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溪记:越窑遗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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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溪记:越窑遗址记

慈溪记:越窑遗址记

很寻常的一个下午。

天阴着,雨水随时会从不胜重荷的云层中滴落下来。这片叫作上林湖的水面很平静,环湖的低山有松,有竹,杨梅正在结果,合欢正在开花。载我们划过水面的狭长的船很漂亮,只是驱动船的柴油机嗓门对这片山水来说,是有点唐突了。

想想那个下午,去到这片水面时还有什么?是的,还有一对新人在湖边拍婚纱照。准新娘的肩与胸、颈与背因为洋装的需要而裸露在清冷的空气中。其实,如此天气是不适合这样裸露的,中国人的肌肤也不太适应这样的裸露。但是越来越多的人愿意一辈子至少有这么一回,虽然天气有些冷,但还是带着某种不很强烈的欢欣感而这么裸露着了。人生即便再庸常,也希望能建立并拥有一段美丽的回忆。

就是在这样的一种情境下,来到这里,看一个越窑旧址。更准确地说,是来怀念,来凭吊一种非常中国的物质:瓷。青瓷。青瓷的老窑址。来追怀一种遥远的美丽。

窑,一个非常中国的词。

不仅是一部分中国人栖止其中的地方,更是中国人把软和的泥土塑型,火焙而使之坚硬,并各派用场。这是中国人在世界上最早利用火的力量,发现土这种最普通的物质的物理性质,并使之产生奇妙转换的场所,给最普通的物质塑胎炼骨的伟大所在。那时候,中国人探求物理世界的秘密是多么持续专注,多么愿意在技艺精进后使技艺更加精进啊!我不搞收藏,也没有想过要一夜暴富。但是,只要是到博物馆一类的地方,我总是首先奔向有陶与瓷的地方。所以,主人说,在这个叫作上林的湖边可以看到一个千年前的旧窑址时,这种吸引力是不可抗拒的。中国,曾经在不同的窑口里出来那么多东西:砖、瓦、俑……缸、瓶、瓮、罐……都是与日常生活关涉紧密的器物,却总能在某个不知名的匠人的手下,灵光一闪之时,上升为艺术,培养了中国人基本的日常的美感。

最奇妙的是,中国人还用烧瓷的方法从窑中炼出了用于活字印刷的字。

但就在某一天,某一个时代,一口一口的窑,莫名地开始坍缩了,那些神奇的火焰也慢慢熄灭了。

这些窑,其中的火熄灭后,终于没有再点燃,在渐行渐远的时间深处被遗忘,被荒草杂树淹没,那被拍岸的湖水冲刷出来,层层堆积在岸边的碎瓷片是多么寂寞啊!

在窑火熄灭后的好多好多年里,应该也有很多的人经过了窑群的废墟和窑场四周瓷器的碎片,却是毫无知觉的吧。文明的进程常常是这样,一个地方,一种文化,曾经是创造力勃发的,曾经让各种生产技艺日益精进,曾经是把美当作内在的蕴含与外在的形态来追求的。可到了某一天,这样的东西起身离开了,连留下的遗迹人们都会熟视无睹。这样的时代,是人们的心灵堕入麻木与粗鄙的时代。这样的时代,众生似乎只是陷于求生与求富的挣扎。又到了某种历史关口,人们又从荒烟蔓草中重新发现它们,好像内心深处又被触动了什么,唤醒了什么,意识到它们闪烁着遥远的、却是中国人努力追求生活的质地与美感的那些时代的光。那是自己的祖先曾经创造出来的一段辉煌。

人们开始怀着一点惭愧的心情站在这样的遗址面前。

一口冷窑。

一只其实只剩下一个窑底的冷了一千多年的窑。

多么安静啊。水还是像当年搅拌过细密的瓷土、像拉坯匠人的手润湿的那些水一样,被云彩从海上带过来,落在地上,又渗入地下,然后,从那些浅山间的某一处缝隙中涌现,成溪,成河,并汇集成湖。

湖边还站着许多松树。它们和当年那些燃起熊熊窑火的松树应该是祖先与子孙的关系。因为安静,因为有小风,所以能嗅到空气中松树特有的那种香气,针叶的香气,松脂的香气。当年,这些香气进入窑口时就被高温焚化了。但我还是在此时假想:这些香气,在窑中也参与了神奇的窑变,变成了青瓷上最神秘最美最不容易捕捉与名状的那种光,是青瓷中的极品秘色瓷上那个变幻莫测的“秘”。如果松树的命运一定是被伐倒、被焚烧的话,那进入某一窑口,就是一种最好的选择了。虽然自己化烟化灰,却让焙烧的对象得到了升华,而不是另外的火,使所遇到的东西一起同归于尽,一起化灰化烟。

脑子里烟一样萦回着这些想法时,面前其实只是一个只剩个底子的冷窑。在被掩埋和遗忘很多很多年后,重新被发现,被发掘,被考证,被保护,被展示。让我们记起,史书里记载的开疆拓土的时代,四方来朝的时代,日常生活中常常有美流光溢彩的时代。那样的时代不只是精神强健,气质也更为典雅雍容。今天的中国人,来到这里,就是被唤醒,被引导。那么,至少我们是生活在一个愿意被美所唤醒的时代了。

窑里有火的时候,这地方该是多么喧闹多么生机勃勃啊!山路上,运送瓷土的人络绎而来。窑前,一定整出了大片的平地,土和上水被搅,被拌,被捣,被搓,被揉,被塑造成种种坯子。起先没有釉,后来有了釉。制釉与施釉,给生产流程增加了更多的技术含量,更多的美感。坯入窑了,点火那一刻应该是越来越有仪式感的吧。仪式也给劳动过程增加美感。火点燃了,热力顺着依山坡而建的窑壁自低而高向上升腾。加上瓷土中的金属性矿物元素,这一下,真是金、木、水、火、土共舞一炉了。互相渗透,互相催发,互相转化,在当时的世界能够达到的最高的人工温度中,以最炽烈的方式升华。如此这般,打开窑上的封泥,让曾经的炽烈慢慢冷却下来,这个世界就得到漂亮的青瓷了。大多的青瓷的质地都是可以预期的,最激动人心的是,每一窑口中不可见的物质间的相互转化,都可能产生出绝世精品。那么,瓷器出窑时又是怎样的情景?尤其是批量的定制中神奇的窑变奉献了难以预期的瓷中极品的时刻。在人类的全部劳动中,像这种生产流程中就充满了出现神来之笔的可能,时刻都有着创造惊世之美的可能的劳动真是不多。人类利用工具来劳动是了不起的,更了不起的是,让劳动过程和劳动的结果具备美感。这是一种关于劳动的崇高伦理。美的劳动与劳动的美使得日常生活具有了一些神性的光彩。

站在上林的越窑旧址旁,在一片冷寂的情境中,我追怀那个炽烈而美艳的过程,同时依稀看到,橹声咿呀中,出窑的瓷器上船了,从水路去往四面八方,去往中国大陆更深广的内部,也去往海上,甚至到了海上也不知真要去往何方。那是贸易了,海上吹起的风鼓起满帆时,就是催动贸易的风了。今天,贸易的进行是越来越频繁与密集了。正是种种的贸易,让这片土地正在重现甚至超越昔日曾经有过的物质的繁华。甚至使我们有能力用以千万以亿计数的资金拍卖与收藏穿过时代种种剧烈跌宕而依然幸存于世的瓷中珍品。我愿意将其理解为这是对过去时代的伟大之处的一种追怀,一种对美器、对美器所传达出来的生活中美的质地的一种尊崇与追求。所以,我期望,这些幸存的美器在博物馆中对公众展示,对我们施以无声的美的教育,而不是神秘上拍,然后,秘藏,升值,再拍卖。

窑旁,有许多菊花样开着的淡青花朵。

要知道,在这座窑口中有火熊熊燃烧,有无数种的瓷器,被打捆包扎好了,顺着水路去向四面八方的时候,中国的土地上还没有这种野草。那时候它们还只生长在美洲的荒野。我愿意相信,这些植物的种子是从那些把这个窑口的瓷器运往海外的船只带回来的。其实,这种看起来很本土的植物很晚才来到这片土地。据植物学家考察,最初在中国的发现,是一八八六年,在上海。但现在,它们全然是本土的样子了。因为植物之美与周遭的自然环境那么容易协调起来,这是美的一个巨大的功能,不仅本身能和环境协调,而且能把我们周遭很多不美的不和谐的东西协调起来。所以,我这时想到瓷器,就不只是想到它们在重重保安措施下安放在博物架上的样子,而是想到它们怎样一天天深入到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使大多数时候都黯淡无光的日子变得有了稍许的光亮。

美的光亮。

那真是一种遥远绵长的光亮。可是怎么形容这种光亮呢?特别是在湖水拍击下永远晶莹的碎瓷片上的光亮呢?突然想到杜甫曾用过一个词:“哀玉”。他就是用这么一个词来形容一种瓷。这个词很好,移用到眼前的情景,那些一天天任湖水与时光淘洗的碎瓷的质感有了,而我们这些凭吊者的心情也在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