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墩子《范墩子:沟野札记》
风在范家沟里跑
那天,我刚一下到范家沟,就被迎面而来的野风给包围了,我抱住一旁的柿子树,生怕给野风卷走,我听见沟的深处传来呜呜咽咽的怪声,草木在野风中瑟瑟发抖,犹如海浪在涌。吓得我一步也不敢走,紧紧地抱住柿子树。天色昏暗,黄土乱扬,就在那时,我看见近处的一棵洋槐树,咔嚓一声,倒断在地,树枝很快就被野风带到沟的深处,没过多久,便消失了踪迹。
也是那时,我亲眼看到野风就在范家沟里跑,像野人一样跑,像鸵鸟一样跑,跑得威风凛凛,势不可挡。我亲眼看见风在空中张牙舞爪,它的爪子锋利若刀,闪闪发光,它把地上的荒草抓走,把那悬在崖边上的土块抓走,也把那些躲在巢穴里的鸟雀抓走。风长着一对叫草木发抖的剪刀脚,它一会儿朝东边跑,一会儿又往西边跑,它一跑,那些枯黄的草木就在野风里放声哭开了。
野风是发怒了么?沟坡上那些芦苇被刮得吱哇乱叫,蒿草乖乖地跪在地上向野风求饶,但野风什么都听不进去,拼命般在沟里横冲直撞,动物们哪敢在这个时候出来,都藏在洞穴深处,闭着耳朵向大地祈祷呢。野风跑起来时,大地就奏响悲戚戚的音乐来,那音乐苍凉空旷,音色沙哑低沉,令沟里所有的飞禽走兽都感到难过,听到这歌声,它们似乎就想起了那些早年的故事。
树杈断裂的声音不时传过来,太阳在远山上头眯起眼睛,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那些没有家的柴草,那些常年在沟里流浪的枯枝败叶,那些被丢在荒滩上的碎石头,全都被野风卷走。它们本来就是范家沟里的孤儿,它们被卷到别的地方时,依旧是沟里的孤儿。但无论它们被野风卷到哪里,它们永远都是沟里的孩子,是大地的孩子。它们被野风卷走时,你听啊,范家沟也在暗暗地啜泣呢。
沟下边的槐树林,恶狼般在风中吼叫,吼声震耳欲聋,吼得沙土遮天,莎草若浪。野风先从原上头冲进槐树林里,在槐树林里肆虐一阵后,又从林中涌向沟底,接着再爬到对面的梁上,野风跑啊跑啊,从范家沟跑到远处的石头沟,又打石头沟里折回到范家沟里。沟坡上到处留下野风那巨大的脚印。约莫四十多分钟后,我看到野风再次朝石头沟的方向跑去了。它再没回来。
我这才松开柿子树,走到范家沟深处的荒野里,其时,莎草依旧若海浪般在缓缓地涌动着,槐树林复归寂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鸟雀开始纷纷飞出丛林,重新散落在范家沟的各个地方,我也看见牧羊人吆着羊群,顺着沟路走了下来,野风在沟里跑的时候,他肯定和羊群就躲在原上头的窑洞里。正是深秋,沟里已显荒凉,烟云缭绕,鸟声动人,荒野寂静若初。
不久后,荒草里的昆虫便叫了起来,对面的梁和这边的沟,汇成一片音乐的海洋。一只黑色的甲虫大摇大摆地打我面前而来,快到我跟前时,它突然停下,一动不动,然后它张开背上那对黑亮的翅膀,奏起美妙的音乐来。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但在野风离开范家沟的这个时段,它的出现让我感到快乐。于是,我学着它,也趴在地上,张开四肢,嘴里也发出怪叫来。
沟里有草香
早晨从一地青翠的荒草中醒来时,阳光打乱了所有沾着露水的梦。昨夜里那热热闹闹的虫声全部消失,连一点的风声都没有。寂静掩盖了整个沟野。远处已经有羊群在吃青草了,若不细看,还以为是白云落在了地上。
我躺在半坡上往下滚,感觉天空就在我的头顶,伸手就能抓到白云,晨光并不刺眼,一旁的崖上落了很多鸟,并不叫唤。滚到下面的平缓处,我平躺在地,遥遥地看天,仍能看到一些星星,我在脑袋里想着它们落下来的情景。
像雨滴一样纷纷掉落在沟里,孩子们抢着将星星捡回去,放在院落里的窗台上,给家中的小猫小狗看。我想想,也笑笑。没想到这一笑,竟把一地的草香吸进了肚子里。青草的香味湿漉漉的,挂着月影,这可真叫我自在。
我爬起身来,学羊在地上跑,这里闻闻,那边闻闻,不时再抬起头,看看头顶的云。当风微微吹拂时,这片寂寞的沟,似乎到处都能闻到青草的香味了。我没去过草原,但我想,沟里的草香和草原的草香肯定是不同的。
沟里的草多是杂草、野草,各种没名没姓没有来路的草,但这片沟却是我的天堂,我爱这沟里的每一株草。沟里的草香,不那么热烈,也不那么浓郁,而是一种极为清淡的香味,只有你把心交给大地,方才能闻见青草的味道。
羊是最熟悉草味的,它们每天都在嚼呀嚼呀,把飞鸟的梦咽下去,把村人的疲惫咽下去,把生活的苦涩咽下去,也把一地的草香咽进肚里。所以,羊是这片沟里最干净的动物,也是最有人味、沟味和草味的动物。
这扑鼻的草香里,一定埋藏着什么密码,也许是大地的记忆,也许是几千年前的影像,人是无法知晓的,羊把草香咽下去的时候,羊可能就知道了。不然羊在吃上几口青草后,为何要抬头对着苍天咩咩叫上几声呢?
草香在沟里是可以看见的。阳光下,露珠在草叶上闪烁着清亮亮的光,滴落在地时,像绿色的墨滴被抖落,连空气都被染成青草的颜色。花朵在朝着云笑,风从沟里走过时,草香里就能听见一地悦耳的笑声。像娃娃们在耍。
那只蚂蚁从草叶下走过时,正好叫闪光的露珠落在背上,蚂蚁就停住脚步,闻露珠里携带的草香。蚂蚁好久都不走,它似乎也闻醉在半路上。虫子们也开始出来活动了,蝈蝈从草根下面蹦出来,蜗牛停在草叶上继续伸展腰肢。
这是沟里最美的季节,阳光灿灿,坡地青翠如毯,鸟雀在天上欢叫,怒放的花儿正铆足了劲,在风中抖落身上的尘土。远方的风是透明的,可风一旦将远方的梦携到这里来,就被无垠的沟野染上颜色,而显得生机盎然了。
在这偏远的地方,草香叫人安宁,很快就会忘了昨日的不快。朝四处望去,每一株不起眼的小草,都意气风发,如同士兵在风中唱歌。花儿的脸上永远挂着笑容,它们似乎从来都没有烦恼,太阳升高时,它们就笑得更欢了。
羊
大雾散后,太阳露出笑脸,沟里灿若朝颜,到处都能听见羊叫和牧羊人那伤感的歌声。有些羊就在下面的平缓地带吃草,那里是沟的阳面,光照充足,青草肥美,牧羊人将羊从羊圈里赶到这里后,就坐在原顶上唱歌去了。但总有些不安分的羊,喜欢躲在沟岔深处吃草,常常只闻其声,不见其影。
在沟里,我最怕马刺蓟这种草,它的叶子上长有长长的刺,从脚面上划过时,蜇辣辣地疼,但羊不害怕它。我经常盯着正在吃马刺蓟的羊看。羊将嘴皮抬起,又往下一卷,马刺蓟就被卷进了嘴里,羊嚼呀嚼呀,嚼完了,又接着往嘴里卷。羊嘴也是肉长的,它怎么就不怕马刺蓟呢?它的嘴就不疼吗?
酸枣树上的刺就更叫人畏惧了。沟里到处都是酸枣树,但事实上它根本就不是树。老人说,酸枣树根本长不大,太大就干死了。酸枣好吃,但却难摘,大多酸枣树都长在斜坡上,或者危崖边上。况且酸枣树上的刺又长又细,想摘得酸枣吃,难免要受点罪的,胳膊或者腿上,总得被划拉几道口子。
羊爱吃酸枣叶,还有尚未成熟的刺,我总见到羊站在危险的路段上,伸着脑袋去够崖上头的酸枣树。羊嘴一卷,就连叶带刺全都卷到嘴里,羊连叫都不叫,模样从容,非常享受。羊嘴根本就不疼,似乎那刺儿越被卷得多,羊就嚼得越受用,越快活。看来这柔软的羊嘴就是专门来对付植物的刺的。
没人担心沟里的青草会被羊吃完,恰恰相反,羊吃剩的植物仿佛被灌输了一种神圣的使命,竟越发拼命地去生长了。大雨过去,被羊啃过的植物,便又重新抽出嫩黄的叶芽来,愈发勃勃生机了。背阴地里的草叶宽大浓绿,但多数的羊不爱吃那里的草,羊还是爱吃浸润着阳光的青草,闻那青草的香味。
在沟里窄窄的小路上,总会遇到羊群走过,牧羊人嘴里叼着旱烟,双手插在袖筒里,默默地跟着,一言不发。到达青草茂盛的地段后,羊群就四散开,去附近找吃的去了。我有意跟着几只羊,到一块野花遍地的开阔处,我追着羊看,羊理都不理我,只顾着吃。我注意到,羊只吃草,花儿坚决不动。
野花就在风中笑,笑声比铃铛还清脆。站在高崖上往下看,羊齐齐整整地低着头吃草,让人不由得想起木梳,羊原来是在给大地梳头呢。羊吃得越欢,沟里就越热闹,植物叶子上的露珠就更加晶莹了,啄木鸟在桐树上头狠命地啄,麻雀从高处往下俯冲,快到地上时,又突然朝对面的梁上飞去。
从东边辽阔的沟道,到西边苍凉的石牛山,羊披着一地的青草和落在地上的金色阳光,往沟的纵深处走去,遍地鸟语,满目葱翠,羊粪掉在地上时,还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在沟里,你可以打滚,也可以静静地看天,但对我而言,沟里最好的风景是盯着羊看。羊一走动,沟里就活泛了起来。
我有时想,沟里的那些小路最早并非是人走出来的,而是羊。羊不会忘记昨日走过的路,羊群下到沟里,都顺着一条路走,到沟的深处时,羊尽管散开,却依然有着规律。它们不会随便地走,否则当夜幕降临,不用牧羊人喊,羊为何会乖乖地顺着来时的路上到原顶,又各自回到家里去呢?
羊在沟里留下独特的气息,到了深夜,这种气息就四处升腾,不断地擦亮星星,映得大地更加明亮了。羊睡在村人家中的羊圈里,梦中还不忘朝外头咩咩叫几声,那声音刺入夜空,群星抖动,昆虫们就叫得更欢了。羊的梦话,只有大地上的植物听得懂。现在想来,觉得自己听到的羊叫还是太少了。
草滩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片草滩。
昨日刚落过小雪,寒气渐浓,但今日还未到晌午,雪便完全融掉了。褐色的蒿草不时撩我衣裳,没多久,我的布鞋和裤腿就已半湿,又沾满泥水,但并不令人生厌,反倒觉得那些撩我衣裳的蒿草,有种可爱之态,如同顽劣的孩子。我过去很少来这里,大概是因为太远的缘故,不仅要穿行很长的沟道,还要走一段艰险的石头路,若遇上大雨,又得躲进那些常有长虫出没的窑穴里。今日得空,漫步草滩,但见鸟雀飞舞,天净地阔,突然就为以前的想法感到后悔,常在沟野里寻景养心,却不知就在这寻觅当中,错过了多少景致。
放眼望去,对面的石牛山清晰可见,羊毛湾水库犹如明镜,在阳光下,亮光熠熠。每株枯草叶上都带着水,仔细看时,还能见到很多蜗牛粘在上头。总能听到野鸡飞跑时的尖叫声,连忙转身去看,它很快又落在别处的荒草里,不见影儿了。草滩就又寂静下来,只能听到冷风在耳旁轻轻地吹。但没过多久,我便听到了水流的声音。这儿距水库可还有一段路程呢,哪里传来的水声?我激动起来,四下寻找了很久,最后是在一片碎石头附近,见到了一条透亮的小溪,这可真叫我感到意外。想不到在这荒沟里的草滩上,竟然藏着这样一股清水。
水流很快,旁边尽是荒草和碎石,能看到很多的水蜘蛛浮在水面上,似游非游,好不生动。继续往前走,见到一处很小的池塘,里头水并不清,略显浑浊,但却能见到鱼影,多是草鱼。我在池塘边蹲了很久,太羡慕鱼儿的自在,于是就捡起一块小石子,猛地丢入塘内,只见鱼儿一惊,四处游去,藏在水草里,但没过多久,它们就又游出来了,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水草已枯,但依然精神抖擞,在风中微微摇曳着,也能看到很多叫不上名的小虫。让人不禁感慨,这热腾腾的又充满着生机的景致,竟就埋在这偏僻的荒草里。
接着顺溪水走,大概是在溪水拐弯的地方,见到了野鸡窝。那里荒草茂盛,约莫有半人之高,水边长着很多芦苇。野鸡窝就在荒草堆里,地上的野鸡毛就是证据。遗憾的是,我并没有见到野鸡,它可能是觅食去了,也或许是被我惊跑到别处去了。它还会回这个窝吗?还是会重新找一个新窝?草滩这么大,到处都可以做窝的,总比人强。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一只白鸟忽的飞过头顶,朝羊毛湾方向飞去了,莫非这里也有白鹭?遥遥相看,喜不自胜,不禁朝天空喊了一声,谁知嗓音刚落,却见好几只野鸡忽被惊起,朝远处飞走了。
经过雪水的清洗,天空碧澄,草滩明净,阳光愈加透亮温柔。本想着继续往前走,但又不忍现在就离开。站在溪水旁边,闭目养神,时间就此永恒,再也没有这样更加鲜活的冬日了。溪水定是汇入了羊毛湾,前头肯定也有更多的故事,但那只能留待到日后去发现了。今日是草滩最美的一日,一群麻雀就站在旁边的枝头上,与我一道观赏。远处芦苇如浪,阳光跳跃,所有狂野的风声都在这里止息。晌午时分,蒿草上的雪水开始往下流淌,甚至到可以听见水滴落地的声响。前面的沟谷间,不时传来鸟鸣,朗朗之声,久久地回荡。
阳光在沟里跳舞
我在野草遍地的背阴处挖了一上午的药。当我顺着小路走到阳面的坡上时,瞬间被阳光包围,牵牛花摇曳着婀娜的身姿,云层如海。我放下小䦆头,坐在青翠的莎草丛里,鸟雀从西边的树林里飞起时,阳光便在沟坡上追着蝴蝶和蒲公英跑,风一刮,阳光跑得就更欢。当对岸的梁上传来牧羊人悠扬的歌声时,远山盖上金色的雾霭,白云袅袅而动,阳光柔柔软软,如同美丽的少女在沟里跳舞。那景象叫我感到安心,我实实在在感受到了阳光的力量。在辽阔的沟野里,人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卑微。这会儿,阳光就是沟里至高无上的女神。
沟野里的风景都被风追着跑,被阳光带着舞动,被狐狸、野兔、鸟雀、黄鼠狼撵向天边,你不可能找到一处固定的风景。所有的风景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着。沟里的牧羊人、逮蝎子的人、捡柴火的人、挖地的人,很多很多,但很少见到他们说话,他们就像桐树像羊群一样在沟里挪动。苍天遮住了这片土地,也遮住了人们黑色的身影。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无时无刻不敬畏着这块沧桑的土地。每当我下到沟里,我藏在肚里的话就会被风吹到遥远的地方,大地苍翠,山野蒙蒙,唯有阳光在面前的山坡上,轻轻荡漾,婆娑起舞。
躺在荒草里,我自己就成为一株野草。阳光的手轻轻地抚过四周的蒿草和我的脸庞,那时候,我感到自己无异于沟野里的一块石头,一棵桑树。在这样的暖阳里,沟底溪水流淌的声响,被化作鸟儿的歌唱,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打破沟里的这份寂静。阳光把从村里传来的声音,带到了大地的深处,带到了永恒的未来。侧耳听去,唯有低沉而又古老的声音在梦境里回响。能想起那些被埋葬在石头下面的神话,也能想起那些早已被人遗忘的苦难。人在梦里迷惘,却在沟里变得清醒。阳光在沟里跳舞时,它就是一把为历史梳头的木梳。
两只蝴蝶在我跟前翩翩起舞,牵牛花朝我微微点头,外面的人都以为这里的沟荒凉,都以为这里的沟寂寞,可就在这寂寞与荒凉之中,谁又能见证沟野的微笑?我将草叶上的露珠抖落在掌心,阳光晶莹,令人迷醉,蝴蝶竟也飞来,我将手掌举在半空,一动不动,直到蝴蝶朝远处飞去。当阳光最为热烈的时候,会看到远处的娄敬山上,白光腾腾,雾气袅袅而升,沟坡上的野花,汇成一片花朵的海洋,风一吹,花海就朝远方涌动。我还以为这一地的野花想对远方说点什么。连忙将耳朵贴在地上,竟能听到阳光正在风中汩汩地流淌。
我喜欢躺在这样的暖阳里,闻着绿草的清香,看着活泼泼的沟野,昏昏睡去,然后做起明日的梦来。在梦里我看见阳光正为大地梳头,动物们躲在石头背后欢唱着古老的歌曲,羊站在半山坡上,把一地的清香都嚼进肚子里。我不再顺着沟路走,而是随意走动,可无论我走到半人高的草丛间,还是走到长满酸枣树的野地里,总能见到那如同金毯般柔顺的阳光。阳光在小小的花朵里跳舞,在槐树叶子上跳舞,也在羊的脊背上跳舞。背着药材往回走时,我意识到,只有在乡下的沟野里,我才能永远和阳光为伴,和这妖娆的野风为伴。
张老汉
老汉姓张,就住在沟上头的窑洞里。他膝下无儿无女,也没有亲人,村里人总说他是野人,没人味儿,很少有人和他来往,更少有人给他发烟。那些年,每当我在沟里放羊,或者坐在树杈上的时候,总能见到他那孤独的身影。他在沟里开垦了几亩地,他常年就在坡地里挖,挖呀挖呀,挖得西北风鼓起来又瘦下去,挖得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他腰驼成了一口锅,又留有浓密的串脸胡,孩子们都不敢接近他。要是见他在跟前,孩子们准会一哄而散的。
但我却不怕张老汉,后来还和他还成了朋友。我那时是伙伴们口中大名鼎鼎的“树杈小孩”,客气的伙伴,叫我“树先生”,不客气的,就叫我“树精”,我早已习惯这些外号。有一天,我正在沟里的一棵柿子树杈上睡觉,突然听到有人喊我:“喂,树杈小孩。”我被惊醒,睁眼看时,发现却是张老汉,我满脸疑惑地看他,他又说:“能下来扶我一把吗?我也想上树杈坐坐。”把他扶上树杈可真费了不少功夫,他动作僵硬,腰又驼得厉害,但总归还是爬上了树杈。
正是傍晚,红云盖天,远山如黛,爬上树杈,我们再没说一句话。他看向远处,纹丝不动,像石头人,只有杂乱的胡须不时被风吹向一边。我有意装着看对面的山梁,仍忍不住偷偷用余光看他,可直到月亮爬上夜空,我们从树杈上下来时,他也没有说一句话。只对我“嗯”了声。从这以后,我们常常一起坐上树杈,看远处的山影,听沟间的风声。就像两只黑色的大鸟,静静地卧在密匝匝的树枝里头,黄鼠狼、松鼠从树下跑过时,我们也不去管。
他要不说话,我是不敢张口的。有回他突然转过身说:“这片荒沟,我守了多半辈子都不曾厌倦,但你不一样,总有一天你会和那些鸟雀一样,飞走的。飞过远处那些山,去别的地方。”我听不懂他的话,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我很好奇他背上的那口锅,腰怎么能弯成那样呢?真可怕的哟。我便歪着脖子说:“你背着锅,晚上怎么睡觉呀?背上的锅会把你顶起来吗?”我刚问罢,北风就卷过来。他在风中笑了好久好久,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们在树杈上坐了两个多月,下雪后,我很少再下到沟里。直到来年开春,我连忙冲进沟里,坐上树杈,可他却再也没有坐上来。我仍会在沟里见到他,他见了我也只是笑笑。后来的那段时间,他行走都抱着一本老黄历看,有时坐在沟边看,有时趴在草丛间看,有时在挖地之余,半蹲在地上看。他像疯了,又好像没疯。没人能搞清他究竟在干什么,也没人操心这些事。沟里依旧荒凉,风来了,雨走了,山还是山,沟底的小溪还在流,鸟雀也还在飞。
上中学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张老汉。高考结束那年,我回到家里,母亲闲聊时提到了张老汉。我连忙追问她:“张老汉现在还住在沟里吗?”母亲边剥玉米边说:“两年前就死在他的那口窑里了,村人发现的时候,老鼠都快啃完了他的脸,现在人就埋在窑前面的荒地里。”我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母亲又接着说:“无儿无女的,确实可怜,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年轻时又是干什么的。”父亲接过话,冷冷地说:“他呀,逃兵!”
到羊毛湾去
不论神灵如何在天上呐喊,这片土地永远苍凉,永远面带忧伤。
每到深夜里,所有的灰鸦都站在枝杈上唱歌,那歌声从沟的东边而来,然后飞往西边。人都说,西边的石头沟常有豺狼和金钱豹出没,可不论忧伤的歌声是否传到那里的天空,更不论那里是否真有过猛兽的出现,谁也无法阻拦住我们要穿过那里的决心。往前走就是羊毛湾。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羊毛湾不是水库,而是一片汪洋大海。沟里所有的鸟雀都会在夜间飞到那里,然后在天亮之前赶回来。缺水的荒野里,唯有羊毛湾可以淋湿它们疲惫的翅膀。
我无法忘记我第一次见到羊毛湾时的震撼。那年我还在村里读小学,沿着沟道东绕西拐,穿过漫长的荒草地和连绵的石头沟,就抵达了羊毛湾的东南角,四周野草浩浩荡荡,成群的鸟雀在水边徘徊,羊毛湾就夹在沟道里。水透亮清澈,朝野地暗暗涌动。但这里仅是羊毛湾很小的一部分,直到我们沿着北边危险的小路走出沟道,方才见到了羊毛湾真正的模样。但见远处山川连绵,朝北遥遥而去,在我童稚的眼睛里,水面清波荡漾,延至天边,没有尽头。
那就是羊毛湾。那就是传说中的大水。我生在沟里,长在沟里,我见过沟底缓缓流淌的小溪,见过暴雨中震撼人心的泥河,可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水面。我激动得久久说不上一句话来。猛看上去,羊毛湾平静、浩瀚,像一面蔚蓝色的镜子。我似乎在这无垠的水面上看到了真正的天空,洞穿了时间的面目。我和伙伴们在岸边迎着风狂跑起来,水影荡漾,荒野无声,我似乎看到大水中的鱼儿正同我们一起奔跑,所有的鸟雀朝水中俯冲而去。光阴止息。
云从北边涌来时,能够看到羊群正在水面上吃草的幻影,也能看到一地的莎草在水面上随风荡漾。大水不仅洗涤了风声和两边的沟道,更洗涤了我的眼睛。水似从北边的天上淌来,在这偏远的沟岔处汇成水的天堂。我痴痴地站在大水拐弯的地方,像刚从娄敬山上飞来的鸟雀。野风在空中刮,沟崖上头的荒草如浪在涌,但羊毛湾却平静如初。这让我想到母亲的形象。跑了很远后,我们又爬上旁边的沟崖,阳光灿烂,野风劲吹,从上头更能窥视羊毛湾的辽阔。
生命中的大水。少年时代,我曾多次和伙伴偷偷去看羊毛湾的水,多少个夜里梦着能在这大水里畅游。我命里肯定缺水,才会如此亲近水吧?可现在我想说的是,我爱这片大水,也恨这片大水。它带走了太多少年的生命,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在梦里能见到少年们的微笑。我这才意识到,真正的大水是可怕的,它可能就在你要转身离去的时候勃然大怒。羊毛湾的忧伤就隐藏在大水的深处,只有鱼和两边沟道上的枯树知道,也只有深水里的龟知道。
好多年里,我不愿再去亲近它。原来面目平静的大水是因为水底埋葬了太多的生命。再次去羊毛湾时,我一个人在水边坐了很久,远处的苍凉吞噬了整个沟道。这时,我感到羊毛湾是自由的,是寂寞的,是无助的。我感受到了大水的另一种力量。于是,我不再爱得那般热烈,也不再恨得那般切齿。我有一肚子的话想对羊毛湾讲,可当我沿着水岸往远处走时,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羊毛湾让野风捂住了我的嘴,大水落寞,只有水鸟不时在旁边长唳几声。
雪野
都说雪落无声,但半夜时分,我却闻得雪声,连忙下炕穿鞋,跑至庭院,果真见雪花霏霏乱舞,寒风阵阵,地上早已铺成银毯。竹叶上的厚雪,将竹子压弯了腰,不时沉落下来,发出轻微的响声。回到屋内,我再无睡意,守在炉边,静静地等待着。天刚微明,借着麻麻的晨光,我一路小跑,来到辽阔的原野上。小路上,积雪很厚,村巷寂静如初,尚无一人踏足雪地。
寒风虽劲,但却无法熄灭我内心的欢悦。立在原上,放眼望去,沟野尽闪白光,万物都已披上雪衣,那些成片的柿子树,像晚归的少年,为这原野平添几分浪漫。飞鸟不见了,动物们也不见了,连脚印都寻不到呢。远处的山峦,隐入云中。寒风不时将地上的雪卷上半空,随风乱舞,打得人脸生疼。风雪是突然停住的,天色也渐渐澄澈,甚至能看到青色的云在涌动了。
依然很冷,我只好在路边学着野兔跳,跳了好久的时间,身体才热了,人也有了精神。就在这个时候,只见红日忽的跃出地面,四围红云映衬,连照在人脸上的阳光都呈现出红晕,雪野显得浪漫而富有诗意。不久后,太阳升上半空,抖落一身的疲倦,阳光铺在地上,若玉石般晶莹剔透。低头探看,尚无杂声,整个沟野都被白雪覆盖着,而白雪中的沟野,又成为阳光的海洋。
昨日来时,沟里草木枯黄,大地萧瑟,满目荒凉,坐在那些荒草里,心里充满孤寂,甚至想着哭上一场。但一夜过去,风雪给沟野染白了头,万物似乎又苏醒了过来,阳光下的雪野,银光闪闪,好不活泛。下到沟里时,路上还跌倒好几次,但我依然感到快乐。大地是在以另外的方式拥抱我,亲吻我,接受我,并用最温柔的方式,给我讲述那些被埋在雪野深处的忧伤故事。
有一棵小洋槐树,被雪压得歪倒在地,我走上前去,轻蹬几脚,树枝上的雪就全被抖落在地,小洋槐树又重新挺直起腰杆。我对着它,咯咯笑了几声,它应该在这洁净的雪野里,寻到童趣了吧。继续往深沟里走时,忽见一只体型肥硕的野兔从一旁跃过,心生激动,不由上前撵去,却不料脚下一滑,顺着一旁的塄坎,滑栽下去。衣服里,灌满了雪。竟未有痛感,看来这洁白的雪,化作了棉团,融化了所有坚硬的东西。那只野兔早已没影了,我却在那里立了很久。
槐树林下面是块平坦的斜坡,大雪覆盖了上面的野草,只能零星看到一些干草刺出雪层。白雪如玉,闪闪发光。我情不自禁走上前去,躺在雪地里,听着身下的雪,咔嚓作响,心里好不舒坦。我丝毫没有了冷意,甚至心生温暖,感觉自己现在就是大地的宠儿,是天下最幸福的人。茫茫雪野,就是我心灵的家,飞禽走兽,就是我的同伴。于是,我半蹲在地,用雪洗净了脸。
十时左右,原上头有了吵闹声,大概是孩子们开始在那条缓窄的沟道里滑雪了。阳面的雪,部分已开始消融,草叶也渐渐露出头来,但雪依然很厚。我抓起一把雪,放在掌心,观察融化的过程。似乎雪化得越快,掌心便越温暖。我拍掉身上的雪,开始沿着沟路往回走,不时还转过身,看上几眼。我甚至还哼上了小曲儿,边走边哼,任灿灿阳光在我脸上跳舞。就在我快要走到原上时,听到了枪响,连着两声。大概有人在雪野里捕猎野兔了吧。
夜晚的眼睛
半夜酒醒,我推门而出,庭院月光皎皎,地面亮若银衣。出门后,顺着巷道往沟里走去,路上虫鸣阵阵,冷风入怀,想起昨日与朋友在镇上喝酒时的情景,不禁哑然失笑。尽管月色很亮,可向沟里望去,依然什么都看不清,尤其是沟下面的槐树林里,有猫头鹰在叫,真叫我害怕。我本想下到沟里,但现在我是没有这个胆量了,于是我踏过荒草路,爬到一旁的柿子树上。深夜坐在树杈上,我的脊背上很快就会长出翅膀来,而成为一只真正的夜鸟了。
山沟的夜,并不安宁,猫头鹰的叫声,为夜晚平添了几分寂寥。夜色很深,显得星斗水清水清的,地上的枯草泛起一层银光。落叶上,露珠盈盈,那月亮就跑到了露珠里。放眼望去,还以为地上生出了无数个月亮呢。在树杈上坐久后,发现夜不再像之前那般黑,露珠映得月色更加明亮,也是在这个时候,山沟竟显现出另一番韵味来。能看见小动物那明晃晃的眼睛,如果我现在走在荒野里,肯定要被吓一跳的。有些动物,并没有睡去,仍在觅食呢。
我甚至还听到流水的声音,但我知道这沟里是没有河水的,那水声又来自哪儿呢?天河吗?夜晚在山沟里投下了幻影?原来荒野的夜晚,到处都充满声音,飞沙的声音、梦的声音、时间流逝的声音,所有的声音都在沟里跳舞,最后全被吸入大地深处。真正的夜晚,平躺在每个人的梦里。身处在夜晚里的人,都是心灵有伤的人,幸福的人会拒绝黑夜的抚摸。城市里从来没有夜晚,真正的夜晚,属于大地上寂寞的族群。文明早已戳瞎了夜晚的眼睛。
星月愈发明灿,半眯着眼看,夜空里就像有群萤火虫在飞舞。我过去以为,一到夜间,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事物,都会闭上眼睛,沉沉睡去。现在看来,恰恰相反,夜深人静的时候,夜晚才缓缓睁开了它的眼睛。露水是夜晚的眼睛,星斗是夜晚的眼睛,猫头鹰和那些正在沟里觅食的小动物,都是夜晚的眼睛。它们在守着这片沟。沟里的风吹草动,夜晚都看在眼里。夜晚什么都听到了,看到了,但它什么都不说。平静的夜晚,实则正在酝酿着更多的秘密。
当我几乎忘记猫头鹰的叫声时,我就已成为柿子树的枝杈,也可以说,是一块石头,一株蒿草,一只麻雀,一只蝎子,我融进了山沟的夜晚里,成为其中的一部分。我不再感到害怕,亦不再寒冷。月光在露珠里跳舞,星子在夜空中翻跟斗。整个山沟如同一块不规则的布,在凉风中,不断变化着形状。闭上眼睛,就会听到大地那微微的鼾声,连一地的荒草,都无法叫醒正在熟睡的大地。今夜,独坐树杈,我在想,那只啼叫的猫头鹰,未来又将飞往哪里?
我想为这寂寞的荒野流泪,也想为这灿烂的夜晚而流泪。我轻轻地呼吸着夜晚的空气,生怕吵醒了沉在梦中的沟野。或许多年以后,我会亲密接触更多的夜晚,南方的、北方的,但面前的这个叫人心醉的夜晚,我相信我永远也无法忘记。学一声羊叫,把心里的感动抛在浪潮般的荒草里,让远方的溪水带走,让四处流浪的野风带走。在明晃晃的夜晚里,山沟晶莹,夜鸟的身影难辨,但夜晚不会忘记我的这份感动,因为它长着无数个黑色的眼睛。
狂人
我像疯了般冲进沟里,在无垠的荒草里打滚,放声喊叫。我拔掉蒿草,又把捡起的石头扔向沟底。我不理那些对我唱歌的鸟雀,从树杈上跳入野地里,让那些尖细的枝杈戳我的脸,戳我的身体。我恨这个世界,恨我们村子,恨落日和远去的大雁。我举起自制的弓箭,想射落太阳。我朝藏在隐蔽在荒草里的黄鼠狼怒吼,想吓破它们的胆。己亥年丙子月癸未日,我在外头受了大委屈,于是我搭车回到老家,野人般在沟地里狂奔,释放心中的怒火。
沟风很硬,能听到从前面石头沟里传来的呼啸声,如狼在叫。沟里一个人影也没有,放羊的老汉可能正在家里熬苦茶喝,太冷了。只有坐在炭炉边,光火映脸,暖意才会汩汩而生。沟风将一地的落叶卷上半空时,我继续在荒野里狂跑起来。我学着狼叫,学着乌鸦叫,学着蝈蝈叫,学着羊叫,我的叫声沙哑,但歇斯底里,和风声搅在一起,很快就被刮向远处的沟了。我将我的愤怒和委屈,一句一句诉说给辽阔的沟野听。这就是我一个人的沟。
我成了沟里的狂人。我喊:大地有声,荒野苍苍。沟也跟着喊:大地有声,荒野苍苍。跑到沟底时,我早已气喘吁吁,便顺着那落满碎石的泥路走。沟底几乎听不到风声,看来这野风只是在半坡上刮得厉害,切成了一条长长的缝,两边的鸟叫声不绝于耳,尤其是走到蒿草比较高的地方时,鸟声就愈加显出沟里的寂静来,那可真叫人心底发毛,感到恐惧。我再也不敢大声喊叫一声,说不定那毫无人迹的背阴地里,就藏着金钱豹、毒蛇或者其他兽类。
沿着凹凸不平的泥路走了很久,拐了很多的弯,经过了好多的小水坑、低矮的槐树,我的怒火渐渐散去。现在,我不再是什么狂人,而完全成为沟里的一只鸟雀了。从前面的弯道拐出去,视野豁然开朗,天空也宽阔起来,远处的山影隐隐可见,一片野生芦苇拦住了我的去路。我豁开芦苇,从空隙处走过,风不再硬,也不再觉得冷,心里感到舒坦多了。芦苇下面的泥地,均已裂开,但并未干透,手掌攥住芦苇轻轻划过,就如同抚摸着鸟雀的羽毛。
我在芦苇丛里站了半个钟头,然后又顺着原路往回走,走到半路时,我突然想起一条很少有人知道的小路,那条路从沟底斜穿而上,好多年前,我经常从那条小路下到沟底。于是,我找到路口,往原上走去。但没走多久,路就消失了,荒草淹没了一切,到处都是植物的枯藤蔓。我折下一根又细又长的树枝,摸索着往上走。路早已消失,害得我走了很多弯路。走到原上时,天色已暗。原上头的荒野里,我躺在里头哭了一场,大地再次用温暖的怀抱抚慰了我的心。
作家简介
范墩子,中国作协会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32届高研班学员,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主席团委员。在《人民文学》《江南》《西部》《作品》《青年作家》《广州文艺》等期刊发表小说。荣获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小说提名奖。入选“陕西百名优秀中青年作家资助计划”。已出版短篇小说集《我从未见过麻雀》《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