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狄马加《移动的棋子》
移动的棋子
相信指头,其实更应该相信
手掌的不确定,因为它的木勺
并不只对自己,那手纹的反面
空白的终结,或许只在夜晚
相信手掌,但手臂的临时颠倒
却让它猝不及防,像一个侍者
相信手臂,可是身体别的部分
却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呻吟,因为
手臂无法确定两个同样的时刻
相信身体,然而影子的四肢
并不具有揉碎灵魂的短斧
相信思想,弧形的一次虚构
让核心的躯体,抵达可怕的深渊
不对比的高度,钉牢了残缺的器官
相信自由的意志,在无限的时间
之外,未知的事物背信弃义
没有唯一,只有巨石上深刻的“3”
相信吹动的形态,在第四维
星群神秘的迁徙,只有多或少
黑暗的宇宙布满规律的文字
相信形而上的垂直,那白色的铁
可是谁能证实?在人类的头顶之上
没有另一只手,双重看不见的存在
穿过金属的磁性,沿着肋骨的图案
在把棋子朝着更黑的水里移动……
致尤若夫·阿蒂拉
你是不是还睡在
静静的马洛什河①的旁边
或许你就如同
你曾描述过的那样——
只是一个疲乏的人,躺在
柔软的小草上睡觉。唉
一个从不说谎,只讲真话的人
谁又能给你的心灵以慰藉呢
因为饥饿,哪怕就是
神圣的泥土已经把你埋葬
但为了一片温暖的面包
你的影子仍然会在蒿尔托巴吉②
寻找一片要收割的成熟的庄稼
这时候,我们读你的诗
光明的词语会撞击我们的心
我们会这样想,怀着十分的好奇
你为什么能把人类的饥饿写到极致
你的饥饿,不是你干瘪的胃吞噬的饥饿
不是那只饿得咯咯叫着的母鸡
你的饥饿,不是一个人的饥饿
不是反射性的饥饿,是没有记忆的饥饿
你的饥饿,是分成两半的饥饿
是胜利者的饥饿,也是被征服者的饥饿
是过去、现在和将来的饥饿
你的饥饿,是另一种生命的饥饿
没有饥饿能去证明,饥饿存在的本身
你的饥饿,是全世界的饥饿
它不分种族,超越了所有的国界
你的饥饿,是饿死了的饥饿
是发疯的铁勺的饥饿,是被饥饿折磨的饥饿
因为你的存在,那磨快的镰刀
以及农民家里灶炉中熊熊燃烧的柴火
开始在沉睡者的梦里闪闪发光
原野上的小麦,掀起一层层波浪
在那隐秘的匈牙利的黑土上面
你自由的诗句,正发出叮当的响声……
尤若夫·阿蒂拉——
我们念你的诗歌,热爱你
那是因为,从一开始直到死亡来临
你都站在不幸的人们一边
①马洛什河(Maros),匈牙利南部的一条河流
②蒿尔托巴吉(Hortobagy),匈牙利大平原东北部的一片草原。
重新诞生的莱茵河
——致摄影家安德烈斯·古斯基*
让我们在这个地球上的某一处
或许就在任何一个地方
让我们像你一样
做一次力所能及的人为的创造
你镜头里的莱茵河
灰色是如此的遥远
看不见鸽子,天空没有飞的欲望
只有地平线,把缄默的心
镶入一只杯子
在镜头里,钢筋水泥的建筑
绽放着崭新的死亡
静止的阴影,再不会有鸟群
在这时空的咽喉中翻飞
你没有坐在河的岸边独自饮泣
你开始制着自己的作品
并果断地做出了如下的选择:
把黑色的烟囱,从这里移走
并让钢筋水泥的隔膜,消失
在梦和现实的边界
你让两岸的大地和绿草生机勃勃
在天地之外也能听见鸟儿的鸣叫
是你与制造垃圾的人殊死搏斗
最终是用想象的利刃杀死了对方
你把莱茵河还给了自然……
*安德烈斯·古斯基(Andreas Gursky,1955—? ),德国当代著名极简主义摄影家,环保主义者。
如果我死了……
如果我死了
把我送回有着群山的故土
再把我交给火焰
就像我的祖先一样
在火焰之上:
天空不是虚无的存在
那里有勇士的铠甲,透明的宝剑
鸟儿的马鞍,母语的盐
重返大地的种子,比豹更多的天石
还能听见,风吹动
荞麦发出的簌簌的声音
振翅的太阳,穿过时间的阶梯
悬崖上的蜂巢,涌出神的甜蜜
谷粒的河流,星辰隐没于微小的核心
在火焰之上:
我的灵魂,将开始远行
对于我,只有在那里——
死亡才是崭新的开始,灰烬还会燃烧
在那永恒的黄昏弥漫的路上
我的影子,一刻也不会停留
正朝着先辈们走过的路
继续往前走,那条路是白色的
而我的名字,还没有等到光明全部涌入
就已经披上了黄金的颜色: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