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云《中国式巴别塔》
当唐展飞从北京南站汹涌的人流中看到母亲的时候,心里忍不住难过了一下。爸爸去世以后这三年,她老得更快了,白发好像比半年前更多了,瘦了,黑了。不变的是她手里的旅行包,这是十年前她和爸爸登泰山时买的,节俭的她一直用到现在,包上的泰山形象都磨得模糊了,这几年,她拖着它,奔走在山东老家、北京和上海之間。唐展飞在北京定居,而妹妹唐展红嫁到上海了,从此他们的妈妈——孟大娘就开始了“老漂”的生活。
唐展飞的老婆——湖南美女温小雅刚刚在医院做了检查,证明了试纸的准确性。她怀上二胎了。知道了这个结果后,唐展飞的岳母,也就是媛媛的姥姥——钟老师客客气气给孟大娘打了电话,邀请她进京议事,好像上次不欢而散的隔阂都不存在了。
“政策允许,怎么不生?木有么也得有人,木有人,么也揍不成。”孟大娘靠着一嘴山东话走南闯北,见到儿子,不用寒暄,立马表态。
“娘啊,家里屋小呀,都快转悠不开了。媛媛的学校这么远,一个孩子就够累咧。”一说到累这个字,唐展飞身上那种因为忙碌被遗忘的疲惫感似乎被唤醒了,他又觉得乏力、迟钝,甚至有几分悲凉,最近各种闹心的事情太多,每天伺候孩子上学以及奔波到单位的过程,更像一场永远打不赢的持久战,自己经常觉得快撑不住了。即便这样,他也不知道,在北京要奋斗到什么时候,才有资本让孩子舒坦,让娘享福,以及让丈母娘满意。
孟大娘把唐展飞的话理解为“不想生”,她把唐展飞训了一路。
北京昌平某小区。高层板楼鳞次栉比,直插入灰蒙蒙的天空。寒风肆虐在楼与楼之间狭小的缝隙中,玩起了折返跑。见缝插针停下的私家车惊恐地发出了警报,在小区里行走的路人侧过身子,才勉强没被风吹走。老天好像来了劲,这些完美的风口简直就是它的口琴,它用力一吹,呼啸的风声就响彻天际,听起来都有十足的寒意。
温小雅的妈妈钟老师从狭小的窗口向外一瞧,看到被寒风蹂躏的小区一片狼藉,忍不住“哦吆”了一句,然后用湖南方言发起了感慨,从风开始说——主要意思是她们县城老家可没这么祸害人的风,没有人住这么拥挤的小区,家里的房子可比这个大多了,北京超市里买的东西可没有家乡的土鸡蛋有营养,以及,在这里还得费力地说普通话,等等。总之,还是家乡好。温小雅正乐呵呵跟孩子一起看绘本,停顿了两秒,知道了她说的意思,也没搭理她妈妈,继续给孩子讲述大森林里公主的奇遇,不过心里却想:你怎么不说县城老家还有不少泥巴路呢。
钟老师这边还没唠叨完,伴随着唐展飞推开房门,一股寒风就吹了进来,把钟老师辛辛苦苦攒的热乎气全放跑了。没办法,50平米的两居,真存不住多少热量。孟大娘也进来了,一边跟亲家和儿媳妇打着招呼,一边解下围巾抖了抖,钟老师眉头马上拧起来了,因为离门一米半的地方就是餐桌,上面摆满了她精心准备的饭菜;钟老师额头上的黑线还没拉平,孟大娘又咣当一下把旅行包放到地上,松了一口气说:使折了(意为“累死了”)。唐展飞赶忙把包拎起来,一边扯着娘说:“妈过来洗洗脸。”一边把旅行包丢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饭桌上,钟老师和温小雅用家乡话交流。湖南方言素有“十里不同音,五里不同调”的说法,相隔十几里路的两个镇说的都是不同的方言,对籍贯在距离湖南一千多公里的唐展飞母子而言,温小雅母子说的话简直就是天书。比如“女婿”叫“蓝拔根”,“鸡蛋”叫“蓝宝”,“虫子”成了“人”。这些词连猜都没得猜。不过,有一个字大家都能听懂,就是“呷”。她们家乡把吃饭、喝水、吸烟中的吃、喝、吸动词都叫呷,叫呷湾、呷暑、呷噎。总之,“呷”的怎么样,几乎代表了生活的质量。饭桌上,钟老师说的最多的就是“呷”,看表情,她有时呷地不太满意,有时在教给温小雅怎么呷。这些变化莫测的“呷”,就像她在厨房里摆满的瓶瓶罐罐一样,多得数不过来——只有和在家乡一样“呷”,才能弥补背井离乡的痛苦。
相比之下,山东话似乎处于劣势。因为山东话和普通话差别较小,语法更是没有差别,所以孟大娘不管说什么,亲家和儿媳妇都能猜个差不多。但瞎猜也偶尔会出错:“一大盼子木见”意思是“好长时间没见”,而不是“一大盘子母鸡宴”。不过,越是讨论到比较严肃正规的话题,山东话和普通话就越接近,越是说重要问题,山东话越掩盖不住什么。语言只有两种作用:沟通和掩饰。湖南人本就比山东人精明一些,在这个局促的空间内,湖南话更多了“掩饰”这项天然的加成技能,所以,私下里,孟大娘也跟儿子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丈母娘说鬼话。
这不,当钟老师想说一些话,专门给孟大娘和唐展飞听的时候,她就会切换到“湘普”模式。由于家乡话的深刻影响,钟老师的普通话发音也是很不标准的,“燕子”和“叶子”听起来是一样的,“没用”和“没硬”分不清差别,“上厕所”听起来是“上车锁”。即便说湘普够费劲,但有些话必须让家里的山东人听到、听懂。比如今天,她和女儿温小雅说了一堆“呷”的话题之后,貌似自言自语地用“湘普”说道:“要是老唐还在的话,我就不会一年到头地累了。”这句话,唐展飞至少能听出四层意思:第一,老唐当年很能奉献;第二,我已经为抚养媛媛鞠躬尽瘁了;第三,你小唐和老孟可没出什么力;第四,生二胎?我可帮不上了。
可惜以孟大娘的性格和思维,根本听不出这么多的弦外之音。她马上接过话头,声情并茂地回忆起老伴生前的事情,老唐在她心里,永远是干练、沉稳、聪明和儒雅的代名词,世界上最完美的男人就是他了;继而,孟大娘又说道,有好爸爸才有好儿子,唐展飞小时候是多么优秀,过关斩将考学就业是多么牛逼;最后,落脚点依然是——这么好的基因,应该再生个娃传递下去。“木有人,么也揍不成。”
这显然不是钟老师想聊下去的内容。她几次想岔开话题,都拉不住孟大娘浓烈的敬夫爱子情怀,只好默默而无趣地“呷湾”。孟大娘见钟老师不听,就对着温小雅的耳朵猛灌。
吃过饭,肯定是要洗碗的。两位妈妈争来争去“我洗吧!”“你休息!”一时间山东话和湘普响彻厨房。但最后,大家还是心照不宣,由钟老师洗碗。孟大娘和唐展飞洗的碗达不到钟老师的要求,这是经过战火考验的定论。
外面的风依然很大,气温低的可以。这使得温小雅要和唐展飞“出去走走”的想法实现不了了。这也意味着,今晚他们二人将不再有单独交流的机会,那些需要避开两位妈妈展开激烈争论的话题,今晚就憋在肚子里吧。而钟老师和孟大娘的正式会晤,也应该放到明天,等孩子们都上班以后。对小两口来说,50平米的空间内,是没有悄悄话的,哪怕是躺到床上。
钟老师带着媛媛睡一间卧室,唐展飞温小雅小两口睡一间,孟大娘睡客厅沙发。这是现有的空间里,较为合理的办法。小床上,温小雅蹭到了唐展飞的“传家宝”,带着戏谑说:“反正这段时间也用不上了,把它拔掉吧。”虽然声音很低,但一墙之隔而且窗户相通的隔壁显然是能听到的,钟老师马上送来安全警告:手机充电器睡前一定要拔掉,有辐射!
温小雅和唐展飞禁不住笑起来,唐展飞则说:“怪不得你们那里管女婿叫‘蓝拔根’呢!”此话一出,立刻把两个人的思绪拉回到七年前,那段唐展飞第一次听说“蓝拔根”并且成为“蓝拔根”的岁月。
两个人是闪婚。
先说温小雅。七年前,即将度过27岁生日的温小雅面临着一个严峻的选择:继续在北京还是回县城老家文化馆工作。温爸爸是县文化馆的干部,温小雅在师专毕业的那一年,温爸爸搞到了一个对县城生活有决定作用的筹码——编制,名义上,温小雅从毕业开始就是文化馆的工作人员了。只不过,文化馆根本没有这么多工作要做,甚至连办公室都盛不下这么多干部子弟。温小雅就把这个金贵的“编”留在家乡,只身来到北京,到她从小梦寐以求的艺术学府继续学习舞蹈了;到了寒暑假和长假,就在文化馆混着,以证明自己还是这里的人。在北京毕业以后,温小雅成为了一家颇具实力的艺术培训机构的舞蹈老师。在舞者追梦的过程中,温小雅年龄渐大,大得让温爸爸开始尴尬,大到了县城人民眼中快嫁不出去的年龄了。同时,中央严惩“吃空饷”的警报越来越近,如果温小雅不能尽快回县文化馆上班,这个“编制”眼看就保不住了。温爸爸渐渐坐立不安了,一天三个电话呵斥温小雅,要她快回到老家,一边在文化馆上着班,一边赶紧见见旅游局长的侄子、公安局长的外甥,找个合适的嫁了,如果都看不上,从乡镇刚调到县邮局的某某小伙子也是可以考虑的。然而,温小雅对县城的生活、县城的编制和县城的男人一概不感兴趣,真正让她神往的,是那动人心魄的音乐和舞蹈,是后海的垂柳扶岸,是大剧院的精彩演出,是时尚年轻人追求艺术的执着眼神,是精心装扮后在舞台中央的尽情挥洒,是为她的倾情跳跃而全场响起的掌声。
那时候,温小雅多希望首都这片雾蒙蒙的天空能突然掉下一个跟自己投缘的小伙子,自己马上开始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这样她就不用纠结了,她也可以理直气壮地把男朋友带回家,告诉爹媽这个真不是租的了,要结婚啦。在北京,她也见过不少男人,有满脸代码毫无情趣的理工男,有拆迁发家无所事事的“爷”,有家财万贯却心狠手毒的富二代,也有阴柔敏感穷困癫狂的艺术家。称心的男人大同小异,比熊猫都珍贵,不靠谱的却各有千秋,比四条腿的蛤蟆还多。一边是感情找不到归宿,一边是首都的无限繁华在刺痛一个身无片瓦的外来美女的欲望和自尊。“北京什么都贵,就他妈的人便宜。”和闺密在酒吧里喝上一杯红酒以后,温小雅也这样爆粗。温小雅觉得,27岁是一个槛,在这之前,还可以体面地退回自己的家乡,嫁给某局长的侄子或者外甥,住上在北京绝不敢妄想的“大房子”,从此杀死梦想,在庸常的生活中傻呵呵地变成一个大妈,一辈子生活在县城的人情世故中,学会编织一张关系网,或从容或无奈地在这张网上徘徊一辈子;过了27岁,就只能待在北京了,只有北京依然会包容一个单身女子继续期待梦想、期待爱情,在这个繁华都市,品啜县城人民吃不了的苦,体验县城人民看不到的精彩,过一种更接近艺术家的人生。
再说唐展飞一家。唐展飞也来自县城,从小就是父母的骄傲,名校本科和硕士。稍显尴尬的就是,他读的是文科,空有一肚子油墨,就是印不出钱来。但唐展飞的妈妈觉得儿子是最优秀的,在她的内心,唐展飞眼下的困窘来源于一种不公平。她曾经摸着宝贝儿子的脸说:咱要样有样,要才有才,要品有品,除了没钱,啥都有了。唐爸爸也是家乡的文化人,可惜该读书的年纪被耽误了,该考试的时候又兴推荐,好不容易上了个师范,到了找工作的时候,又被所谓的人事关系拉回了家乡的中学,从此一辈子带领着一波波的学生娃向“山东高考”这个地狱模式的游戏发起冲击。在条件异常艰苦的中学,唐爸爸经常跟学生们说:“老师和你们一样,来这个学校是坐牢的;老师和你们又不一样,你们是有期徒刑,老师是无期徒刑。加油干吧,孩子们!”唐爸爸目送着当年显然没有自己聪明的大学同窗们分配到了省城甚至首都,干出了一番事业,而自己终其一生也只是践行了“春蚕和蜡炬”的高贵品质。因此,孟大娘认定人生最重要的事情是去大城市,无论如何,要孩子在高平台上坚守,绝不可退回那个“没真事儿”的地方。
唐展飞硕士毕业后在出版社工作了四年。从学校里的帅气学霸逐渐变成了平庸的中年职员。现实埋葬了校园里的理想和热情,物质匮乏的无力感一步步袭来。他唐展飞读了快20年的书,换来一个精致的瓷饭碗:造价不菲却盛不了二两饭。年近30,小唐感觉自己成了即将被熬死的温水青蛙,就在这个对男人很微妙的年龄关口,赶上上级单位招考外派人员,考上的要去欧洲待三年。唐展飞报了名,然后居然从一堆更有资历的同志们中间脱颖而出,好像可以考虑天鹅肉了。关于爱情,那时摆在他面前的选择也很简单:或者干脆先单着,等三年后回国,彻底以大叔的形象谈恋爱找对象;或者,找个胆肥的姑娘,敢和他在短短七个月的时间内完成恋爱结婚的全套流程,他觉得,唯有这样,才能让随后三年的离别有一个名分,也可以让焦急的爸爸妈妈有一点安慰。一场慢条斯理的恋爱,短期内是不会发生了。
然后,带着“外派干部”光环,故作成熟的唐展飞,还有带着艺术家气质,故作淡定的温小雅奇迹般地在一次单位联谊中相遇了。温小雅那美丽的外表和高雅的气质,让唐展飞心跳加速,要不是有“出国工作”这口气撑着,早已被北京高房价毁掉自信的唐展飞是不敢打人家的主意的;而在温小雅看来,唐展飞的家庭、学业和性情,都是十分可靠的,而他的未来却有几分缥缈:如果感情可以托付,而前程仍可幻想,对接受了传统的家庭教育却仍在畅想艺术的温小雅来说,恰恰是最合心意的。虽然知道唐展飞随后要出国,但对于一个仍在忘情起舞的女孩来说,暂时的分离何尝不是在推迟柴米油盐的步步紧逼,为自己赢得宝贵的绽放期。本该一拍即合的两个人,强压着内心“感情加速度”的愿望,倒也耐住性子谈了两个月的恋爱,接着终于绷不住互相催促结婚的事情。
在北京领了证之后,趁着唐展飞出国的手续还没办好,要赶紧在双方家乡办婚礼。在湖南办的那场,让温爸爸感到颇为风光。比一般湖南人高出一头的山东小伙唐展飞,说着标准的普通话,斯文博学,趁着人生得意,底气十足,滔滔不绝,大谈出国工作也要“家国兼顾”,壮怀激烈;那边从小就是该县著名美女的温小雅姿态万千,俨然如花美眷,让即将外出征战的壮士也架不住绕指柔情。参加婚礼的县里各位局长顿时感到自己的外甥侄子们十分渺小,亲友们莫不称赞:有这样的女婿,你老温啥也不用怕了;新郎这么有学问,还出国当官,写个书不就得挣个几百万?老温咧着嘴,光顾高兴了。
大婚的第二天,在温小雅的家里,坐满了来看女婿的女方亲友。温小雅的“朵朵”(意为姨妈)教唐展飞学她们的家乡话,说了一大堆,其中,女婿就是“蓝拔根”,过了20分钟又来考唐展飞,唐展飞居然全记得。满屋子的七姑八大姨看到这个高大斯文的山东男人吐出她们的家乡话,都乐不可支,齐夸“蓝拔根”真聪明。那时,虽然语言沟通有障碍,但唐展飞感觉得到丈母娘对自己有多满意。她慈眉善目地看着自己的“蓝拔根”,眼神中充满了骄傲和希冀。当天晚上温小雅问唐展飞,你怎么能记得“蓝拔根”,唐展飞说,要拔我的“根”我能记不住嘛,温小雅随后赏了他无数记香拳。
彼时彼刻,在新婚的喜悦中,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这就是最好的时光,这就是最后的好时光。这是风雨欲来时最后一缕明媚,是战争之前最后一曲悠扬的牧笛。
新婚之后三个月,唐展飞踏上了去往欧洲的飞机。唐展飞到了欧洲没几天,温小雅就从万里之外传来消息——怀孕了!新婚之后,别离之前,媛媛就是瞬间激情的产物。
都说婚姻是两个家庭之间的战争。经过闪婚、闪孕、闪别理的铺垫,一场跨省、跨国、跨“语系”的战争,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上演了。
转眼,两个人结婚已经七年了。如今,唐展飞从来就来不及“痒”,只觉得累。
深冬的北京,夜特别长,梦特别短。“战友,快起床!”窗外还是一片漆黑,温小雅就把闹钟都叫不醒的唐展飞从床上薅起来。此刻的唐展飞简直痛不欲生,最近早上他总是有一种不可理喻的疲惫,好像生无所恋,好像万念俱灰。但他还是让肉身先行动起来,让肉体的运动去逐渐唤醒万般无奈的灵魂。他去隔壁叫媛媛起床,媛媛先是无力地哼哼了几声,却还是没有逃脱老爸的魔爪,干脆放声大哭起来,哭得脸红脖子粗,终于算是自己把自己吵醒了。客厅里,孟大娘早已起床,准备好了煮鸡蛋和粥。
钟老师披衣起来,给媛媛穿衣服,半脸疲倦,半脸不满,用家乡话埋怨起来。唐展飞连听加猜,知道这是在嫌他不听话——早听你岳父的,一大家子人根本不用这么受罪。唐展飞很想争辩几句,可是他很清楚,这样紧张的早上是不适合和岳母讨论任何事情的。
来到客厅,孟大娘已经起床,小声问儿子:“又啰啰什么没用的了?”
唐展飞摆摆手:“别管她了。”
“哼,就跟自己多能似的。”孟大娘故意压低声音,但没声音戏就出不来。所以,为了充分表达不屑,她只能用表情营造效果——嘴角使劲向下咧着,鼻尖伸出,并连连摇头。这个表情让娘的脸有些变形,不太好看。
孟大娘看不惯亲家什么事情都要指指点点,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儿子太优秀了,学历眼界都远远超越了县城这个层面,所以,她选择做儿子的“脑残粉”,支持他的所有决定——除了生二胎的问题。和亲娘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在大大小小任何的事情上,岳父岳母都有独到的观点。
老温在北京参观过几所名气不大却是专业翘楚的高校,他抽着烟,昂首挺胸,目光如炬,在面积还没有县中学大的校园里走上一圈——在老家,他作为“领导”,应该是经常这样视察下属单位工作的。随后,他会对学校的工作发表重要看法,从员工风貌到设施建设,满满的,全是问题,而结论只有一个——这届校领导不大行。
连卧虎藏龙的驻京高校都不放在眼里,对于女儿女婿面临的各种选择,温爸爸更有满满的自信去指导。是的,按照他的设想,现在的媛媛应该还可以甜甜地入睡。他提议把唐展飞的海淀集体户口迁移到这个小房子上,孩子就可以在附近一个猫耳洞一般的小学入学了。但唐展飞执意要让孩子在海淀入学,但他却无论如何没法让岳父明白,海淀的教育意味着什么。
当时,岳父用尽可能清晰的普通话说,最重要的就是安顿好生活,首都还有差学校?孩子有学上不就行了。唐展飞说,生活可以简单甚至艰苦,孩子必须接受更好的教育,未来才有发展。岳父竟然哧地一声笑了,笑完又叹了口气,说孩子读书多了会傻掉,多学些“社会经验”和“人生智慧”才关键。老温举例说,湖南老家几位局长的孩子回家工作,现在活的多么滋润;家里有些孩子初中毕业的,都挣了不少钱。关键是,“人家不呷亏呀!”后来时过境迁,唐展飞才知道,岳父母家乡话里,“吃亏”就是吃苦受累,而在唐展飞的理解中,“吃亏”是“沾光”的反义词。但那时听到这句话,唐展飞很不痛快,觉得他像是在暗示有人沾他便宜。
老丈人不在也好,至少每天早上少了个对立的声音。但钟老师和温小雅都说,是唐展飞把老丈人气跑了。唐展飞心想,借题发挥谁不会,老温还不是回老家逍遥了,回老家,他又可以见到自己的牌友和酒友,豪气万丈地说起家乡话,和朋友们耍够了,回到家里150平米的房子,他储备下的钻头螺丝有更大的用武之地。当然唐展飞的想法说不出口,因为钟老师提前把这个观点堵死了。多年来,她一天三回用“湘普”表扬自己的老公——就是闲不住,就是在不停地“做事情”。是呀,这样的人,怎么会偷懒逍遥呢。
既然用了湘普而不是方言,那就一定是说给家里不懂湖南话且不会做事情的人听的。唐展飞没有办法像老丈人那样“做事情”。除了喝酒打牌,温爸爸把剩下的聪明智慧都奉献给了“家庭手工”这项事业,在他的几个大工具箱里,储备了数不胜数的五金用具,各种型号的扳手、钳子、螺丝刀,两台不同功用的电钻,还有数不清的各色钻头,小零件都躺在更加精致的塑料盒里,盒上面还有温爸爸特意赋予宝贝们的编码。有了这些“高精尖”的武器,温爸爸好像手中握有了雄兵百万,他在家里钻洞、打钉、架杆,把家里的掏耳朵勺都归置整齐。每到唐展飞难得休班的时候,常常需要拿着清单去采购螺丝钉螺丝帽金属杆和钻头,还不能忘了给它们找好塑料盒,精确地在工具箱“定岗”。有一次,温爸爸先后采用了做模、浇筑、找平、打桩、上螺丝等十几个工序,淘汰了三个方案,证明了“失败是成功之母”,耗时15个小时,终于在窗户外面架起了一根木杆,温爸爸欣喜地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其表情让唐展飞想起了《新闻联播》,我国航天事业每一次大发展时,科学家们就是这样的自豪和骄傲。志得意滿的老泰山随后把三块灰不溜秋的湖南腊肉挂了上去,然后对几乎整个周末都在采购零件和打下手的唐展飞,欢欣鼓舞地说:“家里需要这么一根杆。男人也不能光会读书,还是要会做事情呔。”
唐展飞曾经问温小雅,是不是“做事情”这三个字在湖南话中有特殊的含义,仅仅指“做家务”?温小雅说并没有这样的特指。唐展飞这才明白,在岳父岳母的世界里,真的只有这些事情才能称之为“事情”,其他的,都不是事儿。当唐展飞每天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这个50平米的时候,在老温的眼中,他自己已经做了一天的事情,而“蓝拔根”还一点事情都没有做,现在到了做事情的时候了。如果老两口在忙活家务而女婿在休息,那定然是尊卑颠倒,是非混淆。下班后回到小区,唐展飞每次把车停下后,都宁愿在车里啥也不干,就这么独自待一会儿,静一会儿,懒一会儿。上楼迈进家门,将面对一个从湖南平移过来然后浓缩过的矩阵,面对一个讲着陌生方言的世界,戴上另一个面具,小心翼翼勤勤恳恳演好另一个角色:没有家的感觉,没有放松的空间,没有留给自己的时光。只有在车里磨蹭的这几分钟,能不看任何人的脸色,能按自己的节奏呼吸。岳父也会卖呆,不过他的方式是在楼顶吸烟。常常,夕阳的光辉洒在他身上,远望去像一个会喷云吐雾的剪影。在楼顶,见证着北京的繁华和大自然的辽阔,同时吸收着令人通透的日月精华和令人兴奋的尼古丁,岳父依然想不明白——北京满眼都是房子,看上去简直数不过来,比蜂窝还密,为何稀缺的学霸女婿搞不定泛滥的房子?那读书的意义又是什么?他大概认为,女婿面对这间50平米的小窝,应该反思当一个书呆子的真正意义,让下一代能安放好自己的青春、生活和腊肉。
住在对门的户主叫毛凝,是个和唐展飞年龄相仿的男子,用老温夫妇的眼里,他是最“有硬”(有用)的小伙子。毛凝也来自湖南,没上过大学,20岁冒头就来北京,在酒店圈子混,烟熏酒淘十几年,练就了三粗不烂之舌。在楼道里,每次毛凝给温爸爸恭恭敬敬点上烟,几句寒暄后,再清水芙蓉踏雪无痕般地将马屁拍过去,温爸爸久违的县城“领导”派头,就从头到脚地复苏了。每次和毛凝一起,吸入沁人心脾的迷雾,吐出畅快淋漓的乡音之后,温爸爸都会满面春风地进屋,继续信心满满地“做事情”。某日吃飯时,温爸爸居然弃用他和老伴女儿之间的通用语言,改用“湘普”大赞毛凝能力强,在北京买了这么大的房子。显然,这是诚邀正在闷头吃饭的唐展飞当听众,旁听长辈的对话。但唐展飞还是忍不住推算了毛凝买房时的房价,对比四年前的房价,用精确的推理和计算证明了自己并不比毛凝挣钱少。但岳父母显然对枯燥的数学题不感兴趣,又改用家乡方言从其他方面赞赏了毛凝。但下结论时为体现首尾呼应的对称之美,又切换回了“湘普”——人家真是“有硬”。
终于,在毛凝热情邀请岳父母在某投资项目上做自己下线的时候,唐展飞忍不住了。
那天,毛凝以“有钱必须一起挣”为由,演示了加入某投资平台的巨大商机,他说把人民币打入某平台账户,购买某虚拟币,然后发展下线,财富就能迅速增值。毛凝言之凿凿,吹嘘自己早已获得巨额收益。那时,岳父满眼是对毛凝的崇拜和对致富的热望,小心翼翼地问“我们也可以投一点吗”,得到毛凝同意后,正当岳父拿出自己的银行卡,准备用手机向这个平台转账时,唐展飞一把夺过手机,步步追问这个平台的所谓“商业模式”,毛凝几番争辩后哑然,被唐展飞请出家门。岳父遂怒,争论话题由唐展飞和毛凝的全方位对比,演变对自己所受委屈的强烈申诉——自己背井离乡,来到女婿家辛苦“做事情”,换回的却是这样的羞辱,天理何在。唐展飞在愤怒之余,也生出许多势利的情绪:为什么岳父母有钱,也不愿在当年买房时多资助一点,以致他们必须在如此偏远的地段安家。为何,宁予骗子,不予女儿。
处处不对付,岳父气鼓鼓地回老家了。从此岳母负责“呷”而岳父负责“做事情”的黄金搭档被拆散了。钟老师几乎利用一切机会,变换着花样说一个意思:自己太累了。
喝过粥,鸡蛋还太烫,按照经验,再晚一会儿就会遭遇令人绝望的拥堵。唐展飞用纸巾包住鸡蛋,扯过媛媛的书包,拎着她的领子往外面奔。孟大娘送出门外。
“娘,进去吧,外面冷。”唐展飞往回劝。
“晚上早点回来吧,可别那么拼,光知道下力。”
“行,娘。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和她吵。”唐展飞指指屋里。
“那是我跟她吵吗?”孟大娘忍不住抬高了声音。
唐展飞怕屋里的人听见,赶紧扯了娘一把。
“好了好了。你安心去上班。实在不行,我就给你妹说说,让她想办法,我待在北京。”
唐展飞在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后,拉开车后门就把媛媛塞了进去。不久,媛媛在车后座响起鼾声。从后视镜看到孩子口水涟涟呼呼入睡,唐展飞心里不是滋味。他毕业后奋斗了7年,才过上白天上班晚上抱孩子的生活,才换回这份辛苦和疲惫的机会。唐展飞出国时说好了是待三年的,但事实上他还延了一年,并和单位谈判了一下,让单位预付了一年的工资。只有多忍受一年的离别,他才买的起迷你型的两居室。三岁之前,孩子和爸爸相处的时间极其短暂,多数情况下唐展飞都是通过跨国视频来慰藉相思之苦的。好几次,在欧洲万籁俱寂的深夜,茕茕孑立之间,在视频里看到孩子,都有一种亲亲抱抱的冲动,但伸手探去,却只碰到硬邦邦的屏幕。通过视频,温小雅直播过给媛媛喂奶、洗澡、学语、识字。那时候,唐展飞多希望快点回国和老婆孩子腻在一起,他心想,只要能在北京买上房子,每天上班回家之后抱抱孩子,余生便无大的遗憾。
在国内短兵相接的两家人,却摩擦不断。完全懵懂的媛媛更成为了一种特殊的“麦克风”,人人都要对着她说两句,话却都是给别人听的。在媛媛四个月大的时候,钟老师就煞有介事地用“湘普”给媛媛说故事:“姥姥今天又花钱给你买东西喽!”以此暗示唐家某些事情不够大方。孟大娘也不示弱,用山东话跟媛媛说:“长大以后可得孝顺你爷爷!”一番对自家老伴的赞美,却是暗讽亲家公一天不着家喝酒打牌。每次回国探亲,唐展飞很多事情都要听三个版本,老妈的忍气吞声、老婆的忍辱负重、岳母的大公无私,每块鸡毛蒜皮都可以从三个角度演绎。媛媛慢慢成长,到了三四岁,当“麦克风”时间久了,变得性格古怪,不爱说话,也许她实在理解不了大人们之间的事情,又觉得说话是一件费脑筋而且危险的事情,干脆不说了吧。
如今,宝贝女儿就坐在车里,和唐展飞咫尺之遥。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老唐。
在童年,唐展飞经常坐在“大金鹿”自行车的后座上,搂着父亲的腰,穿越家乡那条“育人街”。育人街的北面,就是父亲任教的学校,南面则是县政府宿舍。晚上,父亲常常需要辅导晚自习和备课,唐展飞就待在办公室里,看父亲往返在教室和办公室,在书卷成堆的办公桌上批作业印讲义。头顶上,办公室的“电棍”的光亮似乎在不断颤抖;那时候还不兴电脑打字,都是老师自己咯吱咯吱“刻版”。那粉笔屑、海鸥牌墨水和油墨混合起来的味道,深深印刻在唐展飞童年的记忆里。白天,在中学的课堂上,常有年轻气盛的教师指着不远的县政府,说着时而隐晦时而直白的言辞,在学生面前变成一个愤青,听到这样的课,唐展飞也觉得有几分痛快。随着父亲培养的高材生越来越多,他的咳嗽也一年比一年严重,唐展飞明白,就算博学的老师们说出花来,也改变不了他们面对的生活。唐展飞一直觉得,通过自己的学习去改变命运,似乎是这个家庭唯一的希望。唐展飞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平时滴酒不沾的父亲,也和几个朋友喝了好多酒,老唐红着脸,眼泪汪汪地说:“孩子终于要出去飞了!他不会被拽回这个破地方了!”父亲这一生,培养了无数优秀的寒门学子,但只有儿子成才,才是他教育水平的终极证明;只有儿子成才,才能隐约推论,他这清苦的一生是被“分配”的,他本可以有更大的施展。
一想到父亲,唐展飞就忍不住流下眼泪。他拉下了手刹,又堵车了,趁机抹抹泪,朝车窗外看去——外面寒风凛冽,路旁的树晃动着破败的枝条,行人都缩着脑袋慢慢走,连天空都褪下往日的色彩,把自己变成一副素描画。世界好像都调低了自己的能量,关闭自己的活力,以便顺利挨过最冷的季节。几番鸣笛无果,但唐展飞的手机却接连响起来。无形的压力朝他侵袭过来,他要是迟到,单位不知道又会积攒下多少官司。
把媛媛送到学校,再赶到单位,唐展飞已经迟到了20分钟。单位规定,15分钟以内的迟到算作正常迟到,超过15分钟算旷工半天。旷工对当月收入、评优资格和年终奖都有连锁的影响,如果你想挽回影响,就得找发行公司的负责人签字——那个一脸笑容的贾总,可不像他看起来那么好打交道。
唐展飞觉得他自己就是被这个贾总骗过来的。从国外回来以后,唐展飞并没有获得提拔,因为公司觉得,你唐展飞是被借到上级单位去的,人家用完了就该还回来,这几年你出国看了风景,单位给你交着保险你却没有做贡献,凭什么喝点洋墨水就高人一等?而上级单位更觉得,下属公司派出了干将支持大局,上级单位给你出版社培养了人才,你们看着提拔吧,毕竟上级单位是行政部门,而唐展飞是公司职员,不能“跨身份”安置。就这样,唐展飞除了出国几年攒下的一点钱,什么也没捞到,在单位都觉得自己的资历被挖空了一块,缺了几次考评,涨工资都因为出国被耽误下了,自己的收入和刚进公司的年轻人差不多少。
就在唐展飞觉得彷徨愤懑的时候,贾总出现了。在去年全员竞聘之前,贾总突然神神秘秘联系唐展飞,告诉他发行公司缺一个市场部负责人,最好是年富力强、文字能力强、能做文案、对接媒体的资深人士,来了以后可以享受发行公司副总的待遇。贾总大赞唐展飞能力突出、履历珍贵,一副求贤若渴的样子。同时贾总告诉唐展飞,在竞聘之前不要外传,只要你按照人事的安排报这个岗位就行,也不要跟你们编辑部的人说。唐展飞做了多年编辑,正慨叹多年媳妇熬不成婆,深感看稿子太繁琐、房贷压力大,此时有一个光鲜体面的升职机会,他就像狗啃地瓜一样一口咬定不放松了。
果然,唐展飞成了这个岗位唯一的竞聘者,自然也是最终的成功者。在编辑部收拾工位的时候,老领导老同事都面无表情,好像是懒得跟这个叛徒说话。拉着一箱子办公用品到了新岗位,贾总笑得跟一朵花一样,热烈欢迎之后,向唐展飞摊了牌:副总待遇暂时是不可能了,因为总公司有名额限制,你的条件得等两年后正式竞聘副总岗位;不过你还是市场部的负责人,手下有四个人,既有名校毕业生,也有资深的老员工。
唐展飞随后才发现自己被套牢了:市场部主任在发行公司完全是个前无古人的岗位,以前的产品管理、媒体对接、打击盗版、选题调研、营销策划、分属不同部门不同岗位的人负责,为了“整合资源”,以后这些工作全部交给市场部了。而这种部门职能的大调整,正是贾总报给社领导的革新计划,做好了,贾总就成了营销改革家。唐展飞手下的员工,两个是新兵蛋子,其中一个还是美术编辑;另外两个老员工,负责的却是仓库的出入库单据管理,听说是新华书店的家属,整个出版社都有求于人家老公,干别的不合适,就被安排到这里来了。从此,一大堆繁琐复杂的工作,就如泰山压顶般砸向唐展飞的脑门。
这不,唐展飞刚到办公室,四个不同片区的销售就怒气冲冲地过来了:怎么最好卖的几本书断货了?为什么给另外的片区先发了货?唐展飞拿出厚厚一沓加印单,从1000多个品种中找出数据,发现的确有一个销售人员把热销的库存全部调走了。唐展飞说我先协调一下,还没来得及拨出电话,仓库就怒了:这边的库存已经满了,怎么还在不断入库?贾总突然现身,布置工作:马上写一篇半年销售工作总结,下午就要;惊魂未定,社长大人突然打来电话:咱们最大腕的作者说市场上有大量他的盗版书,如果我们再不打击盗版,他就不续签出版合同了,你知道问题严重性吗?新兵蛋子又敲门进来:这是要发给网站的新品宣传文案,主任你来定吧。门口还站着编辑,对着唐展飞喊:唐主任,我们编辑部要加印的书目你看过了吗?什么时候印刷,我们今年完成任务可就靠这一炮了。
显然,除非把唐展飛劈成八瓣,否则绝无可能完成这样的工作。这个多年来发行公司无人能坐的火山口,每天都在向唐展飞的屁股喷岩浆,这个小小的市场部主任,成了公司半数业务的交汇点,也成了公司一半矛盾的聚集点。自从进了发行公司,贾总也不再哄着他给好脸色了,经常性语重心长地教育:现在公司哪个部门缺领导呀,也就是我给了你这个机会和平台,你可得好好干。同时赠送一碗鸡汤:真的觉得很累吗?累就对了,舒服是留给死人的。苦才是人生,累才是工作,变才是命运,忍才是历练。
下午五点半,公司下班了。唐展飞的办公室人潮逐渐散去,他意识到,别人回家了,而他终于可以安静地工作了。但他实在是累了,甚至有一种五脏六腑要罢工的感觉。好像有一个声音说,你停下来吧,身体在抗议;另一个声音却在说,你要坚持,还有这么多事情没做。靠着座椅休息了一会儿,朦胧之间,唐展飞感觉自己打开ERP系统,调出半年的各种销售数据,数据上上下下看不到头。突然电话响了,唐展飞吸了半口鼻涕,才发现刚才其实是睡着了。打电话的是社办公室的好朋友大军,两个人打算先出去吃晚饭。
“行了,你这家伙,跟你在一块吃饭,就听两个话题——怨丈母娘,骂笑面虎。”大军好像听腻了唐展飞这老一套。
“你知道吗?我丈母娘好像不想给我们看孩子了。”大军永远是唐展飞的垃圾桶,所有不痛快的事情,他都要跟大军念叨一遍。
“呵呵,听说你媳妇怀了二胎,办公室的同事给了三个点评。第一个说,他真能折腾,工作都这样了,还对媳妇这么有兴致;第二个说,他怎么这么不小心;第三个说,他怎么这么有钱。”
“我哪有钱?都是买房子买晚了,要是刚工作就咬咬牙把房子买了,那现在绝对不是这个状况。就算是结婚时再买也行,可岳父母攥着钱不赞助呀。”
“得了吧你!”大军打断了唐展飞,“我问你,你那漂亮媳妇是不是就在你没车没房的时候就跟你了,啥也没跟你要吧?你买房子,你岳父母出的钱比你亲爹妈还多,这个没疑问吧?你女儿主要是人家姥姥看起来的,而且照顾地非常细心,这个没错吧?人家在县城过得好好的,女儿还有编制,放弃了好日子,陪你到北京受苦,这个也是事实吧?人家上辈子也不欠你的,做了这么多,说几句不好听的怎么了?笑面虎倒是不说啥难听的话,可是呢?你也是,该有的都有了,还在这里叨叨,你让我这种单身狗还活不活了?这么一大家子好不容易聚一起了,还没点别的办法?”
“办法?我觉得我现在的状况是死局了,不管满意不满意,改变不了什么。有时候我真想和岳母吵一架,让她回湖南,过她的舒坦日子去,别老在这里指点我们的生活。可是我又真的不敢。她走了,我和温小雅都这么忙,一天到晚不着家,孩子怎么办?有时候我在想,我挣钱的目的是什么?我的人生就这样了,无非希望孩子在北京长见识,接受更好的教育。可老人那种没有原则的溺爱真是贻害无穷,孩子稍微承担点学习压力她就出来阻挠,说会学傻,又怕孩子累着,她哪知道孩子将来会面对什么样的竞争?我要是有钱,就敢让岳母回去,我雇上它仨俩佣人照顾家;我要是有闲,就一定会在孩子教育上亲力亲为,亲手打造一个有知识有眼界的小孩。可惜啊,我啥都没有。所以,工作将就着,孩子将就着,房子将就着,回家将就着听那些似懂非懂的湖南话,接受那些又像埋怨又像挖苦的意见。这样虽然别扭得要死,可至少日子还在混着,还有资格在北京待着。孩子长大了,也要和我过一样的日子吗?想想都绝望。”
大军瞪大了眼睛听着这些话,缓缓地说:“我还盼着快点找媳妇呢。事实原来是这样?我们这些人就这个命了?”
“如果父母健康,可以帮我们付首付,帮我们看孩子,还不给我们添堵,是不是稍微好点?”
“如果再认识中南海的人,给咱安排个好工作岂不是更完美?我们啥时候这么不要脸了?!”大军疑惑地问。
“要脸?可不,要脸,就得凑活着过。不过,这么不明不白让三代人跟着自己在这里瞎混,自己也没啥前途,好像更不要脸。”唐展飞自嘲道。
“反正这脸是不能要了。是每天扔小块脸,还是一下子全扔了?你妈妈不能给你看孩子吗?”
“这个,我和我妹聊过。爹妈出钱资助我买房,然后,爹妈要替她看孩子。我不能全占。”
“合理瓜分爹妈的晚年时光。”
“……”
说话间,唐展飛手机响了。温小雅连哭加闹地说:“你快回来吧,你妈跟我妈吵起来了!”
唐展飞赶忙辞过大军,开车往回赶。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次,温小雅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埋怨婆婆不好处,却将矛头对准了亲妈,说:“让媛媛姥姥走吧,我受不了了。”
温小雅是在小区另一栋楼的楼道里跟唐展飞打电话的。她这个版本是这样的:下午回到家的时候,钟老师正捧着手机,用家乡话在老家的“亲戚群”里聊天,钟老师说,自己照顾一大家子人吃喝拉撒不容易,太累了,以后姐妹们可以不能把闺女嫁远了,太“呷亏”;小两口有钱也行,勤快也行,要是两头不占,那老人可遭殃了。有个姨妈问钟老师,你啥时候回家看看呗,钟老师冷笑道,你外甥女婿可得给我放假呀。温小雅听到老妈跟亲戚这么抱怨,觉得脸上挂不住,便在亲戚群里解释说:“妈妈的主要问题是见不到姨妈们,想念地厉害。其实我们也在尽力不让妈妈太累,早上展飞一大早就去送孩子,到下午4点半有接送公司把孩子送回来,白天妈妈基本不需要照顾我们。我们年轻人正在奋斗时期,我们也希望以后会越来越好。”没想到的是,钟老师居然大发雷霆,嫌温小雅不懂事,不孝顺,自己安稳的老年生活被不争气的孩子给毁了,跟自家姐妹说两句,你居然顶上了。放在平时,这样完全使用家乡话进行的对话都不用回避任何人,反正山东来的听得一头雾水,但没想到的是,孟大娘正在陪孩子,却好像听懂了这场完全用湖南话进行的争论,从里屋冲出来,大声讲着山东话,嫌弃亲家两口子“净为难孩子”,不体谅不支持,“忒自私”。
以后的争吵就完全失控了。钟老师被气哭了,说自己从温小雅怀孕开始就没日没夜伺候,孩子刚上学,稍微省点心,就说我自私,那不自私的又出了多少力?孟大娘在听力暴涨的关口也准确理解了钟老师的话,针锋相对地回应说,我们一开始就说我们来照顾小雅,可你们嫌小雅吃不惯山东的饭,结果呢,你们弄些黄鳝还有不新鲜的山鸡蛋,那能给孕妇吃吗,胡闹!我又不是不会看孩子,我自己的孩子都多有出息,就是你那样碎气,孩子都烦死了。这样争执了几个回合,钟老师摔门而出,表示要马上回老家。温小雅跪在地上堵住老妈,媛媛大哭着把姥姥拉了回来,现在两个妈妈正一人一间卧室关上门各自生气呢。
唐展飞在晚高峰时段开了两个小时的车,才到小区门口,正赶上温小雅到超市买东西,温小雅示意先别回家,唐展飞把车停下,温小雅和他在车里开始说话。
“我妈是不是已经不正常了?好像只有在别人面前把自己塑造成受虐的形象,她才心理平衡。为此,不惜无中生有,黑白颠倒。”小雅最近发现,妈妈的问题已经不是洁癖和辛苦那样简单了,她好像在以证明自己的伟大为中心,延伸出“女儿女婿极度无能”和“自己受尽折磨”这两个分论点,而为了证明这两个分论点,钟老师显然有意无意加上了太多发挥。
“我的生活就像一个钟摆,中心线就是回老家工作嫁给局长侄子,达不到这个要求或者超越了这个状态,都会被狠狠地拉扯回来,围绕着他们的期待摇摆。他们只是想让我复制他们的人生,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太完美,自己的经验太珍贵,我的命运和他们的期待相比有任何差池,都是大逆不道。”温小雅联想到自己上中学时候父母的态度,那时候,他们发现温小雅的成绩不理想,完全有可能考不上当地的中专,分配不到县城工作,就恨不得一天打三回,也要把分数逼上去;但没承想温小雅随后表现出的学习能力和雄心完全超越了这条道路,她在师专里又通过学习参加了高考,考上了师大,能力和追求都增长了,却因为要在大城市安家立业,要依赖父母分担家庭责任,剥夺了父母守着孩子待在县城的理想生活,而成为了罪人。而今天,父母的一切表现,好像都是对这个罪责的惩罚。
“即便是自己拿命去拼,也要独立,要自己带孩子。依赖父母,会活在绝望中。”温小雅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但唐展飞实在不敢想,没有上一辈的帮助,怎么可能再要第二个孩子;就算不要第二个孩子,他这样没白没黑的工作,又能如何延续下去。
“其实我最奇怪的就是,我妈怎么今天能听懂湖南话,加入你们讨论的事情呢?”唐展飞的心里,这个问号越来越大。
“我不知道,不是你在我婆婆面前瞎说?”温小雅也奇怪。
“我也听不懂湖南话呀,想当传声筒也没那条件。”
“那怎么回事?”
唐展飞敲卧室门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次岳母可能真的不愿意留在北京了,她会和岳父在家乡相聚,在他们如鱼得水的县城,和“朵朵”们一起畅快地用湖南话摆起龙门阵,尽情享用地道的湘菜,餐后喝喝擂茶,去江边吹吹风,去古城散散步。
唐展飞喊了声“妈”,钟老师答应了一声,开了门,眼圈还是红的,却没有生气的表情,若无其事般地说:“这么晚才回来?媛媛还有英语作业没有辅导,就等着你教教她呢。”
想来,唐展飞和岳母之间从未发生过正面的冲突。当岳母使用“湘普”跟他交流的时候,伴随着语言的生疏,总还保持着一点距离,这点距离,让两人不可能产生近身交锋。只有当岳父、岳母跟温小雅用家乡话抱怨女婿的时候,才能顾盼神飞、入木三分。其实作为出过国的人,唐展飞早就习惯了对一套陌生的语言进行“合理想象”,即便是他们三个说湖南家乡话,唐展飞也似乎能听懂一些。但既然岳父母选择了家乡话,就意味着他们以为唐展飞听不懂,也是在自然地宣告:这段话不是给你听的。所以,家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小屋里响彻着湖南方言,充斥着对唐展飞同志不顾家、不懂事、不会挣钱、不会来事的讨伐,以及对亲家母的奚落和挖苦,近在咫尺的唐展飞在似懂非懂之间继续着他们看不惯的作态,但下一秒钟,钟老师又会用湘普带着几分客气地跟女婿商量事情,甚至还来几句好听的。此时女儿媛媛都自己玩自己的,从不插话。媛媛虽然内向,却很愿意跟奶奶说话,大概是因为奶奶只会说一种话,只有一张面孔,简单可靠。
此刻,唐展飞不知道该不该主动提刚才发生的不快,犹豫之际,钟老师却接着说:“一会儿陪我去趟邮局,你岳父寄过来一些干辣椒和熏鱼,要取回来。”唐展飞赶忙答应下。岳母又说:“回家再吃点吧,锅里给你留了半碗红烧肉,还有点米饭。吃完饭还有芝麻茶,清清肠胃。”
唐展飞仍希望岳母能留下来看孩子。他考慮过,如果岳母走了,让自己的娘留下来,那唐展红那边会不高兴,自己就是说话不算数了;如果请保姆来看孩子,就要增加一笔支出,这些支出累加在房贷和媛媛的教育费用上,差不多是压跨自己收支状况的最后一根稻草。再三考虑,唐展飞的理性告诉他:别别扭扭维持现状,就是比较好的选择了;一旦意气用事,当下生活这种艰难的平衡就会被打破,日子可能过不下去。
按照岳母的指示,唐展飞去邮局取了岳父寄过来的宝贝:各种干货、佐料、特产。入口的东西,温爸爸整理得比工具箱更仔细,大包套小包,标识明确,品类齐全,最大限度保证,在家乡呷什么,在北京就呷什么。后备箱放不下,岳母就坐在后排,搂着心爱的芝麻。唐展飞心想:这么多东西都大老远寄过来了,湖南的生活差不多平移到北京了,岳母你不会走了吧?
岳母非常兴奋,高兴地用手机给这些来自家乡的宝贝拍照,并在朋友圈里晒出来。岳母还用手机给湖南的姐妹发了一段语音,有一句话唐展飞算是听清楚了:“见到家乡的东西,都激动地要哭了。”
再次回到家,发现孟大娘正在下面条,里面加了个荷包蛋。这就是她的晚餐了。两个妈妈一吵架,晚饭就只能各吃各的了。湖南来的瓶瓶罐罐占满了厨房,孟大娘又吃不惯这些。
娘在嗑着蒜瓣吃着挂面,唐展飞悄悄凑过来问:“下午怎么了?”
孟大娘狠狠地咬了一大口蒜,好像是辣坏了,满眼噙着泪水说:“傻孩子啊,你和你爸一个样,太实诚是要吃亏的。”
接着她又问:“你岳母不走了吧?”
唐展飞说:“好像是不走了。”
孟大娘点点头:“我就知道。她真走了,找谁要情分去?”
温小雅带着孩子去上绘画课了。而钟老师在厨房整理从湖南寄来的这些东西,看样子得忙活一晚上。孟大娘先讲了她这个版本的故事——老钟光在自己亲戚那里说唐家人的不是,添油加醋,阴阳怪调。然而,孟大娘却觉得,这还不算太大的问题。她像丢了魂一样,开始念叨当年唐展飞找对象太挑剔:“你这个愣子,当时找对象非要找个俊吧的。当时托家里人给你介绍了那个学历史的博士秋芳,人家一眼就看上你了,你嫌人家胖;那个军队小护士敏敏,人家家里可趁钱,你嫌她土。我跟你说过,找对象就得找知根知底的,熟人家的闺女最好,你非不听。娶俊俏的,得有那个命。”
唐展飞还没回过神来,他以为温小雅埋怨婆婆不会干活的话被听到了,于是支支吾吾说:“小雅不是也挺好吗,南方人都仔细呗。”
孟大娘木讷地看了唐展飞一眼,接着谈到了老家几个学跳舞的姑娘的事情,她说,那几个姑娘,“台上俊,台下猴(意为‘不安分’)”,过不了日子的。跳舞的女孩,上了台有多少人“扒瞧”,下了台就有多少人“嗦矣”。男人得花多少心思,才能“把拦得住”。
唐展飞脑袋嗡地一下,他紧张地问:“娘,你听到什么了?”
孟大娘却不回答他,只是说:“以后多陪陪孩子吧。”
孩子?!唐展飞心一抽。
温小雅带着媛媛回来了。唐展飞抱过孩子来,用尽全力去端详——小姑娘浓眉细眼,肉呼呼的下巴,像极了相册里四五岁时的唐展飞。据说,越是在男女对彼此充满爱意时怀上的孩子,长得越像爸爸,此言不虚。
“我带你去买个蛋糕!”唐展飞拉过孩子要出门。
“这么晚了别去了!”温小雅不高兴地吼。
唐展飞并不搭理她,领着媛媛就出门了。
半个小时后,唐展飞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全然不顾媛媛啃了一脸奶油。他拉过温小雅,气冲冲地问:“你们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温小雅眨巴眨巴眼睛,慢悠悠地说:“我们的婚姻正常吗?”这个表情,让唐展飞瞬间明白了家乡话里“猴”作为一个形容词的含义。
“正面回答我!”唐展飞气得叫起来。
“别影响老人孩子。我们进屋小声聊。”温小雅扭头进了卧室。在小的令人喘不过气来的这套房子里,小两口早就学会了“小声吵架”这一绝技。如果不想让长辈听到,如果不想让事情变得成倍复杂,这手艺必须得会。
唐展飞正想跑过去小声和她大吵一架,贾总来电话了:“我上午让你写的半年市场工作总结怎么还没发过来?明天我要见到初稿,下午还要汇报工作,你知道不知道?”
正在气头上的唐展飞硬邦邦地说:“我没时间!”
“没时间?!没时间也没见你在办公室加班呀!干不完工作就往家跑,告诉我没时间?”贾总厉声质问。
“操你妈,大不了不干了!”唐展飞扣掉电话,就来找温小雅。
但是贾总竟然又把电话打了过来:“我妈就在家,你过来操。”就这平静的两句话,笑面虎那不动声色而暗藏的杀机就通过电话信号震慑了唐展飞,他一时语塞了。
“你给我赶回单位,把工作总结板板整整做好,明天早上一上班,我的邮箱里,必须有一份严谨条理的工作总结,这是命令!”贾总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力。
“贾总,我,我明天一早尽快完成行吗?”唐展飞惊慌失措,却仍存有一丝侥幸。
“不行。我今天一大早就安排了这件事,你没有任何道理推脱。你剛才说不想干?我贾某人在圈里混了半辈子,差不过混熟摸透了。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除非你跳出我们这个圈子,到一个陌生的行业从零开始,否则你休想继续换个单位继续吃这碗饭!你以为我这些年白混了?”
这几句话倒确实打到了唐展飞的痛处。回国后,他不是没考虑过跳槽的事情,可他供职的单位业务性很强,全国也就三四家兄弟单位,在哪都差不多。跳出这个圈子呢?真的从基层学起做起,对37岁的他来说,实在困难太大。通过招聘网站投了一圈简历之后,唐展飞自己都没有勇气了,他经常盯着求职网站,后背发冷。
贾总似乎感到唐展飞已经被他摁下去了,转而变成了苦口婆心的长者:“我早告诉过你,要顶住压力,要成长。你这个年龄和阅历,再当个大头兵就尴尬了,要脱颖而出,就得吃别人吃不了的苦。其实也就是我给你现在这个平台,别人谁找个不熟的来提拔!你已经算非常幸运了!你有什么资格抗拒工作?抗拒,只能让你自己更痛苦,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也别老想着改变命运。北京两千万人,哪个不是在忍耐和奋斗!优秀的人比你更努力,卑贱的人比你更无畏!你有什么好蹦跶的!”
唐展飞只觉得万箭攒心。真的,变成一个工作的机器,会上班的植物人,好像是唯一的出路。他完全感受不到传说中生命有多少种可能,只觉得有几条彼此纠缠的绳索捆绑着他,越挣扎,越紧迫,越疼,越于事无补。
贾总知道唐展飞服了,最后开始清算:“行了,好好完成工作。另外,你小子再敢骂我,我弄死你。下面你听好了——”
唐展飞听到了更令他受辱的一串问候,比那三个字更加变本加厉。
“我还要回去加班,今晚不回来睡了。”唐展飞有气无力地对温小雅说。
“随便。又不是第一回了。”温小雅面无表情。
“下个月的房贷?”唐展飞欲言又止,“我还是回公司吧!”
只有孟大娘送出门来:“真干不下去,就回村里种地去!”话一出口,娘就掉下眼泪来。在她眼里,那个县城是让她第一个绝望的地方;靠近权力中心的大城市,曾经给过她希望;如今,似乎只有乡村还能残存着清净的生活梦想。其实,她和唐爸爸就是从村里走出来的。她未必真的想回农村,也未必真的能回农村。让她纠结的其实是:为什么儿子配不上更好的生活。
唐展飞觉得自己开不了车。他约了车,坐在车后座,让司机关掉里面的灯,眼泪忍不住流下来。
他用手机给温小雅发信息:“你后悔和我结婚了吗?”
不一会儿,温小雅回了信息:“在披上婚纱的那一刻,我也以为我不会后悔的。”
“你爱上别人了?”
“我是一个舞者。没有爱,我跳不下去。”
“是不能没有性吧。”
“你怎么知道?!”
“我在欧洲搞的就是文化交流,跳舞的我见多了。老外告诉我的。”
“我不是老外。我需要爱。当时选择留在北京,不是为了过这样的生活。”
“你把孩子拿掉吧。”
“这是你的孩子!”
“你背着我干了什么?!毛凝有什么好?!”
“我同样不知道,你在国外干了什么,不是吗?我需要爱。”
是呀,谁又真正了解另一个人的内心,谁又敢让另一个人了解自己的全部?很多事情,就像岳母的家乡话,你听不懂更好,听懂了就是自寻烦恼;她想让你听懂你却听不懂的时候,那就是罪过;她以为你听不懂,你却听懂了,那才是最麻烦。
手机屏幕一黑,没电了。现在是晚上九点半了。其实晚上的温度比白天更低,可是,那略带暖色的点点灯光,点缀在夜幕中,反而呈现出了别样的朦胧与温和。白天的肮脏和杂乱,像是被一层墨覆盖了,而每个闪亮的光点都绽放在茫茫天地间。冷风刮了几天,现在停了,吹走了旧的雾霾,新的风沙还没侵袭过来。其实,不论白天晚上,星星都在我们上空闪耀,只是耀眼的阳光遮住了它们的光辉,只有把黑暗当成幕布,你才能看到遥不可及的璀璨。只有当近处的真相藏在了暗夜,我们才发现远处真正浩渺博大的空间,见到动人心魄的壮丽和温暖。
在遥远的欧洲,看到的是同一片星空吗?法国姑娘赛琳娜是不是仍然喜欢看牛郎织女星?这个钟爱中国传统文化的蓝眼睛姑娘,在唐展飞的眼中,象征着另一个时空,另一种人生的可能。“你后悔了吗?”这个问题同样可以问问自己。但一想到这里,唐展飞就加倍难过起来。
赛琳娜说过:“唐,你好像是从书中走出来的男人。”赛琳娜在大学里选择了中国思想史的课程,也来中国旅行过。但她却说,现实中见到的中国男人,好像并非是她所着迷的中国哲思滋养出来的。忙碌的白领、迷惘的民工、端着架子的干部,甚至那些以国学教育谋生的商人,都和她试图探寻的精神有着不小的差距。直到唐展飞作为文化合作机构的代表,出现在她大学的课堂里,用简明的法文介绍了“上善若水”那一段文字时,她的蓝色眼睛才闪耀出了神往的光泽。
媛媛从温小雅的肚子里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唐展飞并不在中国。这是温小雅怪罪唐展飞一辈子的事情,她怀疑、失落,从此屡次提到“需要爱”。就在温小雅预产期前半个月,欧洲本地的劳工管理机构突然通知唐展飞,他工作许可的延期申请文件不全,这样他的合法居留就会有一个中断。甚至更坏的可能是,唐展飞的工作许可无法再延长,那他只能回中国。当时摆在唐展飞面前的,是一个两难的选择:选项一,不顾一切回到中国,去见证新生命的诞生,那样,他的第一次入境居留也就结束了,他的“任期”也就提前结束了,而中方只能重新启动下一个人选的选拔程序;选项二,唐展飞可以在欧洲赖上一段时间,想尽一切办法拿到更新的工作许可,自动获得在欧洲的合法居留权。
唐展飞认真考虑过要回国陪老婆生孩子。可是这样的话,他就挣不到计划中的钱,买不了北京的房子;而且,闹闹腾腾出了国,灰溜溜回来,湖南的亲戚们会纳闷成什么样子?那婚礼上吹出去的牛会变成“打脸”的素材,那窘迫的“京漂”生活会马上蔓延到老婆孩子身上。何以面对那伴随着新婚刚刚燃起的生活希望?何以面对那附着在他出国工作这一事实之上的所有人生规划?他一生最重要的事业跃迁的机会也就将就此失去,下一次机会还不知道会不会到来。“外派干部”这一炮如果这么快就哑了,就如同他在婚礼上的西装被尴尬地扯下,露出萎缩局促的大裤衩子。不管是现实问题,还是面子,都让唐展飞无法面对。
唐展飞决定,给老婆留个一辈子的话柄,先待在欧洲不动。他跟赛琳娜说到了自己继续居留的困难。在翠色欲滴的草坪上,赛琳娜带着迷人的笑容说:其实你可以和一个法国女孩结婚!这样你不仅有了合法居留,还有资格申请法国国籍!那天,从赛琳娜发丝间透过的阳光让人迷醉。浪漫国度的清新香水味,能唤起男人身上每一个激情的细胞。身边,盛开的郁金香就像欧式女孩,自信、独立、积极,以最直白的方式展现热情和健康的美,没有半分顾影自怜的意味。蓝天白云在欢快地转动,不知不觉,已拥抱了满腔的明媚。
唐展飞问久居当地的一位华人大姐,中国公民在中国结婚,到国外再结婚是不是就犯了重婚罪。大姐说,老外哪知道你在中国的事情,身边这么搞的华人多了去了,要不国籍哪这么好弄。然后大姐打量着唐展飞呵呵笑着说,在这儿,中国男人要是有模样有工作,洋妞还真抢。踩在教堂外坚硬的鹅卵石路面上,唐展飞告诉自己,脚下就是很多中国人向往的地方,中国不知道多少移民中介在运作“精英”来到这片土地,实现他们的“人生理想”。在国内苦哈哈地奋斗,还真不如扔掉良心来得有效。
十天后,第一次通过跨国视频看到温小雅抱着媛媛,温小雅在哭,小媛媛在笑。唐展飞先笑了,然后哭了。
到单位办公室时,已经快到十一点了。把手机充上电,一个小时前温小雅发的最后一条信息亮了起来:“也许我们不该相遇?”
唐展飞本想回点什么,想了想,还是把手机放到一边了。
然后,他打开电脑,进入数据系统,开始死磕那长长的各式表格清单。那些游走的数据,显示着出版社时时刻刻的运转。它们时而像列队前行的蚂蚁,规规矩矩地聚合到一起,时而像漫天的飞蛾,泼飒飒地扑面而来。在这样一个百感交集的夜,工作报告竟写出了几分朦胧的感觉:唐展飞的眼前似乎越来越模糊,手却停不下来;藏在心里的几根刺,时不时穿破肌肤,提醒着身体已倦怠,头顶的灯光却又如懸梁的剑,威逼着这个禁锢在办公桌上的奴隶。稍一动,骨节处像有嗜血的虫在蠕动,停下来,虫儿便开始滋滋地吮吸。
当早晨第一位同事来到办公室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她叫醒了趴在办公桌上睡着的唐展飞,说:“去吃点早饭吧主任。”唐展飞起身,然后心里一紧,眼前一黑,没有了知觉。
当唐展飞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医院的过道里。北京的病床永远这么紧张,似乎进病房都是身份和幸运的象征。医生不论面对多严重的情况,都面无表情,好像只是在照章办事,他指着一张单子对憔悴的温小雅说:“这是心脏的中心,你看,堵了。手术,还有一半的希望。”
娘在垂泪。除了给远在湖南的温爸爸打电话,温小雅并没有太多的办法。温爸爸问,你们平时也不跟医院的人喝个酒吗?得到否定的答复时,电话那头沉默了。
岳父老温这次看来是动用了自己所有的人脉,以湖南为起点,在关系的路线图上拐了不知道多少弯,在北京另一家医院给女婿安排了病房和手术。大军驾驶着一辆专车,将唐展飞运往目的地。
唐展飞现在的状态还可以,但不能剧烈运动,不能激动。
“大军,这次要不是有你,我家人可就抓瞎了。”
“嗨,应该做的。”
“七年前,小雅第一次参加我们单位联谊时,我就看出来了,你喜欢她。”
车里一阵沉默。大军尴尬地笑了笑说,那次联谊,差不多所有单身狗的注意力都被小雅吸引走了,不是吗?唐展飞说,但只有你值得托付,媛媛也喜欢你,毛凝和你相比就是屎。大军叹了口气说:别想太多。
心脏外科病房里,唐展飞住的是额外加的床位。同屋五个病友,都是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正是单位和家里的顶梁柱。偶尔来几位亲友探望。
“这个年龄,上有老下有小,单位又重视,就像拉着车爬坡,到了最陡的那段。上不去你也不敢撂下,硬撑呗,还能怎么办。”1号床浓眉大眼一脸耿直的病友说。
“事儿放哪都是事儿。放到心里,占了空,堵了路,还是没解决。得从心里薅出来,踩在脚底下,你才战胜了它。”2号床,一位大哥在劝导着这个知识分子模样的病号。
“现在的事,没法说。就得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当没听见;就得睁开眼睛能看路,闭上眼睛能当瞎子;上一口吃了苍蝇,不影响你下一口啃羊腿。谁敢较真?不想混了!”3号床的病友好像来自农村,亲戚们都在一言一语地开解。
“别叫他,让他歇会吧!”4号床的病友呼呼大睡,好像欠了一万年的觉,一位阿姨让一位年轻女子把正在叮咣乱叫的手机关掉。
贾总代表单位来看望,送来了花,也送来了花一样精巧的语言。“我早就劝过你得注意锻炼的,呵呵,”贾总还是那么爱笑,“要劳逸结合,可持续发展。”唐展飞真想啐他一脸鸡汤。
岳父从湖南寄来了信,是的,装在信封里的,白纸黑字的,信。在唐展飞出国前夕,岳父也给他写过信,不过早不知道把它扔哪里去了。那时候,唐展飞觉得岳父来信好像是政府机关下达的红头文件,领导嘛,总是以语言文字表达关心和支持的。上飞机前一晚,唐展飞读着岳父的信,唐爸爸却蹲在地上,埋着头,像拼俄罗斯方块一样,闪躲腾挪,想充分利用小唐行李箱的每一个空间,塞满琐碎的用品和牵挂。
但今天,他觉得信是个好东西,没有方言,没有口音,不带表情,发送对象明确,指哪打哪——
爱婿:
得知你的病情,我和你岳母都非常着急,我尽力给你疏通了一些关系,希望你得到更好的救治。能帮你的地方,我都会尽力去帮。
以你的身体基础,经过手术,一定能好起来,这一点上你要有绝对的信心。
你更需要明白的是,未来有更好的生活等着你。我建议你康复之后,和小雅到山东工作、买房,在那里生活。你妈妈年龄也大了,你有义务关照她。
我们只有小雅一个女儿,我和你岳母只希望你们两个过得好,希望媛媛健康快乐地成长。我们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吃喝不愁,活着只有这点盼头了。
你一直觉得你离不开北京。北京的优势我看得清清楚楚,这里是首都,有全国最优秀的人才,有最好的工作机会,是你事业的中心。我更想提醒你,生活是事业的基础和前提,很多事情不能本末倒置。
我十几岁的时候,也到北京见过伟大领袖,目睹了你们见不到的狂热,你们这代人很难理解这些。但不久后,小雅的爷爷就没来由被人批斗了。我恍然明白,并不是靠近中心就是安全的,并不是身边人都做的选择就是对的。社会有很多我们小老百姓把控不了的事情,不要轻易掉进别人安排的套路里。
没有人规定,读什么样的书就得待在什么样的城市。自己更不能给自己画框框。你也不要觉得我整天就知道吃吃喝喝好像没什么追求。我也年轻过,我的激情也燃烧过,我亲身经历了重要的社会变化,我觉得人的生命是很短暂的,能把握的东西有限。可人年轻时往往不这么认为。最应该抓在手里的就是你的生活,只有生活是你的,谁也偷不走;生活过好了就是好,谁也骗不了你。其他那些套路,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反而要小心——別让别人的说辞,套走你的健康和生活乐趣。
从我的角度看,本来小雅回县城文化馆工作就是最好的出路,既然你们两个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就要乐观自立地一起走下去。我用了很久才明白过来——我和你岳母要不就去我们不习惯的地方陪你们生活,要不就自己回家乡,和女儿分开生活。让女儿陪着,在湖南安享晚年,这样的生活我也盼望了30年,也为了这个目标做了很多你想象不到的努力。现在看来,这实现不了了。但我们不应该怪你们,社会发展了,我们得接受现实。等你康复了,我们从你们的生活中退出来,看起来是更好的选择。
说了这么多,决定权还是在你。你是家庭的主人,我的意见也仅供参考。可能你到了我这个年龄,才明白什么是实在的,什么是虚的。好好考虑下,把握住你认为最实在的东西吧。
祝你战胜病痛,早日康复。
唐展飞合上信,脑海中涌出一句话:没有谁的梦想比别人的更高贵。
孟大娘带着媛媛,捧着一盆甲鱼汤来到了医院:“是你岳母炖的,快喝吧。”
唐展飞问:“小雅怎么样?”
娘说:“她?她不太舒服。你岳母正照顾她。”
孟大娘去洗东西了。唐展飞问媛媛:“你会说姥姥姥爷的家乡话吗?”
“不晓得。”媛媛一紧张,居然用湖南话回答了。
唐展飞笑了一下:“媛媛,你很聪明。让妈妈再给你生个聪明的弟弟怎么样?”
媛媛认真地回答:“妈妈和姥姥说,肚子里的弟弟没有了。”
唐展飞惊呆了。过了三四分钟,他打电话给小雅,问:“你还好吗?二娃没保住?”
小雅的声音有些虚弱,回答地却十分清晰:“不是。我拿掉了。”
唐展飞一激动,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小雅说:“我命里就只有一个女儿。命里没有的,不能强求。我们自己教育好媛媛吧,让她成为一个出色的舞蹈家。”
唐展飞:“你怎么也相信这一套?”
小雅说:“我说的命,不是迷信,是人出生时就面对的一切现实。就像舞台,给你设定的角色是杨贵妃,你就得跳的雍容华贵;给你的角色是赵飞燕,你就得轻灵妩媚。人一出生,这辈子要演的角色、要配的服饰就定下来了,家庭、出身、外貌、身体、激素、时代,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一切软弱与坚强,还有你在无意识中接受的一切观念,都决定了你的命。不要和命斗,和命斗,先得没上半条命。我只是个弱女子,我只做我能做的选择。”
同屋的病友们交流慢慢多起来。1号床的大哥说,上了手术台,医生会给你挂上吊瓶,然后给嘴上扣一个罩子,告诉你吸点氧气,然后,突然之间,病人就失去知觉,好像从清醒到沉睡,连个过渡都没有;大部分人睡过去之后,还能醒过来;不过——例外也不少,毕竟来这儿的要动的都是大手术。
2号床的病友好像最低落。他说,自己爷爷的兄弟几个都是高寿,到了叔叔伯伯这辈,刚退休就都生大病了,到自己和堂兄弟们这里,唉,一代不如一代。北京越来越繁华,空气越来越差,房子越来越贵,这是折腾什么呢。
许久没有联系的赛琳娜不知从哪里知道了唐展飞生病的消息,也用法文发来一串带着关切,然而却彬彬有礼的问候。唐展飞禁不住轻声读了起来,3号床的病友带着几分崇敬,说,你还会洋文,国家培养你们这些知识分子也不容易吧!我们命不值钱,你可不一样啊。唐展飞说,大哥你比我高贵,你年轻时不浪费国家的教育经费,你成年了至少不啃老吧。
唐展飞想起了基督徒赛琳娜讲的巴别塔的故事。传说,大洪水之后,上帝以彩虹立约,让洪水不再泛滥。人类本来使用一种语言,为了不再次受洪水侵袭,人类齐心协力建造通天塔。上帝感到人类不相信自己的誓言,便改变并区分了人类的语言,使人类的力量分散到各处,无法再沟通,无法通向幸福。赛琳娜说,你看,人类对灾难的记忆,形成了内心的恐惧,恐惧战胜了对约定的信任。巴别塔不是被语言障碍阻断的,前路未知,找不到家园的灵魂,只能各自漂泊。
唐展飞就要进手术室了。要说对手术完全没有畏惧,那是假的。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他必须勇敢,他卧在手术床上,用坚定的眼神望了望亲人们。娘说:“放心,没事的!”却哽咽着流下了眼泪。媛媛大声哭喊着:“爸爸加油!”钟老师说:“孩子,一切都会好!”小雅依然带着几分憔悴,但什么都没说,只冲他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岳父还在四处打听,最后关头想找个合适的机会给麻醉师塞个红包。临近手术,他才从朋友那里打听到,麻醉师是相当关键的,有时候甚至能决定病号的生死。
眼下,唐展飞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他在,大家仍是一家人。他觉得自己必须要醒过来。
如果醒不过来呢?是不是就能见到父亲了?是不是他在那边过得不错,在召唤你呢?从清醒到沉睡,真的没有任何过渡吗?有没有一个半睡半醒的状态,让你放下恐惧,让最纤弱的思緒沉到内心深处,看看自己被掩盖的愿望?
医生给唐展飞输上液,推着他七拐八拐,终于到了手术台。灯光是昏黄的。医生说:吸点氧。唐展飞突然想知道:岳父给主刀医生和麻醉师的红包,到底送到了吗?
待到他失去知觉,他的身体就完全交给医生了。他也不知道沉睡过后,还能不能醒过来,也不知道,醒过来,出现在面前的是哪个世界。
不知……
作者简介:沐云,本名王鹏,籍贯山东新泰,毕业于外交学院国际关系专业,曾任外研社编辑、山东电视台记者、《人文天下》编辑部主任、比利时列日孔子学院中方院长。具有多年新闻出版、国际文化交流工作经验,曾在《中国社会导刊》发表4篇国际社会评论,中法译作散见于《环球时报》《世界博览》。中篇小说《锦鲤》发表于《山东文学》2017年8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