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国恩《仁爱道院》东方文学名著鉴赏
作者: 边国恩
【作家简介】见《可番布》。
《仁爱道院》(又译《博爱新村》),周志宽、韩朝烱、雷东平等译,新华出版社1983年出版,1986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全本。
【内容提要】迦西城里住着一个地主,他的名字叫伯尔帕·辛格尔。这座连在一起的两处旧房,坐落在城内奥朗加巴德附近。地主伯尔帕有五个孩子,三个是男孩,两个是女孩。他的大哥吉达·辛格尔在一年前就离开了人世。哥哥留下两个儿子,大的叫普列姆,四五年前就出走了,至今下落不明,只留下刚过门不久的妻子希尔达;小的叫葛衍纳,也已娶妻生子,妻子叫维德娅·沃蒂,儿子叫玛雅。“辛格尔”家族在迦西城内是有名的望族。伯尔帕竭尽全力维持着这个已经开始衰败的大家庭。但身为文科学士的次侄葛衍纳,自从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呆在家里,整天无所事事,还生出分家各过的念头。这个大家庭也只好个人顾个人了。
葛衍纳的岳父拉耶·格默拉南德,是一个显赫的大地主,家中除土地、房产之外,还有每年10万卢比的可观收入,夫人早死归天,给他留下一男二女。从此,他再也没有续弦。格默拉南德的爱子因年纪还小,仍在学校读书;大女儿佳耶蒂在该出嫁的年龄由家父做主,嫁给了土邦一王公。她刚成婚不久,丈夫就被人毒死,只好孑然一身,终年在家守寡。格默拉南德吸取了大女儿出嫁的教训,不愿再让小女儿维德娅高攀,只想让她嫁给一户小康的如意郎君便心满意足,于是选中了葛衍纳做了乘龙快婿。
一天,葛衍纳的妻子维德娅突然收到家父打来的一封电报,说弟弟骑马不慎摔死,心中异常难过。稍加准备后,维德娅便在丈夫的陪同下启程去迦西老家。葛衍纳心想,这下子可有希望继承岳父大人的家产了,决定为小舅子办完丧事后再多住上一个时期。在岳父大人家的日日夜夜,葛衍纳对大姨子佳耶蒂垂涎三尺,一个劲地打她的主意。一次,在看戏返回家的路上,葛衍纳春心荡漾,魂不附体,竟对佳耶蒂动手动脚,当场被佳耶蒂拒绝。佳耶蒂自知受了委屈,伤心不已,不几天便离开娘家到婆家去了。
格默拉南德自觉女婿葛衍纳才华出众,便生出一招想试试女婿的才气:写两篇文章。其中一篇,岳父大人指示专写大女儿佳耶蒂。葛衍纳见梦寐以求的良机已到,便不失时机地在文章中大书特书佳耶蒂。文章不日即见报,佳耶蒂的名字便像新闻人物一般飞进了千家万户,令众人青睐不已。同时,文章的作者葛衍纳也随之“红”了起来,令人刮目相看。佳耶蒂看到称颂她的文章后,对葛衍纳已早不记前仇,相反,对他产生了敬慕之心和爱慕之意。
不久,伯尔帕那位下落不明的大侄子普列姆突然从美国学成后归来。这些年他从家里跑出后,到了美国从事农业科学研究。按照当地印度教的教规,出国的教徒被视为叛教者,回来后的身子已属不洁之躯,就连感情深挚的爱妻希尔达因受宗教的影响也不准他接触她的身体。但在美国生活和工作多年的普列姆,早已不相信印度教那套陋习,他不肯忏悔,也不想沐浴净身。就这样,他与企盼多年的妻子因陈规陋习,即使近在咫尺也不能相亲相爱,致使普列姆苦恼非凡。他的弟弟葛衍纳因哥哥的到来产生了疑虑:生怕哥哥分走家里一份财产。平时,表面上对哥哥恭顺的葛衍纳,背地里却心怀鬼胎,煽动教族排斥普列姆。普列姆深知其中的奥秘,只好甘拜下风离家去乡下。在那里,他买了一块土地,一个人搞起了农业实验。
伯尔帕所居的勒肯普尔是他家的佃户村。只因为政府和地主东家不断地加税增租,致使村中的百姓普遍不满。普列姆所居住的那个村子距勒肯普尔不远,他经常与当地老百姓保持联系。一年,这个村子遭了水灾,普列姆便组织当地村民抢救牲畜、财产,并精心照料受伤的群众。这一年正是公元1917年,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胜利的消息传来,青年农民伯拉吉从报纸上看到这则震天动地的消息后对人们讲了,这愈发激起人们对政府和地主的不满。葛衍纳的管家高斯仗势欺压百姓,佃户伯拉吉的父亲默努赫为了给乡亲们出气,一气之下将高斯杀死,自己主动去警察局投案自首。这时,居心叵测的葛衍纳趁机诬陷普列姆,说是在杀人凶手的背后有普列姆煽动滋事。警察局便把普列姆和村中的许多无辜百姓抓了起来投入监狱。伯尔帕心疼侄子,经多方奔走斡旋,才把普列姆保释出狱。佃农默努赫出于为民出气的动机杀死了高斯,岂不知相反正连累了众多百姓和深受百姓拥戴的普列姆,自知愧对村民和普列姆,无地自容,寻了短见。医生普列纳特和律师,因接受贿赂未能秉公执法,错判了村民。此事引起村民对他们的强烈不满,将他们团团围住,欲意打死他们。站在人群中的普列姆,一边说服,一边劝解,使医生和律师得了救,自己却被村民误伤。
此时,佳耶蒂为报答妹夫葛衍纳,便写信给他,邀他前来家中替她管理家务。葛衍纳见信后高兴异常,以为这是乘机占有她的感情和财产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便欣然前往佳耶蒂的土邦。佳耶蒂的名声愈来愈大,不久被封为王公夫人。为了博得女主人的欢心,在筹备一个庆祝会时,葛衍纳精心设计,巧做安排,把会场布置得井井有条,深得与会客人的称赞。葛衍纳得知女主人笃信宗教,便在每天的会上大演特演宗教剧,大唱宗教歌曲,以投其所好。为使女主人触景生情,他把宗教古典剧目中有关大神黑天和拉塔的爱情剧导演得天衣无缝。即使自恃清高的佳耶蒂后来也不得不出来观赏,并慢慢地堕入情网,投进葛衍纳的怀抱。她把自己比作剧中的牧羊女,而把葛衍纳比作大神黑天,两人难舍难分。
后来,岳父大人来信邀葛衍纳帮他筹备一场大型音乐会,葛衍纳虽说不愿前往,但也不敢违抗,只好硬着头皮去了。此时,格姆拉南德已看出二女婿葛衍纳心不在焉。在其严词追问下,葛衍纳只好如实说出自己欲占有佳耶蒂的感情和财产的狼子野心,顿时引起老岳父的不满和愤怒。诡计多端而又好虚荣的葛衍纳生怕丑闻传出后丢了面子,更怕妻子维德娅看出破绽,便生出杀人灭口的毒计——在岳父饭中投放毒药,把岳父毒死。哪知,阅历极深、知识丰富的岳父竟以瑜珈功脱险免于身死。此时,格姆拉南德已看出葛衍纳包藏杀人越货、贪占大女儿感情和财产的险恶用心,便把实情告诉了二女儿维德娅。起初,维德娅还不相信,以为自己的丈夫不会坏到这个地步,后来她亲眼看见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姐姐在房间里拥抱的事实后,才相信了父亲的忠告是千真万确的。维德娅气不打一处来,一则丈夫绝情忘义,辜负了她的一片真心,二则又把自己亲生儿子玛雅过继给了姐姐。她内心十分痛苦,但又无法向外人去说,于是在绝望中含恨服毒自杀身亡。
妹妹惨死的事实,使佳耶蒂从梦中惊醒过来,她深感负疚,便当机立断把外甥玛雅归还给葛衍纳,并宣布同他断绝亲属关系,从此再不来往。佳耶蒂精神受了极大的刺激,随后便只身一人隐居于伯德利纳特圣地,最后死在那里。
普列姆在医生和律师的鼎力相助下胜诉了,被投进监狱的农民获释了。此时,他的妻子希尔达看到丈夫为村民办了不少好事,便主动随他来到乡下的茅屋,与他共同生活在一起。在普列姆精神的感召下,原来区里的官员也自愿辞去公务前往普列姆所在的村庄,还组织了一群孩子作为重点培养,其中包括葛衍纳的儿子玛雅,让他们跟普列姆学习美国的先进农业技术。玛雅很聪明,又很懂事,伯父很喜欢他。
渐渐长大的玛雅,后来做了土邦王公,继承了佳耶蒂的全部遗产。在庆祝玛雅做土邦王公和继承佳耶蒂遗产的大会上,他热情洋溢地发表讲话,称农民是当然的土地主人,是王公的兄弟,并勉励大家应当相亲相爱,共同过上自由幸福的新生活。葛衍纳看到自己的亲生儿子玛雅与自己截然相反,并在自己管辖的土邦里做出了许多有益于农民的事情,感到自惭形秽,悔恨自己的卑鄙行为,更觉无脸看见自己的儿子,便投恒河自尽。
两年以后,土邦王公来到勒肯普尔村,询问起农民生活情况,大家都很满足。他们说,有吃、有穿,较以前生活大为改观。在这里,勒肯普尔完全成了一个欣欣向荣、幸福祥和的“仁爱道院”。
【作品鉴赏】凡是古今中外的杰出作家,大都善于巧妙地利用审美趣味上的惊奇感(或日出人意料),运用情节发展上的突变技巧,让作品中人物的命运在戏剧性的矛盾冲突中发生出人意料的戏剧性转折,从而产生撼人心弦的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使人物若浮雕一般顽强地印进读者的心里,使读者久久咀嚼其中的意味。
印度现代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普列姆昌德的著名长篇小说《仁爱道院》(1922),堪称这方面的典范之作,具有极为鲜明而又突出的艺术特点。
说到情节突变技巧,素常有人称之为“转笔之法”,亦即把本来应该走入绝境,忽然出现了出人意料地转入顺境,即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式的“变逆为顺”的情节突变。这种“转笔之法”的情节突变技巧,在我国的古典小说《三国演义》中不乏其例,就是在西方小说中也并非罕见。普列姆昌德的《仁爱道院》先是“变逆为顺”(或“变顺为逆”),尔后又是“变顺为逆”(或是“变逆为顺”)的二次反向承接式的突变,却另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艺术魅力。请看小说主人公之一的葛衍纳性格发展的独特轨迹。他大学毕业后,娶妻生子,建立了家庭。但他自私、贪婪、冷酷,并不以此为满足,而是想入非非,欲染指妻子维德娅漂亮而富有的姐姐佳耶蒂。于是在他的人生旅途上才有第一次逆境出现:一次在看戏回家的路上,他不顾道德廉耻,竟不怀好意地对佳耶蒂动手动脚,当场遭对方拒绝。然而,对他这样一个极度贪婪的人来说,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久久隐埋于他心底深处那种占有欲似乎在提醒他: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葛衍纳终于略施小计将佳耶蒂弄到了手,使她做了自己的感情俘虏。这可视为葛衍纳的第一次突变。但是,正当我们用一种异样的怀疑审视其第一次突变时,第二次突变又发生了。先是在老岳父格默拉南德的严词追问下,葛衍纳不得已把自己的不轨行为在小范围里爆了光,他本应悬崖勒马,重新做人。然而,就在这第二次突变中,他又生出更为恶毒的计谋:将岳父毒死,以达到杀人灭口之目的。可是老岳父偏偏未死,反而以瑜珈功之法化险为夷。在这种情况下,岳父才将实情告诉二女儿维德娅。这使葛衍纳的恶德败行彻底暴露。此后,他不会有更好的下场,后来的自杀乃是其行为发展的必然结果,是他无法抗拒的。
如果说小说前半部的情节尚未使主人公之一的葛衍纳的命运跌进一个深谷,那末后来他可以随着自我意识的觉醒和改邪归正的表现,再度变逆境为顺境。可是,他的本性不容他在生活中有长久的伪装,俗话说得好,“是狐狸必然要露出尾巴”,于是又发生了第二次突变,跌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条由降而升,复又由升而降的情节发展的连续曲线,正是作品与众不同的二次反向承接式突变情节的独特轨迹。
这种“转笔之法”在小说中俯拾即是:例如,作品主人公之一的普列姆,在其情节发展的过程中,作者也巧用了情节发展的突变技巧。普列姆离家出走多年,一直下落不明,突然在某日似幽灵般地回到家中,出现了第一次情节突变;但教规不容、家法不依,迫使其二次离家,孑然一身去乡下搞农业科学实验以及在乡下无辜被捕入狱,又出现了第二次情节突变。小说中的其他女性,如佳耶蒂、维德娅也在作品的情节发展中出现过二次情节突变。
在《仁爱道院》人物塑造上,作者如此大起大落的两次的情节突变,巧妙地安排在人物性格的发展中,这绝非偶然。这是作者塑造人物的绝妙之处。普列姆昌德在其论文《论塞勒尔和萨尔戛尔》中曾写道:“长篇小说的人物不能是一个面孔,应该各有自己的特色,写出各自的特色并不难,真正的艺术家是使他的人物富有生命。他们嘴里说出来的话,是他们自己说出来的,而不是别人让他们说出来的。他们所做的事,是他们自己做的,而不是别人摆弄着他们的手脚强迫他们做的。”
《仁爱道院》这种塑造人物的方法为人所称道,令人赞叹不已。没有谁会指责作者有悖常理,塑造的是不符合人物性格发展和违背生活逻辑的人物。究竟这种“转笔之法”的好处何在?从小说的情节发展中,我们会清楚地看到,普列姆昌德把这一方法和人物的心理描写密切地结合起来,收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作者并非是一位只注重情节的艺术大师,也并非只注重情节戏剧性的发展变化,也不注重一般意义上的文意改变,而是把精细的笔触探入到主人公的心灵深处,着意刻画普列姆、葛衍纳等人物所经历的两次心灵历程上的大升大降。小说层次感极强,并细致入微地描写了人物的心理活动,其中包括人物的回忆性插叙,以此来揭示人物心灵深处不易被人觉察到的微妙变化。如葛衍纳在接到佳耶蒂的邀请信时,一种回忆性插叙闪现在人物的脑间。一瞬间,主人公立足于现在,回忆起过去,又满怀希望地展望未来。于是定下决心,走!到她那儿去。这种不露痕迹的回忆性插叙也是小说的独到之处。它的运用是异常巧妙的,巧妙到似乎读者不留意时就在一瞬间闪现而过。我们可以把这种出色而又巧妙的描写与作者力图展示人物复杂多变的心理流程联系起来,从中便不难发现,这部小说的情节突变不仅在数量上呈现密集化(如塑造葛衍纳、普列姆、佳耶蒂、维德娅等均采用此种手法),就是在方式上也呈现出多样化,而且具有一种穿透性的深度。
说到小说的缺陷,大概也不是无可挑剔的。小说在结构上虽然采用作者贯用的架构方法精心设计情节和人物关系,但有的人物,如玛雅就被塑造得苍白无力,令人不可置信。在伯父普列姆的行为影响下,当了土邦王公的玛雅一声令下,勒肯普尔村就摇身一变成了“仁爱道院”(或日“博爱新村”)了。他向村民们所作自我道德反省时的演讲更觉离奇而不切实际:
“土地要么属于创造它的神灵,要么属于按神灵的意愿而使用的农民。……我担心我的话欠妥,或不合时宜,或被认为是带有革命和叛逆的味道。但这种担心并不妨碍我表达这些思想。……倘若我为了追求享乐而牺牲自己的原则,将表明我是个道德上的懦夫。当着诸位之面,我宣布放弃习俗、法律和社会制度所赋予我的一切权力和利益,使黎民百姓从我的权力桎梏下解放出来。……解救他们,我自己也就得到了解脱。”
可见,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是作者替人物说出来的,而不是“他自己说出来的”。虽然小说结尾点睛之笔略嫌不足,但《仁爱道院》仍不失为一部优秀之作,其中某些人物已经成了不朽的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