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洪波《回沁源》
凡是第一次去过的地方,一般都用一个字叫“走”;凡是曾经生活过或者住过的地方再次踏访,一般也用一个字“回”。所以贺敬之的名诗叫《回延安》。“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这是我少年时期记下的名句。但是沁源我从来没有去过,为什么用了一个“回”字呢?因为沁源对于我的生命记忆确实太特殊了。
1969年初春,我以一个北京中学生的身份参军入伍。8天7夜的“闷罐车”,说长途旅行也好,说军车运行也好,反正到了遥远的边疆云南,成为陆军原第14军40师炮团的一名新兵。
这支部队,由于保密原因,在我离开北京的时候还一无所知。但当我成为它其中一员的时候,我最先知道有两个字,或者说有四个字,成为大家挂在嘴边上的地名:一个是临沧,这是我的老部队40师那时刚刚调防换防的云南边疆;第二个地名就是现在我说的沁源。临沧是我身边老兵们、连长指导员们念念不忘的地方,他们的青春留在了临沧,他们的战斗故事留在了临沧,甚至他们的爱情也和临沧有关。可是沁源不一样,沁源属于老领导们口中的话题,这是他们的故乡,是老战士们念念不忘的地方,或者说这叫“沁源情结”。
我于是知道了40师最著名的战例中有长达30个月的“沁源围困战”。这是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时候,面对日本侵略者铁桶般的围困,太岳军区所进行的一次特殊的战争,史称“沁源围困战”。这场历经两年半、30个月的战斗最后被延安的《解放日报》高度评价,也获得了毛泽东主席的赞许和表扬。
当然,伟大的抗日战争,无数个八路军、新四军的劲旅都在自己所在的防区进行过英勇卓绝的斗争,一个又一个战例标在我军的军史上,成为一个又一个闪光点和骄傲的回忆。但是沁源,知道的人真的不多。如果我不是40师的一名战士,我肯定不知道沁源,也不知道“沁源围困战”,更不知道当时沁源8万英雄人民所付出的巨大牺牲。
这次回沁源,不为别的,是为一个山西女作家蒋殊所写的一本特殊纪实文学《沁源1942》。这是一本生动注解人民战争战略的书,是一本深刻揭示什么叫民族精神的书,还是一本生动描写沁源人的书,一本向历史和前辈致敬的书,还是女作家蒋殊用心灵和行走的方式合成的一本用女性视角描写战争的书。
在阅读完这本书之后,我用微信和我40师的一帮老战友沟通,因为书中写到了38团、25团。由于涉及我的老部队,一个山西籍的老战友告诉我说:“我们40师的山西籍领导中沁源人占到百分之六十。”可见沁源子弟在抗日战争时候为我军输送了大量的生力军,所以“沁源”两个字,在我这个40师的老兵面前意味着军旅的故乡。他们在微信上开玩笑地说:“洪波,你回到了40师的老窝了。”
来到沁源,意外地见到了我的一个老朋友、诗人金所军,他是“长治诗群”的主将。若干年前,我曾任《诗刊》社主编,了解到“长治诗群”有一批以郭新民为代表的诗人群体。他们注重红色题材,立足沁源大地和长治大地,他们的诗中有小米的味道,有大枣的芳香,还有八路军留在历史天空的喊杀声。
金所军曾经是《诗刊》一个重要的诗作者,他参加过著名的“青春诗会”,但是我已经有十几年没见他了。这次《沁源1942》研讨会,出版者是山西经济出版社。蒋殊在扉页的题记上这样写道:“谨以此书献给1942—1945年的全体沁源英雄军民。”她的确是真诚、认真地实践了自己题记上的这几句话。
这本书让我们回到了30个月围困沁源的时光,回到了沁源乡亲们对日寇不屈不挠的斗争岁月。沁源是一座英雄的城市,沁源人民是值得致敬的人民。30个月,风风雨雨,他们离开家乡,围困占领了县城和乡镇的侵略者,在10公里的范围形成了反包围,坚壁清野,哪怕喝泉水、啃草根也决不参加“维持会”。沁源,8万人,在抗日战争中,在“沁源围困战”中牺牲了将近1万人,负伤了将近1万人,后来参军入伍南下也将近1万人,这是多么大的付出,多么大的贡献,多么大的牺牲啊!70多年过去了,沁源人口也刚刚翻了一番,由8万到了16万。这不是个人口大县,但这是一个闪耀着中华民族精神的了不起的大县!
致敬沁源,也就是致敬我们的人民,致敬我们的历史。对于我来说,是致敬我英勇的前辈,致敬我所在的40师的抗战老兵。离开军旅的时候,我带回了一本《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第40师战例选编》(初稿)。编辑时间是1976年4月。这本书伴随着我在《文艺报》,在《中国作家》,在《诗刊》,在中华文学基金会,在作协党组书记处,这么多年的文化岁月。这次到沁源后,我把它找了出来。在翻阅的时候,我突然发现青春时期的阅读和进入古稀之年的回望具有不同的质地、不同的感觉。尤其是当你走过沁源之后,在沁源的土地上一步一步丈量当年革命前辈们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以及一个个著名的烈士所命名的村落,他们被捕的窑洞,他们慷慨就义的大槐树;当你看过那高耸入云的纪念碑,以及一个小村子里一批烈士的名单,你的感觉和纸面上的阅读顿时有了截然不同的感受。
我们参加了一次独特的研讨会——“行走的”研讨,我们为《沁源1942》所震撼,但是我更高兴的是,回沁源的时候,不仅回到了历史的岁月和历史的时光,而且我们面对的是沁源美丽的现实。
和金所军聊天时,他开心地告诉我:“沁源的绿化已经达到了百分之六十。”沁源有很多珍禽,最有名的是褐马鸡。褐马鸡在世界上一共也就1万多只,经过他的调查和请专家们进行的技术搜索,发现褐马鸡在沁源有3000多只。他顺手拿出手机让我看了好几个关于褐马鸡的录像。褐马鸡又叫“鹖鸡”,它的尾羽在赵武灵王时代是武士头上高贵的装饰。褐马鸡在当地还有一个非常美丽的俗称“青凤凰”。褐马鸡从来不祸害庄稼,它勇敢、好斗,被誉为禽类的“勇士”。
我没想到,在沁源不仅有褐马鸡,他们还准备大量养殖香獐。此外,金所军告诉我,他们的药材种植也从几百亩扩展到数万亩,沁源已经成为造福乡亲们的北药基地。
同时更重要的,“沁源围困战”纪念馆建立之后,为了让沁源的孩子们记住这场特殊的围困战、中华民族一次特殊的抗争史,沁源的幼儿园排演了一幕情景剧。近300个幼儿园大班的小朋友,分别扮演八路军、民兵、医务兵、担架兵,当然还有后勤保障的民工,他们磨面、蒸馍馍、支前,还有小不点们最不愿意扮演的“日本兵”和“汉奸”。这是一次精彩的演出,是我在中国大地上看到的由幼儿园编排的一场特殊的情景剧。这情景剧诞生在沁源这块英雄的土地上,也只有这方土地上的后人们,更会用心来诠释“沁源围困战”。
可爱的孩子们,他们仿佛是在游戏,但又不是在游戏,因为老师告诉我们说:“小不点们都愿意扮演‘八路军’,谁也不愿意当‘鬼子兵’和‘汉奸’,只能轮流地来充当这样的角色。”幼儿园大班的宝宝们,他们对这个世界了解还很少,他们心灵的空白点还很多,但是我觉得只要参加过情景剧的演出,在他们幼小的心灵必定铭刻下“沁源围困战”5个字,他们会记住70多年前他们的长辈们是怎样用顽强、用血火、用拼搏赶走了侵略者,夺回了属于自己的土地、山川和天空。
所以,短短的两天时间,我回沁源的同时回到了历史。一天的时光非常短暂,但东道主还是安排我们去灵空山。在山上,我意外地见到了一处奇景“九杆旗”。这是一株有800年树龄的油松,耸入云天,一棵树生出九条枝干,每条枝干都挺拔、昂扬、粗壮。它们挥舞着的枝叶如绿色的旗帜,浮云摩天。和“九杆旗”合影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九杆旗”就是沁源的标志性符号,它仿佛意味着“沁源围困战”艰苦卓绝的30个月。那是漫长的时光,两年半的奋斗,两年半的抗争,最后使侵略者精神崩溃,狼狈逃窜,是沁源人民用鲜血和意志浇灌了这“九杆旗”下的土地。
回沁源,我留下了一首小诗:“英雄碧血染山川,动地惊天困沁源。军民勠力抗敌寇,我以我血荐轩辕。”与此同时,我还有另一首小诗留给沁源,诗是这样的:“曾忆美味合子饭,十载戎马滋味甘。晋阳子弟云南老,此生有幸走沁源。”这是真话,也是实在的话,因为我入伍的老部队每天的早餐都是合子饭,用大米、面条,还有些蔬菜煮在一起的合子饭,这是山西特有的。
在最后告别沁源的时候,东道主专门给我们上了一碗合子饭。此时我才发现正宗合子饭的主要成分是小米,而不是我吃了10年的云南大米。但无论是云南版的合子饭,还是沁源版的合子饭,吃起来绝对是回味无穷的,因为这是历史和青春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