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鹏程《风门口(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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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鹏程《风门口(组诗)》

十年前我曾到过这里,写下一只蝴蝶的跨海飞行

那时我曾以为所有的诗意都在远方

我以为风

总是从很远的地方吹来

然而生活如同眼前这块

沉寂的礁石,带给我无声的训诫

在它底下的一道

隐秘的岩缝里

寄居蟹在潮间带之间辗转

它的远方,不过是一米开外的另一块礁石

它苦苦寻求的安身立命之所

不过是一只稍微大些的螺壳

十年了。风吹塔白。风继续吹着时光弯曲的背影

而这些年

我唯一学会的事情,就是俯下身来

聆听一只死去的螺壳里的风声。那是

来自大海的低音。另一场

风暴的源头

从前我把它作为走向远方的号音

现在,我相信

它蜷曲的螺纹顶端,藏着创世之初和世界尽头的秘密

旧货市场

一件旧衣服里有陌生人的汗液也有

未曾消失的温暖

一辆二手车里有别人不曾用旧的远方

而一本旧书里有可能

依旧暗含着通往新世界的入口

在旧货市场,我淘来旧药罐,它能否

还原出一个未患风湿病的母亲

我淘来的旧罗盘、眼镜和烟嘴能否拼凑出

一个已经离开的父亲

我淘来一张旧餐桌它是否能像一块吸铁石把我们

小图钉一样吸附到

一个旧式家庭清贫、富足的日子中央

这些,只是我

一个逐渐变旧的人的想象

有时候,我会站在一面淘来的旧镜子面前

用淘来的旧剃须刀收割

用旧的光阴

有时候,我用一只旧式望远镜望向更加古老

和陈旧的岁月

偶尔,我会把它倒过来——

我看到了一种尚未经历过的、新鲜的日子

冷冻厂

冷冻厂巨大的机器整夜不停

它吞进氨气、淡水,然后吐出

大量的冰块

出海捕鱼的船尚未归来

那些码头上等待鱼获的人

晃动着的头颅亮着一盏白炽灯泡

而失眠的人在另一边,他记忆中的世事

和海水同样寒凉

却在深夜的纸上

坚持吐出滚烫的词语

这些黑色汉字,就像刚捕到的渔获

同样需要冰块的降温,以便保持

新鲜的质地

而一个既需要热情又需要

冷静的时代

谁能和一个冰块的制造者

交换彼此的位置

也许,只有这个失眠的人

体内的齿轮还在继续咬合、转动

坚持着冷与热的交换

塔山路

一条由房产中介、小商品和女人组成的狭长街巷

高大的法国梧桐带来夏日的浓荫

但我习惯在秋日的某个雨天,踅进它拐角的书店

在幽暗的光线里,听窗外的雨声

落入另一场时间的深海

这条街巷命名的由来,源自它的东头

一座小山下的遗址

据说已有六千年历史

黏灰质的土层里曾挖出过一枚鱼钩

由此钓来了这座滨海县城日后的繁荣

很久以后,当我从一本旧书中抬起眼神

那些光鲜的事物倏忽不见

包括满街的越地软语,姑娘们

光洁亮丽的面庞以及裸露的长腿

只有光秃秃的枝桠挂着一颗一颗

干枯的铃铛

无声、悬垂

消弭在近似虚幻的时空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

散文里的落叶梧桐,即是诗歌中的

悬铃木,它们曾在不同的时空垂下时间之眼

但我无法推断,再过六千年

我们生活的时代

还能剩下些什么。我们沦为尘埃的骨殖

还会不会,带有金属的含量

只有阔大的落叶覆盖了没有人迹的路面

它曾和我拥有枝头相似的青葱

而我

也将重复和它雷同的命运

只有雨水持续滴进另一双空洞的时间之眼

那又是谁

——谁在诉说?谁又在听

药渣

在小区里散步,踩到了一堆东西

一堆药渣

像一个躲在暗处的人,对我诡异地笑了笑

据说,踩到药渣的人,会带走里面的病根

一个久病的人,会因此康复

但他自己,则会沾上晦气

我当然不信。这只是一堆

普通的垃圾

一些前世的草木。带着尚未沥尽的苦涩

次日早晨,被踩过的药渣

已经被处理、运走

一阵风,把它残留的气味传得很远

似乎是一个病入膏肓者的呻吟

又似乎是

一个阴影中的人,继续在暗中分泌胆汁

古董店

位于县城一隅。旧的街巷。旧的建筑

舊的光线透过旧的花窗

落在灰尘覆盖的旧的器物上

几个旧的人散落其中

他们木偶似的身体,对屋外

庞大的生活和新鲜的日子,熟视无睹

只有碰到更旧的物件时他们陈旧的眼皮才会突然

射出新的光亮

仿佛我们都是赝品

他们对那些青春的热血、温度、呼吸

视而不见

对深埋于下的热爱、忧伤、痛苦、恐惧、挣扎

无动于衷

仿佛我们活着就是为了死去

仿佛我们所有的经历,都只是为了烘托一些精致的

无用之物成为古董

只有尘埃落定

时间化为齑粉,他们才会抽身

在旧的废墟里摸出那些幸存的器物:

一幅发黄的字画、一件瓷器

一只铜炉、一把

再也泡不出茶香的紫砂壶

他们倾心于对这些朽腐之物的把玩,热衷探寻它前世的秘密

直到手心里的汗液在它上面蒙上一层薄薄的包浆

架空层

一个建筑学的术语。精确的命名带来了

模糊的用途

因为潮湿,大都设计为车库或者半地下室

一般人进去,手能够着顶棚

但很少有人停车,这和设计意愿刚好相反:

在这座南方小城里

和楼上大量空置的住房相比

架空层,成了使用率最高的房屋

出租房、发型屋、卖菜摊、电器修理铺,放学后

孩子们的临时托管班……

五花八门的用途

俨然,构成了一个小型社会

有时候,你会觉得

架空层里,才是真正的烟火

它使那些上层建筑,都变成了空中楼阁

比如此刻,对面架空层里

一对进城卖菜的夫妇,正在弓着腰

奋力拉起铝合金卷帘门

那架势,似乎是要把整幢楼托举起来

似乎是要把我们生活的整座城市托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