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世仪《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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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世仪《金币》

贾七小时候就听说,人去世前后的一昼夜内,灵魂就在躯体的周围游弋,不会走远。所以说,死者近亲在这个时段一定要守在死者周围,一刻也不要离开。说不准死者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嘱托,醒过来或者索性来个显灵、托梦什么的,找不到人,误了大事,那可真是终生扼腕的遗憾。

贾七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一直守候在他老爹的身旁。他坚信,他的老爹贾圣在驾鹤西去之前,必定会找他交代那件事情的。

准确一点说,贾七从他老爹住院开始,就一直守在他的身旁。他甚至准备好了纸和笔,还从学校里借了一台老掉了牙的录音机,摆放在他老爹的枕头旁,以备老爹随时说出或者写下点什么,来解开萦绕在他(准确一点说是萦绕在全家乃至全村)心头的谜。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逝去。眼看着老爹从痛苦到昏厥,又从昏厥到弥留,直到眼下的气若游丝、半死不活,却还是静静地躺着,没有丝毫要说话的意思。

但贾七却非常坚信,他的父亲一定会向他说点什么的,是,一定会说的,关于那件大事。

子夜时分,一阵阴风吹来,贾七冷不丁儿醒来,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看见老爹的衣袖晃动了一下,原本僵硬的手指竟然抓住了那支铅笔……

“啊!”贾七惊呼了一声,极度的激动使几天来体力过度透支的他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合时宜地晕倒在地……

待到贾七醒来之时,他已经躺在病床上了。妻子袁月率一双儿女守在旁边,看他醒来,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天已经大亮了,他们告诉他,在他不合时宜倒下的节骨眼上,他老爹已经驾鹤西去了。

“那纸……手……手……”贾七含混不清地说。

袁月明白,急忙将一张纸递了过去。纸面上的确有几条痕迹,很像几根干枯的树枝丢在那里,也像一只螃蟹爬过留下的痕迹,仔细辨认的话,倒也像是一个“金”字,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好像村口渐渐远去的那条小路。

“……”不知道贾七在说什么。

袁月从他的眼神中,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点点头,肯定地说:“没有了,是的,就是这些……”

贾七失望地垂下了头,嘴里掉出了一句话:“这、这么说……他就是留下了这、这、这么一个字?再、再……没有什么?”

妻子点点头。

贾七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瘫倒在病床上了。

从贾七记事的年龄开始,父亲贾圣就是这样的样子,高高的,瘦瘦的,背部微驼,窄长的脸上星星点点地趴着一些黑斑,好像一直没有什么变化。

贾圣一家住在文井山怀抱中一个叫作“劈石口”的小小村落,小时候村里人就送贾圣一个“虾虎”的绰号。“虾虎”并没有“虎气”,人老实得吓人。有一次小伙伴们一起玩耍,不知是谁放了一个屁,大他两岁的花花就逗他说,就是他“虾虎”放的屁。还取笑他说,这个屁有虾味。被屁冤枉的贾圣哭着回家,闷上好半天不肯出来。后来贾圣的父母问清究竟,心疼孩子,怕在家憋出个啥症候来,就去找花花。花花姓郭,她父亲郭大个子在村里是领导,时任村治保主任要职,很是注重社会影响,结果结结实实地训了花花一通,拉着花花登门道歉,这才了却此事。

贾圣人是老实,但脑子还是蛮灵活的。在学校里,他的学习总是名列前茅。小学毕业,他终于从花花那群小伙伴中脱颖而出。“虾虎”考上了县里的速成师范(简称“速师”),成为他们劈石口村第一个走出山村的“洋学生”。但是,贫穷的“虾虎”家拿不出高昂的学费,村干部郭大个子慷慨解囊,为“虾虎”赞助了全部学费,“虾虎”贾圣就这样离开了家乡,到县里上学去了。

没有几年,“虾虎”“速师”毕业,在县城里当上了一名人民教师。村子里妇孺皆知,“虾虎”吃“国库粮”了。

父亲吃国库粮,孩提时代的贾七并没有什么感觉,如果说有一点优越感,那只是表现在乡里乡亲们的脸上、嘴上,没有什么实际的利益。但是突兀的变故却使贾七尝到了苦头。

那是深秋的一个夜晚,细雨纷纷,凉风习习。炕旮旯的老狗突然爬起来,摇头摆尾,发出一声声好似高兴又不安的呜呜声。娘醒了,呵斥了一句:“困觉去!狗精神!”

贾七却没有大意,他从被窝里探出同样瘦骨嶙峋的胸脯,拍拍摇头晃脑的老狗脑袋,对他娘说:“娘,有人,也许……俺爹回来了?”

贾七娘:“瞎说什么,黑灯瞎火的,他回来干啥?”

不一会儿,一阵门响。老狗扑过去,激动得不行了,用它的嘴巴使劲儿蹭着门闩。贾七娘打开门,老爹贾圣果然回来了。当贾圣像一只可怜的虾虎出现在贾七娘儿俩面前的时候,除去那只老狗没有表示惊讶和诧异之外,娘儿俩已经目瞪口呆了。

那一夜,贾七睡得很香。老爹回家,一家团圆,他就放心舒心了。從父母断断续续的对话中,他依稀记得,好像老爹犯了什么错误才回到家里的。

贾圣所在的这个村叫劈石口村,村的四周被文井山脉层层环绕。别看村名有点古怪,但确是有点来头的。

先说这文井山吧,那可真是一座名山。俗话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它不仅因为风光旖旎、挺拔俊秀而闻名天下,更重要的是因为在我们民族的历史上,那位唯一“不知所终”的皇帝——建文帝朱允炆相传曾避难于此。野史相传,当年朱家叔侄发起“靖难之役”,四年苦战,朱棣率军突破长江,建文帝朱允炆失手应天府南京。慌乱之中,建文帝便化装成僧人应文,逃出皇府。辗转迂回,来到一座灵山避难。朱棣闻讯,重兵围剿,危难之时,只见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一阵飓风暴雨过后,只听见一声巨响,山崩地裂,好端端的一座大山,从中间一刀劈开,斩断了朱棣追军的道路……

从此之后,为了纪念建文帝到此避难,这座灵山就改名炆景山,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根据坊间谐音通用笔划从简的传统原则,“炆”字就渐渐变为“文”字,“景”字变成了“井”字了。文井山劈开的山崖中间,生出一片肥沃的土地和一汪碧绿的湖泊,一个村落和一座道观出现在平地之上。这儿晨钟暮鼓,山雾缭绕。周围有百余户人家围湖而居,耕耘劳作,繁衍生息,这便就是本篇的主人公贾圣的老家劈石口村。远处望去,这个劈石口村就“挂”在文井山的胸前,酷似一块奖牌。

村前的湖泊形状酷似一个元宝,故取名元宝湖。贾圣的家依山面湖,仙境一般,真可谓风水宝地。据一位祖辈堪舆的“刘半仙”说,这儿是财富之窝,居住这里的人一生注定了与财富有关。

但是,生活在仙境一般的劈石口村的贾圣之子贾七很快就发现,他家的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自从父亲回家之后,厄运便像夏天的蚊虫一样蜂拥而来。先是县里的干部、派出所的公安和村里的治保主任郭大个子等人鱼贯而入,来到他的家里,面色严峻,让他的老爹老老实实改造,改造什么?小贾七好一顿“脑力劳动”,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他们还要求父亲在一页写满了字的纸上签字画押,好像老爹卖给他们什么东西似的。只是在他们离开的时候,郭大个子磨磨蹭蹭落在最后,他几次欲言又止,却只是留下了一声无奈而沉重的叹息。

接下来的日子更令贾七难以理解,老爹起早贪黑地出“义工”,没完没了地写检讨、收拾垃圾、打扫卫生,好像老爹承包了全村的卫生。即使这样,村里的人都好像回避什么可怕的传染病似的,对老爹避而远之……

随着时光的流逝,贾七慢慢长大。最大的收获就是对老爹的问题有了一定的理解。他悟出一切的厄运均来自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魔鬼——犯错误。同时,他还弄明白了,他的老爹因为什么倒的霉。

如今说起来也许就是一个笑话。那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会议了,像以往的会议一样,领导传达讲话,说,我们国家一穷二白,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画……散会了,贾圣在回宿舍的路上随口对同宿舍的青年老师牟政说:“说啥一穷二白呀,不对呀,俺们劈石口就很富有,要山有山,要水有水,山上有药材,水里有宝贝,有人就在元宝湖拾到过大把的金币呢!听说,都是建文帝留下的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位青年牟老师却是位“有心人”。

不久斗争开始了。大会、小会、骨干会、男人的会、女人的会、党员会、非党员会……无休无止的各种会议走马灯般地演绎着各样的命题,制造着各种各样的氛围。青年牟老师敏锐地“嗅”到了异样的政治气息,他便清仓查库般挖空心思地清理着记忆中的各种线索——他终于回忆起贾圣在某天某日某时的某一段话。

在一次会议上,他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地发言说:“贾圣某天某日某时,在某个地方说,一穷二白,不对呀,俺们劈石口就很富有,要山有山,要水有水,山上有药材,水里有宝贝,有人就在元宝湖拾到过大把的金币呢!听说,都是建文帝留下的啊!”

这就像水池里丢进了一包石灰,一下子搅动了整个校园。

很快,运动深入发展,贾圣顺理成章被揪出来,住进牛棚、游街示众、接受批斗。有人逼他说出到底是谁拾到了大把大把的金币!牟老师更是意气风发,他甚至说,不肯说出藏匿财富的地方,或者不能供出拾金币者,根据排除推定原则,拾金币者就是他本人!贾圣必须交出建文帝留在元宝湖里的宝贝!

想象力极其丰富的牟老师有依有据地说,贾圣之所以叫贾圣,就是朱姓建文帝的掩护姓氏,他肯定是建文帝后裔无疑……

“打倒封建社会的孝子贤孙贾圣!”

“贾圣不缴出金币,死路一条!”

事情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严重,用现在的话语说,事情在迅速发酵。由批斗贾圣开始,已经演变成为一场全校教职员工追踪觅宝的运动了。

贾圣不干了,好端端的一个教书匠,咋一夜之间就与建文帝联姻了呢?贾圣的事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有一次,有一位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听完关于贾圣的汇报,大笔一挥——“送回老家,劳动改造,以观后效。”

就这样,在那个深秋的雨夜,贾圣打起背包,无奈地踏上了那条熟悉的山路。走在这条小路上,他百感交集,既有内心的冤屈和愤懑;也有回家的温暖和解脱……

对学校而言,处理完贾圣,可以说风平浪静了。但是,作为回到老家的贾圣来说,事情才刚刚开始。

不久,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贾圣很快就被揪了出来。他瘦骨嶙峋的“虾虎”身躯,被贴满了五花八门的大字报,原本稀疏的头发被剃去一半,窄窄的脸颊上被画上了大大小小的元宝……

每时每刻,他都被人追问一个问题:元宝湖里的元宝藏到哪儿去了?他好像已经不是教书的贾圣,而是携带大量珍宝落荒而逃的建文帝了。

与此同时,他的家好像被倒粪一样,挖地三尺,翻了一遍又一遍。

最叫他不堪忍受的是有人逼迫他的儿子贾七。贾七尚小,泪水涟涟,劝说爸爸交出金币。这招叫贾圣实在苦不堪言,痛不欲生。

万般无奈,贾圣走投无路,决定自杀。

这不仅是因为“虾虎”的身体已经达到承受的极限,更重要的是他的精神出现幻觉、恍惚,他甚至听见五百多年前那位建文皇帝的悲惨哀怨的哭号,仿佛看见了黄袍加身的建文皇帝细长的身影腳步踉跄地跟在他的身后。

这天深夜,风急月高。

建文帝又来纠缠他。细长的影子紧紧地咬定他。他决定跟随皇帝,去探个究竟。

当人们发现并从湖里像捞虾虎一样将贾圣捞上来的时候,他含糊不清地喃喃说,不要管我,我去找……宝贝、元宝、金币……

令贾圣极度好笑又极度失望的是,人们围观着自杀者奄奄一息的躯体,竟没有人认为贾圣是在自杀。相反,大家认为他在对抗,藏匿金币。

基于这样的考虑,领导者决定兵分两路:一路成立由牟政任组长的贾圣专案组,加大力度,突击审讯主犯贾圣;另外一条由郭大个子负责,组织年轻力壮深谙水性的小伙组成寻宝小分队,在元宝湖进行大规模地毯式寻宝活动。

探宝小分队一次次的失败,接着就是一次次的誓师大会。他们不仅没有泄气,相反寻宝的人们亢奋异常,好像吃了激素一样。偌大的元宝湖,就像一个露天的大锅,人仰马翻就像一锅饺子。

牟政用皮鞭和木棍征服着贾圣。贾圣在生与死的面前,违心地选择了生。他开始“假”起来。他供述说,元宝湖里,的确有元宝,当然也有许多的金币,一箱箱的金币,哪个国家的都有,墨西哥、希腊、意大利、法国……好像还有玻利维亚、巴基斯坦、老挝……凡是他能够想到的国家,他搜肠刮肚都交代了出来。为了能够“蒙混过关”,他发挥最大的想象才能,极其详细地绘制了一副“藏宝图”。

牟政捧着贾圣供出的藏宝图,请来了省城文物所的一位金币专家。专家听完汇报,在放大镜下研究了黄圣交代的财富图画,仔细地翻阅了贾圣所有的交代材料,最后断定说:“他所画的财富图不是元宝,也不是金条,更不是什么坨金,那是……”

屋子里静悄悄的,这时候有一声叹息落地,也会被反弹起来。

专家清了清嗓子,说出了两个震惊心魄的字:“金——币!”

劈石口又一次沸腾了。

贾圣慢慢老了,时间留给他的不仅是渐老的身体,还有深深镌刻在他大脑中的金币和金币的故事……

他开始收集有关金币的资料,订阅或购买许多报纸杂志,又是抄录,又是背诵,逢人就说这国金币长,那国金币短……就连他的儿子賈七也是半信半疑,百思不得其解:被金币“株连”大半辈子的老爹怎么就脱不开金币的鬼影子呢?难道他真的知道或拾到过金币吗?

更令贾七头疼的是,他的媳妇率领一双儿女无休无止地纠缠他,让他找他老爹要出几个金币来,让日子过得“宽头宽头”。

村里人都说,贾圣走火入魔,为金币痴呆了。但是也有人说,贾圣这是装疯卖傻,在假象的背后,也许藏匿着关于金币的更大的阴谋呢!

光阴荏苒,不知过去了几个春天。一天,一伙发烧驴友来到了劈石口。他们站在元宝湖畔,眺望着亦梦亦幻的文井山仙境,甚是陶醉。

他们发现了一位垂钓的老者,瘦骨嶙峋,但精神矍铄。他弓身垂钓,像一只虾虎。

“老伯,听说这里有金币?”一位驴友上前搭讪。

“有。”老者头不抬眼不睁,专心垂钓。

“什么样的金币?哪个国家的?你见过吗?”

“哦,见过,多着呢。”

“是马蹄金吗?”

老者:“马蹄金?所谓马蹄金就是一种形状类似马蹄的黄金货币呗。”

“啥样?”

“这种马蹄金底面呈圆形,内凹,中空,状如马蹄的黄金制品,叫马蹄金。”

“这是哪个年代的?”

鱼咬钩了。老者开始收线:“这种货币是由汉武帝太始二年(公元前95年)协祥瑞而制。这种货币在具体使用过程中仍需称量,因此也是一种称量货币。值得关注的是,曾经当了二十七天西汉皇帝便被罢黜的刘贺,就是第一代海昏候。刘贺是汉武帝的孙子,汉昭帝驾崩后,刘贺被拥立为西汉皇帝,但在位仅仅27天,就因荒淫无度、不保社稷而被罢黜,回到老家巨野做昌邑王。后来又被废为海昏侯,移居今天南昌所在的豫章国。那马蹄金的主人究竟是不是刘贺,这还得再进行考证。马蹄金怎么能到我们这儿?更是一个历史的谜……”

在场的驴友无不惊奇,深山里的一位垂钓老者,竟然如此通晓今古!

“听说,还有外国的金币?”

老者看了看大伙,接着又讲:“金币?著名的金币就属美国的双鹰金币,这枚金币直径34毫米,重33.436克。币的正面是自由女神,一手拿火炬,一手拿橄榄枝,背景是太阳放射的光芒,边缘有代表48个州的48颗星。背面是展翅飞翔的雄鹰,它象征着美国。自由女神下端右侧镌有铸造年份(1933)。这种图案的双鹰金币,是1907年由美国著名雕刻家奥加斯托重新设计的,它一直生产到1933年。就在这年,由于美国经济衰退,罗斯福总统下达6260号行政命令,停止铸造、发行金币。但在这项命令下达期间,造币厂已有近四十万五千枚1933年20元双鹰金币铸造出来,均未发行,一直保存在美国造币厂保险库内。直至1937年才被销毁。所有金币从未进入市场,在严密的警戒下被下令熔化掉。但其中十枚金币‘逃过’熔化的命运,落入世人手中。”

老者蹙起眉毛,略带遗憾的口吻说:“由于双鹰金币从未被发行成为正式货币,人们不能合法拥有它们,因此十枚‘漏网’金币的其中九枚最终被起获并交还给美国特工处,上缴国库。”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耸了耸他的肩头,摊开双手,说:“不过,第十枚金币仍是‘漏网’之币。也许,这枚金币被慌乱逃走的建文帝……哦,好像时间也不太对。靖难之变好像是1402年,而这枚金币则是1933年。哦,相差五百多年……”他眨动着那双躲在金丝眼镜后面的小眼睛,神秘又狡黠的目光,饱含着无限的讥讽与嘲弄,闪电般地扫视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世界上还有什么样的金币呢?”几个驴友几乎同时追问。

老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滔滔不绝说起来。他从南非的富格兰金币、英国的皇家金币,一直讲到加拿大的枫叶金币、美国的鹰洋金币、墨西哥的金彼素金币……极其详尽地论述了当下世界著名金币的出处、国籍、成色、分量等数据。

驴友们被深山里的老者惊得目瞪口呆,完全折服了,可谓五体投地。这真是深山有奇人。驴友中有一位小秀才,也是一位自由撰稿人。当天,他就给《海市晚报》的社会新闻发去独家专访,好家伙,通栏标题为“文井山里见奇人 通晓天下古金币”,副标题为“建文帝藏匿宝藏有望新破译”。

这样的新闻不亚于当年的那枚重磅炸弹。

这条新闻就是一声惊雷、一阵飓风,贾圣一夜之间就成了大名人。他被记者们的长枪短炮所包围。

消息很快震惊了文井山政府。

县府里,一位领导敏感地“嗅”出了这条新闻的政治和经济价值。经过一番准备,这一天,身为副县长的牟政亲率一干人马赶到了劈石口。

这又是一个春天,有点迟,但春天仍然如约而至。轿车停稳后,领导下了车。这具保养良好的身躯沐浴着和煦的春风,他看上去略显臃肿,但精神矍铄。他就是当年那位青年牟老师,现在他是分管文教卫生的副县长牟政。牟副县长来到贾圣的家,首先感慨一番人生,老了,转眼到了耳顺之年。你看,你的问题也解决了,工资也补发了。你看,你又自学成才,成为闻名遐迩的金币大专家,大名鼎鼎哦……可是,说到金币的事情嘛,你也要为咱们文井山做点贡献嘛。

“老朽一木,何用之有?”贾圣抬起花白的脑袋,打量着既陌生又熟悉的牟政。

“哪里,哪里,此言差矣,当今社会,你是大有用武之地!你要出山,我们就是要‘三请诸葛’啊!不,五请、十请吧!你是人才,难得的人才,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你就是我们文井山的一棵参,千年之参,我们文井山的财富之参啊!”

牟副县长显然动了真情,脸颊有些潮红,声音略显沙哑,为了便于沟通,他弓下腰来,目光与贾圣在一條水平线上。他取出一本红色的本本:“你看看这个吧!”贾圣一看,上面一行“金币研究学会”六个烫金大字闪闪发光。

“实话相告,这是我亲自请来全国顶尖的策划团队,夜以继日,工作两个月的劳动成果啊。‘两点一线’:两点就是一个社团组织——“国际金币研究学会”,一个实体单位——“国际金币博物馆”;一线就是一条财富旅游线路……”

牟政拖着唱腔,念出了旅游线路的广告语:“上联是,走皇帝当年之路;下联是,探皇帝藏匿之宝。横批:财富之旅。”牟副县长说到这儿,略停。他拿起那个红色的小本本,接着说,“一个国际金币博物馆。你可要知道博物馆的分量啊,它就是我们文井山这条财富之龙的眼睛啊,这是画龙点睛之笔!”牟副县长洋洋得意,“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世界上百种金币的高级仿品正在制作中……不久的将来,我们这里就是世界金币研究中心,世界金币首届学术研讨会就将在我们的劈石口村召开!令人着魔的下游经济诸如艺术品展示、交流、拍卖等就这样滚滚而来。”说到这儿,牟副县长目光炯炯神采飞扬,他伸出双手,做出了一个幅度很大的推动动作。

就这样,贾圣成为“国际金币研究学会”的会长,很快就要出任国际金币博物馆的馆长了。

果然,文井山地区很快推出一条“文井山皇帝财富游”。多家旅行社闻讯后纷至沓来,提出各种优惠条件,要求签下合作协议。更有甚者,有几个知名的俱乐部联合组成了“建文帝匿宝探险队”,配备国际上精良的金属探测设备,向文井山腹地进发。

与此同时,在劈石口村的元宝湖畔,一座“国际金币博物馆”正在紧锣密鼓、争分夺秒地筹建。工地上挂满了一条条横幅,其中一条这样写着“文井劈山见奇人,金币专家说金币”。

历史总是喜欢与人们开玩笑。

翌年之春,国际金币博物馆开馆在即。这天像往常的任何一个平常的日子一样,悄悄地到来。贾圣在洗漱之后的晨练时晕倒了,他住进医院。

谁也没有料到,他竟然在这一天结束了自己多舛的生命。

他走了,静静地走了,在他耄耋之年的某个春天中的某一天中的某一刻,在他即将就任国际金币博物馆馆长的前一刻。

他没有留下一句话。

他真的不想对后人说点什么吗?

嘈杂的殡仪馆里,贾七趁人不备,偷偷地将那一页写着类似“金”字的纸片塞进了骨灰盒。他希望,这个子虚乌有的金币故事能够随着老爹的去世永久地离去。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阵喜庆的鼓乐和鞭炮声。贾七知道,国际金币博物馆开馆仪式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