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赋》与“文园病”
赋圣司马相如曾以《子虚》《上林》《大人》三篇赋作而三度震惊“汉主”,又以《长门赋》复得“千金”之重,以《哀秦二世赋》讽“秦政”以喻“汉政”,皆闻名赋坛,至于其《美人赋》一篇,属意为何,颇有疑义,且成一流传久远的公案。据葛洪《西京杂记》卷二记载:
长卿素有消渴疾,及还成都,悦文君之色,遂以发痼疾。乃作《美人赋》,欲以自刺,而终不能改,卒以此疾至死。文君为诔传于世。
将“美人”落实为卓文君,赋意为“自刺”,缘由在相如患“消渴疾”(糖尿病)。因《美人赋》不载汉代史书,《文选》未收,赋文初见唐人类书《艺文类聚》与《初学记》,收载北宋发现之《古文苑》,故作者真伪在龙蛇间。然学界亦多考实之论,如简宗梧先生《〈美人赋〉辨证》(收录于《汉赋史论》)从音韵学考述其为西汉之文法,即为一例。当然,对《西京杂记》所载相如为此赋的动机,简文也不以为然,可是相如之“病”,却于史书有证。
有关相如“病”,《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有五处记述,其一,“梁孝王来朝,从游说之士齐人邹阳、淮阴枚乘、吴庄忌夫子之徒,相如见而说之,因病免,客游梁”;其二,“临邛令缪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初尚见之,后称病,使从者谢吉,吉愈益谨肃”;其三,“长卿谢病不能往,临邛令不敢尝食,自往迎相如”;其四,“其进仕宦,未尝肯与公卿国家之事,称病闲居,不慕官爵”;其五,“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天子曰:‘司马相如病甚,可往后悉取其书;若不然,后失之矣。’使所忠往,而相如已死,家无书”。可见“称病”“病免”乃至“病死”,“病”成了书写相如人生的常用词,而最后一则“家居茂陵”,指相如“拜为孝文园令”后的经历,因此相如病在后世也就习称“文园病”。如“我惭衰病似文园”(陈镒《次友人见寄》)、“我抱文园渴”(边贡《答罗兖州》)、“一自文园移疾后,遂令玄草出人间”(徐中行《哭梁公实》)、“仆抱文园之疾”(张居正《与吴川楼给谏》)等,皆以“文园病”自拟与自嘲。最有意思的是徐珂《清稗类钞》记载洪钧贪恋美色而死的趣事,几乎是《西京杂记》所述的翻版:
有傅彩云者,久著艳名,一曰曹梦兰,蘇州名妓也。年十三,依姊居沪。吴县洪文卿侍郎钧初得大魁,衔恤归,一见悦之,以重金置为室,待年于外。祥琴始调,金屋斯启,携至都下,宠以专房。文卿持节使英,万里鲸天,鸳鸯并载……俄而文园消渴,竟夭天年。
相如贪“文君”之色而“亡”,洪钧贪“彩云”(或“梦兰”)之色而“亡”,况且“祥琴始调”,也是摹写相如“琴挑文君”故事。所不同者在于相如留下了文案,就是《美人赋》。
这篇署名相如的《美人赋》究竟与“文园病”有否关联,还是应阅读该赋的文本。今存赋文大体可分为两节,赋首“司马相如美丽闲都”到“臣弃而不许”为前节,主要是相如对梁王辩解自己“不好色”的缘起,并以东邻之女“望臣三年”“臣弃而不许”事情加以说明;从“命驾东来,途经郑卫”到赋末为后节,通过主人公在“上宫闲馆”经历“美人”挑逗而坚拒的叙述,得出“不好色”的结论。仅此,就有两点与《西京杂记》所述不符:一是该赋书写“客游梁”之事,故有答“梁王问”,而相如“琴挑文君”史事在“梁孝王卒,相如归,而家贫,无以自业”之后,二是全赋写“不好色”,与好色“自刺”内涵不符。当然,赋家可以假托为词,交错时空,以致有戴仲纶之惊呼“长卿长卿,据尔所言,鲁男子不啻也。其在卓氏前邪,后邪?由前则行不掩言,由后则言不顾行”(邓伯羔《艺彀》卷上),然勘进于赋旨,宜观赋中最重要的一段描写:
途出郑卫,道由桑中,朝发溱洧,暮宿上官。……臣排其户而造其堂,芳香芬烈,黼帐高张。有女独处,婉然在床。奇葩逸丽,淑质艳光。睹臣迁延,微笑而言……玉钗挂臣冠,罗袖拂臣衣……于是寝具既设……女乃弛其上服,表其亵衣,皓体呈露,弱骨丰肌,时来亲臣,柔滑如脂。臣乃脉定于内,心正于怀,信誓旦旦,秉志不回,翻然高举,与彼长辞。
这是假托赋者对“梁王问”的话语,所叙自投“艳网”,又“高举”“长辞”,这种既非人性,又不合逻辑的自述之词,实则是对前人诗赋创作的摹写与夸饰而已。
如果追溯此赋渊承,前人多谓取法宋玉《讽赋》与《登徒子好色赋》,论其“好色”旨意,其创作更近于后者。宋玉《好色赋》收载《文选》,赋中不仅如写宋玉“体貌闲丽”及叙事谓“东家之子”“登墙窥臣三年”的模式完全为《美人赋》取法,而且前引《美人赋》一段描写,书写思想及方式也完全等同《好色赋》中“章华大夫”的言说:
臣……从容郑卫溱洧之间。是时向春之末,迎夏之阳,仓庚喈喈,群女出桑,此郊之姝。华色含光,体美容冶,不待饰装。臣观其丽者……于是处子恍若有望而不来,忽若有来而不见,意密体疏,俯仰异观,含喜微笑,窃视流眄。复称诗曰……目欲其颜,心顾其义,扬诗守礼,终不过差。
尽管比较而言,《美人赋》而临色诱写得更暴露些,然其所述男女遇合的发生地“桑中”与“上宫”源自《诗·桑中》“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与《登徒子好色赋》的“郑卫溱洧”属同一区域。而对“桑中”“溱洧”诗的名义,毛诗序一谓“刺奔”,一谓“刺乱”,皆与以“郑风”为代表的情诗相关。于是再拓展来看宋玉《高唐》与《神女》两赋“云梦”情事及人神遇合的描写,诚如《墨子·明鬼》所谓“燕之有祖,当齐之有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也”,就是闻一多《高唐神女传统之分析》考证的祭祀生育女神的圣地。
对此“桑林”文学传统,可观三篇考述文字:一是清人惠士奇《惠氏春秋说》卷八引述《墨子》说阐释云:“盖燕祖齐社,国之男女皆聚族而往观,与楚、宋之云梦、桑林同为一时之盛,犹郑之三月上巳士与女合会于溱洧之濒观社者,志不在社也,志在女而已。”“志在女”说,意味深远。二是近人陈梦家《高禖郊社祖庙通考》依据《周礼·地官·媒氏》“仲春之女,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会不禁”、《礼记·月令》“仲春之月”“祠于高禖”的记述,论证祭祀媒神以及与“祈雨”求嗣的关系。三是法国汉学家桀溺《牧女与蚕娘》一文梳理从郑卫“桑间”之词到汉乐府古辞《艳歌罗敷行》以及晋唐以降的众多拟作,得出桑园文学主题有“两种形式,即自发产生于春祭活动中的情歌和道德裁判家的谴责,可以说是这一主题发展的两个极端”的结论(钱林森编《牧女与蚕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正因为“志在女”所显示的“奔会不禁”的情之原欲,以及与以孔子为代表之道德家批评“郑声淫”的礼教精神,构成了后世仿效“春祭”遗俗之作品的内在矛盾,形成某种欲说还休,或戛然而止的写作特征。《美人赋》的“女”之情态与“臣”之高举,既荒悖,又滑稽,但却合理地表现了“两个极端”的有机统一。所以在该赋之前,有“高唐”“好色”诸赋,之后诚如王楙《野客丛书》卷十六所列“蔡邕又拟之为《协和赋》、曹植为《静思赋》、陈琳为《止欲赋》、王粲为《闲邪赋》、应玚为《正情赋》、张华为《永怀赋》、江淹为《丽色赋》、沈约为《丽人赋》,转转规仿”,加之张衡《定情赋》、蔡邕《检逸赋》与陶潜《闲情赋》之同类作品,写作宗旨无非是“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闲情赋序》)。缘此创作传统,某年我应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邀约作学术演讲,拟题“诗赋创作与乐教传统”,意从“桑中”诗说起,邀约方得题后以为太朴素,恐不能吸引听众,于是我将其讲题改为“祭坛情歌”,内容不变,立即获允。又某年某学术会议,我将此讲稿增饰成论文宣讲,开场言及当时改题事,对座复旦大学陈尚君先生插言:此题若改作“相爱在公元前”更好。当年笑谈,余音在耳,試想那遥远的相爱,如何发展成原欲的抗拒,《美人赋》作为桑园文学传统中的一篇(或一发展阶段),乃模拟之文,非新创之篇,固然与耽色“自刺”说不伦类,然其中是否确有“病”症?
回到《西京杂记》的“自刺”说,记述者以为相如刺而未休,以致于死,于是“文君为诔”。考文君《司马相如诔》初见明人梅鼎祚编的《西汉文纪》,作者难为信谳,诔文中写道“忆昔初好兮,雍容孔都;怜才仰德兮,琴心自娱;永托为妃兮,不耻当炉;生平浅促兮,命也难扶”。文字杂取于《史记》本传及《玉台新咏》中的《琴歌》,然“雍容孔都”与“怜才仰德”两句,或可折射出《美人赋》中的“文园病”。考《史记》本传所述相如五次“病”例,关乎人生行为和情感者主要有二,一则“因病免,客游梁”,导源其因,在相如不满意当时的工作,即传中所谓“事孝景帝,为武骑常侍,非其好也。会景帝不好辞赋”,这是相如一生的心病,或谓“士不遇”情怀,也是古代文人的通病。如果说体现于《美人赋》中,则如其间“女乃歌曰”所唱的歌词:“独处室兮廓无依,思佳人兮情伤悲。有美人兮来何迟?日既暮兮华色衰,敢托身兮长自私。”这种怀才不遇的心病,在相如被委派作“孝文园令”尤为明显,他的《大人赋》与《长门赋》中也无不包含了这种心态的书写与隐喻。二则“称病闲居,不慕官爵”,其“病”在有良知的文士不能与俗浮沉的幽兰白雪的情怀,以及与世道龃龉的冷落与悲凉,这是汉赋家对屈原辞赋中“宁昂昂若千里驹”“宁与骐骥亢轭”“宁与黄鹄比翼”而不“与鸡鹜争食”(《卜居》)之精神的传递,在《美人赋》中则体现于对相如“美丽闲都”的形容,与赋者“鳏处独居”“莫与为娱”的自怜或自诩,所谓“韩囚而马轻”(《文心雕龙·知音》),堪称其“自洁”与“不遇”的一体化的写照。
读《美人赋》,倘着相于“好色”,则如吴子良所说“宋玉《讽赋》……大略与《登徒子好色赋》相类,然二赋盖设辞以讽楚王耳。司马相如拟《讽赋》而作《美人赋》,亦谓臣不好色,则人知其为诬也”(《荆溪林下偶谈》卷三),若不限于“好色”与否,又如诸论家将此赋归于宋玉《讽赋》旨趣,而另有深意在。近人金秬香认为:“是赋首言臣非好色之徒,及慕义东来之故;中乃用宋玉《讽赋》之意,抚《幽兰》《白雪》之曲,摹玉床横陈之词,其词丽以淫;末言‘臣乃气服于内……’谐戏中又说得极庄雅。……太史公《相如传赞》曰:‘相如虽多虚词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旨哉斯言。”(《汉代词赋之发达》第九章《汉代词赋之种类·抒情类》)如此评说,或得正解。只是赋中寄“讽”,为何要以男女为喻,或许人云“万恶淫为首”(《增广贤文》)?抑或孔子所言“吾未闻好德如好色”(《论语·子罕》)吧。当然,“桑林”文学的摹写所形成的传统力量并导致的赋文模式化,这也算是赋坛一“病”,然在情色与乐教之间所渗透的作者怀抱,却不乏新义而可供寻绎、玩味。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