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拿幸福来吓唬我!”——《钢的琴》
《钢的琴》是一部有诗意的影片,可与《海角七号》媲美。如同《海角七号》,《钢的琴》也是一部需要用心看的影片:编导和演员与观众作心与心的交流。《海角七号》和《钢的琴》是经典之作。黑泽明和斯比尔伯格号称大师,各自拍出多部叫好的影片。但大师也是重复、复制和翻版自己,而真正的经典是神来之笔,大师自己也不能重复——《钢的琴》和《海角七号》是这样的作品。
《钢的琴》电影海报
《钢的琴》和《海角七号》堪称姐妹片,都是讲述小人物的故事。当然,两部影片的背景不同:我们的台湾骨肉同胞已经过上了饱暖思淫欲的生活(是褒义),而大陆表哥还在贫寒起盗心的日子中苦苦挣扎(没有贬义)。《海角七号》是闲愁,是一首飘逸的小诗,而《钢的琴》是扎扎实实、落到实处的痛苦。台湾同胞可以诗情画意,柔情似水,大陆同胞是钢的琴,是一匹忧伤的老马,要借用俄罗斯粗犷的歌曲配乐。
《钢的琴》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末,东北国企无数职工下岗,其中有一位叫陈桂林的中年男子。他太太与制假药的老板私奔,生活稳定之后又回头来与陈桂林争抢女儿的抚养权。所幸还有一位同病相怜的女工愿与陈桂林相好。但一不小心,女工又被陈桂林的一位铁哥们儿“共”了一次。陈桂林穷困潦倒,又不能凭借《国际歌》找到自己的同志和弟兄,只能与其他下岗弟兄们组织一支乐队卖艺,聊补无米之炊。
《钢的琴》有很独到的镜头。陈桂林懂事的小女儿梦想要有一台钢琴。无奈之下,陈桂林和他弟兄们借酒壮胆后深夜偷琴,被发现之后其他人都鼠窜而去,陈桂林却索性不走,在琴前坐下。黑夜中满天飞雪,斯人独坐琴前,在空寂的学校操场上弹起贝多芬的《致爱丽丝》——永夜愁人,凄凉万事。
但陈桂林也不完全是逆来顺受——不,应该说导演也不完全是逆来顺受,骨子里也有要反的意思。在废弃了的巨大车间内,平板车在轨道上缓缓滑行,车上是导演附身的陈桂林,领着他的弟兄姐妹们,造型各异,引吭高歌,虽然有些滑稽,但很是激动人心。陈桂林神采飞扬,半跪在平板车上,拉着手风琴,奏出激越的乐曲。“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恍惚之间,我看到《列宁在十月》中的一幕:一队又一队的工人、水兵和士兵,肩扛步枪,排成数路纵队,踏着整齐的步伐,源源不断地开出苏维埃指挥部所在地斯莫尔尼女子学院;列宁急不可待地下令:“占领冬宫!你们为什么还不去占领冬宫?”
电影是视觉艺术,画面很重要。《钢的琴》的画面很好,而且是油画的效果。中国水墨画意境幽远,但难以表现“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钢的琴》从头到尾都以破旧的厂区为画面背景,像激战数周之后的斯大林格勒,到处残垣断壁,破烂不堪。如此破败的背景,画面上的人反而显得更有生气——生命力的顽强也在于此。“冰雪覆盖在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反差有特殊的效果。
《钢的琴》讲述的是20世纪的故事,那个时代与我们渐行渐远,但此恨绵绵,仍然挥之不去。《钢的琴》两次出现中、小学女教师,她们年纪不大,但蛇蝎心肠,对陈桂林父女竭尽羞辱之能事,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可怜陈桂林,为了保全女儿,在老师面前点头哈腰、低三下四,就像我们影视片中的“良民”见到皇军,卑躬屈膝,不敢言也不敢怒。我想,看到这个场面,许多父母感同身受。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每到民族的最后的时刻,就有那么多的汉奸,那是因为我们平时就是太监!由太监到汉奸,那是太自然的转换。
但陈桂林也有不服的时候。《海角七号》开场有一句经典台词:“我×你妈的台北。”《钢的琴》开场也有一句经典台词:“你别拿幸福来吓唬我!”真是,没有基本自由和尊严的地方,哪里会有幸福?没有幸福的地方,如何用幸福来欺骗、要挟他人?
烟朦处,钟山赤。雨过后,秦淮碧。便劫灰冷尽万千年,情犹热。但一城一旅起从头,无遗力。我总以为,南舟北马,北拳南诗,诗意总在江南。《早春二月》和《围城》,那都是海派的经典之作。但《钢的琴》彻底颠覆了我的观念。借助一部《钢的琴》,北方的兄弟们微吟短啸,唱出了自己的歌谣。南方呢?江南的父老兄弟们也有悲苦心事,何以南方的文人雅士没有拍出一部讲述自己悲情的影片?
我以为,比苦难更让人悲伤的是失语,苦难却无法表述。苦难的民族应当有伟大的作品。俄罗斯是一个苦难的民族,有《日瓦戈医生》和《古拉岛》这样的悲歌;波兰是一个苦难的民族,有肖邦的钢琴曲;捷克有苦难的时候,也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悲歌。我们呢?《钢的琴》是下岗工人的悲情故事,可是很遗憾,下岗工人一般不看电影——电影票太贵。即便要看电影,下岗工人和草民们大多爱看纸醉金迷、男欢女爱的影视作品,描写贪官的影片也可以——自己过不上贪官的幸福生活,难道还不能借反腐影视作品过把瘾?《钢的琴》是中国人的悲情故事,但我们更爱看同期上映的《变形金刚》,《钢的琴》被挤到美其名曰的“VIP厅”的小厅内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