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国情怀到人间烟火——试论《牧马人》与《灵与肉》的力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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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家国情怀到人间烟火——试论《牧马人》与《灵与肉》的力与美

从家国情怀到人间烟火——试论《牧马人》与《灵与肉》的力与美

◎张九鹏

李準根据张贤亮的小说《灵与肉》改编的电影文学剧本《牧马人》(发表在《电影新作》1981年第5期上),它既保持了原作的风貌,而又有创造性升华。

小说《灵与肉》在1980年第9期《朔方》上发表后,引起了强烈的反响,特别是评论界,毁誉皆有,且意见截然相反。称誉者把《灵与肉》封为“伤痕文学的极致”,说它是现实主义的“深化”;贬毁者说它塑造许灵均这个形象是“一浑浑噩噩的人”……

《灵与肉》成功之处在于作者并不是单纯渲染主人公许灵均的不幸遭遇和苦难,而是浓墨重彩地刻画了一群纯朴、善良的普通劳动人民,讴歌了他们的高尚感悟和美好灵魂,从而生动、形象而有说服力地表现了生活毕竟是美好的,祖国的确是可爱的,唯有这可爱的祖国和劳动人民,才是许灵均的真正“父亲”这个积极主题。

电影文学剧本《牧马人》,改编者不仅巧妙地丰富了小说的成功方面,加强了它的思想深度和艺术性的感染力,更可贵的是天衣无缝地弥补了小说的一些缺陷,使之臻于完美。

改编比创作一篇新作更难,因为改编是一种有限制地再创造。《牧马人》改得好,好就好在它使许灵均这个人物的性格发展,符合逻辑,比原作更丰富、更真实;秀芝这个人物也更完美、更纯洁;以董宽老汉一家为代表的牧工们更令人崇敬、更可爱;甚至连牧场队长王富兴也都很可亲。因而主题也就更突出、更鲜明、更富有积极意义。

《牧马人》的艺术构思,从第一个场景“敕勒川草原”上放牧到最后一场“北京机场”的送别,自始至终是紧扣着为许灵均最后留下来提供充分的主观和客观的根据,为此作铺垫、打基础,让观众能清楚地看到许灵均这个人为什么不会跟随父亲出国,为什么一定会回敕勒川的必然性。他做出这样的抉择是他性格发展合乎逻辑的必然结果。

《牧马人》一开始展现在观众眼前一幅大自然的美景:蓝天、大地、白雪覆盖着的山峰和一望无际的草原,牛羊成群,一派生机。主人公牧马人许灵均,仰天躺卧在壮丽无比的大自然的怀抱里,耳际回荡着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唱“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是一幅多么诱人的充满诗情画意的美景啊!这就是我们可爱的祖国!如此美好的江山,能不引起每个善良的中国人对它的迷恋吗?!

旁白,是电影艺术心灵的窗口,它能使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跳动的脉搏,袒露在观众的眼前。就在这令人神往的大自然展现在观众眼前的同时,随着优美的歌声,传来了剖析许灵均内心的旁白:

敕勒川,你这古老的名字,我从十二岁,就在课本上读到了你,没想到,我这半辈子却和你结下了不解之缘……

敕勒川之歌早就在许灵均幼小的心田里播下了爱国的种子。这首歌颂祖国大自然壮丽的诗篇,以后又反复出现过多次:主要的一次是许灵均当学生时,在中学时听老师讲读敕勒川之歌;还有一次是许灵均当了老师,给学生也讲读这首歌颂祖国大好河山的诗篇。历来不知有过多少人被敕勒川之歌激发起热爱祖国的美好感情啊!许灵均最后之所以能拒绝跟随父亲出国,毅然留下,回到敕勒川,不能不说敕勒川之歌对他潜移默化的影响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牧马人》中的许灵均,虽然被打成右派,被罚劳教,但他并不是一个完全屈服于厄运、不求进取的人。在逆境中,他仍然不懈地学习,从中汲取精神营养,他是在沉默中不断自学来丰富、提高自己。《牧马人》特意安排了许灵均在小土屋里看《解放军文艺》这一细节,还让第一次走进小屋的秀芝的目光停留在那本掉在地上的《解放军文艺》上,并拾起来把它端端正正放在木板上。改编者强调这个细节,我想目的在于表明许灵均并没有屈服于厄运,失去对生活的追求,他一直在文艺作品中汲取力量,并开拓他的精神世界。他是一个有政治见解的人。改编者还特意安排许灵均在北京饭店舞厅前一个华丽的酒吧间里,不是喝咖啡、听音乐,而是聚精会神地看《人民日报》。由此而引起许灵均父子的一席对话,其中有一段非常耐人寻味。

许景由:“你们牧马人平时也看马克思的书吗?”

许灵均:“是的,还有恩格斯的书。在中国,这种书印得很多,所以我们被劳教的人,还能读到。”

许景点点头又说:“西方也在研究马克思主义,他们研究得不比中国少。”

许灵均:“是的,不过他们是在书本上研究的。中国是用血和汗研究的,爸爸,咱们不谈这些吧!”

这一席颇有哲理性的对话,除了表明许灵均平时积极学习,关心国家大事,是一个有政治头脑和独立见解的人,同时也表明许灵均和他父亲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这就是他为什么要留下来的精神基础和奥秘所在。的确,在中国,国和家的关系太密切了,国的命运就是家的命运,许灵均所建立起来的那个家的命运,不是和我们祖国的命运紧密相连、休戚与共吗?在中国是用血和汗研究马克思主义的,许灵均这个牧马人,不正是用血和汗研究马克思主义的吗?没有这种实践体验,是说不出这富有哲理的话语的。

由这一席对话,镜头又将观众带到许灵均过去学习马克思主义著作的回忆里,那是在敕勒川牧场半土坡上,许灵均躺在一片青草丛中读《论左派幼稚病》。

许灵均之所以能最后抉择回到敕勒川,除了个人的修养、学习的因素之外,还有更为坚实的生活经历的基础。《牧马人》几乎全部的笔触集中在这方面的细腻的工笔画的描绘上。许灵均是一个钟鸣鼎食之家的长房长孙,但他却遭到这个阶级的遗弃。这个阶级给他的只有痛苦。“北京饭店大套间的卧室”这一场戏,许家父子这天晚上,各自都不能入睡,画外音的父子对话,就是在说这个问题。

许景由:“三十年前的事,我后来越想越觉得不安,我知道大陆上是讲究家庭出身的,又一直在搞阶级斗争,你又是一个孤儿。”

许灵均:“要是一个孤儿倒好了,我不能算孤儿,我是你们的一个弃儿!”

许景由:“作为一个父亲,我感到内疚,我要恢复你作为一个人的价值!我要树立你的信念……”

许灵均:“我走过艰难的路,不过我不但找到人的价值,我还找到了人的温暖,找到了亲人,他们给予我的……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牧马人》对生活在许灵均周围的劳动人民的刻画也非常出色。像董宽老汉手把手地教许灵均骑马,不声不响地给他的小土屋挂上草帘挡风;董宽老伴董大娘给他送来热气腾腾的面条;牧工们千方百计地保护他不挨批斗,热心地帮助他建家,送锅送钱;也不知是些谁,还悄悄地给放下粮票、布票和大米……这是多么珍贵、深厚的情谊!真是感人泪下。特别是秀芝这个人物刻画得比较成功,改笔不多,却比《灵与肉》的秀芝完美、纯洁、丰满、个性鲜明、栩栩如生。《牧马人》中的秀芝,走进小土屋,喝完那杯水后,不是像《灵与肉》中描写的那样立刻上炕叠被子、掀破袄子,而是目光从炕上移到地下,又从地下移到炕上,最后停留在掉在地上的那本《解放军文艺》上。接下来是写许灵均和秀芝分吃仅有的一碗粥,谈身世……这样一改,既符合人物性格,又符合生活真实,意境也深,耐人寻味。大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感。

《牧马人》还增添了原作没有的许灵均临去北京前夕和秀芝谈话的情节。许灵均和秀芝在这次离别前夕,话别时必然会牵涉到去不去外国的问题。就是说,“去”“留”的问题,不可能不在许灵均的心灵深处引起斗争,他也不可能提出来和秀芝商量:是一个人去还是全家都去,抑或全都不去。这里能尖锐地表现人物的思想、性格,展现人物的内心世界,让观众更进一步看到许灵均和秀芝灵魂里深藏的东西。许灵均试探地问秀芝,“父亲要是叫咱们一家都去外国怎么办?”秀芝的答复很干脆:“不去!中国这么大,住不了,还要去外国?”这是何等坚持而朴实的一句性格化的语言!有力地说明了她的追求,她的希望,她的生活目的;说明了她是一个典型的勤劳、纯朴的中国劳动妇女。

从这话题的言谈里,还可以看到许灵均和秀芝的相互理解、信任和纯真的爱情。秀芝知道许灵均舍不得天真可爱的小学生;舍不得在他困难时关心爱护他的老乡们;她知道他爱敕勒川,所以她才那么自信地说:“你走不了,我心里有数”, “祁连山你背不走,大草原你背不走。”当然她更深深地懂得许灵均真正地爱着她和孩子,所以才会那么自信。许灵均是她手里的一个风筝,飞得再高,线在她手里,是绝不会离开这而远走高飞的。

《牧马人》对秀芝和许灵均的婚姻和婚后才开始的恋爱的描写,充满浓郁的生活气息,写得非常生动。秀芝不仅勤劳、善于持家,而且在文化上富于积极上进的精神。她读小说,写日记,在日记中记叙的关于大青马想家从山上草场跑回来而勾起秀芝心潮的激荡,以及闹着要化装成男的跟许灵均一道去放马,如此等等的描写,生动、细腻地表现了许灵均和秀芝的深厚感情,从而丰富了秀芝的性格,完整地提供了许灵均抉择不随父出国而留下来的客观根据。

《牧马人》改得好极了,是非常成功的再创作,不仅在内容上深化了原作《灵与肉》的主题思想,而且在艺术上弥补了它致命的缺陷,增添了感人的艺术魅力。

电影《牧马人》为一个时代留下了美好的回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部影视作品已成为银幕经典。但美中不足的是,《牧马人》的拍摄虽然让更多的人知道了宁夏有个张贤亮,却因为拍摄地点的模糊,而减弱了宁夏的知名度或美誉度。幸运的是,经历了30多年的时光沉淀,宁夏电影制片厂花费四年时间将《灵与肉》重新改编成为42集电视剧,而且电视剧的大部分取景都以贺兰山为背景,剧中人物的台词也大多以宁夏的地域概念为依托,彰显出了宁夏故事所散发出的独特魅力。

张九鹏,宁夏作家协会理事、副秘书长,第八届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著有小说集《飞翔的子宫》,散文集《一粒沙》,艺术随笔集《九品堂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