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秋水《发小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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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秋水《发小绍平》

发小绍平

绍平 是公认的孬种,上学第一天就尿了一裤子,任何人都可以欺负他,我更不把他放在眼里。

第一次和绍平见面有几丈远,我打算上去和他搭话,而他扭头就跑。等下次见面,我有了准备,把他逮个正着。蹲下,我大声命令,绍平咧咧嘴蹲下了。以后和我玩吗?我质问。玩,绍平怯生生答道。

大街上上,我不止一次看到绍平站在那里,任由东云把尿尿到自己的身上。而在学校,绍平就是我和志国的财神爷。我和志国一旦缺少铅笔和作业本,就向绍平索取。绍平爽快则吧,稍一迟疑,他的书包便被我和志国哗啦啦倒个底朝天。可有一样,任凭我们怎么处置,绍平从不掉一滴眼泪。

我和志国想对绍平继续作威作福下去,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而绍平一反抗就天崩地裂。

那天课间,我和志国象往常一样向绍平索要铅笔,绍平不知是武松附身还是受了他父母的挑拨,破天荒没答应。

给不给,我大声说。绍平抱着自己的书包往后靠。

到底给不给。看绍平反抗,志国跟着来帮腔,绍平则别着头死死抱住自己的书包。

我试着伸过手要强取,可没等手靠近书包,绍平猛不防把书包劈头盖脸向我乱舞了过来。

遭受重创,我和志国两个人奋起反击。可此时绍平象一个暴怒的狮子,硬生生把我摔倒在地,随即挥起拳头劈里啪啦对着我就是一顿暴揍。而志国或许被吓住了,不但不帮势,早远远躲在了一边。

绍平冲天一怒打出了威名,随后好多天,不但我和志国躲着绍平走,班里也没人再敢对绍平大呼小叫。

夜里下了场雨,电闪雷鸣,风声雨势,天要塌下来似的。临近中午,绍平找上门来要我跟他去村西芦苇坑里套蛤蟆去。

村西芦苇坑紧挨着村子,东边是小春爷爷家,西边南北大道,紧挨南北大道另一侧是水沟,再往西是八队的庄稼地。不下雨的时候村外很少见到蛤蟆,等下了雨,蛤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千军万马似地全汇集到水沟和芦苇坑里,钻下去,浮上来,浮上来,再钻下去,你追我赶,嬉闹不止。尤其是到了晚上,蛤蟆好像分成若干个小队似的,叫声此起彼伏,从村子里老远就能听见。

套蛤蟆自然是套青蛙,蟾蜍身子上疙疙瘩瘩的,看着就瘆人,更不用说捉着玩了。芦苇塘里的芦苇密密麻麻,容易藏身,相对水沟更受青蛙的青睐,可芦苇也遮挡青蛙的视线,在芦苇坑比在水沟里套青蛙要容易些。

以往套青蛙,我远胜绍平,可这次或许我瞄准的对象都比较机灵,绍平套上两个了,我手里仍空空如也。又坚持了一会儿,还是没收获,我把苇杆一折,径直扔进了苇坑里。

要不咱洗会儿身子吧,我向绍平提议。我不会游泳,我教你,我便说边脱裤子,要不我在一旁看你洗吧,绍平还是推辞。

我在水沟里嬉戏了一会儿上岸,向绍平说明扎猛子的要领,鼓动他跳下去。绍平犹豫了一下,扑通一声头往下扎进水沟。可他并非象我说的那样,潜到对岸去,而是在水沟中央冒出头上蹿下跳起来。见事不妙,我跳下去试着把绍平拉上来,绍平慌乱中抓住我的头直往下按。万分惊恐中,我拼命挣扎,终摆脱绍平上了东岸,绍平则不知怎么靠了西岸。回到家里,我向父亲说起搭救绍平过程。父亲说落水的人下死手,抓住什么都不放,救落水的人应从他身子背后推他,否则,不但落水的人救不上来,自己还会搭上性命。

星期天下午,我和东云、志国、绍平、振川几个一块割草去。因为是星期天,有的时间,一路上打打闹闹走走停停,向西一直伸到和东盟台分界的南北横沟那里。马马虎虎在沟上沟下割了几把草,太阳晃晃悠悠即将落山,起身往回走的时候,东云提出去沟西边挖几块山药。

我知道到秋天山药秧下面有山药,现在这个季节则不能肯定,我提出异议。

山药秧子都这么长了,肯定有,东云语气坚决。确实,那秧子有的已经一米多长,更重要的几天前下过雨,山药秧黑油油的,郁郁葱葱,难免让人产生非分之想。

绍平,你站在沟沿上看着东盟台看地的,没等他答应,我和东云志国呼啦啦翻沟下了地。一棵没有,再一棵还是没有。风卷残云,一会儿功夫,山药秧子东倒西歪了一大片。失望之余,准备返回沟这边时,从沟里突然窜出一个大人,大喝一声,都给我站住。

我们在前,大人在后,一步一步向邻村东盟台走去。快到东盟台村时,绍平哇地一声,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哭也不行,再哭我踹你,大人对着绍平咆哮。看绍平依旧抽泣,大人飞起一脚,把绍平踹了个趔趄。

大人把我们赶到东盟台村大队的一个黑屋子里,一声没吭,从外面把门锁上离开了。

大人会找我们的,没事,我安慰大家。可家里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绍平问,我没有接声。

窗外远处人声噪杂,突然热闹起来,不时有人过来拿手电筒从窗户照照我们。东云立在我的膀子上从窗户向外瞅了瞅,说外面在放电影。不过因为距离远,电影的台词一句也听不清。

外面有这么多人和我们做伴,大家不再紧张,转而嘻嘻哈哈打闹起来,而绍平躲在一旁,竟然睡着了。

电影散场,外面悄无声息的时候,大人还没有出现,屋子里的气氛又紧张起来,谁也不再出声。

我们得想法逃出去,东云想起什么似地站起来,在屋里转来转去。

都睡吧,今天回不去了,明天家里肯定来接我们,志国抬起头,说了句,把头又低下了。

大人接我们回去的时候已经后半夜了。一路上月光如水,凉风习习,家长不时追问挖人家红薯是谁出的主意。我说是东云出的,东云说是绍平出的,绍平则说是我和东云两个人出的。

朝国大我两岁,我平时和他交往并不多。绍平家紧挨着朝国家,这天绍平找到我,要我和他做伴给朝国拾瓷瓦片去,说是瓷瓦片卖了朝国会分钱给我们。

开始,我们背着箩筐在自己村里拾,等把村里角角落落扫荡差不多的时候,星期天我们拉着排子车去邻村拾。拾来的瓷瓦片堆在朝国家临街房子的南侧,小山似的,有黑的,有白的,有大点的,有小点的。朝国迟迟不兑现承诺,有几个退出去了,而我和绍平不但没退出,为拾到一块瓦瓷片更加绞尽脑汁,一度我们两个偷偷溜到人家院子里,把人家院子里的喂鸡喂猪的瓷盆叉子盗出来交给朝国。

七队巷子里有个无人住的破院子,破院子里有个瓷瓮,瓷瓮挨着北屋门,半截埋在土里。对这个瓷瓮,我和绍平算计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对其下手。时值夏日正午,太阳白花花的晃人眼。绍平翻过墙头,我把预先准备好的一块大石头递给他,继而在外面望风。随着院子里两声巨响,瓷瓮分成了几半。

当天晚上,瓷瓮的主人找到我和绍平家里,非让我们家里赔偿人家的损失。家里赔了没有不知道,但我和绍平不再为朝国效劳是真的,而这也成了我和绍平儿时交往的最后记忆。

那年我高考越过龙门,一时成为村里的新闻人物,与我同时成为村里新闻人物的还有绍平,而绍平之所以成为新闻人物是因为离婚,至于离婚的原因女方说是新婚之夜绍平强奸了自己。绍平离婚官司打了几年。妹妹说,他父亲特地请我父亲为他写了应诉状,他最终才赢了官司。后来,绍平又成了亲。据说绍平的第二个妻子更胜过第一个妻子,人不但长得标致,并且还很能干。村里的国平曾对我说人家绍平就是娶好媳妇的命,但这个妻子我一连几年没见过,直到我在村里办学的第三个春节。

时间当是正月初四也可能是初五晚上,我去振川家里串门,不期绍平也来造访。不知是预先有意还是临时起意,绍平坐了片刻,说有事想请我们三个去他家里商量一下。

绍平从小家底薄,再加上婚姻一再折腾,住所还没解决,眼下一家六口寄居在他人的一座院落里。正如村里传说的那样,绍平现在的女人面目白皙,要个有个,要模样有模样,且两眼放光,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机灵强悍劲。或许是孩子在我学校上学的缘故,女人对我表现出比振川他们更多的热情。绍平女人向我询问孩子在学校的表现,我随口应着。

好好,咱不说孩子了,咱说正事。前些日子,我生意上遇到了点麻烦,相必你们也听说了。今天,我把你们叫来,想让你们给我想想办法,出个主意,把钱要回来。你们整天在外面,见多识广,也懂得一些国家法律,比我这个大老粗强多了,绍平对孩子上学并不怎么关心,把话引入正题,

关于绍平的这笔生意,早在村里传遍了。振川让绍平把事情的经过叙述一遍,以便找出厂家破绽。而绍平叙述和村里传言的一模一样。把籴的豆子过秤交给人家,开了收据,正要领钱时,突然停电了。其时已是晚上十点多,厂家说黑灯瞎火的不方便,让绍平明天来领钱,而绍平第二天因为点别的急事竟把领钱的事给忘了。等过了几天,绍平想起来再去领钱时,厂家说他已经把钱领走了。

你没收据吗?我问绍平。绍平说关键就在他想起来的时候,无论哪里都找不到收据,而等找到厂家,收据却在人家厂家手里。

小秃头上的虱子明白着,要么收据那天落在了厂家,要么收据被别人拾了,冒领了钱去。绍平说他知道,并说他更倾向后者,且已经有了怀疑目标。

和绍平会面几个月后的初秋,暑气已经退尽,地里的玉米个把人高了。早晨起来,我正在学校打扫院子。妻子从外面进来告诉我,昨天夜里绍平上吊自杀了。我半信半疑,还没等从惶惑中还过神来,绍平孩子找到我状告某某,说某某说他爸爸上吊死了。

绍平死的时候很镇定,把家里的债务写得一清二楚,规规整整放在了桌子上。村里把绍平死因大多归为那被厂家赖掉的两万元上,说为了两万元,死了不值得。

时至今日,我常想那时要有摄像头,应不难查出事情的真相,那样的话,绍平也许就不会死掉。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

绍平不在的时候,三十有二。人们都说天堂里没有痛苦,没有忧愁,但愿发小绍平在那边能够快快乐乐地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