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
郁达夫
有朋友说起郁达夫,亲切地称为“达夫”,老友一般。每谈民国文学,总说达夫如何如何,近乎知交。天底下喜欢郁达夫文章的,全都可算他的朋友吧。
现代作家里,我对郁达夫一直怀有好感,不是说他文字有多好,喜欢的是文字背后的人。郁达夫的文章,能读出“天真”二字。鲁迅说郁达夫是创造社成员中最无创造嘴脸的人。创造嘴脸,就是做作。
读郁达夫,自散文始,《故都的秋》尽撷北地秋色精华,运笔如神,舒缓有闲趣。后读《钓台的春昼》《江南的冬景》诸作,清江之水、轻巧之竹、荷叶莲蓬,风雅得很,十分醇厚。后来读《春风沉醉的晚上》《迟桂花》等小说,感伤迷离,及至《沉沦》《采石矶》,文字间又多了孤绝凄厉,感觉仿佛是古代的落魄文人。
如果说鲁迅写作深得魏晋文章法则,郁达夫为人则全然魏晋风度。一个人身上有魏晋风度,总少不了逸事与传奇。郁达夫应该是现代作家里最富有传奇的一位,香港有部反映他生平的电影,索性以《郁达夫传奇》为名。郁达夫的一生,是有光彩的,怅惘也罢,迷离也罢,悲歌也罢,足以传世。对作家而言,写几篇传世之作不难,难的是做一个传世之人。
郁达夫对写作的态度,颠覆了中国人推崇的中庸之道。其《沉沦》一出,即以惊人的取材、大胆的描写震动文坛。可以说其性格成全了文学上的郁达夫,但另一方面,因为性格,造成了婚姻的不幸,个人命运的不幸。
郁达夫一生,性是绕不开的话题,苦恼和焦虑,根子都在性上。性得不到满足,于是苦闷,一旦满足了,又空虚无聊,还伴随着堕落感——郁达夫在这两点之间钟摆一样晃荡。他写性的苦闷与人生的苦闷,连带那些迷茫、挣扎凝在一起,很难分割。郁达夫一生,似乎总是被性苦闷折磨,即便是新婚蜜月期,这大概是其下笔行文充满了肉欲与颓靡气息的原因。
郁达夫的性苦闷,更多是心理苦闷,这种过分的性冲动,容易被人误解。郁达夫写过一首《钓台题壁》的诗,“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是其中名句。情多果真累美人吗?怕是累的多是自己。
才子多情,多情才子。读郁达夫日记,看到他写追求王映霞的经历,可笑可爱又可怜。郁达夫完全变成了一个恋爱狂人、浪荡子弟,爱得波涛汹涌、无所顾忌,炙热且疯狂。
照片上的郁达夫,有些风流蕴藉,算不上英俊潇洒。叶灵凤笔下的郁达夫相貌清癯,高高的颧骨,眼睛和嘴都很小,身材瘦长,看来很像个江浙的小商人,一点也看不出是一个有那么一肚子绝世才华的人。
王映霞是出名的大美女,当时有“天下女子数苏杭,苏杭女子数映霞”一说,时人送雅号“荸荠白”形容美丽惊人。王映霞相片我见过不少,有帧黑白照,穿紧身旗袍,斜立着,笑得灿烂又多情,难怪郁达夫一见之下为之倾心。
一个三十好几的有妇之夫,一个是二十来岁的未嫁少女,恰恰三十多岁的成功男人最有本钱吸引二十来岁的少女。爱情从无道理可言,在郁达夫的狂轰滥炸下,王映霞最终没有躲开这一枚爱情炮弹。
郁达夫散文、游记、诗歌、书信、日记,自说自话,有自己的影子,甚至可以作自传看。就文如其人而论,郁达夫是恰当的,性格决定了写作姿态,不管是诗歌、小说、散文,还是游记,都是敞开式的,有时几乎是病态的暴露,全然不顾别人感受。
古人论文,说字句之奇不足为奇,气奇则真奇矣,神奇则古来亦不多见。字句之奇,是文章之奇,气奇与神奇是为人之奇。郁达夫气奇神亦奇,下笔不避柴米油盐,不虚空高蹈。即使文章不好,有真性情在,也不会差到哪里。郁达夫的文章,在民国有不同一般的反响,不同一般的味道。
郁达夫不会烧饭,烹饪理论却有一大套,在不善家务的王映霞前充内行,教她某一种菜应该烧几分钟,哪一种肉要煮多少时间。这样一来,反而将王映霞这个初学者弄得更糊涂了,不是炒得太生就是煮得太烂。后来,郁达夫又想出一个办法,对妻子说:“要学会烧好吃的菜,就得先出学费。我和你先到大小各式菜馆里去吃它几天,我们边吃边讨论,这一定容易学会。”前前后后吃了十几次,把一个月的稿费全吃光,家里的开销就超过了预算。王映霞不免有点担心,郁达夫却不着急,反而安慰她,说:“你真不懂,如果想烧好吃的菜,则非要吃过好吃的菜不可,不然的话,便成了瞎子摸象。我们现在暂时花些小钱,将来学会了烧菜时,我们就可以一直不到外面去吃,自己来烧,不是又省钱又有滋味?”这样的故事能看见文人的痴气与可爱。
一九二四年冬天,困境中的沈从文怀着剩下的希望,其实是绝望,给几位著名作家写信倾诉痛苦。郁达夫接到来信,赶往沈从文处看望。沈先生晚年多次感慨:“后来他拿出五块钱,同我出去吃了饭,找回来的钱都留给我了。那时的五块钱啊!”当年郁达夫在大学任教,月收入也只有三十多元。这种温情,看似日常看似琐碎,实则关怀备至,今人读了,真觉得古老,仿佛传说。
性格原因,郁达夫和王映霞的婚姻未能善终。不少诗作中,他拿王映霞比作侍妾,并且一直和原配夫人孙荃旧情不断,这些都为后来的婚变埋下祸端。王映霞说:“我想要的是一个安安定定的家,而郁达夫是只能跟他做朋友不能做夫妻。所以同郁达夫最大的分别就是我同他性格不同。”
王映霞晚年回忆:“如果没有前一个他(郁达夫),也许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没有人会对我的生活感兴趣。如果没有后一个他(钟贤道),我的后半生也许仍漂泊不定。历史长河的流逝,淌平了我心头的爱和恨,留下的只是深深的怀念。”
郁达夫是一流朋友,一流作家,三流丈夫。
郁达夫和鲁迅的关系要好。鲁迅好骂人,郁达夫也好骂人,他们却一直处得不错,你赠我陈酒,我送你旧书。他们的文字有相同的冷,鲁迅是看穿之冷,郁达夫则是失望之冷。鲁迅是骨子里由内而外的冷,郁达夫则是由外入内的冷。郁达夫曾写过一首七绝送给鲁迅,敬意脉脉:
醉眼朦胧上酒楼,彷徨呐喊两悠悠。
群盲竭尽蚍蜉力,不废江河万古流。
郁达夫说:“鲁迅的小说,比之中国几千年来所有这方面的杰作,更高一步。至于他的随笔杂感,更提供了前不见古人,而后人又绝不能追随的风格。首先其特色为观察之深刻,谈锋之犀利,文笔之简洁,比喻之巧妙,又因其飘溢几分幽默的气氛,就难怪读者会感到一种即便喝毒酒也不怕死似的凄厉的风味。”抛开朋友客气的成分,这样的话,几乎可以做鲁迅作品的脚注。
苏雪林不喜欢郁达夫,说他写自身受经济压迫的情形,尤其可笑。一面叫穷,一面又记自己到某酒楼喝酒、某饭馆吃饭、某家打麻雀牌、某妓寮过夜、看电影、听戏,出门一步必坐汽车(上海普通以人力车代步,汽车唯极富人始乘),常常陪妓女抽鸦片,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一面记收入几百元的稿费,记某大学请他去当教授,某书局请他去当编辑,一面怨恨社会压迫天才;一面刻划自己种种堕落颓废,下流荒淫的生活,一面却愤世嫉邪,以为全世界都没有一个高尚纯洁的人。
苏雪林论人,往往全盘否定,文风过于主观,常有偏颇处,不讨人喜欢。但她对郁达夫的指责却不易反驳。郁达夫的确有很多毛病,往好里说,是名士气派,当然,也可以说是文人无行。奇怪的是,我读郁达夫的作品,见他去抽鸦片,醇酒妇人地过日子,并不觉得可厌。或许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一个郁达夫,装着一个好色之徒。
对于自身行径,无论对错是非,郁达夫都敢写出来,这是做人的境界与追求,也有不肯凡俗。郁达夫这种人,细行不检大节无亏,不能用传统世俗的目光来看待的。文集自序里郁达夫说:
人生终究是悲苦的结晶,我不信世界有快乐的两字。人家都骂我是颓废派,是享乐主义者,然而他们哪里知道我何以要去追求酒色的原因?唉唉,清夜酒醒,看看我胸前睡着的被金钱买来的肉体,我的哀愁,我的悲叹,比自称道德家的人,还要沉痛数倍。我岂是甘心堕落者?我岂是无灵魂的人?不过看定了人生的命运,不得不如此自遣耳。
唐弢对此段文字有过这样的注解:达夫的话没有一点做作,没有一点虚伪,这是他和许多道德家不同的地方,也是他和许多浪荡子不同的地方。否则,醇酒妇人,岂非连轻薄小儿、下流淫娃都可以自拟为文学家了吗?大抵性情中人,处处见真,有当年对日本军国主义的不满,这才有南洋殉身的一幕,以鲜红的血,结束了“徒托空言”的生涯。“生命诚可贵”,然而吾不遑为达夫惜矣。
一九四五年,四十九岁的郁达夫在苏门答腊失踪,推测是为日本宪兵所杀害。倘或郁达夫还活着,以他的性格,“文革”中估计也是要受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