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在枝头已十分周裕锴
若使巢由知此意,不将萝薜易簪纓。(张说《湖山寺》,《全唐诗》卷八十八)游览山中古寺,很容易令人生出一段参禅礼佛的“尘外”之想,这固然出于“禅室”“香台”这样的寺院气氛的感染,但更多的是因“空山”“虚谷”这样幽邃的环境所诱发。唐人的游山寺诗多半如此,不过悟入的禅理则各有不同。清人金圣叹站在禅家的立场来解释唐人张说这首诗:“不因寂历不生道心,然而寂历非道心也。不因迢遥不传鸟声,然而迢遥无鸟声也。庞居士曰‘但愿空诸所有’,是‘寂历道心生’义也;‘慎勿实诸所有’,是‘迢遥野鸟声’义也。”(《金圣叹选批唐诗》卷三)以此妙解为纲,则全诗玄微的禅理隐然可见。
寂历,叠韵连绵词,意为寂寞冷清。迢遥,亦是叠韵连绵词,遥远貌。“禅室从来尘外赏,香台岂是世中情”,是诗人皈依佛禅的“道心”,即所谓“出世间法”。而这心乃因空山寂历而生,因鸟声迢遥而发,所以也可以说“空山从来尘外赏,鸟声岂是世中情”。
诗人若只悟至此,不仅落入前人窠臼,而且未真正勘破禅关。然而,当诗人目光从禅室、香台转向寺外,之间“云间东岭千寻出,树里南湖一片明”,顿然大彻大悟。千寻东岭,从云间透出;一片南湖,从树里显现。有如玄微至道,因物象而明,“自性”“真如”,由现象界而昭显。金圣叹以为“出”“明”二字尤妙,“‘出’之为言,不劳瞻眺也”;“‘明’之为言,无烦窥觑也”,真可谓目击道存。既了悟此理,则尘世亦是道场,簪缨仕宦与萝薜隐居并无二致,所以最后归结到“若使巢由知此意,不将萝薜易簪缨”。其实这就是玄觉禅师所了悟的:“若知物我冥一,彼此无非道场,复何徇喧杂于人间,散寂寞于山谷?”(《禅宗永嘉集·劝友人书第九》)金圣叹以为末句可理解为“所谓簪缨从来尘外赏,簪缨岂是世中情也”,正是此意。
这样,诗人因寂历而生道心,最终了悟寂历非道心,色空如一,万法平等,尘外之想固然不必在虚谷萝薜之门,禅室香台之上。“云间”“树里”若只从写景如绘去理解,则云间东岭,树里南湖,正是隐士林泉之乐,巢由等隐士,正宜以萝薜换簪缨,才是正理。可见,张说写景中必含玄理,否则,“不将萝薜易簪缨”,纯为乱谈。身为达官的张说能悟此理,真可谓尘世间的解脱人。枝头梅花
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垄头云。归来笑撚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某尼悟道诗,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六引)从北宋末到南宋初,禅宗各派中都出现了一批家世官宦、颇有教养的女尼,如临济宗的妙总禅师,是丞相苏颂之孙女,妙道禅师是尚书黄裳之女,云门宗法海禅师是宝文阁学士吕嘉之姑。《鹤林玉露》中这位悟道的女尼,想必也是同样类型的人物,她的悟道诗,不仅饶有理趣,而且因其切合女性的特点而颇有情韵。寻春、探春、伤春,本是中国女性文学的一大主题,“笑撚梅花嗅”的生动描写,更典型地刻画了抒情女主人公的形象。在其同时代的女词人李清照的《点绛唇》词中,就有“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句子。然而,女尼的身份和悟道诗的写作目的,决定了这首诗的哲理性内容。
诗中的“寻春”是寻道的隐喻。“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垄头云”,写出追寻真理的坚定志向和艰辛历程。芒鞋就是僧人游方所穿之草鞋。禅宗僧人在觉悟之前,往往云游四方,遍参丛林,学究诸宗禅法。以“春”喻“道”,这是宋代禅师和理学家的惯用手法,如北宋惠洪称赞云门文偃禅师曰:“公之全体大用,如月照众水,波波顿见而月不分;如春行万国,处处同时而春无迹。”(《禅林僧宝传》卷二)又如朱熹学道有悟,作《春日》诗:“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因为“春”是有形之外、无迹可求的形而上的概念,须借“万紫千红”的具象的花表现出来。这正如“道”一样,其普遍性须借个别的、特殊的事物来显示。这女尼之所以踏破芒鞋而未能悟道,乃在于对“道”这一概念的误解。她试图寻求的是脱离具体事物的抽象的“道”,是超越具体景物的抽象的“春”,而忽略了“垄头”细微景色中可能蕴涵的春意。当她游方归来,瞥见庵前的梅花,想起“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的古诗,才猛然发现,苦苦追寻的“春”原来就在不起眼的梅花枝头。她撚花而嗅,会心一笑,定是彻底领会了“春在于花,全花是春;花在于春,全春是花”(达观《石门文字禅序》)的禅理。
这首诗也可以从另一角度理解:女尼寻道的途径一开始就错了,因为禅宗一贯主张,“自心是佛”,“一切具足,更无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外求”(《五灯会元》卷三马祖道一语),而女尼的“寻春”正是“外求”,所以费尽功夫、踏破草鞋仍然毫无收获,终日懵懵懂懂地行在垄头的云里雾里。当她归来看见庵前的梅花,才猛然觉悟到,苦苦追寻的“春”原来就在自己的家门前。也就是说,“道”就在自己身边,何须远求。佛性本来具足,何假外求。至于罗大经引《孟子》的“道在迩而求诸远”来理解这首诗,说明“道不远人”,则可看出南宋禅宗和理学观念的相似之处。随俗婵娟
老松连枝亦偶然,红紫事退独参天。金沙滩头锁子骨,不妨随俗暂婵娟。(黄庭坚《戏答陈季常寄黄州山中连理松枝》二首之二,《山谷诗集注》卷九)元祐三年,黄庭坚在京师馆阁任职,老朋友陈慥(字季常)从黄州寄来一束连理松枝,他写下两首绝句答谢。在第二首中,他用了一个带有几分戏谑意味的曲喻传达出极深刻的哲理。
连理是树木的一种特异现象,即异根树木枝条相连。在中国古代,连理枝向来是爱情的象征,如白居易《长恨歌》写唐明皇和杨贵妃七月七日在长生殿的誓言:“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连理枝自然是很少见的现象,而松树连理则不仅在生物学上显得奇特,似乎还具有伦理学上的反常冲突。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松树向来被古人看作气节的象征,铮铮铁骨,具有刚健的英雄之气,而连理枝则刚好相反,寸寸柔肠,充满儿女之情。正是古松和连理这对矛盾的组合,勾起黄庭坚的奇思逸想,并从中得到禅理的感悟。
“老松连枝亦偶然,红紫事退独参天”,诗人首先指出,老松不同于艳丽的春花,正如《论语》中孔子所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当温暖的春天过去,那些姹紫嫣红的花朵纷纷凋谢之后,老松仍然参天挺立。至于它生出连理枝,那不过是其偶然现象,并非其必然本质。那么,为什么凌寒后凋的古松会偶然生出这种象征爱情枝条来呢?黄庭坚用了一个出乎寻常的比喻,道出了其中禅理:“金沙滩头锁子骨,不妨随俗暂婵娟。”据此诗任渊注,“金沙滩头”句用了两个典故,一是出自《传灯录》:僧问风穴禅师:“如何是佛?”风穴答曰:“金沙滩头马郎妇。”一是出自《续玄怪录》:“昔延州有妇人,颇有姿貌,少年子悉与狎昵,数岁而殁,人共葬之道左。大历中,有胡僧敬礼其墓曰:‘斯乃大圣,慈悲喜舍,世俗之欲,无不徇焉。此即锁骨菩萨,顺缘已尽尔。’众人开墓以视其骨,钩结皆如锁状,为起塔焉。”钱钟书《管锥编》(二)论《太平广记》第四十六则“马郎妇”条引宋叶廷珪《海录碎事》卷一三曰:“释氏书:昔有贤女马郎妇于金沙滩上施一切人淫。凡与交者,永绝其淫。死葬后,一梵僧来云:‘求我侣。’掘开乃锁子骨。梵僧以杖挑起,升云而去。”这就是佛教所谓“以欲止欲”。
但黄庭坚使用锁骨菩萨的典故,并非为了宣扬“以欲止欲”的道理,而是旨在表达一种忌俗与随俗相统一的人生哲理。这首诗里,锁子骨指菩萨身,是本质。婵娟指妇人的美色,是菩萨为度世人而幻化的形相。老松的劲节犹如菩萨身,它生出的连理枝则好似暂时幻化的美色。而诗人思路的是,参天的古树偶然生出象征儿女私情的连理枝,好比金沙滩头的锁骨菩萨,也不妨偶然化作人间的多情少妇。这里的谐趣中暗含着这样的哲理,只要本质上不磷不缁,超尘脱俗,行为上不妨任运随缘,和光同尘。这也就是黄庭坚一贯主张的生活态度:“俗里光尘合,胸中泾渭分。”(《次韵答王眘中》)梦觉莺啼
终日题诗诗不成,融融午睡梦频惊。觉来心绪都无事,墙外莺啼一两声。(吕本中《睡》,《东莱先生诗集》卷一)严羽《沧浪诗话》说:“禅道唯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而禅悟和诗悟都注重触机。何谓触机?无心遇之,偶然得之。大慧宗杲禅师说得好:“第一不得存心等悟。若存心等悟,则被所等之心障却道眼。”(《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三十)宗杲是南北宋之际的高僧,提倡“看话禅”,在禅宗史上有很大影响。吕本中曾经向宗杲问学,自然懂得这个道理。
这首《睡》诗无非写的是一个士大夫日常生活中的普通感受,然而天趣盎然,意味深長,深得禅悟、诗悟之旨。“终日题诗诗不成,融融午睡梦频惊”,诗人终日用心做诗,以至于午睡频频惊觉,然而诗还是无法做成。为什么呢?因为真正的诗人做诗,不是用准确的概念去描述世界,而是以直接的体验拥抱世界。执著于推敲字句的诗人常常陷入语言的牢笼,被句法、格律的理性之网套住手脚,被冥思苦想之心——“存心等悟之心”障却诗眼。禅家语有道是“悟则直下便悟,拟思则差”。终日题诗,午睡频惊,正是堕入“拟思”的魔道。“觉来心绪都无事,墙外莺啼一两声”,午睡醒来,放却作诗之念,自由自在,无所用心,则触目处都是宜人之景,入耳中尽是优美之音,会心时全是欣悦之情,墙外春色,莺啼声声,都有盎然的诗意。“觉来”既是午睡之觉,也是心灵之觉,当诗人心绪处于无事状态,即悟到“平常心”之时,才发觉诗无处不在。
这首诗表面上写诗悟的过程,实际上暗寓禅理。前两句有着意参禅求道的意味,后两句有无意得之、偶然悟之的哲理。道无处不在,“墙外莺啼一两声”,就是道的显示。俗话说:“有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诗悟与禅悟大抵也如此。诗人和禅客只有在“心绪都无事”的状态下,才能在真实坦露的世界面前领略到诗的真谛,禅的真谛。这首诗情韵宛转,寓理无迹,其审美价值已超越了谈禅说诗。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稿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