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叔河《小西门》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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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叔河《小西门》随笔

小西门

长沙市已经将小西门规划为“历史文化风貌保护区”,到底历史文化风貌还存在多少,保护得如何,恕我无法去看,不大清楚。但过去的小西门我还是略知一二的,经坡子街直下小西门正街,再转弯进河街去看堆在路边的黄鸭叫的情形,几年前曾经写过篇文章。我还听父亲说过,辛亥革命后黄兴首次回湘,从小西门进城,当局盛大欢迎,并将小西门改名黄兴门,坡子街改名黄兴街。但随即便喧起了反对之声,老同盟会员陈荆偏要在热烈欢迎时祭奠他的朋友、辛亥前被杀的禹之谟,将白布挽联挂在坡子街上:

生死见交情,敌人剩有陈荆在;

英雄论成败,举国争夸上将功。

时黄兴新授陆军上将,举国争夸,陈荆觉得相形之下,对禹之谟太冷落了,为之不平。先父辛亥后任省政务厅科长,躬逢其盛。后来二次革命失败,小西门和坡子街又改还原名,叶德辉还兴致勃勃地写了篇《坡子街光复记》。这便是百年前小西门在历史文化潮流激荡中风貌的剪影。

此刻我案头正放着一本《广阳杂记》,作者刘继庄于清朝康熙年间旅行湖南,对小西门有如下描写:

长沙小西门外,望两岸居人,虽竹篱茅屋,皆清雅淡远,绝无烟火气。远近舟楫,上者,下者,饱张帆者,泊者,理楫者,大者,小者,无不入画。天下绝佳处也。

这又是三百年前小西门真正的“历史文化风貌”。

三百多年过去,社会发生了巨大变化,在我留有印象的六十多年前,小西门即成为阛阓喧阗之区,难见竹篱茅屋了(水陆洲上和河西对岸还有)。此乃是历史的进步,不必因而感伤。但保存一点古老的记忆,使今后的长沙人和到长沙旅游的人,能知道小西门历史上曾经是“负绝世之学”的刘继庄笔下的“天下绝佳处”,也还是有点意思的。

前几天雕塑家雷宜锌到舍间小坐,说是在朱张渡准备造朱熹、张栻的像。朱、张当然是文化名人,但我对于理学家素无好感,总觉得他们的像要放也该放到岳麓书院去。湘江边古渡头还不如塑词人姜白石的像,像座上可以刻上他那首有名的《一萼红》中的警句:

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极目伤心。

因为这首词的小序明明写着:

丙午(按即南宋淳熙十三年)人日,余客长沙别驾之观政堂……野兴横生,亟命驾登定王台,乱湘流,入麓山。湘云低昂,湘波容与,兴尽悲来,醉吟成调。

乃是货真价实小西门的创作,放在湘江边上并不是附会,更不是捏造,正可为长沙生色。

辛稼轩也在长沙呆过,虽然他比姜夔大十五岁,二人也并未同渡过湘江,但都是南宋词人,都有绝妙好词脍炙人口。梁任公曾集二人句为联,我截取两句:

更能消几番风雨;

最可惜一片江山。

仍然是一副好对子,便请张中行和黄裳各为我写了出来。为什么要写两副相同的呢?借用白石引桓大司马“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句时所说,只因为——“此语予深爱之”也。

(二零零一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