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可口可乐的那种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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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可口可乐的那种甜?

幸福:可口可乐的那种甜?

在我们所处的这样一个崇尚多元、重视信息的消费时代,还有什么问题是没有被公开谈论过的呢?金钱、性、暴力、权力、身体、非理性、死亡意识,所有这些问题被人们翻过来倒过去地谈论着,配上事实、表格、图像和统计数字,唇枪舌剑,众声喧哗,已经达到了让人受不了的程度。

但当记者就“幸福是一个可以公开谈论的问题吗”询问法国当代最重要的思想家福柯的看法时,福柯的回答是:不。我猜,福柯可能认为不存在与“幸福”这一概念相对应的人类共同的事实。比如吧,对非洲饥民来说,幸福简单得就好像啃方便面就能啃出来似的,假如能啃上炸鸡翅的话,那就简直幸福得可以飞起来。我相信,一听可口可乐会令他们觉得生活真是甜蜜。但非洲饥饿的儿童们肯定不会去问甜(这种可口可乐的甜)作为一种品质,对中产阶级的幸福生活究竟意味着什么?可口可乐的甜,来自一个不能公开的秘密配方(关于中产阶级生活方式的秘密?关于20世纪人类幸福的配方?),不像甘蔗的甜来自大地——那种有根的甜,被雨水淋过、被太阳晒过、被风吹过的甜,也不像葡萄的甜——那有点酸的、透明或半透明的、可以酿成酒的甜。20世纪的人对幸福怀有转瞬即逝、怎么也抓不住的感受,这种时间感受在可口可乐中得到了相当贴切的表达。如果说葡萄酒体现了过往时代的时间品质——陶醉、沉溺、悠长,那么可口可乐所表达的则是另一种质地的时间——一种由气泡和无缘无故的亢奋感临时构成的时间,一种每分钟都在走气、两小时就会失效的时间,它的存在完全是概念化的。一听易拉罐的幸福,太轻,太短促,太多泡沫,要喝就得赶紧喝掉,趁它还在冒泡——这就是可口可乐给幸福下的时间定义。20世纪的人对事物和思想的永恒性质不耐烦。埃兹拉·庞德写过这样两行诗:

当我倦于赞美落日和晨曦,

请不要把我列入不朽者的行列。

可口可乐,国际口味的甜,其成功秘诀在于往甜里面掺进了一些类似药味的东西,使甜不那么甜,成了一种超甜。它没忘记给虚无派用场,瞧,每听可乐里面都充满了看不见摸不着的气体。跑了气的可乐,甜还是那么甜,但全都作废了。白领阶层喝可乐,不仅得有气泡,还得是冰镇过的,容不得一点点热。但换种喝法行不行呢?比如四川大巴山一带流行的喝法是头一天打开可乐,第二天烧开了当糖开水喝。为什么要这么喝?是因为山区农村没那么多冰箱用来冰镇可乐,还是因为农民们认为可乐不够干净,一定要用古老的火来给它消消毒?不得而知。我猜想,大巴山的纯朴山民们大抵并不喜欢可乐里面的泡沫味道,只喜欢甜本身。

记得一位西方音乐史学家说过:只有在大革命前的巴黎生活过的人,才知道什么叫作生活的甜蜜。我1997年去过巴黎,我真的很喜欢这座城市。问题在于,对那些整整一生都待在巴黎的现代人来说,巴黎的甜蜜让他们腻透了。甜本身变得不甜了,或是更甜了,两种情况都让巴黎人难以忍受。我的几个巴黎朋友告诉我,他们一有假期就会抽身逃离这座甜得发了酵的城市,一分钟也不浪费。到哪儿去呢?越南或非洲。也许,该让巴黎佬与非洲饥民换个地方、换种生活方式活一活?幸福能调包吗?

真的,这真是一个全球化的时代,还有哪儿的人不在喝可口可乐。既然甜可以经由一个配方变成工业产品,那么,是否有一天幸福也可以配方化、产品化?我的意思是,幸福可以是一粒药片,一个电话号码,或一个有奖竞猜的标准答案吗?幸福可以公开比赛吗,其结果是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之后的平均得分吗?幸福就是“猪羊抵销”吗?易拉罐的幸福,两小时的甜,到处在冒泡的美国梦。对于西方人来说,“及时行乐”的人生观与清教禁欲原则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与可口可乐大致协调的生活节奏和消费景观,但是,东方人呢?是否东方人所思考的更多是关于如何对待苦难的问题,而难以胜任幸福?东方思想几乎不带甜味。幸福和甜是一种能力,不仅涉及物质状况,也涉及精神生活。现代人得到的大抵是一种每分钟都在跑气的、由金钱和泡沫构成的幸福。谁又买不起一听可乐,那就趁气泡跑光之前喝了它吧。至于可口可乐的配方,那并非什么关于生活、关于幸福的秘密,那纯属工业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