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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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独秀

陈独秀

安庆陈独秀故居早拆了,江风飒飒,浮云漠漠。陈独秀没有故居只剩故事,陈独秀的故事听过很多。这些年很多朋友知道我是安庆人,表示羡慕,说那是陈先生的家乡,推荐一定要看看《独秀文存》。我从来不以为然,天下那么多好书,哪有一定要看的。

有前辈说,年轻时不读读鲁迅不读读陈独秀不读读李健吾,下笔难得峭拔难得风骨。

对陈独秀一直没什么太好的印象,说来可笑,这种反感首先来自心理上的排斥。大约自己比较胆小怕事,陈独秀这种“侠骨霜筠健,豪情风雨频”的狂士,总觉得太奇崛太锋芒。成见太深,遇见了他的文章也避而不读。陈独秀被包括毛泽东在内的人称为“思想明星”,这又是我不喜欢的一个原因。太有思想的人都不是普通人,这类人通常缺乏情味、趣味。陈独秀天生是思想家,一言一字,都有自己独特的看法。

那些年在安庆编报纸,手头存书不多,下了狠心,要看看陈独秀的著作,厚厚的《独秀文存》慢慢看完了。《独秀文存》让人生饱腹感,有牛肉老酒之美。语境特殊,思想芜杂。陈独秀行文,鞭辟入里,读来欲快而不得而不能。

陈独秀生于一八七九年,光绪宣统年间的亭台楼阁旧人物,埋头经史子集,埋头西风欧雨,满肚子不合时宜,满肚子离经叛道。《独秀文存》真是好文章,可以说是二十世纪中国最有魅力的文集之一,开头短短的自序,足足的味道,有名士气,堪称绝妙好辞:

亚东主人将我近几年来所做的文章印行了。我这几十篇文章,原没有什么文学的价值,也没有古人所谓著书传世的价值。但是如今出版界的意思,只要于读者有点益处,有印行的价值便印行,不一定要是传世的作品,著书人的意思,只要有点心得或有点意见贡献于现社会,便可以印行,至于著书传世藏之名山以待后人这种昏乱思想,渐渐变成过去的笑话了。我这几十篇文章,不但不是文学的作品,而且没有什么有系统的论证,不过直述我的种种直觉罢了;但都是我的直觉,把我自己心里要说的话痛痛快快的说将出来,不曾抄袭人家的说话,也没有无病而呻的说话,在这一点,或者有出版的价值。在这几十篇文章中,有许多不同的论旨,就此可以看出文学是社会思想变迁底产物,在这一点,也或者有出版的价值。既有出版的价值,便应该出版,便不必说什么“徒灾梨枣”等客套话。

字里行间能见到鲁迅所崇的魏晋风骨,也颇有梁启超的味道,但多了勇猛激烈,直承韩柳血脉。《独秀文存》诸多篇章气势沛然,时见古文措辞,情感炽烈,义理跌宕,很得唐宋笔意。

陈独秀一生辉煌时期,是在北大担任文科学长的两年。后来有报纸刊登了他因争风抓伤某妓女的消息,结束了这一段平静辉煌的岁月。当时北大校长蔡元培是一个注重道德教育的学者,陈独秀是他发起的“进德会”的甲种会员。按照规则,甲种会员必须遵守“不嫖、不赌、不娶妾”的要求,陈独秀传出这样的事,教书育人多有不便。

从青史留名的角度说,陈独秀是幸运的,轰轰烈烈一个开头,注定不能将其遗忘。陈独秀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政治抱负,但他的理想与抱负似乎太虚无。时常想,如果历史是游戏,让陈独秀放手玩,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陈独秀是个失败的英雄,因为失败,给后人留下了壮志未酬的印象。

结合陈独秀的文章看,其人与文似乎有分离处。看多了他的文章,能读出温和的感觉。这个表面锋利的男人,骨子里其实是柔软的,而且缺乏主见,尽管表现出来的总是大无畏与无所畏。

在政治上,陈独秀把中国的希望寄托在孙中山与苏俄身上。一个政治家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容易失败。小说家倪匡评论金庸《鹿鼎记》的人物,说“康熙坐庄,结果各家皆输,庄家独赢。陈永华跟人下注,赢了轮不到他,注定要输”。在政治上,陈独秀也是跟人下注,赢了轮不到他,注定要输。

陈独秀有政治家、革命者不应有的过于浪漫的情怀,同时又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上海工会被强行解除武装后,短时间内两万多名党员被杀害,他还在幻想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政治幼稚,后果极其危险,因为政治自古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与虎谋皮无异于刀尖起舞。因此,陈独秀受到了严厉批判,被彻底隔离出权力核心。

陈独秀的脸,可以看出隐隐风雷之色——风萧萧,雷滚滚,那种鼓胀胀的元气扑面而来。这样写满个性的五官,不像个政治家,倒像是竹林下狂饮酒熟读《离骚》的名士。

有个故事流传甚广。陈独秀初见沈尹默时说:“昨在刘三壁上见了你写的诗,诗很好,而字则其俗在骨。可谓诗在天上,字在地下!”沈先生听了这话,自此开始专心临写六朝碑板,兼临晋唐两宋元明名家法帖,前后凡十数年挥毫不辍,直至写出的字俗气脱尽,气骨挺立。

当然,个性不同趣味不同,两人对书法的理解不同,追求自然不同。很多年后,两人避乱入蜀,多有唱和。陈独秀不知道沈尹默的住处,唱和之作常常交给台静农转寄。给友人信中如此写道:“尹默字素来工力甚深,非眼面朋友所可及,然其字外无字,视三十年前无大异也。”

和陈独秀的文章相比,我更喜欢他的诗词。陈独秀赠太虚法师之联语:

一切无常,万有不空。

此语洞察人世,得了佛门要旨,又无僧家俗气。

与一般文人轻歌吟唱大不相同,陈独秀诗词潇洒狂放中有逆俗气。尤喜《灵隐寺前》一诗,气韵溢于笔端:

垂柳飞花村路香,酒旗风暖少年狂。

桥头日系青骢马,惆怅当年萧九娘。

这首诗,后人频引,持螯把酒闲读赏玩。“酒旗风暖”端的是好句子,奇气散落,有大胸怀,“少年狂”一个转折,让人神往。

陈独秀诗里有魏晋风骨,他是晚清以来少有的好诗人,比龚自珍、黄遵宪诸辈,更为果敢干脆。陈独秀诗词的好,即在不为旧气所累,古风里有新语,借旧形式一吐胸中块垒。

陈独秀无意为诗,诗里却时见山水。陈诗极尽瑰丽,奇诡中见豪放,苍凉时有愤激。一方面打倒传统,一方面接受传统,这是五四精神,也是陈独秀精神。和今天很多人的反逆相比,民国那一代人是因为懂得,所以背弃。今人的背弃,大多是打空拳,心里没底,囊中无物。

历经政治的跌宕起伏,陈独秀后来不问世事,贫病中埋头学问文章。曾有四首绝句寄予沈尹默,感慨尤深,有“垂老文章气益卑”与“百艺穷通偕世变”的句子。

晚年陈独秀对书法兴致勃勃,逝世前一年,得知欧阳竟无珍藏有东汉隶书佳拓《武荣碑》,眼馋之下,以诗代简:

贯休入蜀唯瓶钵,卧病山中生事微。

岁暮家家足豚鸭,老馋独羡武荣碑。

这时候的陈独秀更付出大量精力在文字训蒙上,撰专著《小学识字教本》。出版前,照例送交审查,陈立夫认为不妥,书名要改,陈独秀不同意,说一字不能动,把预支的八千元稿费退了回去。那时候他贫困潦倒,很需要那些钱。

晚年陈独秀,精神上更接近中国传统意义的儒士。蒋介石资助他,他拒绝;周恩来请他去延安,物是人非,他拒绝;老友胡适建议他去美国,他也拒绝。烈士暮年,有另一种心境,在一己之道上独行,哪怕老牛破车,也义无反顾。

很多政治人物的归隐或者下野,有作秀、韬光养晦以图东山再起的成分。陈独秀不是,他的后半生彻底完成了政治向学术的转身。台静农写文章说,这时陈独秀举止从容,像老儒或有道之士,有时目光射人,才会令人想象《新青年》时代文章的叱咤锋利。

陈独秀曾说:“若夫博学而不能致用,漠视实际上生活之凉血动物,乃中国旧式之书生,非二十世纪之新青年也。”这个一辈子都以“新青年”自居的人,旧式之书生成了最终归宿,是血脉,是心性,是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