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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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中行

张中行

张中行应该算是周作人的弟子,在北京大学读书,正儿八经听过人家讲课。志向不同,兄弟尚且割袍,遑论师生。张先生晚年接连写了几篇回忆文章,确信周氏的文章好,可传。有段文字将周氏兄弟放一起,表面看是比较,何尝不是自己志趣的借题发挥:

单说散文,我觉得最值得反复吟味的还是绍兴周氏弟兄的作品。何以这样觉得?我讲不出道理,正如情人眼里之出西施,没有理由,就是爱。还有进一步讲不出道理的,是老兄的长戈大戟与老弟的细雨和风相比,我更喜欢细雨和风。也想过何以这样分高下,解答,除了人各有所好以外,大概是冲淡更难,含有更深沉的美。

孙郁曾在文章里说张中行:“左翼文学的血气和激烈之音,在他看来是速朽的存在,不必于此多用力气。人不能离开根本的问题而求救于玄学和乌托邦的冲动。他甚至对鲁迅那样的作家的表现亦有怀疑,以为过于跟着风气走,于生命是个大的损失也是对的。倒是周作人的冲淡,废名的神异,俞平伯的平实,让他颇为快慰,自己呢,也暗自觉得那是一条光明的路。”

孙郁将张中行归于京派学人一路,认为这类人独立,低调,有两个特点:一是有闲,二是有钱。相对富裕,可以不顾及生存问题,专心于学问。张中行显然不是这样,除了晚年有限的二十来年风光,一生并不如意。

同代人中,张中行工资一直偏低,一九五一年到改革开放后的九十年代,从未变过,退休前是一百二十多块钱,退休后不到九十块钱。张夫人没有收入,家里还有岳母和四个女儿需要养活,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因此张中行身上有京派学人不常见的惜物之情,“伤哉贫也”的气息触目可见。周作人也哭穷,但那穷是讲究生活而不得的烦恼。

退休后,张中行一度回到河北乡下。偶尔还干点农活,背粪筐捡粪,轧场时牵牵毛驴。住在破房子里,冬天没有暖气,房间里气温低至零下,夏天酷热,犹如蒸笼。在那样恶劣的条件下,年近古稀的老人,居然还有闲情写毛笔字,在旧报纸上抄碑临帖,读古文,然后默默写作。一个人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用学问与文章将日子过出诸多情调,肯定不是隐忍,而是发乎心性的书生本色与志趣。

我喜欢张中行,首先在于他的文章好,然后是学问大。《顺生论》《禅外说禅》等书,文采斐然,学问精深。学问大了会阻塞才情,很多学问家,晚年的文章几乎不忍卒读。学问是眼界,才情是心性,学问能改变心性,学问大了,心里会轻视文章。

据说西南联大时期,有次跑警报,刘文典不屑地骂沈从文:“陈先生(陈寅恪)跑是为了保存国粹,我跑是为了保存《庄子》,学生跑是为了保留下一代的希望,可是该死的,你什么用都没有,跑什么跑啊?”这里面固然有不对脾气,更有学问与文章的隔膜。

张中行是极少数学问与文章相得益彰的人。腹有万卷诗书,守着一仓粮食,下笔写文章却只拿出一点小米煮成稀饭,这是写作者的节操。看多了暴敛穷奢的文章,不由得喜欢那一份抱朴见素。人造的江河流水总容易厌倦,倒是古道旁的溪水,流淌着清亮,让人沉迷,忍不住流连再三。

张中行并非天才,但他直接从明清那一脉流传下来的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涉笔见古,笔下正宗的中文,像是绕过了五四时期的文学。

不少人说张中行的“负暄”系列是当代《世说新语》。从内容说,读来识得不少博雅之人,见到不少情重之言,如入高士之林,扑面风度翩翩,其中不少段落,写得入木传神,看得气爽神清,特别能让我们想见其为人。但张中行的文风没有多少六朝风格,走笔一片老年气象。老年气象,就是絮叨,绕来绕去。喜欢的人爱其态度从容言语亲切,不喜欢的人说拖泥带水夹缠不清。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张中行写作是导游体,游玩时,每到一个景点,就停下来,前前后后,上上下下说一通。又好像是婆婆嘴,啰里啰唆,一把年纪的人,性情上更加敦厚温柔,总想为后人提醒点什么,这里有难得的一片苦心。

张中行的文章像草书,这草书不是狂草,而是章草。偶尔又夹杂草书的飞白,文章出现大段大段的闲话。这是会说书人添油加醋的本事,细雨和风,含有更深沉的美,与《世说新语》是截然不同的路子。

张中行耄耋之龄爆得大名,生活态度依旧,夏天经常光着膀子,穿一件白色汗衫,其中有一件上还印有“人民教育出版社”字样。穿着普通,文章卓越,出入文坛,大家气度。凭一本《负暄琐话》形成潮流,到去世前,相继有近十本书问世。垂暮之年创作力如此丰盛,让人惊奇此老手勤,著述之丰,高山仰止。但也有些文章,滋味寡淡如三泡之茶,几近白水。

个人口味,更喜欢张中行未成名时候的作品。大寂寞被大文化滋养着,如斜阳篱下之风,散淡温煦,“日之夕矣,羊牛下来”。成名之后,下笔成文亦有好处,况味却是“日之夕矣,牛羊下括”。到后来,声誉日隆可以率性而为,率性固然大美,但下笔漫漶,自身特点放得太大,好的一面坏的一面皆如此。

张中行洞察人心世道,一辈子与书为伍,但不是迂夫子。他的思维方式更接近道家和释家,对文化人诸种打量不同于一般学术臧否,也不同于贩卖掌故作文史闲谈。张中行写名流不取仰视,写凡夫不做俯察,一律寻常目光。行文时经营之意藏得深,底气足,角度和看法都有特别的地方。譬如写周作人一九三九年元旦遇刺,只擦破点皮,高兴得跳了起来,张中行即在笔底作按语:“这是修养败于天命的一例,因为就是生死大事,最好也是不忘形的。”此语下得着实沉痛,却又无可辩驳。

张中行的见解不一定深刻,但清醒。他的文章不一定好读,但耐读。笔下的意思藏得深,要慢读,慢中才能品出意味。张中行活出那么大年纪,阅历非常人所比。行文烟火味道不多,淡淡然如清茶,看不出曾经风霜。可以说是睿智,也可以说是麻木。

不少朋友接触过张中行,有人喜欢他的文章,冒昧写信求赠签名本。张中行题名亲自寄上,一副老派人的和气。这样老派的周到如今怕是不多了。

见过不少关于张氏生平的文章,印象是:一生坎坷,晚年风光。一生坎坷是真坎坷,晚年风光是真风光,关键是淡对一生坎坷,关键是淡对晚年风光。可以说张中行的精神深处,做到了对世俗功名的淡然,他的淡泊是真淡泊。

张中行与杨沫有过一段婚姻,让人津津乐道。当年《青春之歌》洛阳纸贵,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倒是张中行文情看涨。

和杨沫离婚后,张中行娶了比自己大一个多月的李芝銮。晚年他曾说:“添衣问老妻。”并解释道,“吃饭我不知饥饱,老妻不给盛饭,必是饱了。穿衣不知冷暖,老妻不让添衣,必是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