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再唱一首山水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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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干《再唱一首山水谣》

莫言警告“人类的好日子已经不多了”,这并非危言耸听。假如有一天,我们人类完全失去了青山绿水、禾草田园,所谓生存就成为空谈,那将是人类真正的末日。

在农耕文明时代,人们对青山绿水是崇敬、维护的。因为那时的人依山傍水,才得以生存。敬畏山水,依赖山水,是自然而然的事。而进入工业文明之后,对于大自然而言,是灾难性的。山山水水满目疮痍,树木花草、飞禽走兽日渐消失。为此,联合国将每年的6月5日定为“世界环境日”,向世人敲响了警钟。

而在古代中国,山水诗盛行是人所皆知的文化现象。说明我们的古人,对于自然环境的珍爱与重视程度有多么厚重。而今,则正好与之相反。有一年,我去登岳阳楼,见眼前的洞庭之水,浩渺之势大为减色,甚至有些萎靡,令我不禁发出一声浩叹。曾经有过一副古联:“八百里洞庭凭岳阳壮阔,两千年赤壁览黄鹤风流。”在古人笔下,山与水是何等浩阔壮丽?而如今,人们对湖水的侵害和过度利用显而易见,不能不引起我们的警觉。“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已非往日盛况是实事。至此猛然想起唐人刘禹锡的《望洞庭》一诗来:“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那时的洞庭,月光水色互为交融,湖面浪静风平,如同未磨拭的铜镜一般。远远望去,山水苍翠如墨,好似洁白银盘里托着一只青青的螺。青螺,指湖中的君山岛。而今,别说水势之微弱混浊,连水鸟都哀鸣有加,待在远岸,不肯靠近。在它们眼里,人已是异类。

想要改变这种孤家寡人的处境,人类需要与万物和谐共处,去行善德、仁德,要去学习存世之道。师者,德之大也。那么,师到哪里去拜呢?师,又是谁呢?说来也简单,在人的一生中,有很多选择的机会,人,可以是师;物,也可以是师;山与水,更是。

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意思是说:“智慧的人乐于像流水一样,阅尽世间万物,悠然、淡泊。仁义的人乐于像山一样,岿然矗立,崇高、安宁。”孔子认为,人和自然是一体的。山和水的特质,也反映到人的素质中来,此言极是。一方山水,培育一方人的例子,从不鲜见。孔子不愧为圣者,在2500多年以前就道出人与自然的辩证关系。从传统意义上讲,我们的古人都是敬畏山水的。不像现代人,动不动就口出狂言——山高人为峰。不错,现代人类的确掌握了一些科学技术,掌握了某些支配自然的能力,为此,就把自己置于自然之上,显得既浅薄又幼稚。

其实,在自然万物中,人是最羸弱的一种。就生存能力而言,连蚂蚁都胜于人类。人类凭的是可以动动脑筋,凭借外力来弥补自己的不足。机械,就是其中的一项。我常在蚁群出没的洞口观察它们为生存奔走的忙碌身影,为它们可以拖走比自身大几倍的物体而感慨不已。不仅动物,连植物的生存能力也明显优于人类。举例有二。一是30多年前,我第一次去登黄山,看见那些劈石而生的悬崖巨松,昂然向天,久经风雨而不倒时,灵魂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显然,那些松子是被风吹到了绝处而后艰难地去发芽、扎根,终于寻出了一线生机,并蓬勃存世。二是晨起我在河边散步,见满天柳絮在空中飘飘又摇摇地飞行,在寻找落生之地。不知为什么,一股悲怜之情油然生于心。它们生而离母是为寻找未来的生存之地,不仅顺乎常理,更让人动容。别看它们生得懦弱,骨子里却是铿然有声的。它们以弱胜强,最终成为参天大树,那是怎样的一种历练过程?

值得心生敬畏和学习的,更有山与水。有人认为,山与水只是自然之物,没什么可考究和效仿的。此言差矣。首先说山,人类科学说它只是地壳运动中所隆起的一些高地。此说从浅层意义来讲,当然是对的。然而,地壳又因何而隆起?地球板块儿又是由谁来裁定的?为何漂移?为何相挤?我们的研究还没有深入到令人信服的程度,我们所看到的或许只是表层,而非实质。我的故乡是在群山环绕中的一处盆地,睁眼是山,闭眼也是山。因为有山,我们从小就不缺乏安全感。我在童年时就感到,故乡的山不是一个死寂物,而是有灵有魂的生命个体。故乡人那种不怕艰难困苦的坚毅性格,一定是由山的神教潜移默化而来的。山的屹立就是表率,山的苍茫就是胸怀,甚至山的孤傲也感染着我们的一言一行。它像是智慧长老,也像是勤勉祖辈。“靠山”一词的出现绝非偶然,山无言地教会我们站立,并挺起腰杆,甚至教会我们享受孤独。山是不会相互撕斗、碰撞,相互欺凌和掠夺的,山所坚持的只是扼守岗位,坚贞不渝。山更不会以大欺小。珠穆朗玛峰为众山之首,然从未头戴金冠,斥责众小,这便是山的品格。窃以为,这是对一切生存哲学的最高诠释。

而水,又何尝不是?它是生命之液,唯有它可拯救一切生灵。有关水,我们的古代哲圣老子、孔子都有过深邃的解读,“上善若水”之说就是一例。中华大地上的大江大河我见过无数,它们是大地母亲的动脉,流到哪里哪里就有生命的奇迹出现。而我对水的认知是从故乡的一条小河开始的。它是一条弱水,却可以锯石而千里流动。看似单薄的水流,居然可以把石头磨成圆形,让其随流而滚,这使我惊叹不已。水与山同,也从不相互排斥、抵挡、推搡,合流奔腾是它一贯的风格。在我们故乡人的性格里,都含有那条小河随和柔情的基因。水可以包容一切,也滋养一切。水最具佛性,也最具母性。

至此,我终于明白,人为什么总是心怀乡愁,并叶落归根,因为,故乡拥有这般值得推崇和效仿的山与水。更何况,它们教会我们的何止是坚毅和利他,更有扼守和仁爱。这一切,都是在潜移默化中流入我们血液里的,它也使我们的魂魄趋于安静和纯粹。对此,我们没有理由不去感恩山与水,没有理由不去点燃一炷心香,并以虔诚之心道声:万谢!假如我们心中,还有良知的话。

(此文刊发于《绿叶》杂志2020年第10期)

作者简介

查干,中国作协会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原《民族文学》 杂志编审。著有诗集《爱的哈达》《灵魂家园》等,另有散文、 散文诗、诗评散见于海内外 华文报刊。作品被译成英、 法、日、韩、匈牙利等文字介绍到国外。曾多次获国家、省、 自治区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