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的味》邓微散文赏析
在我的心里,通道如同第二故乡,感觉是贴在骨头上的。
那时我还在读大三,暑假通道同学邀我们去办复习班,后来又多办了几个。学生有小学、初中各个年级的,有英语班、数学班、作文班。白天教学生,只几节课,有很多时间游山玩水。本来是来玩的嘛,一群少男少女,精神勃发,太适合满山撒野。
通道有条河,在城中穿过,叫双江。我们在民中办班。民中就在河边上,从热闹的街上穿过,走到尽头,过风情浓郁的独蓉桥,几步就到学校了。
那是阳光洒满发梢的日子。下午没课,大家相约去游泳。是在双江河里游。当地人约定俗成,男人在下游,女人在上游,河边有换衣服的简易棚子。几个女生都不会,物理系两个男生教我们。二男三女,我率先学会,只几分钟就能浮起来,骄傲得在水里显摆。勤奋学习吧你们,笨天鹅。他们根本不看,我独自高兴,独乐乐。清澈的河水包裹全身,与我嬉戏,头上脚上亲昵不已。从未如此全身心沉溺于水,从不知道水有如此贴心。你划开,它让路;你拍打,它跳跃;你一把拥抱了它,它会化在你的怀里,流进心,流进生命,流到人生很深处。二男二女教学一下午,还是浮不起,有个女同学竟然学了三个下午都没会。我是文体活跃分子,她们都是体育不及格的娇小姐,正常咯,笨坨。若干年后,男生说:像秤砣,死死压在我手臂上,酸了好多天。三天都学不会,故意的咯。然后一串回味深长的哈哈。故意的?原来最笨的其实只有我一个哦。小女生,N年前就套路深,哇哈哈。
年少正谈一场恋爱。男友跋山涉水找到通道来看我,耍个小性子不理他,在风雨桥上忸怩半天。月色皎洁,清风徐来,夜像一袭长裙的女子,朦胧静躺在双江河上。风雨桥本来就是联通外界的纽带,更是通达心灵的密码。侗族男女谈爱没那么遮掩,直接在风雨桥上拉手唱歌拥抱,还把情话说得很大,听不懂侗话,但那调皮的撒娇、甜蜜的温柔是懂的啊。这场景,明摆是煲熬爱情的节奏,我的“生气”肯定被秒杀。抱着风雨桥上的廊柱,悄悄跟亘古流淌的河水说:你帮我监督啊,让他永远对我好。
最盼望的当然是去同学家蹭饭。那时的大学生都是饿老鬼,比照现在的月光族,我们是腹空族,打牙祭就是最最奢侈的事。同学说,周六去我家吧,给你们吃侗家“酸肉”。哇,吃肉啊,想想就口水一地。周六怎么老是不到。
有次,男生背地里说我们寝室“气味难闻”,那样子,是说我们不爱卫生。其实是寒假回来,通道同学带了好多酸菜来吃。侗家人嗜酸成癖,有“侗不离酸”之说:酸肉﹑酸鱼、酸鸭肉﹑酸虾子﹑酸黄瓜﹑酸豆角,什么都可以做成酸菜,四季都腌酸。三月青菜熟了,腌盐菜;夏收杀鸭鹅打牙祭,腌鸭鹅;八月田鱼肥,腌肥鱼;春节杀年猪,腌猪肉。
当时只顾着吃,没在意同学妈妈的话。今天写稿,特意揪住同学问半天。酸肉,侗称nans,wuld,冬季制作最佳。鲜嫩的腰方肉,割成一段一段,洗净沥干抹盐。根据各自口味抹上调料,糯米饭、甜酒糟、炒黄豆粉、辣椒粉等。一般用木桶腌制,也有的用坛子。底层用糯饭或糊糯作槽,每铺一层加一层槽,用竹叶、毛桐阔叶或棕片盖一层,最后洒上些度数较高的白酒。加木盖,搬个大石头压紧,或进坛密封,发酵发酸。一年以后拿出来切片装碗,一道地道的侗族“腌肉”上桌了。色泽鲜润,亦酸亦咸,直接享用。
啊?吃生肉啊?开始很怕吃,但意志哪扛得住馋虫,岂有路遇风景不流连驻足的?何况稍作犹豫就要坐失良机!眼看桌上风卷残云,赶快下箸,挽留那稍纵即逝的红霞一朵,埋在我的胃里。唇齿间味蕾绽放,开出这多年不谢的花来。
同学说酸鱼更是“侗家菜”珍品,腌制工艺与酸肉相似。鱼肉红润,酸咸可口,香气袭人。酸鱼常常一腌三五年,有的甚至一二十年,是招待上宾或遇红白喜事时方可尝到的美味佳肴。“家里没酸鱼了,一个孤儿考起大学,寨子里为他办合拢饭,吃完了。下次做酸鱼,我要妈妈留一条,不管你们哪年来,都留着。”
那就吃新鲜鱼咯。鱼在水田里养着,吃鱼得把水放干。水放一半时,一尾尾草鱼滚胖的,袒胸露背,一扭一扭。刺溜一滑翻船了,蹭得满身泥。边鱼身子轻,没趴稳,白肚皮在泥上煸过来煸过去。小时候我跟姐姐打架,我把她掀翻在水田里,她当时就是这样子的,滑稽极了。稻谷黄灿灿的像士兵站在周围,田埂上青草茂盛,偶尔有几朵小黄菊小蓝菊探出头,嬉笑着看眼前的人鱼大战。牧归的老人悠闲走过,嘻嘻笑道:好肥啊。随手一扬鞭,赶着牛回家吃晚饭,夕阳照得他的半边脸通亮。鱼群在花样滑冰,尽情翻舞,这个时候是最有活力和富于三维视觉的。没见画家们画过水半干鱼半露的场景?他们没见过吗?远山近景,生动而丰富。
那是一幅画。木楼依山而建,在青山里。纵横的沟壑里一块块田地,种着水稻或者芋头,也有蔬菜。还有荷花粉粉,荷叶田田,像牛乳中洗過一样,翠绿翠绿,特别干净。
侗族木楼,红炉火旺,秉月夜话。正是畅谈人生时节,端饭碗蹲的坐的,门槛上地坪里,就着门前清澈的流水和三五株随意斜出的树枝,吃饭成了最享受的事,边吃边神侃。幻想伟人“三个半朋友”的佳话,由此说到诗词,有中流击水的豪情,也有嫦娥广袖的缱绻。也不用去这个那个景点,处处都是景,年轻就是点。一切,那么那么好。
如今青春早已远逝,那个暑假的记忆却一直蛰伏在内心深处,一天比一天凸显。或许因为青春,或许因为爱情,或许因为酸鱼。但肯定的,因为通道:景色,美食,人情。当这样的渴望如夏日的香樟郁郁葱葱,我想:是得回去一趟了。
当时的男友现在的老公带着我,邀约几个同学,重游通道。不啊,我是来会故人,几十年前,双江就是我可以说悄悄话的好友。
第一站到的万佛山。老奶奶在自家门口随意摆着一个背篓,我们以为老人在歇气,搭讪一句。老人张着没有牙齿的扁嘴笑,说着伸出两个指头。同学跑过来翻译,才知老人九十岁了,做点小买卖,黄瓜两块一根。九十岁!做买卖!那还用说,几根自家种的黄瓜被抢购一空。大家争相跟老人合影,老人肯定见惯了这阵势,忙着手上的活计,让你们拍。再转几步一个古井,搭了亭子,摇手上吊着小木桶,赶快打水洗黄瓜。亭子的长木板凳上哆来咪发一溜摆着四个大小不一的竹水瓢,大家猜是干嘛用的,我说:“给过路人舀水喝的。”侗族人会在门楼上挂草鞋给过路人穿,在古井里放草结告诉过路人可以喝。那这些水瓢,肯定是提供给人喝水的咯。
这里房子都用杉木搭建,用青瓦或杉树皮盖顶。一层放杂物,二层住人,三层作仓库或客房。二层有栏杆,空敞通风,妇女凌空远眺,追红云思日月,或者飞针走线绣花做女红。也是青年男女谈情对歌的“歌堂”。人口越来越多,房子就建到了山上,叫三进堂,又叫牙上寨。早晨第一缕阳光从山那边升起,正好照在牙上,牙上的房子层层叠叠往上走,像布达拉宫一样。远看更像盛开的碎菊。有的离群索居,有的相映成趣;有的花团簇簇,既散落又紧致。蜿蜒的山路就是花茎。最顶端那朵是个高台,盖了茅棚,四周有长条板凳。这是公共场所,各种信息交流中心。通道旅游慢慢火热,名声远播,这里更成了村民与外界交流的集中地。运气好有蕨粑、干笋、糍粑、野生香菇等农产品买,数量很少,村民吃不完或者省出来卖点钱的。当然有几个新鲜的西瓜,太阳底下爬半天嗓子早冒烟了,买一个切开来,沁甜的,口水和瓜汁流一地。
坪坦当然要看。它是中国历史文化名村,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国家预备名单都入围了。村子漂亮,干净整洁。吊脚楼用桐油漆得发亮,大气厚重,古色古香。看得出这是被政府修葺过的村寨。据说这个村有两百多栋侗家吊脚楼。清澈的河流缠绕在村边,屋檐下大块青石板,侗家村民围坐着开心聊天。面对青山,心向河流,也不管你来了他去了,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悠然活着。世外桃源原来就是这样子的。吊脚楼的窗隔、房檐各处,是各种精心木雕。河水潺潺,游鱼细石,游人们哦嚯喧天迫不及待加入孩子们的嬉戏,玩水、打水仗,爽心极了。
古朴的单孔风雨桥,伸臂悬梁式木构架廊桥,杉木板桥面。桥廊有十一廊间,东头置有风火墙。桥头石碑说:普济桥,始建于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采用侗族建筑传统工艺“抱柱夹枋固结法”建造。当地人说,坪坦村是湘桂边界古商道上的重要驿站,山外的“洋货”由洞庭、沅水船运过来,逆流而上。千里水运到这里打止了,改为力夫肩挑运往桂北。坪坦古寨当时是一个有名的商贸物资集散码头,水运繁忙,侗族工匠选择这种建桥工艺,为的是不影响船只通行。
又看了几处古水井、鼓楼、寨门、古石板道,好多棵古树,竟然还有古孔庙、古城隍庙、李王庙遗址、雷祖庙遗址等古迹,越看越觉得来得值。抬脚走进一个安静的吊脚楼里,几个侗家媳妇在织布。花纹有芙蓉、牡丹、鸳鸯、楼阁等,图案大方,结构严谨。织布的侗妹说了侗布的N多好,可以用做衣裙、巾被、门帘、背包、胸巾、枕头。我看它色泽艳丽,风格浓艳粗犷,确实心动。同学又来劲了,许愿说以后给我寄一块家里织的侗锦。这次吸取“酸肉”的教训,下楼后赶快手机百度“侗锦”。史书记载,侗锦“用木棉线染成五色织之,质粗有文彩,亦有花木禽兽各样,精者冻之水不败,渍之油不污”。侗族的衣料多为自织自染的“侗布”,结实耐用。其印染工序繁多:用靛蓝染三四道变蓝色;将蓝色布用柿子皮、猴粟皮、朱砂根块,捣烂挤汁染成青色;又用靛蓝加染多次,使布透青而带红;最后用牛皮熬胶浆染一遍,使布质硬挺不褪色。
木楼的墙上、窗户、几案各处用不同图案的侗锦装饰,民族的,又是艺术的,很有味道。不显眼的小房间里,主人在倒腾相机。帅气的哥,他是画家,金发童颜,来自意大利。好狐疑,什么样的吸引才能把一个遥远国度的青年拉来,翻山越岭来到这个偏僻寂静的小寨,停驻,留守?或许这些古迹、自然、人情、风味,成了画泥,把远方客人的心和在一起。
皇都村名气太大不得不去咯。古夜郎国天子路过此地,被浓郁的民族风情吸引,建“皇都”城。皇都侗文化村历史悠久,民风民俗最为完整亮丽。普修桥承载风雨,见证历史,联通外界。进村要对歌和喝酒,我们事先推荐能唱几首歌的“灯泡”兄打头阵。村口一排盛装的汉子抬着粗长的竹竿“拦”住去路,我们和游人走近,立马有汉子放歌过来,竹竿哥自然都是他的强大的拉拉队。三首歌过后,我们成功冲关,进入寨子。可是后面有阵容更大的侗女梯队,呈三角形阵势,春面桃花,个个容颜焕发。女汉子们端酒过来,吹着芦笙,翩翩起舞。这是二道门,乖乖喝下一大碗浓香水酒。这,是侗家迎接贵宾的一种最隆重的礼仪。
皇都村中有大片平地,进行过精心修整与装饰,有舞台,有长凳。闲时是村子里的重要公共场所,游人来了劈作演出场。今天这里肯定有一场大型演出。村民们陆陆续续来到,满带笑容,端着提着各种做好的菜和酒。哦,合拢宴!小长桌,六人或者四人一桌,每桌一个客人。主人们会不断给客人敬酒,客人可以从这个桌吃到那个桌,一路吃过去,每桌的菜都不一样。每户都会把自己家里最好最特别的菜贡献出来,有的村民还花很大精力特意去弄个好菜招待远方的客人。我桌上的大哥带了一个牙签螺丝,我姑且这么叫吧,反正小得跟牙签一样,是他昨天花半天时间捞的。
敬酒是个热闹的环节。侗家哥哥给女客人敬酒,妹妹给男客人敬酒。敬着敬着,一堆妹妹围着一个男客人敬,你一碗我一碗,编着借口敬酒,引来围观者众。一拨一拨的人加入到敬酒行列,起哄的,拍照的,欢乐无比。突然风向转变,起哄的男客人被妹妹抓住敬酒,或者女客人被侗家哥哥抓住敬酒,一个沸腾漩涡沸腾出更多的漩涡。
月色高了,夜还静不下,表演开始了。刚才做菜的阿婶上台吹芦笙,牙签螺丝哥哥在划船,敬酒的侗家哥哥妹妹们,全都变成了演员。表演本色而专业,最是让我感慨。我们汉民族的农村,农民种地、打工,安静地生活。这些侗族的农民们,能歌善舞,角色转换自然,生活跳动婉转。
回来在路边吃的农家菜。木板小屋,面对青山。夕阳在山顶晃着,披一件金灿灿的华衣,等我的归期。逗留多天了,总有欢愉,总有惊喜。同学很客气,安排一桌菜,新鲜清爽,都有浓郁的地方特色。菜不细表,筷子得说一句。竹筷子特别长,比普通筷子长几厘米,也粗壮些。我问老板,为什么这样,他说:“不知道,给别人夹菜方便吧。”哈哈,难道这真是那个天堂的故事原型吗,长筷子互相夹菜给别人?特意问老板要双筷子带回家作纪念,有时兴起,跟老公拿长筷子给对方夹菜,又是一乐。
沿途到處买农家菜。小南瓜拳头大,浅浅绿,像刚涉世的儿童。买几个,舍不得吃,供在家里当装饰。黄瓜也是小小的、嫩嫩的,钱还没付,同伴们擦擦就开吃,清香萦绕。上车竟然有茶油,同学委托当地朋友买的,侗族茶油也是一绝。“回去吃一年半载的茶油,让你记得通道的味!喜欢再回来。”
确是欢喜与回味。朋友让推荐休闲旅游好去处,总会把通道列入其中,唇口之间,就是“再回去”了一次。那山,那水,那木楼。那风情。是一幅画,挂在心口上。鲜活,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