声,抖着声音问,这,这是哪里?地狱吗?
声音又出现了,说,放心,地狱还远。
我仍然在发抖,整个身子抖抖的,脚步也抖抖的,但我没有停下来,跟随那团亮光,一直走,好像上了楼,然后再进了一扇门,再然后停了下来。看一看,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灯光下。眼前的灯光红黄色的,看得人眼睛迷离。灯光下站着个人,看不太清,但我还是认出来了,不是别人,是之前刚刚认识的年轻人,记得叫小天。
我说,是你把我带到这儿来了?这是什么地方?
他说,让你来,是因为不想明天早上,看见有人冻死在这楼下,这里,是我住的地方。
我问,让我睡你的房间吗?
他说,只好这样了,凑合着过一夜吧。
我看看他的房间,很狭小,像只鸟笼,里面只有一张床,同样狭小。
我说,我睡了你的床,你睡哪里?
他听了盯着我,目光凶凶的,再用恶狠狠的声音说,把你带进房间就不错了,还想睡我的床,这楼板是木头的,我还有件过冬穿的棉袄,你就穿上棉袄,睡地上。
穿着破棉袄睡地板,我听着,虽然心里不乐意,还是哦了一声。
等他把棉袄拿出来,要递给我,却又迟疑了一下,转身披在了他自己身上,说,算了,还是我睡地板吧。
我听了还傻乎乎地问,为什么?
他更加沒好气地说,因为我是男人!
有床睡了,这下我可高兴了,马上一头扑下,抱住了床上的枕头。
可他把他的枕头拿走了,用力抓住,一把夺去,丢在了地上。可过了一会儿,他又软和了语气说,热水瓶里还有点热水,你要喝水就倒一杯,余下的可以倒进旁边脸盆里,洗把脸。
我就像个木偶人一样,被人牵引着,喝了杯水,再倒水洗了洗脸。之后,飞快地爬上了人家的床,钻进被子里,什么都不管不顾了,睡了。
那一夜,我觉得自己有生以来睡了最舒服的觉,这哪里是睡在硬板床上,分明睡在了云里,一层一层一朵一朵的白云,把我抬起来,是那样的舒坦与柔软。我飘着浮着,去了最美丽华贵的月亮宫,带着甜笑,唱起歌。
满天飞来花瓣,把我覆盖起来,好柔软好温暖啊。
我醒来了,努力睁开眼睛,看到满眼的白光。再看,白光是从窗外进来的,一只小窗,窗口处黑黝黝的。这是哪里?一惊之下,我一骨碌坐起来。仔细看看,发现自己身下是一张狭小简陋的木板床,盖了一条褪色的布被。床头还有一个旧热水瓶和一个小脸盆。我这才一点点想起,我晚上露宿街头,被人带到了这里。
带我来的人是小天。
小天呢?
这时候听到了咚咚咚的声音,好像是人跑动的声音,是脚步撞击着木楼梯吧。
很快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了,正是小天。
见了他,我霎时不敢动了,愣愣地坐在床头。看他的双手放在背后,一双眼睛瞪着我,眼里没有一点笑意,露出有些凶巴巴的光。好像,我让他生气了。
可他这样,我反而不害怕了,干脆来个装疯卖傻,展了笑脸朝他说,昨晚睡得太香了,真好,谢谢你了。
他却不笑,鼓着腮帮说,你半夜磨牙的声音真难听!
是吗?听了他的话,我只想笑,我在梦里明明唱歌呢。顿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了什么,赶紧起身,从床上跳下来,慌乱地叠着被子,一面抱歉地跟他说,马上把你的床整理好,我该走了。
却听到他一字一句地说,你是该走了,只是黑水镇的班车,早就开走了。
我惊呼,天呐,这么早就开走了?
他说,还早?都快中午了。
我只好沮丧地说,车走了,那我今天又出不去了。
他又用很重的声音说,就算有车,你也没钱买票。
可不是,被他说中了,就算有车,我身无分文,又能怎么样。没车没钱没吃的,什么都没有,真不知道自己接下去怎么办才好。目前无处可去,可又不能继续待在这里。
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一样东西出现在我面前,抬眼看看,是个饼。
是小天,他把一个烧饼递到了我面前。看来,他的生气一定都是装出来的,而且说不定他并不会狠心地马上赶我走。
再看小天,见他果真展开了眉头,嘴角边还卷了个微微的笑意,对着我说,睡了这么久,饿了吧,先填填肚子。
我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肚子里果真又空荡荡了。简单洗刷了一下,我拿过小天带来的烧饼,不客气地咬上一大口,咀嚼起来。
在那样一个时候,黑水镇大男孩章小天,真的像是我的天,救命的天。
4
睡足了,吃饱了,该为自己的处境想想办法了。首选,求助,给家人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我的所在。是啊,出门这么多天了,说不定已经把他们给急疯了。可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打这个电话。想起他们,我的耳朵里还是嗡嗡作响。那其次,筹资,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只有向小天借钱。我想他既然帮助了我,应该认为我不是个坏人,会相信我,出去以后一定把借他的钱如数还给他。
可小天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提前跟我说,他是黑水镇人,只是家并不在镇上,在更深的大山里面,他来镇上是学手艺的,跟铁匠铺的老铁匠学打铁。他说师傅只管徒弟三餐,不给工钱。所以,他也没钱,帮不了我。
这么说小天真是个小铁匠,饭店里的人就是这么叫他的。这个年纪不上学了,早早学手艺,做个打铁的小徒弟,也是个有难处的流浪人吧。我也便和他聊了聊,跟他说说我家里的情况,以及我来到黑水镇的原因。他听后,叹了口气,像个大哥哥一样跟我说,你错了,不管怎么样,你还能读书,比我幸福多了。
小天说他也喜欢读书,拿过不少奖状,可是家里有弟弟和妹妹,父母供不了三个孩子的学费,他是老大,年纪比弟妹长,只好辍学了,进铁匠铺学手艺。
我问他,现在不是很多年轻人进城打工,进厂里干活,或者自己做点生意,都能赚钱的,为什么他还留在乡下,干打铁这样的重体力活。他说,镇上离家近,农忙的时候,可以回家给父母添把手,选择学打铁,是因为老铁匠与父亲是老相识,他答应不收学徒费,还管一日三餐伙食。
小天的话,让我不由得回想起自己的以往,那些在大伞护卫下的,一路阳光鲜花的时光。再与他比较一下,一时间,我觉得有些心塞。
看着眼前的人,他的个子不是很高,身子和脸都瘦,眉骨有点凸起,眉毛倒浓密,眼睛细长,目光很明亮,只是脸有些白,不全是白皙的白,倒像是有些苍白。我在电视或书本中看到的打铁人,好像都是虎背熊腰五大三粗的,小天跟这样的人一点也不像。他就像邻居家的哥哥,平和亲切,还,还挺好看的。我飞快在脑子里搜罗形容男生好看的词,帅,英俊,俊秀,爽朗,明朗……对,明朗,一个明朗的大男孩。
小天又要去铁匠铺了,他说铺里的活多,出来时间长了,会被师傅骂。他要走了,我总不能整天待在人家房里吧。别说一个女孩子长时间待在人家房间里,就是同性别的陌生人,这么待着也不合适吧。也就起身,跟随小天一同走出房间。一出门,又看到棺材,一具具鲜红的棺材,吓得我不敢直视。我问小天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住在这样的屋子里。小天说这里是镇上一个家族的祠堂,是众房,所以各户人家备下的棺材都存在这里。他之所以住在这里,是因为这里的房间不要房租。
出了门,总不好意思跟人家去铁匠铺吧。分开前,我问了他一句,我要是另外找不到住的地方,晚上可以再来找你吗?他听后没有回答我的话,却低下头,抬腿踢了踢路上的石子,然后就朝前面走了。
见他这样,我的心里反而坦然了,至少,他没有明确拒绝我。
现在,我极需要钱,可是怎样才能弄到钱呢?对了,不是可以翻垃圾桶找废品吗?可这小镇的街道上,没看见垃圾桶。垃圾倒是不少,街面上,店门前,遗落着纸片、塑料袋,还有草叶树叶等,却看不到有回收价值的。我还想帮人家卖菜。我看到一位白发老太太弓着身子,拎着一篮菜,还要拿小凳和杆秤。我就上前问人家,需不需要帮手。老太太朝我嚅嚅瘪嘴,听不清都说了些什么。直到人家朝我摆一摆手,才看清人家是要我走开。迎面走来一位衣着整齐的体面男人,我竟然涎着脸上前,跟人家说我没钱了,能不能借我点钱买张车票。人家听后,竟然阴笑着说,还是你借我点钱吧,好把你给买下来。我转身就走,听到身后一句,小骗子!
我在黑水镇上漫无目的地逛来逛去,这个时候,我也动过不好的念头。不能叫动过,只是想想吧。比如说,去人家园地里扒个红薯拔个萝卜。扒红薯拔萝卜的活儿,我们在夏令营里干过,我能干。再比如,看着街头停放的自行车,四处无人,偷一辆卖了。卖上一辆自行车,肯定有几顿饱的。只是,也就这么想想吧,我是不会干的。
这才发觉自己是这般无能,不要说弄到钱,连口水也喝不上了。要知道,早上吃了个烧饼,走了半天,这会儿已经口干舌燥,喉咙里要冒烟了。是不是可以去小溪里,直接灌上一通。可是书上说了,生水里有许多寄生虫,想想够可怕的,还是不要尝试。
却没想到,喝水的事情马上解决了。一位农妇大妈,跟我妈差不多年纪吧,在院子里朝我招手呢。我看看她,挺面善的,便迟疑着走上前。待我走到她家院前,大妈笑着说,孩子,看你在这里来来去去,走了好多遍了,遇到难事了吧?进来喝口水吧。进了院子,大妈给我端来一大杯暖热的茶水。我接过来,毫不迟疑地喝了。看喝完了水,大妈说,孩子,看打扮,你是城里人,是好人家的姑娘,如今遇到难处了,没事,人一辈子总会遇到几次难处,过去就好了。我看看自己身上,泛白的牛仔上衣,已经沾了不少灰和泥巴,灰不溜秋了,脚上的白球鞋,也同样成了黄黑色,哪里还有半点城里姑娘的样子。可这位农家大妈的话,让我听了只想哭。更没想到的是,大妈竟然又拿来几个馒头,白花花的大馒头,装好了塞给我。又说,拿着。我想,黑水镇的这位妇人,一定是位菩萨。她的茶水和馒头,还有她的话,让我感动得想跪下去给人家好好叩个头。在我离开她家的时候,她又跟我说了一句,早点回家去吧,别让家里人担心。就好像,我的来路和去处她都清楚呢,真是神仙。
离开她家的时候,我看好了,街西头的一个院子,院里种着棵桂花树,树枝头正开着花。金黄色细碎的小花,让满院子飘着甜香。
晚上,我自然又回到了祠堂,找到昨晚过夜的房间。可是房间的门关了,敲敲没有回应,推一把也是推不开,像是锁上了。我想说不定小天还在干活,没有回来。也有可能,他再不想收留我,就把门锁了。可不管怎么样,我只有再在这里过夜了,哪怕就在这门前。
我坐在这老旧祠堂的二层楼梯口,身后的阁楼铺有楼板,装了板壁,隔有小房间,而眼前是空的,上下层没有隔开,贯通成一个大空间。从上面往下看,看见下面一根根粗大的柱子、破烂的照壁,照壁下有张案桌,长长的,上面除了灰,什么也没有。而边厅里,一条条高凳上,架放着一具一具的棺材。奇怪,这时候面对着棺材,我竟然不那么害怕了。还伸手指着那里,一二三四,数了一遍。
小天回来了,从楼梯下面走上前,一抬头,看见了我,愣了一愣,马上停了腳步,又朝我瞪起眼睛。
但看得出来,他对我的不请自来并不十分意外。
5
回到房间,小天给我带来个好消息,他说已经跟他师傅开口,向师傅借点钱。师傅虽然还没有说行,但也没有一口拒绝。小天说,我明天再跟师傅说说,说不定师傅就同意了,要是拿到了钱,你就可以买票回家了。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有了钱买票,我就可以离开黑水镇了。至于回家,我还没想好。
小天用热得快烧了一暖瓶水,倒了一大杯。灯光下,杯口腾腾冒出热气,看着真暖人。我拿出好心人送的馒头,和他一起分享。
我们两个人,一个靠墙一个靠床,面对着面,席地坐了,一人手里握着一个大馒头吃起来。真是,流浪儿遇上了流浪儿,共患难,成兄弟,不不,是成好朋友。惺惺相惜,惺惺惜惺惺。
小天拿着馒头,看着我,他的眼睛里有了温度,看上去目光更加柔和了。他说,以后我要是去城里了,再遇见你,你也这样款待我吗?
我正在使劲吞咽呢,听了他的话,连忙鼓着大嘴巴点头,再急急地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说,我请你去酒店,城里铺着地毯亮着水晶灯的大酒店,请你吃大餐。
他听后却摇摇头,轻声说,干吗去那样耀眼的地方,我不习惯,只要还能像现在一样,你跟我,一起吃个饭,就好了。
我又连忙点头,嗯嗯,那就这样吃吧。
他却说,回了城,你就是城里姑娘,哪里还会认识我,认识一个乡下的小铁匠?
听他这么说,我急了,几乎想发誓,大声说,我认识你,从此以后都认识你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看着我,看我傻傻的模样,不由得咧了嘴笑开,说,好了好了,小心点,别噎着。
就着白开水,我们两个,很快把一袋馒头全吃完了。起身,打个饱嗝。又相互避开,都洗了洗,也就要安寝了。他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还是老样子,我睡地下,你睡床上。说完之后,他很快躺下了。我也就上了床。
上床后,倒没有再急着躺着,拥被坐在床上,看看这昏黄的灯光下,是怎么样的一张床。也就是几块木板架起来,铺条被子,而所谓的床头,是一只破旧的纸箱。纸箱上面还放着几本书,整整齐齐的。我拿过一本看看,是初中的课本呢,上面有三个字,是姓名,端端正正的,章小天。书页已经泛黄卷边了,一定翻看了不知多少遍。我再一次翻开,看看里面,一页页一处处画着线写着字,都清晰端正。
恍惚间,又想到我自己了,宽敞的席梦思大床旁,漆面闪光的大书桌,书本用塑面封装好了,崭新崭新的。我拿书看了一会儿,怕主人不高兴,很快放回去了。
再看章小天,身下这张床的主人,此时裹件棉衣缩在床下角落里。而我,一个陌生闯入者,堂而皇之地霸占着他的床铺。看着他缩紧了的身子,我不由得想,虽然是木板地面,但没有别的铺垫,深夜里一定很冷吧。
我试着问他,你会不会受凉?
他又紧了紧身上的棉衣,依旧背对着我,没有说话。
我到底不忍,壮起胆子说,要不,你也上床,一起挤挤吧,暖和一点。
他听了我的话,倒转过身来了,说,你是女的,我是男的,你就不怕,不怕……
他没能把下面的话说出来。我看见,他的脸上竟然有点不一样了,好像红了起来。说着,他又背过身去,把倔强的脊背对着我。
我也就没再说话,躺下,拉一下床头的绳子,灭了灯。
半夜里,房间里有声音,把我从睡梦里惊醒了。凝神听听,确实有动静,好像有人在呕吐。谁呀?见灯亮着,我就挺起身子,看到小天躺的地方空着,而他蹲在了前面的角落里,正对着一个盆子呕吐。我连忙起床,问他怎么了。他的后背一耸一耸的,抽动得厉害。他把吃下去的全吐掉了,还是呕吐,到后来,吐出的是黄水。等到稍微好些,他喘着气挣扎起来,可能因为蹲得久了,起身时一个趔趄。我连忙扑上前,把他一把抱住了。
不能再让他躺地上了,我坚持要他躺上床,又倒来水,让他漱漱口,再喝点。他看着我,跟我说谢谢。我看到他的眼角有微微闪亮的东西,可能是泪花。
小天又起来呕吐了几次,呕到最后,只是干呕,胃里肯定空了。一直折腾到后半夜,他才平息下来,安静地躺下身子。我裹上他的棉衣,趴在地板上,想坚持到天亮。他却挪了挪,把身子侧起来,挺直了,努力地让出空位,让我也躺一躺。我上了床,在他的身后躺下了。
我们背抵着背,虽然都想尽量移一移,留出点距离,但是床实在太小了,好不容易移开,空一下,很快又抵在了一起。后来,我感觉到小天的后背热起来,越来越热,热得发烫。他,他发烧了吧?我想问他怎么样,又怕惊扰他,也就装作睡着了,没有再动。
那个晚上,说不定他想以他发烫的身子,在寒夜中给我递来些热量。而我,也想以我的身体,给他降降温。多年后回忆起那个晚上,我心里仍是满满的暖意,还有一点愉快和满足,全然没有害怕和杂念。
天亮了,我起床了。小天也想起床,他努力抬起身,到底撑不住,又一头栽了下去。
我说,你病得不轻,我送你去医院吧。
他轻声说,没事,再躺会儿就好了。
他不去医院,肯定怕花钱,他没钱,我也没钱。可是不治疗,病怎么能好起来。不行,有病不能拖,必须想办法弄到钱。
他还记着铺里的事,让我去告诉他的师傅,他今天干不了活了。
我走出祠堂,离开小天,又走在了黑水镇的街头。一步一步走着,我想自己要承担照顾病人的责任,不能继续做一个只会赌气任性的独养女儿。一夜之间,我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我还想,等把小天送去医院,我给家里打个电话吧。
铁匠铺在小镇东头,走进狭小幽暗的门洞,里面的炉子已经烧起来了,一团红旺的火。炉火前面,一个秃顶鹰钩鼻老头,穿着件青色旧工服,正在搬弄铁块,看样子打算往炉里投。我不敢正眼看老头的脸,便低了头,跟他说了小天生病的事。
半天,老頭才来了一句,你是什么人?他怎么让你来传话?
我说,我是章小天的朋友,他病得重,来不了,所以让我来了。
他却说,装病,装了病就好不干活。
我不顾他说什么,却斗胆问了一句,师傅,您能借点钱给小天看病吗?
他好像没听见,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看着做师傅的对徒弟生病无动于衷,我一时来气了,再也不管不顾了,大声说,不看病会死人的,他死了你要重新招徒弟,重新教手艺,现在的年轻人,谁还愿意跟你学打铁这个破手艺!
被我这一叫,老头倒转过头来,认真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是浊黄的,倒不像吃人的鹰。
不知道是被我说动了,还是可怜我,老头竟然伸手在口袋里摸,终于摸出了一张纸币,在手指间捏了会儿,朝我递了过来。
我接了钱,赶紧说,谢谢师傅!
他却又哼了一声。
虽然是张小钱,但有了点钱,就好办了。我一路小跑赶回来,马上要送小天去医院。小天却不肯,让我拿钱买张车票,早点回去。我赌气说,只要你的病没好,我就不走,哪里都不去。他这才起身,和我一起出了门。
小镇上没有医院,只有个小诊所。诊所的医生给小天看了看,说,吃多了东西吧,又着了凉。我和小天连忙点头。医生又说,老铁匠就是抠,每天收钱,却只进不出,也不给徒弟吃餐好的,天天干体力活,这身体哪里跟得上。我听了医生这话,想想也是,要不是营养不良,小天一个打铁的,哪会这么瘦,脸色也不好看。
医生建议给小天输液,因为呕吐脱水,还发着高烧。可是,我们带来的钱,都不够买盒最便宜的感冒药。小天也便推脱,说不用了,吃点药就行了。这时候,我的豪情又来了,果断地跟医生说,放心给病人治疗吧,至于钱的事,我来解决。医生听了,果真给小天开了药,输上了营养液。小天坐在输液架下,皱着眉头,目光幽幽地看着我。我明白他想说的,他是担心我说了大话,接下去该怎么办。
把小天托付给医生照看,走出了诊所,现在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找钱。
钱钱钱……
6
我还是有一笔财富的。不是吗,我的手表,爸爸从外国带来的。记得爸爸把表给我时,说是名牌,让我小心点,别弄丢了。爸爸当年有钱,不会提钱的事,但他吩咐我别弄丢的名牌表,一定值钱是不是。我那块表,还扣在饭店里,必须要回来。
我挺起胸昂起头,又一次走进了饭店。一眼看到小眉小眼的老板,坐在吧台后面拨算盘。他应该听到了声响,抬起头看见我,咦了一声,说,怎么又是你?看来,他还记得我。我说,是我。他说,还来吃饭?有钱了?我说,我来,是请你把我的表还给我,欠你们的钱,我给你们打工,洗碗端盘,需要干多久,由你们说。他说,原来还是没钱呀,那就走吧,我这店里不缺人手。
我早想到了,他是不会轻易把表还给我的。可我,也是想好了对付的办法才上门的,不会轻易放弃。我上前一步,凑近他的面前,跟他说,老板,跟您说吧,我爸爸是县城里的公安局长,是他让我来镇上,故意不带钱,目的是暗中查看这里有没有坏人。
这样没有来由的话,一听就是蒙人的,人家一个开饭店的,也算是行走在江湖,什么人没见过,哪里会轻易被蒙住。他听后嗤了一鼻,说,上回吃白食,这回改行了,行起骗来了。
这一招又不管用了,但既然弓拉了,弦上了,管用还是不管用,不管了,射箭吧。我大声地说,我的手表,抵得上你整间饭店,要是不信,你找个懂行的打听打听,这镇上不会没有一个懂行的吧,要不你拿着去问问修钟表的师傅!
这回,本来一张不屑的脸,换成了犹疑。
也不管他的反应,我继续大声地说,说我骗,你倒是再打听打听,什么样人家的孩子,能戴得起国外名牌的手表!
把箭射完,人家还是没中,我也没辙了,只好转身朝门外走。
才出门外,一个人追了上来,是饭店大脸盘的老板娘。老板娘追上我,给我递上一件东西。一看,正是我的手表。
我接了,再问她,老板相信我了?
老板娘说,你说的没错,你这块表抵得上我们整间饭店,这名牌表值钱,他懂的,开饭店以前,他就是个修钟表的。
我说,谢谢你们,欠你们的饭钱,我会记住给。
老板娘说,不就一碗饭嘛,别记了,回去可别跟你爸说,黑水镇有讹诈孩子的坏人。
看来,他们把我爸是公安局长这一句,也当真了。不过我觉得比起那位拨小算盘的老板,这老板娘还是不错的。
现在我手握名牌表,想着怎么换成钱呢。是不是可以再卖给饭店老板,他懂行呀。可想想那么个人,还是算了吧。
走着时,又碰上那个人,穿着整齐体面的男人。机不可失,我一步追上前,对着他说,我这里有块表,你要认出是块好表,就便宜卖给你了,要是还认为我是骗子,你可以啐我。
那男人用不屑又狐疑的目光看看我,还是把表接了过去了,拿在手上,正一看,反一看,拿低看看,又举高看看,然后说,是块好表。
想不到,这僻远小镇上,还真有几个识货的。
男人把我的表拿在手里,看样子攥紧了,跟我说,你开个价吧,要是合适,这表我要了。
看他的样子,我知道事情能成了,索性开了个大价,两张大钱。当时,两张大钱对于我们来说已经太大了。我们,当然是,我和小天。
男人答应了价钱,可他说身上没带那么多钱,让我跟他去银行取。我也就跟着他,来到了银行。这银行,也就是两间平房,门前挂了块牌。男人走进银行的时候,好几个人跟他打招呼,还称呼他经理。说不定,这男人就是在这里工作的。如果是银行工作人员,应该见多识广,认得出好表也正常。人家取了钱,就把钱给了我,没多说什么。旁边倒有人投过目光,眼神似乎有些不一样。
有了钱,什么都好办了,把诊所的医药费付了,要买车票也可以,还有饭店那点欠债,又算什么。至于老铁匠的那点钱,再说吧。
小天输完液,精神好了许多,出了诊所,走得很快,我都追不上了。回到房间,我发觉他脸色很难看,比生病时候还要难看,我问他这是怎么了。他竟然乜斜了眼睛看我,说,怎么回事,一下子就有钱了?看他脸上不屑的神情,就好像我一定是干了什么坏事。我跟他说,有钱了,但我没偷没抢。他说,这个你不用说,你没那本事。我倒想逗逗他,故意嗫嚅着说,那我还能干什么?
没想到,他却发火了,大声说,我坐在诊所里都听说了,一个外地来的小姑娘,在银行经理手里拿钱了!
小镇上的风,刮得可真快。可我从银行经理手里拿钱,又有什么不是?是不是,还能有别的内容?我忽地想到了什么,不由得一下子面红耳赤。
这回我生气了,朝小天大声地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还是名高中生!我是从人家手里拿到了钱,那是他买了我的手表!
聽了我的解释,小天低下了头,跟我说了声对不起。我也不生气了,把我怎么样从饭店老板那里讨回表,又怎么样卖出去的事情,都跟他说了。他听后觉得很惋惜,他说惋惜的不是表,而是那表是一位父亲送给女儿的,是父亲给女儿的爱。
父亲的爱,我怎么从来不去想这层呢?
小天的病好了,我也该走了。离开黑水镇,回家吧。回到家,回到学校,让我离家出走的故事,就这样结束吧。
可我,竟然有些不想走了。
我这是怎么了?留恋起黑水镇?至于吗?
应该是,他呀,黑水镇上的少年。
我看着他,章小天,看着他微凸的眉骨上,两道浓浓的眉毛。这眉毛,像剑。是不是,这剑什么时候刺进了我的心?
小天也看着我呢,他笑着,轻轻地抿着嘴唇,竟然笑得有点腼腆,好一会儿,才说,你的眼睛会起云雾,好大的云雾。
我说,小天,我明天就要走了,你会去城里找我吗?
他说,会的。
我说,可不要太迟哟,要是迟了,怕是我已经老了,死了。
他说,要是死了,你躺进棺材里,就是楼下那样的棺材,我躺一具,我也躺一具,我陪你。
死了,一人一具棺材,躺着,陪着,再不离开,那样也挺好。可是,在死之前,在我们鲜活的时候,是不是可以干点什么呢?
我竟然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掌有些粗糙,我握紧了。
我说,章小天,我想做你的女朋友。
他说,我也想做你的男朋友。
我说,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依依,韦依依。
他说,我早就知道你的名字了,你叫流浪的女孩。
我问,那你呢?
他说,我还是叫小天。
我说,流浪女孩的小天。
我们抱了,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年轻的男孩和年轻的女孩。在黑水镇,在简陋昏暗的房间里,年轻的男女,抱在了一起。
我感受到了来自他身体的热量,烧着我,一定也烧着他自己。我还被硌痛了,是他的手,还有他身上的骨头。
他咬了咬我的耳朵,说,你知不知道,男孩子和女孩子在一起,还可能做一些事。
我涨红着脸,说,我在书上看到过,知道一点点。
是的,我知道,男孩和女孩,相爱,拥抱,接吻,还有……
男孩章小天,女孩韦依依,他们会做什么呢?
要知道,那个时候我的身体已经成熟,对朦胧又神秘的事情,有了渴望。那渴望,是一种陌生又莫名的向往,同时带着害怕。是啊,害怕,很害怕……却又,身不由己地,想,好想……
就像是,渴极了,需要一杯水。
得到了一杯水,只是杯子上画着骷髅,说明杯中的水是毒液。
接下去,我和小天在那小房间里,又待了整整一个晚上。只是,我们什么也没干,除了拥抱。我们忍住了,没有喝有毒的水。
我们又躺在了同一张床上,再没有背对着背,他伸开手臂,拥住我,轻柔地。我偎依在他的胸前,贴着他,同样轻柔地。我们俩悄悄说着话,他说真的很喜欢我,夜街上,我像条甩不掉的尾巴一样黏着他,他喜欢,我在他床上说梦话磨牙,他喜欢,看到我被他冤枉,涨红脸的样子,他也喜欢。他说他要好好干活,等我长大以后,再去城里找我。要是到了那时候,我还没有忘记他,还想做他的女朋友,他会上我家向我的父母提亲,让他们同意把女儿嫁给他,做他的新娘子。
我喜欢的人上门提亲,他早上来,还是晚上来?他来的时候天晴还是下雨?这样想着,我幸福得快要晕眩了。
我跟小天说,你一定要早点来提亲,在我年轻最好看的时候,要是迟了,等我老了,那就不好看了。
他说,你老了也好看,永远都好看。
第二天,在小天的坚持和催促下,我坐上了离开黑水镇的班车。
上车了,我满眼含着泪水,把脸贴在车窗上。车窗外,小天站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车子开动了,他还站在那里,朝我挥手。车子开远了,越来越远,只能看见一个远处小小的黑影子了。
那影子,留在了黑水镇。
7
我回家了。可想而知,因为我的失踪,家里都乱成什么样了。父母四处奔走,到处寻找,还报了警。才几天不见,他们看上去已经老了许多。
回来后的我,好像也已经懂事了许多,跟父母说了我离家出走的原因,还把我在黑水镇上的遭遇,原原本本地跟我妈说了。
爸爸妈妈同我约定,说是只要我安心读书,把书读好,考上大学,他们一定不再吵架,不离婚。同时他们要我保证,在我考上大学之前,除了读书,不谈恋爱,不跟外面人,特别是黑水镇上叫小天的男孩,有任何的往来和联系。
我答应了。
因为我相信小天,相信他会安心干活,等着我。我也要好好努力,考上大学,创造条件,让父母还有我周边的人,接受我和小天在一起。
不久,爸爸的矿洞解封了,重新开矿出货,家里经济又好了起来。事业好了,爸爸精神焕发,不再酗酒。而妈妈,工作也顺利了。爸爸妈妈,又和好如初,恩恩爱爱,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
我考上大学了。从黑水镇返校以后,除了小天,我再不想什么,一心扑在学习上,成绩节节攀升,也就如愿考上了大学。
我想把我上大学的消息告诉小天,我多么想和他一起分享这快乐的时刻。其实在高考前,我并没有彻底遵守给父母的保证,我给小天写信了,写过好几封,从邮筒里偷偷寄出去,寄向黑水镇。只是,一直都没有收到小天的回信。总不会是,他不想理我了?他忘记我了吗?或许是,他怕影响到我的学习吧。
就在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盘算着回趟黑水鎮,再去找小天的时候,收到了一个邮件,是从黑水镇寄来的。
是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块手表。我一眼认出来了,是我戴过,在黑水镇卖掉的那块的手表。这手表,怎么又回来了?小天重买回来的吗?他有钱了?
盒子里还有一封小天的信,一看就是小天的字迹,端端正正的。我连忙拿了,躲起来好好地读。在信里,小天他跟我说,他找到银行经理,说了许多好话,才把我的手表赎回来,如今寄还给我,希望我再不要轻易弄丢了,他希望我好好读书,好好孝敬父母。最后,他竟然要我忘了他,因为,因为他说他已经有女朋友了,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要结婚了。
这明明就是分手信呀!小天,我那样信任的章小天,我的初恋,我心心念念的黑水镇少年,他竟然这样对待我!
我的初恋要结婚了,新娘子不是我。
我原本还想在假期里回趟黑水镇,就算小天他不理我了,我也想看看他,看看他未来的新娘子。我会捂着自己的心,给他们送上祝福。可是我妈提前给我安排了一趟国际旅行。旅行回来,假期也快结束了。
在大学里,我又没了高考前的那份心劲儿,整天失魂落魄的,除了功课,很少参与什么活动,也很少与人交流,到后来又开始失眠和头痛,去看过心理医生。直到后来认识了我的丈夫,他是我的学长,发现校园里有个女生总是孤身只影郁郁寡欢,就关注了我。认识之后,他便开导我,陪伴我,还给我写信,甚至每天一封。同在一个学校,却偏要从邮局寄,这里寄出,同样这里收到。连收发室的人都说,学校里出了个神经病。
可我每次接到信,都异样欣喜,就好像期盼已久,就算明明知道,是从我所在的学校里寄出来的,也明明知道,谁写的信,信上都写了些什么。在学长不离不弃的关心下,我的情绪渐渐好转,努力从不愉快中走出来,去参加活动,交流交友。而这位有心的学长,也渐渐进入了我的心。我下定决心,忘掉过去,把已经过去的事和人,一并忘了。
忘干净了。
学长先毕业参加工作了,他进了一家科研单位。我们不在一处的时候他还是照旧给我写信,打电话,关心着我。等到我毕业工作了之后,两个人为了早点在一起,就结婚了。婚后生子,辞职养孩子,全职做家庭妇女,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
其实结婚后我就知道了一件事,是我妈告诉我的,她大概认为我已经成家,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就跟我摊明了。她说她和我爸去过黑水镇,就在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他们找到了叫章小天的小铁匠,告诉他,一名城里的女大学生和乡下的小铁匠,无论如何是走不到一起的。他们还给了小天一笔钱,让他死了这条心。后来小天用我妈给的钱,把我的表赎回,寄给我。我妈还说小天也曾给我过回信,是她串通我的老师,把信扣下了。
知道了。知道了又怎么样。
可因为我爸妈的专断,我跟他们有些疏远。这些年来,一直是这样。我们和他们,没住在一起。甚至我哪怕一个人在家,也不想去他们跟前。一年之中,往往没见几次面。他们应该明白我心里的疙瘩,也就由着我任性。只是这些年来,却没少资助我们。要不,凭我丈夫一个人的工资,我们哪里住得上大房子,开上捷豹车,还有我那满柜的新款衣服。
不想这些了,我既然又回到了黑水镇,就好好地看一看吧。
8
第二天我早早起了床,从旅馆出来,踏着山间小镇的晨曦,走上了老街。老街的模样还在,狭窄曲折,只是街面上的青石板没了,破旧的楼房也换成了新楼。临街有不少早点摊,卖馄饨水饺的,卖豆腐脑的,卖馒头包子的。我买了个大白馒头,咬起来。
来到街西头,这户人家的院子竟然还在,院中的桂花树也在。这树看上去粗大了许多,一蓬绿叶如同伞盖。恍惚间我又看见,桂花树下,一位面容慈善的大妈,给流浪女孩喝了水,还送了她饅头。房屋的门却关着,从旁边人家打听,说是屋主人随儿女进城去了,一年半载都没见回来一趟。我对着桂花树默祷,好人一生平安。
往前走,曾经进过的银行还在,也是新楼了。诊所没见,这块成了个农贸市场。街东头的铁匠铺也没了,原先的位置,也换了新楼,扩大了门面,成了一家修车行。不知道,是不是老铁匠的后代在经营。
祠堂呢?还在不在?
不管祠堂在与不在,我想还是先找人吧。
跟人打听,问知不知道一位叫章小天的,原先是铁匠铺的小铁匠,现在在哪里。马上有人说,知道知道,是章师傅,开修车行了,就在老街东头,原先老铁铺那里。
原来铁匠铺位置上的修车行,就是小天开的。
他,他是修车行的老板了,变成肥头大耳了吗?孩子都长大了吧?他还认识我吗?都这把年纪了,往前走时,怎么一颗心还上上下下的?
转眼又到修车行门前了,我拎拎风衣,把裙子压一压,又捋了捋耳边的一缕乱发。
进了门,一位唇上长了细绒毛的男孩,听说我找章师傅,点点头,把我往里面领,很快把我领到了一个院子里。院子里停着几辆车,有农用车,也有轿车,全是有一半没一半的,一边还堆着些废轮胎废铁架之类的。
再前面,悬着一辆车,车前有个人,我看到那人的背影。仔细看,那个人明明站着,背好像是弓的,驼子吗?
我听到年轻人说,爸,有个阿姨找你。
车前人哎一声,停下手里的活,慢慢转过身来。
小天!
我愣在那里了,时间过了二十多年,我竟然一眼认出了他。要知道,他的脸已经胖了许多,脸上粗糙了,黑了,老了。
而他显然没有我这般激动,一步步走过来,近了,说,我知道是你来了。
他的一双眼睛,还是细又长,却像是熄灭了的灰和炭,让人感受不到一点温度。
我不由得问,我才找到这里,你怎么提前知道我来了?
他说,昨天黄昏,有一辆捷豹车停在桥头,作为修车人,怎么会不多看几眼,那车的牌号,一个字一个字母,都代表一个地区,我还看了眼车里,驾驶座上坐着个女的,我就知道,是你来了。
我也想起来了,那天从我车旁经过了一辆车,车上有人朝我看了看,原来就是他。
他把手上满是污垢的手套除下来,扔在一边,说,去屋里坐吧。又回头对年轻人说,阳阳,你去把几个螺丝上一下。
往屋里走,小天在前面,我跟随着他。他的背确实是驼的,看样子坏了的背还牵扯到脖子了,跟人说话的时候,好像拧不动脖子。
屋里一个厅,也摆了不少轮毂椅垫之类的车辆配件,边上有几把椅子,小天让我坐,他自己也坐了下来。一会儿,有个套着塑胶围裙和围袖的女人进来,给我们泡了两杯茶水,还端来了一碟瓜子。
小天笑着跟女人说,老婆,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依依。又跟我说,这是你嫂子。
女人朝我笑。我也朝她笑,叫一声嫂子。
女人的脸盘有点大,眉眼周正,一看就是位实在人。女人让我们坐,她说刚来了两辆要洗的车,她去洗。
女人走后,小天说,知道你嫂子是哪家的姑娘吗,就是以前桥头开饭店那家的,记得吧,扣过你的表呢,我那老丈人是精明,可丈母娘挺好。
他还开了个玩笑,说,不是我主动找人家提亲,是她追的我,我那时帅呗,倒追我的姑娘可真不少,知道我为什么就娶她了吗,因为她年轻时长得,有点像你。
我笑笑,说,嫂子一定很贤惠,侄子长大了,车行的生意看着也不错,都好了,只是你的背,怎么了?
他说,强直性脊柱炎,可能是早年落下了病根,痛了许多年,吃了不少药,背还是弯了。
我说,能治好吧?
他说,只能控制不再弯下去,直是直不了了。
我问,还痛吗?干活还行?
他说,好些了,不干活怎么行,这么个摊子,阳阳还撑不起来。
说了一会儿,他说,在这里闷着干什么,陪你去外面走走,看看黑水镇有没什么变化,说吧,最想去哪里?
我脱口而出,去祠堂!
小天看着我,眼睛里闪了一闪,说声,好!又说,祠堂已经不一样了。
走时,他走过去喊一声,阳阳,我陪你韦阿姨走个地方,螺丝上好让人来把车开走。
阳阳回过头来应了一声,还朝我叫声韦阿姨。小伙子的眉毛浓黑,眼睛细长,跟他父亲当年一模一样。
我又跟在小天的身后,走在了黑水镇的街头。只是眼前的小天,到底不是我记忆中的少年郎了,那时他的身子挺直而清秀,脚下快步如飞。现在他弓着背,看起来后背连着脖根都不能扭动,一面走,一面左右摇摆,就好像用力甩东西,扁着身子,很艰难的样子。
钻进小胡同,一拐,看到了,祠堂真的还在呢。大门敞开着,里面已经修缮一新了。柱子刷了漆,破烂的板壁换了新的,照壁上挂了画,又长又宽,案桌好像还是原来的,已经洗刷干净了,上面摆着牌位和香炉,还有不少供品。边厅里,一具具的棺材不见了,粉刷一新的墙上,挂着不少字画,都挺好看的。
我笑着跟他说,记得你在这里说过,我要是死了,躺进一具棺材,你躺旁边的一具,陪着我,现在那些棺材都不见了,我们躺不成了。
他说,是啊,到头一把火烧了,都没影了。
不知道他指的是人,还是物。
那么,楼上的小房间呢?还是一样吗?
他说这里由镇上的文化站管理,楼上堆着东西,门锁着,进不去了。
那就不看了,让它保存在记忆里,保存着老样子吧。
9
中午,小天要请我吃饭。我怕麻烦他,让他还是早点回去。他说,那时口袋里没有一分钱,还千方百计给你买个烧饼,如今条件好了,怎么能不请你吃个饭呢?想想也是,当年一个烧饼几个馒头,都是救命餐。那么,听他的,再一起吃个饭吧。
他说要带我去一个农庄,说在那里菜烧得不错,有个大塘,可以钓鱼,吃自己钓的鱼。
我蓦然想到了什么,塘里有大鱼吗?会把钓鱼人拉下水吗?
我说,还是在镇上的小饭店吃吧,我昨晚吃过的那家就挺好。
也不是担心什么,或许是,我更贪恋被仄窄空间裹住的,那一道袅绕的白烟吧。
小天和我坐在小桌前,我问他是不是打个电话,叫上嫂子和侄儿一起用餐。他说不必了,店里不能缺人。也就随他了。点了几个菜,一时还没上来。两个人的面前各来了一杯清茶,也就喝一口,坐着说会儿话。
他說,那年你爸妈也是开着车来的,算是我那时见过的最阔的人了。你爸没说什么,对了,好像听他私底下跟你妈说了句,小伙子看起来不错。你妈就霸道了,朝我扔下一个厚信封,再给话,说你已经考上大学了,是城里的女大学生,和乡下的小铁匠恋爱结婚,那是不可能的,她要我给你写封信,绝情信,从此不许再招惹你。
小天说这些的时候,他的脸是平静的,目光也平静,就好像在说一件与他并不相干的事。而我听着,心底还是泛起了涟漪。
小天继续说,开始我也难过,心里痛得要命,想想吧,老天把一位可爱的女孩带到了我身边,让想她,爱她,却又不能想不能爱,想不通啊!过了些时间,再想,一名城里女大学生与一名乡下小铁匠在一起,可能吗?这样想,慢慢也就想通了。你爸妈这么做,其实是对的,你和我,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倒不是说城里与乡下,或者有钱没钱,就说学识,你读大学,我连初中都没读完,要是在一起说话,怎么能说到一起去?而当初,不过是你不小心从天上掉了下来,就像七仙女落到了人间,和牛郎一样的我,一起在地上,才会互相动心,有了爱意,等你回去,你和我,也就恢复了天上与地下,成了城里的女大学生和乡下小铁匠的故事了,就算年轻人一时任性,但终将不会有好结果。
我静静地听着他说话。他说得对吗?事情应该这样?对或不对,应该,或者应该,又怎么样呢。春去秋来,都过去了。
一时间饭菜上来了,是素净的山里菜,挺合胃口。吃饭时,又聊了几句,他问我父母的情况,我说了实话,说很长时间没见到他们了。他批评了我,说做父母的,总爱着自己的孩子,做孩子的,应该多多孝敬老人。他还说他的弟妹都出息了,都生活得很好,父母还在乡下,再没什么负担了,种点菜,养只鸡,轻松愉快。他说他们兄妹几个,只要有时间,就会回老家,陪在父母的身边。
也聊了几句我小家庭的情况,聊了我的丈夫和儿子。小天说我是遇到好人了,还说对年轻人别太拘束,由着他们发展。我说希望他把病治好了,早点恢复健康。他说电视上有个大明星,也是得了和他一样的病,人家那么有钱,一样弓着背,摆手摆脚地走,说明这病难治,也就这样了。他说得轻松,我心里还是绞了一下。
饭后,要走时,我不由得又好好看了看他,黑发中夹了几根白线,眉骨低了,眉毛稀了,依旧细长的眼睛,四周起皱了。再也不是,曾经的少年。
我还是冲着他,叫了一声,小天——
他笑着回应,流浪女。
我们看着彼此,都笑了。
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有点潮湿。而他的眼睛里,也闪出了一点红光,就好像熄灭的炭又燃了起来,只是一闪而过。
他很快移掉落在我脸上的目光,轻松地说,你这裙子挺好看,橙黄色,明亮。
我说,是秋天的颜色。
他说,你还是这么年轻好看,永远都好看,不像我,老了,还残疾了。
我说,我希望你永远是明朗的小天。
他点点头,说,是啊,每个人都有生老病死,可只要活着,都得好好活。又说,山里入秋早,冷得快,夜晚会更冷,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我说,我是该回去了。
离开黑水镇,我直接去了父母家。父母家,明明就是我的家,曾几何时,变得这么生疏了。所以在迈入父母家门的时候,我朝屋里大喊了一声,我回家了!
父母见到我到来,很意外,也很高兴,围着我,问我累不累,问我要吃什么,问这问那,问个没完。两个人还乐颠颠地親自出去买菜,再自己下厨,做了一大桌菜。
晚上我和我妈睡在一个床上,我跟她说,我又去了黑水镇,见到了小天。也把小天说的话,都跟她说了。我还跟她说,小天也批评我了,说我太任性了,长时间不看你们,从来不理解父母的心,没有做个好女儿,妈,是我的错,对不起。母亲点点头说,那个山里年轻人,倒也是不错的。又说,再好,也还是我女婿好啊。母女两个,说一阵,笑一阵,引得我老爸都嫉妒了,敲着房门喊,再不睡,天要亮了。
后来我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包裹,交给我。我以为她这是要交付我什么传家宝呢,却说是信。她说二十多年前从黑水镇寄给我的信,她扣下了,却没丢掉,想交还给我,又怕我责怪她,更疏远他们,所以就一直放着。
我打开了,看到信封还是封着的,没有动过,封面上写着,韦依依同学收,很端正的字。只是纸张已经泛黄,上面字迹也有些模糊了。看了一眼后,我没有动信封,而是放下了。
我跟我妈说,不用看了,也不用存着,扔了吧。
回到自己家,和儿子开了视频说话。看到小伙子脸上长了几颗痘,剃短了头发,更精神了。他说,老妈,黑水镇很好玩吗?我说,好玩,下次回来,老爸老妈带你一起去玩。他说,我才不和你们一起玩。也是,儿子长大了嘛。我对着他说,儿子,要是遇到合适的女孩,早点谈场恋爱吧。我这是什么猪妈,不跟孩子说好好学习,倒提议他早早恋爱。可儿子这样回应,老妈,我懂的,我会谨遵母嘱,早点恋爱的!对,这才是我的棒儿子。
也跟丈夫通了电话。在电话里,我告诉他,我从黑水镇回来了。我说,在曾经的黑水镇上,有个故事,我想写出来。他说,行啊,你写的故事,一定很美,写完了发给我看看。我还是叹了口气,说,其实,过去了的事情,写出来也没什么意义。丈夫说,很多事物的意义,就在于没有意义,没有意义,或许正是事物本身的意义。我笑道,以为你在国外做什么大学问,原来是学饶舌啊,对了,你在国外打听打听,有没有更好治疗强直性脊柱炎的方法。他说,行,我会用心打听。我问他,你不问问生病的人是谁吗?他说,病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病人需要帮助,而你想帮助人家。他再三叮嘱我,你要做什么就做,别累着,要是在家闷,多过去和爸妈说说话,要是喜欢旅行,就出去走走,去哪里都行,注意安全就好。啊呀,我这婆婆妈妈的学长哥呀——
接下去的日子怎么过,我想好了,我要工作。爸妈年纪大了,还在工作。丈夫远离家乡,是为了多学知识从而更好工作。儿子学习,为了将来的工作。还有小天,他病着,还在努力工作。我怎么可以成年累月缩在屋子里呢?就算我一时半会儿干不好,多学习多锻炼,相信总还是能行的。那么干点儿什么呢?爸妈说了,他们想退休了,想把企业交给我来管理。不不,还是让我一步步从头来过,不妨从扫大街端盘子干起吧。
拉开梳妆台抽屉,我看到一只盒子,打开来,是一只手表。这块旧表,是父亲给我的,陪伴了我多年,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还帮过我。那天去黑水镇前想带上,寻找过,找得匆忙没找到,不想就在这里。把表拿起来,拨弄几下,指针竟然又开始走动了。
一分一秒,时间在表上走。
要是,这时间,那时在黑水镇停止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