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梦与梦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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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梦与梦赋

辞赋作品写梦,早在屈原的《离骚》“求女”描写与《九歌》中“幻境”构设,已见端倪,然以赋写梦境且有较强故事性的,学界多以宋玉《高唐》《神女》二赋为肇始。如前赋宋玉对楚襄王问“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后赋开篇谓“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王寝,梦与神女遇,其妆甚丽。王异之,明日以白玉。玉曰:‘其梦若何?’王对曰……”这也使此两赋成为写“梦”的姊妹篇。而此梦或称“高唐梦”,或称“神女梦”,或称“巫山云雨梦”,但无论是于地域(高唐)、于角色(神女),还是于本事(云雨),此赋之“梦”与楚文学波谲云诡的神秘性,颇多认同。近遇两事,我对此“赋梦”产生了意外的思考。

一件事是应四川文理学院巴文化研究院之邀,参加“巴文化与南方丝绸之路”的学术研讨,为应景提交一份发言稿,名曰:区域视野与巴文学的思考。在发言之后,又题赠巴文化研究院短律一章:“楚蜀临江景,於山可采诗。汉风巴渝舞,故国竹枝词。建院弦歌盛,谈文气象丕。云台何处觅?板楯有新姿。”首言“楚蜀”,喻意巴文学与楚蜀的交互,且与“赋”相关。如蜀人司马相如作《上林赋》描写歌舞之盛之“巴渝宋蔡”,《汉书》颜师古注:“巴俞之人,刚勇好武,初高祖用之,克平三秦,美其功力,后使乐府习之,因名巴俞舞。”此蜀文学中之“巴”。又,《九歌·山鬼》首句“若有人兮山之阿”,王逸章句谓:“山鬼仿佛若人,见於山之阿。”(洪兴祖《楚辞补注》)“於山”即“巫山”,属古巴地,联系到宋玉两赋的“云梦之台”,其将《诗经》的“汉水女神”转移到“巫山之境”,又楚文学中之“巴”,实质上也为巴文学留下一段“赋梦”的记忆。

当然此与“赋梦”本身没什么关联,所以另一件事或能引发思考,这就是近读清人尤侗《答蒋虎臣太史书》有关宋玉两赋所述“巫山云雨”的评述。尤文开篇说“巫山云雨之事,迄今数千百年,诗人引为美谈”,并列举如“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诸诗句,并对此“梦”作三点考辨:其一,认同所谓“有识者”说,辨其梦非襄王,《高唐赋》之“先王”指怀王,神女若“再见梦于襄王,几乎父子聚麀,无礼实甚”。此说取资宋人洪迈《容斋三笔》卷三《高唐神女赋》“若如所言,则是王父子皆与此女荒淫,殆近于聚麀之丑矣”。其二,《神女赋》中“王梦”当为“玉梦”,所谓“一点之讹,更为玉梦无疑”,并结合宋玉另一篇《登徒子好色赋》认为:“所赋东家之子,亦仿此意。”所以继谓:“玉所赋者,梦也。梦生于想,想生于因,乃亦有无因无想而为梦者。……极天地间奇怪、龌龊、恍惚、颠倒之事,何所不有?而况区区一夕之欢乎?”其三,尤氏复举曹植《洛神赋》与汤显祖《牡丹亭》言“此女梦中所犯,如晓风残月”,得出高唐“赋梦”的结论:“朝云暮雨,梦固无征,即神女岂有其人,不过如子虚、亡是之流。或有所假托而名焉,如子建感甄后而名《洛神》,安知玉不感于东家之子,而借神女以发其思慕郁结乎!”其说虽多推测,也未免著相,然其假托之喻,不无佳趣。

以高唐赋梦的托喻为例,看相关的系列拟赋,如曹植的《洛神赋》,即自谓“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而其描述方式,虽非进入梦境,但所述“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而见洛神的幻境,也是非“梦”即“梦”的书写。对此类描写,或从文化传统以观觇其托喻之本,这可以闻一多《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为代表。闻氏从《候人诗》与《高唐赋》、“高唐”与“高阳”、“高唐神女”与“涂山氏”、“云梦”与“桑林”等多视角探寻其渊源,其中“云梦”等“桑林”说,清人惠士奇《惠氏春秋说》解述《墨子》、近人陈梦家《高禖郊社祖庙通考》、法国汉学家桀溺《牧女与蚕娘》均有详细分析(详拙文《美人赋与文园病》,《古典文学知识》2017年第4期),且构成诗赋创作的一大意象传统。换言之,《高唐赋》的“人神交欢”情节在闻氏看来源自先民祭祀配偶天神的一种神圣的仪式,只是通过宋玉赋的梦境描写“虔诚一变而为淫欲,惊畏一变而为玩狎,于是那以先妣而兼高禖的高唐,在宋玉的赋中,便不能不堕落成一个奔女了”。

如果我们再结合前引尤侗的说法,赋梦之女神不过是“假托其名”,“赋梦”的托喻在唐人皮日休的《霍山赋》、孙樵的《大明宫赋》假借“山神”“大明宫神”以见梦的言说中有类似描绘,这一梦喻现象还可从历代文人的“梦赋”的书写观其大略。历代以“梦”为题的赋作极多,以陈元龙《历代赋汇》收录为例,有王延寿《梦赋》、杜頠《梦赋》、蒋防《梦捧日赋》、贾《庄周梦为胡蝶赋》、张随《庄周梦胡蝶赋》、周繇《梦舞钟馗赋》、柳宗元《梦归赋》、晁补之《梦觌赋》、欧阳修《述梦赋》、明胡俨《述梦赋》、杨爵《梦游山赋》、卢楠《梦洲赋》等。

夷考古人梦赋,大体可分三类:一曰“托梦”,这其中又分“吉”与“凶”两种,如杜頠《梦赋》所言“夫梦者……亦或不意而得,亦或因感而生,明休咎之先非,通喜怒之深情。其为吉也,悬三刀以作郡,凌八门而上征……其为凶也……”如“吉梦”之“悬三刀”,或谓“悬刀梦”,典出《晋书·王浚傳》:“浚夜梦悬三刀于卧室梁上,须臾又益一刀,浚惊觉,意甚恶之。主簿李毅再拜贺曰:‘三刀为州字,又益一者,明府其临益州乎?’……果迁浚益州刺史。”此吉乃升官梦兆。落实到具体赋作,如首以“梦”命赋的汉人王延寿《梦赋》,据《后汉书》本传载“曾有异梦,意恶之,乃作《梦赋》”、《水经注》卷三十八载“年二十得恶梦,作《梦赋》”,可知此赋述“凶”。赋中描写了十八种鬼怪,如“蛇头而四角,鱼首而鸟身,三足而六眼,龙形而似人”,纷扰以作祟。然合观《古文苑》所录此赋之序谓“臣弱冠尝夜寝,见鬼物与臣战。遂得东方朔与臣作骂鬼之书,臣遂作赋一篇叙梦,后梦者读诵以却鬼,数数有验”,以及赋之“乱曰”所言“齐桓梦物,而亦以霸。武丁夜感,而得贤佐。周梦九龄克百庆,晋文盬脑国以竞。老子役鬼为神将,转祸为福永无恙”,可知此凶梦当有所指,情节属虚构,并寓转祸为福之意。写吉兆的梦赋也很多,最典型的是蒋防的《梦捧日赋》,此属唐人应试律赋歌颂“祥瑞”的写作。“捧日”语本《三国志·程昱传》“表昱为东平相”裴松之注引晋王沉《魏书》“昱少时常梦上泰山,两手捧日,昱私异之,以语荀彧……彧以昱梦白太祖”,后以捧日比喻忠心辅佐帝王。观蒋赋以“神遇辉烛,兆发嘉祥”为韵,已彰其旨,而赋谓“诚发身之兆朕,符翊圣之祯祥”“常眷眷于天路,每拳拳于云表”,士子求遇之情切昭然。与王延寿赋梦述鬼“凶”不同,唐末“咸通十哲”之一的周繇《梦舞钟馗赋》(一名《明皇梦钟馗赋》)则借民间“钟馗打鬼”传说,以及唐明皇病愈后命吴道子绘《钟馗捉鬼图》的本事,叙述唐玄宗患病,梦钟馗来舞,觉而痊愈,诚为“吉梦”。赋中写打鬼之状如“奋长髯于阔臆,斜领全开;搔短发于圆颅,危冠欲坠”“顿趾而虎跳幽谷,昂首而龙跃深渊”“或呀口而扬音,或蹲身而节拍”,遣词顿挫,形象生动,然其托喻鞭挞乱世宵小之意,也是不言自明的。

二曰“述梦”,即赋家书写梦境以托喻现实情怀。这可以唐柳宗元《梦归赋》与明胡俨《述梦赋》为代表。柳赋书写谪贬永州时的思乡之情,假托梦境,先述梦魂飘游于天地间,“欻腾踊而上浮兮,俄滉瀁之无依。圆方混而不形兮,皓醇白之霏霏。上茫茫而无星辰兮,下不見夫水陆”;后写梦归故乡后所见之凄凉景象“原田芜秽兮,峥嵘榛棘;乔木催解兮,垣庐不饰”;又束之以“魂恍罔若有亡兮,涕汪浪以陨轼”迷茫心绪,梦境与实情的叠合,已然无间。胡赋则写梦境游仙,赋中除了模仿屈原《离骚》游行笔法,如“振余袂于千仞兮,晞余发乎阳乔;升昆仑而餐玉英兮,渺瑶水之荡潏”,则多穿插神话故事,如谓“卢生去而不返兮,海若夸于河伯,陋夸父之不知止兮,哀愚公之又惑”,然结果总是“恍然乎归来兮,惟觉时之寝处,寄遐思于寥廓兮,玩孤芳而容与”的现实心境。所以这类述梦赋,情虽非一,或思乡,或游仙,所写梦境再光怪陆离,仍是“大道坦坦而无曲兮,固不越乎吾之心”(杨爵《梦游山赋》)的政教约制与言志本旨。

三曰“论梦”,是赋家通过铺陈的手法叙写历史上的“梦”与为“梦”之理。“觉之所得者为实,梦之所得者为想,苟一慰乎余心,又何较乎真妄”(欧阳修《述梦赋》),这或许正是中国古代文人对梦之“想”的典型论述及态度。在赋域中,可以说梦赋的创作无不包涵劝诫之意与教化之理。晁补之《梦觌赋》梦述“三媪”,多秽恶之象,然观其言述,则谓“微夫周公之见兮,迕若此其余衰”。这其中暗含了孔子梦周公的乐教趣味。《论语》中孔子四次提到周公,如《泰伯》“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又《述而》“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可见梦周公是因其才美,才美是因其制礼作乐,所以孔子梦周公是儒家的“礼制梦”。与之相应的是《庄子·齐物论》所载“庄周梦蝶”,宜为道家的“自然梦”,而庄子的梦也作为历史著名之梦而为赋家喜闻乐道。如贾《庄周梦为胡蝶赋》(以“昔者庄周梦为胡蝶”为韵)以“明道之枢,喻心之适”为旨,倡言“至人因兹托讽,为鱼而江湖可入,为鸟而风云可控。飘然而往,安知弃我如遗;倏尔复来,又疑与尔俱梦”,述庄梦亦含论梦之理。又如张随《庄周梦胡蝶赋》云:“忘言息躬,辙造逍遥之境;静寐成梦,旋臻罔象之乡。……始飞飞而稍进,俄栩栩而自惬。烟中荡漾,媚春景之残花;林际徘徊,舞秋风之一叶。……欲穷庄生梦蝶之理,走将一问于洪炉。”其中虽多对“庄语”的赋化描写或演绎,然其论“梦蝶”之理,仍归于自然大化,又是切合“庄意”的。记得某年应邀为某干部培训班讲国学,对方要求以“中国梦”为主题,我迟疑、茫然,忽灵机一动,列述中国古代的“四梦”,一曰“孔子梦”,乃礼制梦;二曰“庄周梦”,乃自然梦;三曰《牡丹亭》之“游园惊梦”,乃爱情梦,四曰李公佐《南柯太守传》与沈既济《枕中记》中的“黄粱梦”,乃空想梦。而孔、庄之梦,以礼制与自然撑拄起的是儒、道学术的双峰。读历代赋梦,似乎也不“超乎此心”。

回到高唐梦,无论巴蜀,还是巴楚,江山之助酝酿神奇意象,使我联想到前岁应约为巴中名岳撰《光雾山赋》,以为“光者硕大,呈刚健笃实之志;雾若绡縠,隐风鬟窈窕之仙”,观其景而书其文,虽未入梦,亦如梦境。于是自忖,古人的赋梦与梦赋,其“梦”不计真妄,只是托喻而已。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