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学《太阳之下》
因为有了太阳相随,才有了光亮和温暖。在太阳之下,长途的孤寂不再是个体灵魂的承担,为此,所有的旅行者都渴望:一路阳光灿烂。
——题记
箭的脾性
如果说,城市是一张巨大的弓,那么列车就是它射出去的箭。
对一座腹地城市而言,这样的箭是射向四面八方的,所幸的是,我以列车长的身份乘坐的Z105次列车,是和太阳同行的。周而复始的太阳,在列车往返中重复着列车的走向,遗憾的是,我出发的时间是5月9日的夜晚,太阳走进了长夜,我和列车无法披一身霞光,开始我西域之行。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第八乘务组列队走向车厢的时候,一场难得的雨水,开始为一座城市美容,细雨为我们的长途洗尘。于是遗憾中便生出几分难得的宽慰,八千里路云和月,就在济南这场久违的细雨中拉开了大幕……
城市之箭射向遥远的西域……
上车前的新鲜感,被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消淡了许多——一位列车长,正在餐车里同大家说笑。对一列客车而言,狭小的座位假如是个人的空间,那么餐车就是整个列车的公共广场,在一个相对宽大空间里,大家相对放松,因此,寂寞的长途中,餐车是一个充满笑声的愉快之地。就在全体乘务人员说笑着准备吃饭的时候,列车长的手机响了,接电话的列车长脸上的笑容,如同风吹散的薄雾,列车长边接电话边走出餐车,一位细心的乘务员发现了异样,悄悄地跟在后面。在无人的狭窄的过道上,列车长泪流满面,对着济南的方向,叩了三个响头。他说,爸爸,儿子不孝。不能在你老面前尽孝了。
列车在飞驰。
一会儿列车长返回餐车。一切都恢复到先前的样子。直到第四天,整个乘务组返回济南,大家才知道,就在他们出行不久,列车长的父亲在医院病逝。临终前老人多想看儿子一眼啊。可是这个最普通的心愿,却得不到满足。
登车后,我向Z105列车长孙启东证实这个故事的真伪。年轻的孙启东没有正面回答,他静静地站在车窗前,镜片后的眼睛目视着窗外流动的风景,良久,他说,杨老师,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吧——這是一个老八路和他外孙的故事。老八路是1937年参军的,按照他退休的待遇是老红军,可是他一直喜欢人家叫他老八路。老八路是从济南铁路局退休的,住在泰安。此时的老八路依旧保持着战争年代习惯:大碗喝酒,高兴了一天能喝二斤白酒。那时候的酒都是散装的,老八路打酒一次就是一塑料桶。于是这样的活就成了外孙的专利。每每酒桶见底了,老八路就对外孙说:小,给姥爷打酒去!少年乐此不疲。因为每打一次酒,少年就有了几粒糖球或一串糖葫芦,高兴了,老八路会赏他一张“女拖拉机手”,于是少年就有了一支弹弓,满院子的大树上的鸟儿就不得安生了。每每看着少年忙碌的样子,醉眼蒙眬的老八路,就兴奋地说,小,鸟比鬼子都精明,你得偷袭!
老八路到底是老了,失去了当年打鬼子的准头,祖孙俩往往忙乎半天,一根鸟毛都没落下。于是老八路说,小,咱不玩了,回家陪姥爷喝酒去!少年就屁颠屁颠地跟在姥爷身后,一长一短的影子,在斑驳的阳光里晃动成快乐的音符,在鸟儿的欢送声中离去。
这幅画面成了老八路最后的“老夫聊发少年狂”,也成了少年一生中最难以忘却的怀想。在这样的画面里,少年长成了青年,老八路走路的步子开始凌乱,酒量也开始减少,但是豪饮的气势不减当年。
2000年的一天,青年人成了一名乘务员。老八路高兴地摆了一桌子菜,青年给姥爷满上酒。老八路说:老规矩,大杯子。你也满上。青年看看父亲。老八路不屑一顾,男子汉嘛,不喝酒哪里行。不过上了车滴酒不许沾,想酒了,找姥爷!
那天,青年喝高了,愣是没有喝倒老八路。老八路颇为得意,在战场上,姥爷从15岁就在自己的国家打日本鬼子,后来到朝鲜揍美国鬼子,就没 过。在酒场上,姥爷压根儿就没输过。
青年记住了姥爷的教诲,上车了滴酒不沾,跑完车,就赶到泰安,陪姥爷赛酒。他的酒量就是在姥爷的“培养”下练成的。
就这样,姥爷就成了他一生中最敬爱的人。
他从参加工作就跑济南——乌鲁木齐。这条线是济南客运段最长最艰苦的路段。老八路得知后,偷着乐,他说,让你去执行最艰苦的任务,那是领导看得起你。小,好好干!
这天,他告别姥爷,一如往常上车了。
铁路人的规矩,小,上车了,家里就是天塌了也没有你的事。去吧。
那时候的车没有现在这么好,是那种绿皮的车,慢,冬天没有暖气,夏天没有空调。济乌线长啊,将近四千公里,要跑50个小时。一次返回后,他还没有下车,母亲的电话就打过来:小,下车后,直奔泰安。
母亲的声音有点怪,他再打过去,母亲的手机关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他马不停蹄,直奔泰安。
一切都过去了。
姥爷安详地躺在灵床上。
姥爷——青年人双膝跪倒在灵床前,一声悔恨的哭喊,两行自责的眼泪——
讲到这里,年轻的列车长孙启东眼里有了闪烁的泪光……
我找到了答案:开弓没有回头箭!
箭,一旦飞出,就只有一个方向,一个目的,这是箭的性格,也是箭的使命!
钢轨上的忧伤
我没有想到,离家时的那份淡淡的惆怅,在孤寂的长途上,被单纯的行动、单调的动作、单一的窗外色彩,联合成的单元情绪,揉搓成复杂的忧伤,在两条钢轨上,被无限的拉长,拉过黑黝黝的没有生命迹象的峦岗,拉过黑洞洞的隧道,拉过色彩黯然的戈壁滩,拉过祁连山模糊的远影,拉过天山皑皑的雪景,最后拉成一种压抑的疯狂。
这是我车过哈密时的感受。
长途的艰辛可见一斑,尤其是济乌线——这样纵横八个省区的长线。长途的寂寞不必言说。
谁人没有父母?那个父母没有孩子?谁不愿意在漫漫长夜里,守着妻女,享受家的安详?可是那些旅客总是需要人帮助、陪护的,于是就有了舍小家顾大家的乘务人员。在济铁十万员工中,这样的陪护者就有3000余众。
亲情成为每个人出行最常见的牵挂。离家时都会有着或多或少的惆怅,别离时淡淡的忧伤会伴随你走过漫长的旅程,并在寂寞中被无限地拉长。
没有别的办法,老一代铁路人总会这样告诉自己的孩子,上车了就别想家。家里的天塌了没你的事。
新一代铁路人会告诉妻子,我走了,家里的事你自己处理吧。
我相信,这也是一份无奈的叮嘱。我更相信,经过三代铁路人的言传身教,这样的叮嘱就成了一种文化的存在。
老八路告诫外孙的话,我在济乌线路最早的乘务员廖秋胜那里得到注解。每次离别时,他都会对妻子说:家里的事就拜托给你了。说这话的时候,我依旧发现,明亮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儿淡淡的惆怅。老乘务员马超无奈地说,他是马家唯一的孙子,把他抱大的祖母走时,喊着他的乳名,久久不肯离去的时候,他在车上;疼爱他的姥爷走的时候,他依旧在车上……
在车上成为他的常态,也成了他无奈的哀伤。
我想,这样的痛楚,一定会成为他们比长途的寂寞还要苦楚的伤痛……
至今,我们依旧能想象出,亲人喊着他们的名字,遗憾离去时的那份悲凉。
其实,我只是偶然的一次长途,而这些职业的跋涉者,却是长年累月啊。我想他们的惆怅一定多于我的惆怅,他们的忧伤一定大于我的忧伤。
当我谈到这种长途的感受时,老乘务马超告诉我,他所经历的故事。对了,忘了讲述马超的故事。当我看到他胸牌的一刹那间,我一笑:三国里,五虎上将数马超,谁给你起的名字?他一笑,我爷爷是三国迷。
2000年,19岁的马超赶上了大西北开发,济乌线要人,运输技工学校毕业的马超就这样和他的同学孙启东上车了。在这条线上一跑就是16年。当年西部大开发,就业的机会比比皆是,追逐资本的人流让绿皮车爆满,加之我们的全程票价最便宜。拥挤让乘客更加心烦。170元,每公里只有4分钱。作为全国当时最低的票价,我们的列车就成了农民兄弟的首选。加上“三单”,那些心里脆弱的乘客在漫长的孤寂中神经崩溃了,于是频频发生跳窗事件。
我們的任务是将乘客安全地送到目的地,当一个乘客因跳窗把生命留在长长的路上的时候,自责就成了我们一辈子都驱赶不散的忧伤。
长长的列车,大大的世界。在这样一个特定世界里,总会有些事情是你无法想到的。作为乘务工作者,我们的一切努力就是要防止意外发生。可是在列车这样一个相对封闭又绝对敞开的世界里,什么样的意外都会突然降临。
记得那是一个酷热的夏天,从河南郑州上来一对年轻夫妇,领着两个孩子,随行的是丈母娘。一上车我就发现女人脸上有怨气。果然如此,因为没有买到座位。那时候超员是所有热线路上的家常便饭,便宜直达的济乌线路更是首当其冲。盛夏的燥热加重了怨气,女人开始埋怨男人的无能,男人显然处于劣势。我发现他的脸色十分尴尬。于是我就借给他们送水的机会劝说妇女,告诉她当下我们国家的客运能力还不能满足乘客的所有需求,在这样的状态下能买上票也就不错了,出门不容易,大姐,你就别埋怨他了。我的劝说起了作用。我发现男人向我投来一瞥感激的目光。我冲他点点头,意思告诉他:媳妇带着孩子也不容易,你是男人,男人就要学会承受。
可是当我烧开一炉子水过来送水时,女人的埋怨因长途的拥挤和盛夏的酷热变得越发尖锐起来。没有别的办法,这是人家的家事,我只有劝说。
男人总是顾及脸面的,媳妇这一通埋怨,让一个男人的脸面在无数陌生的面孔前,被剥得一览无余。我发现那人的脸色如同积云覆盖的天空,为防止意外,我只好站在他的后面。可是就只这样,意外还是发生了。只见那个男人一步就跳到座位背上,我立刻意识到不妙,就在我伸手抓他的时候,他已经迈出了第二步,跳到了桌板上,就在我扑过去的时候,他的身子已经越过了窗口。那时候,绿皮车的窗子是开着的。
一切都在瞬间发生了。
就在女人目瞪口呆,在全车厢乘客一阵尖叫声里,我奔向制动阀。
也许上帝同情弱者,也许是命运的巧合。不幸的男子落在道边的一堆沙子上,万幸的是他只落了一个上臂骨折、脱臼。要不是那些沙子,年轻的生命也许就从此终止了。
面对一家人的哭声,我无言。
在家时时好,出门事事难。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善待自己同时也善待他人吧。
那个时候,我就有一个愿望,什么时候我们的农民兄弟出行都能有自己的座位。其实,这不仅仅是我的期盼,也是我们整个班组的期盼,是全体铁路人的期盼啊。
我们济乌车队第八乘务组大都是第一批上车的人员,整整经历16年,我们经历了祖国改革开放的后期的历程,是我们国家用改革的红利,改变了列车的状况。如今我们的列车是冬暖夏凉了。封闭的车窗,舒适的环境让往年的悲剧不再发生。可是当年的绿皮车啊——
遥想当年的绿皮车,老乘务员们还是一声声叹息。
绿皮车,一个时代的表情
如今,驰骋在祖国西北线上的绿皮车,差不多都走进了中国列车的博物馆,即使最后的几列也正行进在去博物馆的路上。作为一个时代的见证,欲说还休的绿皮车,似乎告别了历史的舞台。但是作为一个时代的表情,绿皮车依旧是一代铁路人抹不掉的记忆。尤其是那些从参加工作就在列车上的老乘务员们。绿皮车是他们无法忘却的至爱,也是他们永远的心痛……
这些老乘务接受绿皮车的时候,正是一色的小青年。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加上青春燃烧的激情,让跑在济乌线上的透风撒气的绿皮车充满了阳光。
那个时候车上的炉子是用煤炭加热的,几乎所有的乘务员都烧过炉子。盛夏的绿皮车里,人满为患,酷热难当,热水的用量剧增。为了保证乘客用水,炉火昼夜燃烧着。盛夏,绿皮车到达河南时,车内的温度高达40度,此时站在火炉边上是一种怎样的煎熬?越是这样,需要的茶水就越多,炉火就要更旺。
一路的茶水温暖着天下乘客,于是沿途的乘客都晓得从济南开往乌鲁木齐的列车上,有源源不断的开水,就舍近求远地坐这趟车。年轻的小伙子们哪里想到,他们的汗水居然成了金字招牌,让绿皮车趟趟爆满。
世间万物都有因果,应该说,济乌线路的人气是从绿皮车开始积累的。
那时候,乘务人员的白衣是要一天一换的,用他们的话说,一天到晚就没干过。一旦干了,脊背上就是一层厚厚的盐碱。那时候他们最大的享受是到乌鲁木齐后,洗个澡。淋浴器下一站,脚下就是黑水。那时候,乘务员的尊严都让那些煤尘给“葬送”了。
老乘务廖秋胜说,那年春运,为保证乘客回家过年,整个车队人车不闲,加班跑车,日夜奔波。他回到家时整个人脏得像个乞丐。他想亲亲儿子,没想到小子一见他,扭头就跑。他被儿子给搞笑了,笑着笑着,泪水就模糊了眼睛。他洗完澡,一头扎在床上,酣然入睡。
说起来,这些老乘务员个个都是洗衣服的高手。究其原因,都是绿皮车“惹的祸”。有什么法子呢,烧一天的炉子,鼓捣一天的煤炭,手上指甲里全是煤尘,只有洗衣服是反复的搓洗,才能洗干净。这种一举两得的活儿,久而久之就把这些小伙子培养成了做家务的行家里手……
人间自有公道,付出就有回报。他们的黑脸换来乘客的笑脸,显然是值得的。
相对于酷热的夏天而言,不冷不热的春天似乎是难得的时光,可是千里戈壁,狂风肆虐,飞沙走石,鸡蛋大的石头在狂风的裹挟下,变成了攻击的利器,窗玻璃瞬间就没有了。那种刺激是惊心动魄的,也是终生难忘的。至今,他们忘不了某年某月,和乘客一起,用棉被挡风沙的壮举。
秋天好像没有那么多的灾难。其实“胡天八月即飞雪”的景观,绝不是一种欣赏,对于行驶的列车,大雪阻碍前程的日子,并不比泥石流好到哪里去。一旦被突兀而至的大雪封道,就是一场难以预料的灾难。
其实对老乘务来说,最怕的是冬天。西伯利亚的寒流,在千里戈壁上摧枯拉朽,间或来一场小雪,可怕的白毛风就形成了。薄薄的厢壁瞬间就冻透了,此时直排式的厕所就成了让人头疼的地方。乘客一不小心把手纸落入便池,转眼粪便和着尿液就结成坚硬的冰,这个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开水化开后用铁棍子捅开。那种气味是难以忍受的。好歹小伙子们想出一招,点燃几根香烟,猛抽上几口后,借助浓浓的香烟驱赶刺鼻的气味。
往事并不如煙。
一晃就是16年,济乌线上的列车从绿皮车——特快——直快,这就意味着速度车况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管现实如何变迁,老乘务们对绿皮车的记忆依旧清晰。绿皮车时代诞生的精神依旧在传承着。
一切都是瞬间,一切都会过去,那过去了的成为深深的怀念……
圆满,来自单调的重复
当我以作家体验生活的方式出任Z105次列车长的时候,列车已经更换三年了,用他们的行话说:列车换底。换底后的列车全封闭,冷暖空调。全程时间由原来的50小时缩减到现在的38小时。整个济乌车队由原来的10个班组,改成8个班组。车况和车速的提高给乘客一个全新的感觉,缩短了长途寂寞的时间。这是绿皮车时代所有乘务员的梦想。
2016年5月9日,我随第八乘务组走进点名处时,离发车还有三个多小时,副列车长李顺杰告诉我,按照一成不变的惯例,他们接车后要对列车内所有的配置进行清点,重新打扫卫生。我说,上一个班次不是彻底打扫了吗,再说车站的地勤也又清理了一次。他回答,我们的列车设施提升了,服务更要提升。只有这样才能匹配啊。
此时我才明白,当乘客坐进入一尘不染的列车里,享受着舒适卫生宾馆似的生活时,所有的乘客不会想到,为了给他们一个家一样的感觉,列车乘务人员已经付出了三四个小时的劳动。难得的是,这种背后的付出,已经成为一种常规的业态。按照机关事业单位的说法,这三四个小时应该算无私奉献了。难能可贵的是这样的奉献被延续下来,一代又一代济铁人也会这样习以为常的。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叙说,目的就是告诉天下乘客:爱惜车厢的环境,就是对劳动者的尊敬。
其实,列车的舒适卫生,来自于一个乘务员团队热情以及他们工作中那份单调的重复。
这是一个年轻的乘务员,他叫田野,1992年出生在鲁南的滕州,是铁二代。2014年考入铁路局,在Z105次列车上负责卧铺车厢。我采访他的时候,正是自己无聊的时候,我的无聊来自戈壁滩的荒凉。那时候,列车两侧是清一色的沙砾滩,暗青色的戈壁在阳光下无边无涯,一副冷酷而沉默的样子,只有暴雨冲开的水道,一条条僵硬无规则地写在戈壁上,似乎在向乘客诉说着暴风雨在茫茫戈壁上的疯狂。飞沙走石的肆虐仿佛就在昨天。没有色彩的戈壁给长途增添了些许无奈。我想采访年轻的田野。
小伙子负责两节卧铺。他接班的时候是下午。西域的太阳透过车窗,给卧车狭窄的走廊一片明光。他的上一班正在睡觉。铁路实行的是半军事化管理,你下班了任务就是睡觉休息,养精蓄锐后好接班。对上四天班歇四天的济乌线的乘务人员来说,他们的生物钟是四天为一个周期的,休班的四天是按照太阳的规律运行的,白天学习收拾家务带孩子,晚上睡觉。上班的四天是要根据工作的需要安排休息的,往往是白天睡觉晚上工作。这样的颠三倒四就把生物钟给彻底搞乱了。对任何人而言,这都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年轻的田野对此一笑,吐出三个字,习惯了。
习惯了。包含着几多的无奈几多的忧愁啊。
他开始巡视了,车厢衔接处,走廊、卧厢、洗漱间、开水炉……最后才是厕所,那里总是一个高污染的环境,好在上一个班在交班时已经处理得干干净净了。不过走廊上又出现了瓜子皮、点心的碎屑,这是长途车司空见惯的事情。旅客经过一夜半天的旅行,大家都疲倦了,嗑瓜子无疑是一个不错的办法。田野开始清扫地上的垃圾。此时他要应对乘客提出的问题,最多的就是几点到xx地。所以对沿途停靠的23个站名、时间都必须熟记于心。否则你就不能对答如流。有时车晚点,你得重新记时间。扫完地上的杂物后,田野开始拖地。每一个包厢都要收拾一遍。有时候,你前脚刚刚拖完后脚就散落一地。此时你不能生气,因为旅客就是上帝。没有人是能对上帝发火的。
你想让一个人在几天的旅途上,改变几十年的习惯,可以说是痴人说梦。今天田野就遇到这样的事情,我看见他只有不厌其烦地过去打扫,随时保证车厢里的卫生。因为你要随时接受列车长的检查,说不上什么时候上级领导也要上车检查。看来任何习惯的养成都是需要制度作保障的。
陇西快到了,他要提前逐一叫醒将要下车的乘客,收回卧铺牌子,将车票还给他们。然后整理铺盖,换床单,以迎接新乘客的到来。
到站了。田野打开车门,放上安全踏板后,自己先下车,他要在门口将下车的乘客接下来,帮助那些老人或携带重行李包的人。干完这件事,他开始迎接新乘客上车,验证他们的车票,保证他们别上错车。
开车了,他要检查行李架,重新整理那些不规范的行囊。保持车厢的整齐,走廊的畅通……
开车了,所有的乘客进入休闲,只有乘务员开始新一轮的忙碌……
我仔细地观察,所有的乘务员对这些都可以说得心应手了。用田野的话说,从实习开始就干这些活儿。闭上眼都能找到拖布在哪里。
列车上的活看似平淡,可是要周而复始地做好这些琐碎的小事,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当“上帝”扎堆的时候
在3717公里的济乌线上,第八乘务组无疑是一个年轻团队。整个团队的平均年龄36岁。最大的唐伟1966年出生,1986年就在兖石线做乘务员。那时候,这个团队最小的田野还没有出生呢。也许路线太长的缘故吧,这个团队一色的男子汉,用他们快乐的语言称“和尚团”。不过这个和尚团里一团朝气,一团和气。
作为体验生活的作家,我知道自己这个“列车长”是什么角色,可是他们一个个却都拿着村长当成干部。尤其是那个安全员李峰,除了负责全车的安全外,最关心我的安全了。他告诉我刚上车时被挤破手时的狼狈,他告诉我……我知道他是在变相地教我安全知识。难得一个大男人还如此细心。一路上数他讲的故事多——有些少数民族地区的乘客,文化观念不一样,对待他们你不能像对待老常客一样。比如有一年他就遇上这样的一个乘客,下车了,他把卧铺的被褥背下车。他的理由是:既然我买票了花了钱,这东西就是我的了。讲着故事,李峰自己哈哈地笑了。
事后,我才知道,李峰刚做了大手术,按照他的病情,是可以休长假的。深知他的病情的列车长孙启东跑到他家里,峰子,大伙都想你,不就一个破手术吗,装什么?跟我上车,你当安全员。
安全员是一列客车比较清闲的角色。就这样李峰成了这群“和尚”暗地里照料的对象。一个团结的群体是不允许伙伴掉队的。
团队里的年轻人背后爱说,在家听老婆的,上车听老大的。
他们说的老大就是列车长孙启东。孙启东在这个团队里年龄居中,可他算是老乘务了。从工作的第一天起,就跑济乌线路,他熟悉每一个路段,经验告诉他这里可能发生的意外,于是他总是能做到未雨绸缪。由于他的管理是在说笑中完成的,获得众“和尚们”的好感。我们返回的时候,他真在组织大伙学习有关条例,按照段上的要求们需要大家背诵,于是他自己先背下了,他是集体就餐时布置下任务的,话语简单明了,背下来的每人奖励一瓶饮料。
现场一片欢呼。
他话峰一转,这奖呢,是背不下来的哥们发的!
第二天,我和他们一起也喝上了饮料。我说:为什么不奖励酒,酒是男人的胆啊。
他一笑,我姥爷那辈人的规矩——想喝酒了就回家。在车上,我们是滴酒不沾的,这不仅是传承也是规矩。杨老师,等收了车,我们喝喜酒去,队里有个哥们喜得千金,正好赶上他请喜酒。
望着这个快乐的团队,一路上的寂寞荡然无存。
其实这个快乐的团队也有不快乐的时候。
人原本是平等的,因为有了消费、服务,才有上帝,有了上帝,才有了落差。在长途列车上,看似风光的乘务员,就是这个落差中的下层。你别看他们一个个戴着大盖帽,神气得很。其实,我戴上它的第二天就知道,在中国并不是所有的大盖帽都是特权的象征,在列车上,大盖帽就是服务的标志。
尽管当代文明不止一次地告诫世人:服务是当代文明的行业。可是在传统的理念里,服务是下等人的行业。好歹这样的理念在第八乘务组年轻人的眼里,已经不是障碍了。但是真的面对那些难侍候的“上帝”时,他们也不免产生些许不快。
一个乘务员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一次从郑州上来一位老农,老人一路嗑瓜子。当他打扫到第十次的时候,忍不住地说,大爷,瓜子皮不能扔在地上。老农不解地看他一眼:不扔在地上,扔在天上啊。
他想发火,可是看看农民大爷,他想,也是啊,这样的动作他都做了几十年了,怎么能一上车就改掉呢?最后他笑了。因为上帝什么时候都是对的。
其实,顾客就是上帝的说法原本就有待考究。且不说这个世界里上帝只有一个,作为服务行业,把你当成上帝那是对你的尊重,要命的是你以上帝自居了,并以上帝的身份心安理得地享受对方给予的服务。从法律的角度上看,作为乘客,你买了票,就和铁路部门产生了合同关系,安全送达是他们的职责,服务是他们的职责;但是作为车厢,尤其是过道,那是一个公共场所,对公共秩序的遵守应该是大家的事情。一个车厢动辄一百多人,乘务员就一个,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出,一个服务员面对一百多个上帝时的尴尬。
没有“上帝”时世界就缺乏秩序,可是上帝如果组团扎堆了,那么上帝还是上帝吗?
当一个服务员为一百多个上帝着想的时候,那么,一百多个上帝是否可以换位思考一下呢?“上帝”们是否体会到一个服务人员的艰辛呢?
走在阳光里
我无法忘却天水站的一幕。
那是在鄯善车站,副车长李顺杰接到车站开具的单子:一个腰部做手术的女乘客需要照顧。于是Z106次列车出现了一位真正的上帝。一架轮椅在车站服务人员的帮助下,推到列车下。李顺杰带着乘务人员帮助她上车,安置好后,通知天水站,有一个腰部手术的旅客需要轮椅,需要车站服务。
车在天水站停稳后,在乘务员的帮助下,女乘客被架着从车里走出来。我和李顺杰副车长到站台与天水站对接,他们推来一架轮椅,接走那位女乘客。我看见她一脸笑容,尽管她刚做过大的手术。我们看见在她的轮椅后面是我们Z106次列车组全体人员目送的眼光。那些眼光在女乘客的招手中,一下子变得那样温情,那样知足。
当我动笔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的眼前依然会出现女乘客的笑容,依然出现她男人满脸的感激。我记得四点的西域,太阳比济南的要高得多,要明亮得多。那天,他们都在五月的阳光下,显得十分温馨。那个女人披一身阳光,从容地离去。
最终目送乘客在阳光下快乐地离去,还是车到终点的时候。
2016年5月9日的晚上10点,济南。我正在帮助乘客收拾行李,一位老人走向我,他把我当成了货真价实的列车长了。他说,老伴在卧铺车厢,他在硬座车厢,隔着五个车厢,不好照顾。他想让我帮助补一张卧铺,最好是在一起的。我只好找孙启东列车长了。他问,那人多大年纪?73岁了,从济南到乌鲁木齐的。这样的老人我们可以照顾,没有卧铺,我们让出自己的卧铺也得办理。就这样,两位老人被安排在同一包厢的下铺。老人很感动。车到定西时正是下午,我去看望这对老人。经过一段时间的闲聊,我知道老人是河北衡水人,五六十年代自然灾害挨饿时,他跑到新疆。所以,自从济乌线路开通以来,他每年都要走一趟。他说,济乌线路的变化可大了,唯一没有变化的就是车上的服务态度。这一点让他记忆犹新。就是在绿皮车时代,车上也像冬天里的太阳暖洋洋的。作为感谢,老人拿出两个大苹果给我。看看老人残缺的牙齿,我接受了。当餐车服务员将切成条的苹果送给老人的时候,老人说,苹果原本是给车长吃的。当列车到达乌鲁木齐的时候,正是中午时光。乌鲁木齐的太阳还斜挂在东天上。老夫妇下车了,我们的乘务员帮他提着行李,送他们下车。他们离开的时候向我们挥手,灿烂的笑容在阳光下十分醒目。
望着走在阳光里的乘客,我这个挂职的列车长一脸的幸福,长途的寂寞在异地的阳光里渐渐褪去,一股暖流徐徐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