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息》史晶散文赏析
一
雪大如席,天地苍茫。
如撕碎的羽绒被,一抖,天地间就充斥着这白色的精灵。雪花急切地扑向大地,沉重的身形将厚厚开得正好的苇絮压倒在地。不管不顾的大雪,好似压抑了三个季节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发泄口,在西部的天空中尽情挥洒。
这是2013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有点早,还很猛很急。好一场大雪,这是雪国的一场狂欢,更像是盛大的为天地而设的祭祀。雪花在无声地欢唱着。蒹葭苍苍,间或用低低的和声与漫天雪花唱和。11月的大雪中,我行进在玛纳斯湿地没膝的雪原中,谛听雪与芦苇的圆舞曲。
突然,一个黑点,在我的前方不远处,艰难缓慢地逆着这些白色的精灵,像一支钝箭,飞向铺天盖地的浓密的阴云。一次次被雪打下来,又一次次冲上去。这逆势而上的黑点,恰如不和谐的音符,打破了这雪国的狂欢。走近些,细辨出,这是一只天鹅。这可能是一只掉队的天鹅,原本的洁白与丰腴在现实中变了形,洁白的雪花也不能洗去它身体的污点,却反衬出它的白衣已经不再洁白。
欢快的圆舞曲顷刻间转作圣桑的《天鹅》,芭蕾舞者的轻盈与表现,无法与这只与命运抗争的天鹅同日而语。绝望是死到临头才能感知到,而抗争也是死到临头才能拼尽全力。
那足尖上的旋转与跳跃太过文艺与理想。在生与死的边缘,在这雪国的狂欢中,这只天鹅正在跳着生命的绝唱——现实版的《天鹅之死》。
就是几天前,这里还是天蓝草黄,狼毒、大戟、独活等湿地植物好像还有绿意,成队的天鹅、白鹭、大雁、野鸭们还在水里游弋或临湖而立或飞翔嬉戏。远远的红柳与密密的芦苇交错着,天空中性急的灰雁已经排成整齐的人字形方队向南飞去,湖面上同伴们盘旋、鸣声鼎沸,有的在相互追逐,有的在交颈而眠,爱美的还在翩翩起舞,大家都在做着远行的准备。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金灿灿的芦花顾影自怜。
好像只是不经意间,同伴们都飞走了,就丢下了它。它想念同伴的温暖,在掉队的惶恐中它妄图追赶。这是一只执著的天鹅,一次次地冲天,一次次地失败。最终,在强大的风雪面前,它落了下来。从不远处的苇丛中,传来它的声声哀鸣。
大地白茫茫。我不禁寻声去找天鹅。衰草丛中,有一股泉水从冰雪之下汩汩涌出,有丝丝热气上升,这只天鹅停在了这里。千里之外,它的同伴们也许已经到了南方家乡。千峰外,风雪中,独留斯人。这只被命运抛弃的天鹅与我就这样不期而遇,漫天飞舞的风雪中,我结泪成冰。
命运真的是不可捉摸。春天又来的时候,无意中一行文字跃入我的眼帘:玛纳斯国家湿地公园通过监测确定去冬今春滞留湿地的天鹅数量达到了500只以上,目前,这些天鹅已经安然度过冬天,正陆续向北飞离。
玛纳斯湿地是世界候鸟第三号迁徙线重要的栖息地之一,每年春秋两季,会有数百万只候鸟途经这里休憩后再南迁或北飞。
可以想见:湿地没有结冰的水域边上,500多只天鹅集聚在一起或觅食,或休息,或引颈高歌,几百米外就能听到它们的欢唱。
在一众天鹅中,一定也会有那只掉队的天鹅。
对一只天鹅来说,心中惦记家乡是一种信念。秋水长秋草黄,只要有信念,就算是再孤独的灵魂,上天也是会眷顾的。
你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依。 只要自己不放弃,命运也不会抛弃你。
二
一大蓬干黄的骆驼刺火急火燎地在戈壁上跑来跑去,它黑黑的籽儿像蚂蚁一样撒落在沙土里。在戈壁沙漠里,能把籽儿搁到沙土里,对骆驼蓬来说,是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情。
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的风是干热的,对骆驼刺来说,这风刚刚好,不急不躁,正好让它把种子一路撒匀。不知名的低低矮矮的戈壁植物,开着几朵鹅黄的小花,风鼓足了一口气,想把它吹走,却怎么也吹不走它。摘下一粒白刺的小浆果,暗红的汁液马上把我的嘴唇涂红了。酸中泛甜的味道,让它成为戈壁里的珍馐。沙拐枣粉红的果实串像一串串的铃铛,叮当作响,与风沙玩着游戏。阳光的味道很甜,好像要融化的砂糖。深吸一口,就会牙疼。在阳光里飞舞的,是几乎看不见的小昆虫,嘤嘤嗡嗡地飞过,填补着风有时停下的空白。我似乎看见一只小小的白粉蝶从今年新长出的骆驼刺上仅有的一朵小粉花上飞过。
沙子排成队整齐地沿着风的轨迹前行。就像一个人所有的时间,一点一点不紧不慢地从起点走向终点。沙子不知道它的终点在哪里,它只能看风的意愿。可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终点在哪里,这一点,是人高明的地方。沙子行走的形态,跟时间行走的形态应该是一样的,只是上面留下了风的样子。 当沙子走到最近的沙丘的时候,太阳也就回家了。这里很少见到人,人走过都是很匆忙的。
留驻在这里的是可爱的小动物们。太阳回家的时候,它们就出来散步了,主要的任务是觅食。有没有月光的日子它们都可以尽情地挥霍。时光在晚上,又像是月光的银线,陪着四脚蛇玩耍。沙漠往后一点就是绿洲,穿过胡杨林和红柳丛,就能看到沙枣和榆树包围起来的村子。
春天来得晚也不要紧,沙枣花的浓香和到处飞落的榆钱会把春天隆重地打扮起来。这里的春天虽短却浓烈。以前这里没有人,站着的多是梭梭,现在梭梭把地方腾了出来,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多,也就是50年的时间,村子已经像模像样了。
比人繁殖更快的应该还是榆树,一树一树的榆钱繁茂得吓人,一片片干了的榆钱把村子周围都占领了。第二年,满地都是小嫩绿的枝条,多得让人无法下脚。在新疆,有榆树的地方肯定有人烟。 不管沙枣花多么不起眼,那股浓香任谁也不能忽视它。世界上的花各种各样,无数的花里藏着无数的世界。一花一世界就如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沙枣花的使命好像比别的戈壁植物要多一些,它负责在梦中芬芳那些离开故乡的人的寂寞的心。
生命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在看似不可能生存的地方,总能发现生命的迹象。不管有没有适合的条件,万物总在默默地生长,生命总在不经意中延续。
青山常在,绿水长流,亘古永恒。
三
遇见是一个奇迹。
这世上总有什么会突然走进我的生命,让我觉得有什么是不一样的。
它们就是突然与我遇见的,一点征兆也没有。遇见以前, 我正躺在胡杨树的阴影里,认真思考着为什么同一棵胡杨树会长三种不同的叶子。远远地有一群羊走过来,惊起了苦豆子白花上的一只小蓝蝶。羊是散漫的,牧羊人只是把羊圈的门打开,它们就自己走来了。牧羊人的事情很多,他需要在靠近沙漠的地方种下西瓜和棉花。天空中,风却没有什么事情,所以它可以亲自放牧云朵,一会儿把云赶到东边,一会儿又赶到西边。这里是老龙河胡杨林景区,说是景区,其实也没有认真地圈起来。附近的人在景区里种下南瓜、向日葵、西瓜和棉花。这里干燥的气候和极大的昼夜温差,让老龙河的西瓜成为著名的品牌。
老龙河是准噶尔盆地中沙漠和戈壁的一个交界点,和下野地、莫索湾一线连下来。这里是胡杨的家,600年的时间让这些年轻的胡杨刚刚长成少年。胡杨生下来就注定与沙子为伴。
铺天盖地的沙子中,只有胡杨。春之绿,夏之黄,秋之金,冬天就是树干千姿百态。胡杨没有太多的个性,它长得像杨又像柳还像银杏,叶片从上到下竟含三种树叶的形态。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这是不是只是传说,我没有办法验证。但我每年都看到它交替苦寒与酷热,从枯寂的孤傲到金黄的浓烈。经过千万遍这样的流转,胡杨才能有颗高贵的心来傲对苍天。
对活了一亿年的树来说,发生什么样的奇迹都是可能的。
阳光穿过云,云有点战栗,可能疼了一下。胡杨静默无声,胡杨不怕阳光刺疼。躺在胡杨下,可以听到芨芨草和骆驼刺的低语,风绕着叶子乱跑,沙子在悄悄爬行。
这是一个初夏的正午,我就这样躺着,听凭风和沙、阳光和时光从我身上爬过。有时会恍惚,我其实也是一棵胡杨。我到老龙河来,是为了享受最后一缕沙枣花香,顺便放牧我的灵魂。这样一个人的清欢是有点奢侈的,但却可以让我的身体放慢脚步,等一等我的灵魂。我是个愚钝的人,不会思考太深奥的事情,看见或不看见什么于我也没有什么意义。我喜欢发呆,因为总是有一草一木、一花一石让我研究,而且世界总是风月无边让我喜欢。我觉得这应该不算是什么缺点。
远一点的沙漠好像很热,热气在空中弥漫成了海市蜃楼,像海浪一样要到胡杨林这边来。近处的戈壁很空旷,最适合我放牧灵魂。梭梭和胡杨的后面,红柳开得正艳,紫红的花如红云如火焰点燃了正午的戈壁。今年的雨水还不错,一丛丛不知名的小草已经探出了头,远看地面有了绿茸茸的意思。干热的空气中沙枣花的香气让人昏昏欲睡。春天来得有点晚,走得有点急,仿佛一夜之间,春天就走了,胡杨的叶子就长大了。刺眼的阳光下,苍蝇嗡嗡着,不怕热的小蓝蝶搅起苦豆子的花粉,空气中就有了苦苦的香气。风与沙在叶子间捉迷藏,打搅得我思考不下去了。
跟踪一队蚂蚁,我看到了这段枯了的胡杨。看来它应该还不到一千岁,今年它没有长叶子,应该是提前死了。还没有走近,突然就响起了清脆的鸟叫声。抬头,却看不见鸟,可能鸟太小,躲在胡杨叶子里便看不清了。这里不会有太大的鸟,戴胜应该就是最大的了。它经常戴着好看的头饰在路上踱步,等车走到最近的时候才飞起来,让人可以从容地看清它的头饰。细细的一截木头,只有一个小拳头粗细。走近一看,中间已经朽空了。三个嫩黄的菱形将仅有的空间填满了。那是三张大张的嘴,等着妈妈喂它们。三张嘴一动不动,也不叫。嘴太大了,看不到身子。应该是三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鸟。树旁边还有碎的蛋壳。鸟妈妈有点着急了,叫声一声高过一声。我知道不能再靠近了,如果小鸟染上了人的气息,妈妈就不会要它们了。我快快地离开,去找旁边的一株高至两米的梭梭,顺便再观察下地下有没有锁阳。
这个下午,在心情大好中,就要过去了。伸手抓一把阳光,时光在指缝间缓缓前行。太阳是个魔术师,顷刻间便在天上地下挥洒出浓墨重彩。云还是那些云,却突然光彩照人起来,满天的流云缱绻着浮华,舒展开来。寻着阳光的温暖的轨迹,一些小虫子,上上下下地飞舞着。天气开始凉爽起来,地上的小动物们多起来,四脚蛇快速地从我脚边跑过,划下两道直线,冲进边上的一丛芨芨草中。芨芨去年的老枝没有被人割去编东西,也没有被风雪折断。新的枝子已经长出来了,绿的细条夹杂在白色的老枝中,很快就会超过老枝子。傍晚的风从夕阳那里串门回来,站在芨芨的顶上跟橘子样的夕阳挥手说再见。总是这样,热到冷冷到热,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岁月静好,不过如此吧。
时光中,众生一律平等。
生命轮回从不停止。
天地间,万物生长,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