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志清《一个女人》东方文学名著鉴赏
作者: 钟志清
【作家简介】有岛武郎(1878—1923),日本近代著名小说家。1878年3月4日生于东京一贵族官僚家庭,幼年在专为贵族子弟创办的学习院读书,后就学于北海道札幌农业学校,受到宗教思想家内村鉴三等人的启迪,热衷于宗教,成了虔诚的基督教徒。曾一度入伍,任陆军步兵少尉。1903年到美国哈佛大学专攻历史和经济学,开始对文学萌发了兴趣。1908年回国后到札幌任教。1910年与武者小路实笃、志贺直哉等人创办《白桦》文学杂志,开始发表小说。1916年妻子与父亲相继病亡,他放弃教职,回到东京,从事专业创作生涯。1921年在东京《读卖新闻》上发表《无产阶级与文学》,使他成为日本最早倡导无产阶级的作家之一。后变卖家产,支持工人运动,并把土地与住宅分给农民使用。他虽对无产阶级抱以希望,但作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感到进退维谷,内心深处充满了极度矛盾与痛苦,为寻求解脱,他于1923年与女记者波多野秋在轻井泽自杀。
有岛武郎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白桦派”作家的主要代表之一。留学欧美期间,他便受到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影响,研读了恩格斯、考茨基的有关著作,并沉醉于惠特曼的诗歌、易卜生的戏剧、托尔斯泰的小说。因此他的创作在创作原则与思想体系方面,明显受到西方文化及文艺思潮的影响,颇具欧式风格。他一生只创作了一部长篇小说《一个女人》(1919),但拥有许多中短篇作品。《该隐的末裔》(1917)以北海道为背景,描写了日本农民的贫困生活。《给幼小者》(1918)激励丧母的孩子在创伤中去开拓新的人生。其他作品主要有中篇小说《出生的烦恼》(1918)、剧本《死的前后》(1917)、论文集《艺术与生活》等。
《一个女人》(原译本题为《叶子》),谢宜鹏、卜国钧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出版。
【内容提要】早月叶子约同古藤乘火车去横滨购买赴美的船票。走进车厢,她以敏锐的目光扫视着乘客,当目光移向一埋头看报的中年男子时,不禁微微愣了一下,她赶紧掩饰住慌乱,与古藤找地方坐下。这位中年男子名叫木部孤筇,说起叶子,本是木部为之销魂的初恋对象。当时,甲午战争方告结束,年仅25岁的木部随军渡海到中国写了不少感人肺腑的出色报道,赢得了天才记者的称号。木部任职的报社社长与身为基督教妇女同盟会副会长的叶子之母过从甚密。一日,叶子之母在家中设宴款待随军记者,木部与叶子初次相遇。才貌双全的叶子年方19,但却和好几个男人有过恋情。在她眼中,所有人,特别是男性的歇斯底里,可说无所遁行。她直觉地感到:恋爱之初,男子无不对女性曲意奉承,而在某一时机达到了高潮,顿时会恣意作贱她们。她对男子了如指掌,伺机毫不容情地舍弃他们。叶子与木部相爱后,其恋情遭到母亲的强烈反对。但在叶子的抗争下,他们最终还是举行了婚礼。可婚后不久,叶子的热情却减退了。这不仅是由于甲午战争所谓光辉的退减,而且也由于叶子发现木部不过是个一无是处、平庸懦弱、精神委靡的男子。木部对她的爱越热烈,叶子就越发感到自己一生的黯淡。失望的叶子在婚后第2个月出走,她与木部之间的情分,就这样轻率地告一段落。过了一段时间,叶子生下女儿定子,并把孩子送到乳母家抚养。在母亲临终前,叶子被迫按母亲意志与身在美国的青年学士木村订婚,此次赴美,就是为了要与木村完婚。列车驶进月台,旅客们走下车。叶子与木部的目光相遇。木部似乎要打招呼,但叶子则形同陌路。木部的身影远去了,消失了,叶子不觉感到不可名状的悲哀:“从今后,不知会不会再有相逢之日?”
数日后,叶子踏上了驶往美国的客轮。同船的有田川夫妇。且说田川,是个虽则在法界颇有声名在其他方面却又毫无特色的政客,其人之名毋宁说是由于夫人的种种传闻才鲜明地印在世人的记忆之中。而这位田川夫人,则属于逞强、纵情、野心勃勃、而又锋芒太露,轻视男人,动辄发号施令可离开男人却又一事无成所谓色厉内荏那么一种人。船上事务长仓地身躯高大,脸膛黝黑,浑身上下进发着长年海上生活的男性的力量,叶子初次见到仓地,便隐隐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肉体冲动。此刻,她早把未婚夫木村忘在了脑后。刚从少年期进入青年期的阿冈对叶子发生了好感,叶子不免对这位腼腆瘦小的青年产生一种怜爱之感。仓地也一直留心观察叶子,注视着她与冈的交往,并通过与冈交友而接近叶子,伺机向叶子发动进攻。从与仓地第一次肉体上的碰撞,叶子闪电般地感受到这个男子的过人之处,平日,无论在任何人面前都宠辱不惊、为所欲为的叶子,在这个男子面前却如醉如痴,不由得在自己的性格上平添出几分伪装。本来就对叶子心怀嫉妒的田川夫人称她“真是个不成体统的人儿”。她以极其微妙的手法,把叶子和事务长的关系迅速地在船中传播开。一等舱里的乘客对叶子的态度,刹那间发生了变化。其结果,叶子为船上的社交界所摒弃。
长期以来,叶子像患上子宫疾病。腹部一着凉,抑或情绪一激动,下腹便感到剧痛。刚开始乘船,这痛楚似不大感觉到,但最近似乎又加重了。伴随着身心的熬煎,轮船驶进西雅图。一想到多年憧憬的美国即在眼前,叶子不免感触万端。木村定会强忍住一颗狂热的心,含泪站在码头边,等候轮船靠岸吧!想着想着,叶子不免思念起异乡的亲人,黯然神伤的泪水止不住地滴滴流淌。木村来到船上,他带着极度不安的心情贴近了叶子,引起叶子的恐怖与厌恶。面对着信誓旦旦的木村,叶子的心不由得阵阵痛楚。她当然不想和木村结婚,此时,叶子像溺水之人看到岸上的火光一样想起了事务长。她更加深切地感到男子给予女性的力量。叶子托病拒绝与木村上岸,同仓地重返日本。
刚到日本,田川法学士的机关报《报正新报》便登载了他们在船上的“丑闻”,仓地被解职。之后,他勾结一伙人干起向海外出卖军事秘密的勾当,从中牟取暴利,以满足叶子的花销。木村在美国事业很红火,不时汇款给叶子,并写信向叶子倾吐思念之情。叶子花着木村的钱,但对木村却嗤之以鼻。仓地渐渐地放荡起来,酒量已明显增大,他尽情地去折磨叶子,叶子分明感到仓地的心逐渐变硬、逐渐冷淡了。与此同时,叶子的健康一天天地恶化,人也变得愈来愈狂怒、暴躁、歇斯底里,甚至怀疑妹妹爱子与仓地的关系。后仓地事发,隐遁起来。木村在美国的事业受挫,不再给叶子寄钱。叶子被诊为子宫后驱症,到医院接受手术,在病榻上,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感到自己被所有的人抛弃了。思前想后,不免感叹:“错了……我不该如此处世为人。但是,这是谁的过错?我不知道。”手术后的叶子病情急剧恶化。剧烈的小腹痛阵阵袭来,痛苦扭曲了她的形容,在她身上再也没有女人的影子。叶子痛苦地呻吟着,那令人断肠的、凄凉的叫喊一直持续,直到她离开人世。
【作品鉴赏】《一个女人》(又名《叶子》)是有岛武郎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作品初名为《一个女性的一瞥》,于1911年至1913年在《白桦》杂志上连载。1919年,有岛武郎将原有内容重新改定,并续写后文,一直写到叶子之死,该作乃定名为《一个女人》。
作家笔下的女主人公早月叶子据说以著名作家国步田独步的前妻佐佐诚信子为原型,是中日甲午战争后出现的一个新女性。她生于明治中期一环境优裕的家庭,受的是新式教育,她心高气傲、才色兼备,自幼好行小慧,标新立异。在她身上,日本传统女性所恪守的妇道、所崇尚的品德、所遵从的行为规范几乎荡然无存。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按部就班走上日本普通女性所走的路。她的自我意识与自主意识都极为强烈,从不想仰仗旁人,唯有任凭“本能的驱使”向前行进。19岁那年,她自认为在报社记者木部身上找到了“自己的风姿”,便发誓要把“木部的全身心”“统统占有”,于是奋不顾身,与拼命反对这场婚事的母亲进行激烈抗争,迫使母亲应允了婚事。但婚后,叶子很快发现丈夫不过是一个一无是处、平庸懦弱、精神萎靡的男子,仍想把她当作传统意义上的妻子看待,叶子不免大失所望,这段曾经风风雨雨的恋情仅仅维持了一个多月,就以叶子的出走告终。叶子为寻找“自我”与“内在生命的欲求”的第一次尝试失败了。后来,叶子依从母亲遗愿与身在美国奋斗的木村订婚,并乘船赴美与木村举行婚礼。但是对她来讲,一踏上异国的土地,就要受到木村的束缚,否则生活就失去了保障,加上木村不能引起她的恋情与爱欲,因此漫漫旅程本身就意味着叶子要经历一场精神探索。在这种情况下,她遇到了仓地,如同捞到了一棵救命稻草。仓地以健壮的体魄满足“她那生理上乃至肉体上的好奇心”,使“她不由得为男性的某种强烈的牵引力感到心旌动摇”,如醉如狂。他们的恋情先是遭到船上同行者的非议,而后又成了报上新闻,渐渐地仓地对叶子已感到厌倦,开始冷淡并疏远她,最后远遁,杳无音讯,这场一度轰轰烈烈的恋爱又以始乱终弃告终。若说叶子对木部尚存某种恋情,存在着青春女性对理想的浪漫情感生活的憧憬的话,那么她与仓地则完全寻找的是一种“欲望的满足”,纯感情的宣泄。对于木部,她是情感及生理上的征服者;对于仓地,她既是征服者,又是被征服者。
追求自我与个性解放的叶子其实是一个充满了矛盾的圆型人物,在她看来,生命的欲求高于一切,所以她在船上抛却自己已为人母、将为人妻的地位与责任,寻找一种感情宣泄的快感;但同时她内心深处又充满了极度的痛苦,她想到父母、妹妹、女儿、未婚夫,不免黯然神伤,这是一种“难以测度的深沉、孤寂、伤感的愁思。”强烈的自我存在意识使她心地坦然地花着木村寄给她的钱,但内心深处又不免阵阵自责,想把真情告诉木村,说出自己已不再属于他的真相。乃至生命的最后,她不免为如此地生活懊悔不已,叹喟不止。对于妹妹,她既有慈母般的爱怜,又不时地大光其火,百般挑剔,甚至嫉妒凌虐。对仓地由思慕、渴求到厌恶、憎恨、歇斯底里。有岛武郎受到欧洲心理学派的影响,把叶子的受虐狂心理意识描绘得淋漓尽致。
叶子的失败与毁灭有其必然性。日本著名文艺理论家厨川白村在《苦闷的象征》中论及创造生活的欲求与强制压抑之力之间的关系,所谓创造生活的欲求指的是人的内在生命力作为个性的表现,而强制压抑之力指的是强大社会机制的迫压。这样“精神和物质,灵和肉,理想和现实之间,有着不绝的不调和,不断的冲突和纠葛。所以生命力愈旺盛,这冲突这纠葛就该欲激烈。一方面要积极地前进,另一面又消极地要将这阻住,压下”。压抑愈强,则爆发突进性愈烈。日本近代社会尽管受到西方文明的冲击,但内在撼动的仍是大和民族之魂,思想意识与道德观念并未发生质的变化,人们对女性的要求仍是温驯贤惠型的,叶子公开背叛母亲生前为自己订下的婚约与有妇之夫同居乃大逆不道。她所承受的心理压力是巨大的。同时,即使按照文明社会冲击后的新女性标准衡量,叶子也非一个理想的化身。许多人心目中尊崇的仍是完美贞洁的女性。如菊池宽《珍珠夫人》中的琉璃子,也采取以恶对恶的方式恣意玩弄男性,但她的主旨是为了复仇,她一直在维护自己的贞洁,守身如玉,所以当人们得知真相后,能够在情感上接受她,钦佩她的胆识与勇气。叶子则不然,即使她的愿望是不囿于家庭的束缚,不做男人的奴隶,但反抗的途径却是去寻找生理的快感与本能欲望的满足,所以人们把她视为“日本无法看到的那种荡妇的典型”。何况当时,日俄关系、日美关系均已显示出暴风雨前的黯淡景象,国人已感到几分沉重。叶子则更为人所无法忍受。其悲剧命运亦在必然之中。此书问世之后,有岛在给友人的信中说:“看到现今妇女的悲惨命运,我不由得心痛如绞……我在那部作品中唤出了自己生的苦痛……”
《一个女人》很重视“四季感”的手法,季节的推移与叶子的形体形成某种观照。叶子同仓地回到东京后,迎来了春天。春如旧,人已瘦,叶子身体已有不支之感。等到进入绿叶的六月间,叶子已变成一个可怜的瘦骨嶙峋的目光给人强烈印象的纯然的歇斯底里的女人。七月,“椒树的老叶都已落尽”,叶子不由感到五体“已渐渐衰弱下去了”。这种手法在视觉意象上造成强烈的反差,愈加衬托出女主人公红颜已逝、今不如昔的悲剧情境。此外,作品乃一部具有严谨结构的日本近代小说,堪称日本近代文学语言用例的典范之作。它的出现,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