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萨里《达·芬奇轶事》原文
达·芬奇轶事
◆ 瓦萨里
上天往往象降雨一样赐给某些人卓绝的禀赋,有时甚至以一种神奇奥妙的方式把多方面的才艺汇集在一人身上;美貌、气度、才能,这个人都应有尽有,不论从事何种工作,别人都是望尘莫及。这充分证明他得天独厚,其所以能超群轶伦并非由于人力的教导或安排。雷奥那多?达?芬奇正是这样一个众所共见、无人不知的例子。姑且不谈他相貌秀美,——虽然这点至今还没有得到足够的称扬——在他的每一行动举止之中都表现出言语无法形容的安详娴雅的风度。他神妙的才能使他可以很快就完全掌握任何意欲研究的困难学科。他兼具充沛的精力和惊人的熟练,同时胸怀壮阔,胆识过人。由于这种超凡的天赋,他的声名真称得起流传遐迩,不仅生时喧腾众口,死后更是与日俱增,将来也定能永垂不朽。
雷奥那多?达?芬奇(披耶罗?达?芬奇先生的儿子)确是一位出类拔萃的天纵奇才。假设他不是这样生性多能,兴趣广博,他无疑可以在科学上达到极高的造就;只有他缺乏恒心,所以对许多研究都是有始无终。即以数学而论,虽则他学习为时甚短,却已经能不断提出疑难问题,使他的老师目瞪口呆。他也曾开始研究音乐,决心学好弹奏曼陀林的本领;由于他天生具有一副崇高的想象力和活泼细致的脑筋,所以能自弹自唱,随心所欲地编制曲调和歌词,使人听之忘倦。
尽管他喜好的事物这样繁多,他却从未放弃素描,并且经常做各式各样的浮雕——这是他最感兴趣的两门活动。他的父亲披耶罗先生发现儿子有这种癖好之后,考虑到他非凡的才能,曾把他的某些素描拿给一位亲密友人安德雷亚?戴尔?维罗奇奥看,并且专程请问:如果雷奥那多从事素描,将来有无前途。维罗奇奥看到雷奥那多早期习作就这样惊人,立即劝他叫孩子继续深造。披耶罗先生当下依言而行,把雷奥那多就送往安德雷亚的画坊里进一步学习。雷奥那多欣然前往,在那里不止学习素描,还推而广之,研究与素描有关的全部艺术。因为他资质聪颖,又深通几何学,所以他不仅从事雕塑(早年他就用赤土做过儿个微笑的妇女头像——这些现在还有石膏复制品——以及孩子的头像,宛如出自名家之手),并且曾为房屋底层和整所建筑画过某些设计图样。此外,早在少年时代,他就曾经建议更改阿诺河的河道,以便形成一条沟通比萨和佛罗伦萨的运河。雷奥那多还设计过磨坊、漂布机和其它可借水力操作的机器;但是因为他早已决定把绘画当作终身事业,所以他仍用大部分时间描绘人物。有时他先用泥土塑造若干人物模型,再把浸过灰的柔质碎布搭在上面,然后煞费苦心地用笔尖以黑白两色在用过的细滑丝布上照样勾勒出来。我的素描画册里收藏有某些样品,即出自他的手笔,真是惟妙惟肖。他用纸作画也非常细心。这方面他造诣之高可说举世无双。我有一幅他用明暗法画的人头像,美好生动,无可比拟。雷奥那多的才艺纯系天授,其心手如一的程度只有令人叹服。此外,他记性奇佳,足以与他的智力相符,因此在论辩当中,能做到旁征博引,语语有据,使最强的对手都得甘拜下风。
雷奥那多经常构筑模型,设计方案,打算划移或穿通山岭,使行客能畅通无阻。他还曾利用杠杆、起重机和绞轮来说明举起或拖曳重物的道理;他并且研究过清除港口淤泥和自深处汲水的办法——这些计划使他废寝忘食,昼夜不息,结果画出难以数计的草图,至今仍散落在该行业的诸位专家手中。我自己就见过不少。另外,他还耗费很多时间,设计过一串纠结奇妙的绳索,每根起讫都很清楚,全体归成一个圆形。其中有个特别复杂难解的绳圈,曾经雕版流传,中心写着“雷奥那多?芬奇学院制”的字样。在他的设计草图中,有一幅他曾经屡次拿给当时负责佛罗伦萨市政的诸位官吏们看——他们多数都是非常精明干练的人士——企图向他们证明他能把城里的圣乔万尼教堂抬起,另行安置在一列阶梯上,完好无损。凭他无碍的辩才,他能讲得头头是道,听上去真仿佛切实可行:虽说等他走后,谁都明白该项工程根本无法实现。他娓娓动听的词令使所有人士都对他倾心。雷奥那多的家业本来十分单薄,微不足道,工作时间也很少,但是他却拥有许多仆役马匹。他不仅特别爱马,也喜爱所有动物,对待它们体贴入微。据说他每逢走过鸟市,总要先付钱给鸟商,然后开笼放生,让众鸟恢复自由凌空翱翔。由于他天资过人,不论把心灵或精神寄托在什么事物上,都能做得超越凡流,尽善尽美,兼具和谐、真实、良善、秀丽和优雅诸特点,绝非旁人所能企及。
雷奥那多深通艺理,故此对许多计划都仅仅作出开端,未能完成;因为他觉得人力无法体现他原来在想象或心目中所看到的事物原形。他常常自己设想种种困难课题,都是匪夷所思,出人意表,不管艺人两手如何精巧熟练,也无从做到完美逼真,毫无遗憾。他的想法日新月异,变化无穷。在自然科学方面,除开其它研究,他还曾致力于考察植物性能和观测天体——包括行星运转、月亮盈亏和太阳的轨道。
前文已经提及,他在童年时就被父亲送往维罗奇奥的画坊里学习绘画。某次,师傅承担下一幅以圣约翰为耶稣施洗为题的画。雷奥那多在画里添入一个手持衣衫的天使。虽说当时他尚在髫龄,那天使却比他师傅画的其余部分都更精彩。维罗奇奥看到这个童子青出于蓝,愧恨交并,从此竟然誓绝操笔作画。
后来雷奥那多又接受委托,设计一幅门帘上的画——该门帘准备由弗兰德斯工人用金钱和丝线织成后,送给葡萄牙国王,画的题目是人类祖先在乐园中犯罪的经过。他首先用明暗法画出一片草原(明处以白铅涂染),里面布满各种植物和飞禽走兽,就其细巧和逼真的程度而论,可以断言,世上任何技艺入神的画家都要自叹不如。以其中的无花果树为例:叶子宽窄匀当,枝条扶疏,使人难以想象有谁能象他那样耐心。另有一棵棕树,叶作扇形,圆润可爱,堪称登峰造极,没有雷奥那多的天才和工力断难着笔。但是门帘最后并未织成,这幅设计图就留在佛罗伦萨,不久以前由雷奥那多的叔父赠献给高贵的欧塔维亚诺?美第奇,目前仍为那幸运的家族所有。
据说披耶罗先生在乡间居住的时候,某次曾接见他产地上的一个农民。这农民砍倒一棵无花果树,自己制成一面盾牌,带给披耶罗先生,要求他在佛罗伦萨找人代画盾面。披耶罗先生当下慨然应许,因为那农民是个渔猎能手,曾为他出力不少。于是他把盾牌带往佛罗伦萨,交给雷奥那多,叫他设计绘画,但是并未言明是受谁的嘱托。雷奥那多接过盾牌后,发现形体凹不平,制造简陋,就把它先在火上烘直,然后送给一个车工,细加磨治,及至送回来时,果然已经旋得平滑浑圆,一改昔日粗糙畸形的状态。于是他把盾画涂上一层石膏粉,仔细调匀,然后思索应该以何为题,结果选中麦杜萨的头颅,因为它能使人一眼望去,心惊胆落。为此,雷奥那多在自己一间从来不准旁人进去的房子里放入许多蜥蝎、刺猬、壁虎、蛇蝎、蜻蜓、蚂蟥、萤火虫和其它能够捉到的丑怪动物;把各自的特点加以改造综合,绘成一个骇人的妖兽,口吐毒焰,周身笼满从一条阴暗岩缝中迸出的烈火,黝黑的喉咙里毒气泛滥,两眼喷火,鼻孔冒烟,真是万分可怖。他这样不倦地劳动,直到那些动物的尸体使全屋充满腐烂的气息,恶臭难闻;但是由于他兴致勃勃,专心一志,竟然毫无觉察(或者毫不介意)。后来那农夫和披耶罗先生都不再催问这件工作了。到画完的时候,他对他父亲说:可以随时来取盾牌,因为他已经完工,可以交差了。于是披耶罗先生于某日清晨亲自去取。听到敲门声,雷奥那多亲自出来开门,但是叫他父亲先在门外稍等,自己返回屋里,把盾牌安置在一个画架上,拉起窗帘,使盾面微显阴暗,然后才叫父亲进来观看。披耶罗先生不知其中底蕴,举目一望,惊惶退却,完全没有料到那里一面盾牌,也不知道上面的怪物只是绘制的,当下转身逃走。雷奥那多拉住他说:“这面盾牌果然起作用了,请你拿去吧,因为它正该产生这样的效果。”披耶罗先生感到这简直是超乎奇迹,当即对雷奥那多独出心裁的想法倍加赞许,但是暗暗从商店里买了另外一面盾牌,交还给农民,盾面图案是一颗被利箭射穿的心。农民收到后,终身对披耶罗先生感恩无尽。不久以后,披耶罗先生把雷奥那多所画的盾牌偷偷卖给一帮商人,价格一百金币;随后那些商人又以三百金币的价格转卖给米兰公爵。
雷奥那多后来又画了一幅绝妙的圣母像,被教皇克利门特七世视为至宝。画里有诸般陈设,其中有一个水碗,里面摆着鲜艳的花朵,叶上的露水光润欲滴,惟妙惟肖。他还为他的友人安东尼奥?赛尼绘过一幅海神,也是神采飞扬,栩栩如生。海面波涛起伏,海马驾车疾驰,周围出没着形形色色的奇鱼怪兽,还有风神和其它精心绘制的海中生物。这幅画后来由安东尼奥之子费比奥?赛尼转赠给乔万尼?加第,并附有如下的题词:
维吉尔与荷马都曾描绘过海神
驾着骏马在惊涛骇浪里飞奔;
但是那两位诗人仅是凭想象,
芬奇是目睹——应该算后来居上。
雷奥那多曾发奇想,打算用油彩画麦杜萨的头,发间缠着一圈相互纠结的怪蛇,这真是别开生面的大胆创造。但是这样一幅作品需要时间,因此象他其余的许多计划一样未能完成。这个头像现存于科西摩公爵的宫廷中,上面还有一个半身的天使,一臂举起(自肩至指画得粗细合度),另一臂按着胸膛。这位伟大天才还有一点值得钦佩:因为想使作品色调尽量浓淡分明,他对最深的黑色仍不满意,总是孜孜不倦,深益求深,以求把光亮反衬得更加明耀夺目。最后他终于调制成一种全黑的颜色,其中毫无光亮,给出物品宛如夜间所见,与白昼景象截然不同。这番努力完全是为了加强色调对比,为了发现和达到艺术的完美顶峰。
雷奥那多对相貌古怪、须发异常的人深感兴趣,每逢遇到这种特别引他注目的典型,就尾随在后,终日不舍,直到把形象深深印入脑中,然后回家动笔,一挥而就,仿佛该人就站在眼前。这样画下的头像为数甚多,男女皆有。我个人在那本屡经提及的素描册里就收藏有几幅以墨水笔勾勒的作品。还有一幅用炭画的老人头像,十分类表彩,该人名叫亚美利哥?维斯普奇。另一幅画的是吉卜赛军官斯卡拉谟契亚。此画后来由江布拉里传给圣劳仓佐教长多那陀?瓦尔当布里尼先生(原籍阿列邹)。另有一幅《三圣朝主图》也是他的手笔,堪称精心杰作,头部画得尤其神妙。该画如今收藏在佩鲁兹长廊对面的亚美利哥?本奇家里。可惜的是,正如许多其它作品,也没有完成。
1493年,米兰公爵乔万尼?加莱亚曹去世,鲁德维柯?斯佛察当选为他的继任人。这位公爵最喜爱曼陀林,因此以重礼聘请雷奥那多前往米兰,为他演奏。雷奥那多随身携带一个自制的乐器,大部分用白银铸成,形如马头,式样新奇,能使发出的乐声显得更加清亮柔美。结果他受到的欢迎远远超过所有其他前来表演的乐师。此外,他还是当时第一流口占诗句的捷才。公爵十分赏识他的言谈和多方面的才艺,把他视为心腹,曾经要求他绘
制一幅以耶稣诞生为题的神坛供图,后来由公爵献给皇帝。雷奥那多还为米兰圣马利亚慈悲寺院的黑衣僧侣画了一幅十分工妙的《最后的晚餐》。由于他把诸使徒的头像画得优美高贵,已臻至极,后来画到基督的头时,竟不得不半途而废,因为他深感救世主所应具有的神圣风度非画笔所能表达。但是这幅作品虽未完成,却被米兰市民和外地人士奉为至宝。雷奥那多把诸使徒的疑虑、焦急和渴望和谁将出卖主的心情描绘得淋漓尽致,人人面部都显示出爱慕、恐怖、愤怒,或是悲伤与困惑,因为他们对主的意喻莫测高深。另一方面,他对犹大的冥顽、仇恨和奸诈也揭露得十分真实透彻,令人惊叹。连画中最微小的细节,也可以看出作者的无比苦心,即以桌布为例,一丝一缕。若隐若现,地道的亚麻布也不过如此。
据说寺院方丈曾不停地催促雷奥那多赶快画完。他不能理解为什么画家有时用大半天工夫坐在画前,只管沉思冥想。照他看来,这完全是浪费时间。他的主意是要把雷奥那多当作雇来在他花园里掘地的苦工一般,昼夜劳动,永不停笔。这样催促雷奥那多还不算,他竟一直跑到公爵那里哓哓抱怨,把公爵烦扰得无可奈何,最后只好派人把雷奥那多召来,婉言劝他尽快结束,但同时也声明这完全是出于方丈的纠缠。雷奥那多知道公爵深明事理,因此虽然他不屑对方丈辩解,对公爵却作了一番详细的表白。他首先阐述艺术的规律,说明有才能的人有时恰恰是在看来无所事事的时候,产生最丰硕的成果;因为他们需要先使概念在脑中明确化,然后才能赋予它们艺术的形象。他又告诉公爵画中还缺少两个人头。一个是救世主的,世上无从寻觅,而他自己在默想静观中也还未能充分体认象这样一位大慈大悲投生人世的神氏应该具有怎样完美无疵的容颜。另外还缺一个犹大的头,也得煞费苦心,因为很难找到现成一副相貌,足以适合这样的败类:在接受许多恩惠之后,竟不惜出卖他自己的主人和创世主。他只能尽力去找,但是万一找不到,还有办法——反正那无理捣乱的方丈的头可以借来一用。公爵听后大笑不止,连称有理。方丈落得当场出丑,窘态百出,只好跑回花园里去督促工人掘地,不敢再来麻烦雷奥那多。后来犹大的头果然画成,看上去真是极尽邪恶奸狡之能事;但是救世主的头则如上文所说,没有画完。这幅画在构图和精心勾勒的细节上都体现出极为崇高的风格;为此,法国国王热切希望把它运往法国。他曾屡屡搜求工匠,让他们想法用木料和铁做成架子把画保护好,以便搬运时不至损坏,费用多少,在所不计。但是画本来是在墙上,因此国王的愿望无法实现;这样,米兰市民才保住那幅珍品。
在《最后的晚餐》绘制过程中,雷奥那多还为鲁德维柯公爵和他的长子麦克西米伦画了一幅肖像。这肖像和《最后的晚餐》都画在同一膳厅的墙上,恰好遥遥相对。旁边是一幅老式画法的《基督受难图》,另一边是公爵夫人碧亚屈琪和公爵次子弗朗彻斯柯的肖像(二位公子后来都曾任米兰公爵)。两幅肖像都画得极为工巧。
雷奥那多在那所膳厅里作壁画的时候,曾经向公爵建议为公爵铸一座巨大的骑马铜像,以资纪念。但是他开始塑造的模型就过于庞大,根本无法完成。因此众议纷纷,有些妒贤嫉能的小人竟然认为雷奥那多开始时就没有作完成的打算。的确,该像体积之大为熔铸提出了无法克服的困难,要使首尾接成一片显然不可能。旁人大概是看到雷奥那多的许多作品都是有始无终,所以听说此事,就有上述的想法。其实,我们应该作如下的猜测:由于他生来胸怀壮阔,不免有些好高骛远,正是这种精益求精、永无止境的脾气才构成真正的障碍;也就是佩特拉克所谓的“工作因热望而停顿不前”。所有看见过雷奥那多原制的巨大泥像的人都声称:其气魄之雄壮宏伟堪称空前绝后。这个模型原来保存完好,后来法王路易率兵来到米兰时,才被毁坏无遗。另有一个较小的蜡制模型(同样被认为是穷极工巧)和一本画家为自己参考所写的论述马体筋骨的著作,也都散失了。其后,他日益专心研究人体结构,和另外一位杰出学者马康托尼奥?戴拉?托莱经常合作,相互协助。马康托尼奥当时正在帕维亚讲学,对此门科学曾有著述。据我所闻,他是最早把加仑的学说用来解释病理的人,对以前一直埋藏在愚昧黑暗中的解剖学阐明发挥的功绩甚大。在这方面,雷奥那多的天才和劳动给予他极可贵的支援。他有满满一册素描(颜色用红粉笔,线条用墨水),里面细心摹画下许多他亲手解剖过的尸体。首先是全身骨骼的结构、安排和位置;随后又依次添入所有的神经,最后又加上肌肉:第一组的肌肉与骨衔接,第二组使之凝聚,第三组专司动作。每一部分都有文字解说,字体怪异,自右至左,用左手写成;只有熟悉此种阅读的人,借助镜子,才能读懂。这些解剖草图现在大部分归弗朗彻斯柯?达?梅尔策先生所有。梅尔策是一位米兰缙绅。雷奥那多在世时,他尚是幼童,因为容貌俊美,深为画家所喜爱;现在他已经成为一个和蔼可亲的老者,但是仍然把那些草图视为奇珍,和一幅雷奥那多的肖像放在一起,收藏惟谨。凡是阅读过上述文字的人一定都会感到无比惊奇:这位绝伦的天才怎能同时论述艺术,又谈到肌肉、神经和血管,对一切都是这样勤恳钻研而又卓有成效。此外米兰画家N. N.还收藏有雷奥那多一些其它文章,也是用左手写的,内中讨论的是绘画、一般素描和着色等问题。不久以前,这位画家曾到佛罗伦萨来见我。当时他说起有意印行这部著作。为此,他把该书带往罗马;但是下落如何,我至今不得而知。
让我们回到雷奥那多的作品上来吧。恰好在这里,法王来到米兰;雷奥那多应约准备一些格外别致的东西,以示欢迎。于是他造成一头假狮,可以自己行走几步,然后敞开胸膛,让人看见腔中塞满了百合花。在米兰居留期间,他还收下一个当地人作为门徒。此人名叫萨赖,年轻秀美,生得一头蜷曲的柔发——这点是雷奥那多一向特别赏爱的。他指点给萨赖许多有关艺术的诀窍。至今米兰还有许多署名萨赖的作品,都曾经过雷奥那多的润色。
回到佛罗伦萨以后,他听说塞维僧侣正委托菲利披诺为他们福音教学中主要的礼拜堂绘制一幅神坛供画,当下他表示自己颇想接受这桩工作。此话经人转告菲利披诺之后,菲利披诺马上自行告退,因为他是一个生性和善、与世无争的人;于是僧侣们就把任务交给雷奥那多。为了使他能顺利工作,他们请他全家迁入寺院里,承担一切生活费用。雷奥那多被他们供养了很长时间,却始终不曾落笔。最后他才草创了一幅底稿,上面画的有圣母、圣安娜和婴儿耶稣,笔法奇妙,不仅使其他画家看了叹为观止,而且在完成之后,摆在一间屋里展出,接连两天都有男女老少争先恐后前来观瞻雷奥那多的神笔,有如参加某个庄严盛大的节日,把屋子挤得水泄不通。他们一致拭目震惊——这并不足为奇,因为玛利亚的脸上容光焕发,充分体现基督之母所应有的圣洁和秀丽,艺术家使她流露出一种既羞涩又柔顺的神色,两眼望着怀中抚爱的圣子,充满喜悦之情。在低目注视的圣母脚下,圣约翰正在与一头羊羔嬉戏;欢欣万状的圣安娜站立一旁,望着他们,面带微笑,深庆自己尘世的后裔已经蒙佑成神。这一切都无愧于雷奥那多卓越的头脑和天才。关于这幅底稿后来被运往法国的经过,别处将有交代。雷奥那多还为亚美利哥?本奇的妻子姬奈弗拉画了一幅美妙的肖像,把塞维僧侣委托给他的任务完全放弃。结果僧侣只得将任务交还菲利披诺,但是菲利披诺也未能完成那幅供图就去世了。
雷奥那多还答应为弗朗彻斯柯?戴尔?乔亢多的妻子蒙娜丽莎绘制一幅肖像,时作时辍,耗费了四年光阴,结果仍未完成。此画现存于枫丹白露,为法国国王法兰西斯所有。凡是想瞻仰巧侔造化的艺术境界的人们在这幅头像面前都能如愿以偿,因为一切细致的神态和容貌特点都刻画得惟妙惟肖。双眸明亮,略带润湿,恰似实际生活中所见的眼睛;眶眶周围那些淡红、微发青紫的圆圈也好像天然所生;睫毛的绘法尤其是倍见苦心;双眉表现得酷似真实,或纤或浓,每根细毛都植根在皮肤里,弯曲翘转,各有法度,连所有的毛孔都摹画得极为逼真。鼻梁和娇红的鼻孔宛如生人所有。嘴的轮廓很美,双唇的玫瑰色调又和脸色融合谐调,颊上的绛霞完全不象经过画工渲染,而象真正的血肉。不论何人,只要仔细观察喉部,一定都感到他能看见脉管在搏动。总之,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幅画足以使最高傲的艺术家浑身颤抖,最见多识广的鉴赏家赞不绝口。蒙娜丽莎原来就是一位绝色美人,雷奥那多在为她画像的时候,又预先作好布置,使她身边不断有人在歌唱、弹奏乐器或讲述笑话,为了叫她心情舒畅,不至流露出画家经常赋予肖像的那种阴郁神色。因此,这幅肖像的脸上表情欣悦,嫣然微笑,动人魂魄,真可说是天仙化身,绝非人世所有。此画历来被推为神品,因为天然真实也不能使它增加分毫。
这位大师的许多杰作使他声名煊赫,远近皆知;因此一切艺术爱好者,甚至佛罗伦萨的全体市民,都热切盼望他能留下某些纪念物。人们纷纷议论应该委托给雷奥那多一些什么宏伟重大的任务,以便使他能充分发挥他的天才、巧艺和智慧,把城市变得更加华美,为邦国增光。当时,巨大的市议厅刚刚建成,设计图样的共有四人:朱利安诺?地?桑?加洛、西蒙奈?波莱尤利(别名克罗那卡)、米开朗基罗?波那罗蒂和巴奇欧?达尼奥罗(详情将在别处交代)。因为完工速度很快,当即由“旗手”和主要士绅商定,颁布决议,邀请雷奥那多为大厅画一些精彩作品。这任务就由当时任“正义旗手”的披耶罗?索德里尼交给雷奥那多。雷奥那多表示乐意接受,于是先在新圣玛利亚教堂的某间屋子(俗名“教皇大厅”)里起草一个底稿,画题是米兰公爵菲利浦驾下统帅尼柯洛?庇契尼诺的事迹。画中有一群骑兵,正为争夺一面军旗展弄清混战。此画素来备受推崇,不只因为构图巧妙,还由于全面表现出一种大气磅礴的手笔。景中其它细节不谈,最奇妙的是,不但双方军士都露出盛怒、蔑视和渴望复仇的神气,连战马也是同样。有两匹马前足交搭在一起,正在用牙齿拚个你死我活,斗争之激烈不下于抢夺军旗的士兵。一人双手抓住旗杆,正在催促坐骑加速飞奔,身体侧转,似想用力把旗从敌兵手中夺走。四名敌兵都是一手紧握军旗不放,另一手挥舞利剑,企图把杆柄斩断。另有一名年老的战士,头戴红帽,也进来插手抓住旗杆,另一手高举弯刀,大声咆哮,想要一下砍断两个敌兵的手;但是那两名敌兵也不甘示弱,咬紧牙关,决心誓死保卫他们的军旗。地面上还有两个缩画的兵士,正在马蹄翻滚之间作殊死搏斗。一个已经被扑倒在地,另一人压在他身上,手臂高高举起,握紧匕首,企图用全力刺穿他的喉咙;但是他仍旧拚命挣扎,手足并用,想逃脱近在目前的死亡。言词很难充分描述雷奥那多在这幅画里所表现的高度技巧——士兵周身上下的作战装束,连同头盔、鸟羽和其它饰物都刻画得十分精致,马匹的形体动作更是神妙已极。谈到画马,雷奥那多堪称独步一时。他能最大限度的真实性传达出马的健美肌肉和灵活动作。
据说雷奥那多为绘制这幅图画,特地叫人造成一具构筑复杂的架子,并合时可以增高,降低时可以加宽。他原意是想用油彩把底稿画在墙上,但是底层颜料敷得过于粗糙,因此在进行的时候,画面开始陷入,线条变得狼藉模糊。雷奥那多看到这个情况,不久以后就搁笔中止。
雷奥那多生性高洁,对财利从不计较。传说有一次他到银行里去取披耶罗?索德里尼每月支付给他的薪金。当时出纳想给他一些纸包的小钱,雷奥那多愤然甩手而去,声称:“我作画不是为了赚铜子儿!”由于画未能完成,有些人说他是蓄意欺骗披耶罗?索德里尼,对他深表不满。雷奥那多听说此事,就向诸友人告帮,凑足他所领到过的数目,携款往见索德里尼,打算归还,作为赔偿,但是索德里尼没有接受。
李奥士世登上教皇宝座之后,雷奥那多陪同朱利安诺?德?美第奇公爵前往罗马。这位教皇很喜欢探索科学,尤其酷好炼金术。在途中,雷奥那多自己调制成一种蜡膏,趁半软时,捏成形形色色轻小中空的动物。如果把气吹足,这些动物就能凌空飞翔;气泄完后,就又落到地面。某天,美景宫的葡萄剪修工人发现一头形状奇异的蜥蜴。雷奥那多为它特地制成一副翅膀,用的是其它蜥蜴身上剥下的皮,里面浸灌水银,使它在爬行时两翅微微颤动。此外,他还给那蜥蜴配上眼睛、角、须,把它调练驯熟,养在一个盒子里。遇到宾友来访,他就拿出来叫大家观赏,吓得人人抱头逃走,丧魂失魄。他还时常把洗净的羊肠刮磨得薄而又薄,能团握在掌心中;然后在邻近室中安好一架铁匠用的风箱,将羊肠一端套上,不断向里面送气,直到羊肠胀大到足以塞满他所在的那间宽阔屋子,迫使屋内其他人都远远蜷缩在一个角落里。然后,他叫他们看清原物是形质透明的,里面装满空气,本来体积虽小,现在却可以充塞所有空间——用他的话说,这正是天才的绝妙象征。类似的玩笑把戏,他还发明过不少,最常利用的是镜子和光学器械。在调配绘图油彩和保护图画所用的漆质方面,他作过许多异想天开的实验。大致在这个时期,他还为教皇李奥手下的文案官巴尔达萨莱?屠里尼先生(派西亚人)绘成一幅小画,画题是圣母怀抱着圣子,笔调细腻,倍见苦心;但是不知由于原来为底层配色的匠人手艺疏忽,还是他自己调制彩漆时过于追求新奇,总之,这幅画现在已经大为暗淡褪色。另外还有一幅小型的圣子像,神态美好凝重,令人叹绝。这两幅画当前都在派西亚,为朱里奥?屠里尼先生所珍藏。据说,某次雷奥那多受教皇李奥的嘱托要绘一幅图画,他马上就开始提炼油料和药草,准备制造护漆。教皇知道,长叹一声说:“此人尚未动笔,就已想到完工,看来这回准是一事无成了!”
在米开朗基罗?波那罗蒂和雷奥那多之间不断有激烈竞争。米开朗基罗甚至因此而离开佛罗伦萨,朱利安诺公爵替他找到一个借口,说他是应教皇之召,去往罗马绘制圣劳伦佐正墙的壁画。雷奥那多听说之后,也启程前往法国。那时法王已经购得他若干作品,对他十分倾慕,希望他能画一幅圣安娜像。但是雷奥那多积习未改,依旧是满口允诺,一笔不画,让国王徒然等很长时间。最后,他年老患病,卧床数月,自知死期已至,当即大发愿心,苦学天主教的仪式和圣教道理,然后痛哭流涕,忏悔往罪。那时他已经无力站立,但是还坚持起床,由朋友和仆人扶持着,毕恭毕敬地接受了圣餐礼。国王平日就常访问他,和他友好交谈,这时也来到室中。雷奥那多为了欠身致敬,叫人扶起自己,坐在床上对国王讲述他的病况详情,同时悲叹自己触怒了神和人,因为他未曾竭尽本分,为艺术效力。这时他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痉挛(这是死亡的预兆);国王立即站起,叫他把头枕在自己臂上,力求减轻他的痛苦和表示对他的恩宠。这位天纵奇才雷奥那多,意识到这是无上的殊礼,就这样躺在国王怀中溘然逝世,享年七十五岁。
雷奥那多的死使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感到万分悲痛,因为任何其他画家都没有象他这样为绘画增添荣耀。他面貌俊秀,神采奕奕,能使最悲戚沮丧的人看了也欣然欢悦;他口才捷敏,能使最顽固的人听从他的意旨,回答或是或否。他膂力过人,能遏止任何横暴行为,甚至能把做门环用的铁圈或马蹄铁象铅一样扭弯。由于天性乐善好施,他对一切友人,不论穷富,只要有一技之长,无不接纳款待。最贫苦卑贱的住宅,只要藏有他的作品,立刻显得蓬荜生辉,身价十倍。雷奥那多的出生固然使佛罗伦萨增光不少,但是他的死去也使该城感到不可弥补的损失。他对油画的贡献在于创立一种加深暗影的手法,使后世画家笔下的人物能因之显得更加有力,线条分明。他铸塑人像的本领可以用圣乔万尼教堂北门上摆设的三个铜像为证。这些铜像是乔?弗朗彻斯柯?鲁斯梯契铸成的,但是经雷奥那多亲自指导。毫无疑义,不论就设计和精工而论,这些都应算作当代炼铸品中最美好的典范。
雷奥那多写过两部著作:一部论马体结构,一部论人体结构,都使我们蒙益不浅。由于他天赋超群,多才多艺,尽管他说得多,做得少,他的声名仍将永不熄灭。乔万尼?巴蒂斯塔?斯特罗奇先生曾以如下言词赞美他:
他一人足以降服所有其他人,包括菲迪严、阿派赖,和他们门下全体骄傲的信徒。
米兰画家乔万尼·安东尼奥·波特拉菲欧是雷奥那多的弟子。他资质敏慧,技巧高明,在1500年曾为博罗尼亚城外的大悲教堂绘过一幅油彩的门扇画,画中人物有圣母、圣子、施洗约翰和裸体的圣瑟拔斯显,另外还有施舍该画的人的跪祷肖像,手笔精致可爱。画上有波特拉菲欧的署名,自称是雷奥那多的弟子。这位画家在米兰和其它城市画过不少作品,但是我只提到这一幅,因为这是他最得意之作。雷奥那多还有一位弟子,叫马柯?乌基奥尼,曾为圣玛利亚和平大教堂画过一幅《圣母升天图》和一幅《迦拿婚筵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