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夫论·赞  学》原文,注释,译文,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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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夫论·赞  学》原文,注释,译文,赏析

作品:《潜夫论》

简介

《潜夫论》,又名《回中子》,王符著,现存十卷三十六篇,《潜夫论》揭露、抨击了当时社会的种种弊病;在哲学理论上,倾向早期儒学思想,同时又受到法家思想的影响,提出了元气一元论,重视理性认识;在社会思想上,主张“民本”思想,强调以德政教化来治世安民,改良社会。此书还批判了当时的宗教迷信。

王符(约85—162),字节信,安定临泾(今甘肃镇原县)人,东汉时期思想家。耿直忤俗,一生不仕,隐居著书,其思想在当时社会有一定影响。

赞学



天地之所贵者人也,圣人之所尚者义也,德义之所成者智也,明智之所求者学问也。虽有至圣,不生而智;虽有至材,不生而能,故志曰:“黄帝师风后,颛顼师老彭,帝喾师祝融,尧师务成,舜师纪后,禹师墨如,汤师伊尹,文、武师姜尚,周公师庶秀,孔子师老聃。”若此言之而信,则人不可以不就师矣。夫此十一君者,皆上圣也,犹待学问,其智乃博,其德乃硕,而况于凡人乎?

是故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士欲宣其义,必先读其书。《易》曰:“君子以多志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是以人之有学也,犹物之有治也。故夏后之璜,楚和之璧,虽有玉璞、卞和之资,不琢不错,不离砾石。夫瑚簋之器、朝祭之服,其始也,乃山野之木、蚕茧之丝耳,使巧倕加绳墨而制之以斤斧、女工加五色而制之以机杼,则皆成宗庙之器、黼黻之章,可羞于鬼神,可御于王公。而况君子敦贞之质,察敏之才,摄之以良朋,教之以明师,文之以《礼》、《乐》,导之以《诗》、《书》,赞之以《周易》,明之以《春秋》,其有不济乎?

《诗》云:“题彼鹡鸰,载飞载鸣。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是以君子终日乾乾进德修业者,非直为博己而已也,盖乃思述祖考之令问而以显父母

孔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耕也,馁在其中;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箕子陈六极,《国风》歌《北门》,故所谓不忧贫也,岂好贫而弗之忧邪?盖志有所专,昭其重也。是故君子之求丰厚也,非为嘉馔、美服、淫乐、声色也,乃将以底其道而迈其德也

夫道成于学而藏于书,学进于振而废于穷。是故董仲舒终身不问家事,景君明经年不出户庭,得锐精其学而显昭其业者,家富也。富佚若彼而能勤精若此者,材子也。倪宽卖力于都巷,匡衡自鬻于保徒者,身贫也。身阨若彼而能进学若此者,秀士也。当世学士恒以万计,而究涂者无数十焉。其故何也?其富者则以贿玷精,贫者则以乏易计,或以丧乱期其年岁,此其所以逮初、丧功而及其童蒙者也。是故无董、景之才,倪、匡之志,而欲强捐家出身、旷日师门者,必无几矣。夫此四子者,耳目聪明、忠信廉勇,未必无俦也。而及其成名立绩,德音令问不已。而有所以然。夫何故哉?徒以其能自托于先圣之典经,结心于夫子之遗训也。

是故,造父趋疾,百步而废,而托乘舆,坐致千里;水师泛轴,解维则溺,自托舟楫,坐济江河。是故君子者,性非绝世,善自托于物也。人之情性,未能相百;而其明智,有相万也。此非其真性之材也,必有假以致之也。君子之性,未必尽照,及学也,聪明无蔽,心智无滞,前纪帝王,顾定百世。此则道之明也,而君子能假之以自彰尔。

夫是故道之于心也,犹火之于人目也。中阱深室,幽黑无见,及设盛烛,则百物彰矣。此则火之濯也,非目之光也,而目假之则为明矣。天地之道,神明之为,不可见也;学问圣典,心思道术,则皆来睹矣。此则道之材也,非心之明也,而人假之则为己知矣

是故索物于夜室者,莫良于火;索道于当世者,莫良于典。典者,经也,先圣之所制。先圣得道之精者,以行其身;欲贤人自勉,以入于道。故圣人之制经以遗后贤也,譬犹巧倕之为规矩准绳以遗后工也

注释

①赞学:称赞学习。 ②智:通“知”,有知识。 ③黄帝、颛顼(zhuānxū)、帝喾 (kù)、尧、舜:传说中的五帝;风后:传说中有名的阴阳家,为黄帝的相;老彭:未详,或指彭祖;祝融:相传帝喾时的火正(掌管“火”),即重黎;务成:相传尧、舜时人,精通阴阳五行及养生术;纪后:即君寿,相传尧、舜时贤人;禹:传说中的圣王;墨如:又作墨台、默怡,相传为炎帝后裔;汤:商朝的建立者;伊尹:又名伊挚,汤的相;文、武:周文王姬昌、武王姬发;姜尚:即吕尚,字子牙,号太公望,俗称姜太公;周公:姓姬名旦,武王之弟;庶秀:未详;老聃:即老子。 ④此句见于《论语·卫灵公》。 ⑤书:旧作“智”,据魏徵《群书治要》改。 ⑥引言见《周易·象·大畜》。志:记住;畜:通“蓄”,积累。 ⑦夏后之璜:相传为夏朝传下来的宝玉。楚和之璧:即楚国的和氏璧。 ⑧璞:尚未雕琢加工的玉;资:资质。 ⑨错:物体交错摩擦,这里指治玉。 ⑩瑚簋(guǐ):祭祀时用的礼器。 倕:人名,传说中尧时候的巧工匠。 五色:指青黄赤白黑五种颜色。 ⑬黼黻(fǔfú):古代礼服上的表纹,黑白相间为黼,青黄相间为黻。 贞:正。 ⑮摄:辅佐。 ⑯文:文采,引申为礼制。 ⑰《诗》、《书》:即《诗经》、《尚书》,为儒家六经(《诗经》、《尚书》、《仪礼》、《乐经》、《周易》、《春秋》)之一。 ⑱赞:辅助。 ⑲《春秋》:儒家六经之一。 ⑳以上引自《诗·小雅·小宛》。题(dì):通“睇”,斜视;忝:辱;所生:指父母。 ㉑乾乾:自强不息的样子。 ㉒直:只。 ㉓述:继承;祖考:指死去的祖父、父亲;令:美好的;问:通“闻”,名声。 ㉔引自《论语·卫灵公》。 ㉕箕子:纣王的叔父;陈:陈述;六极:《尚书·洪范》提出的六种使人陷入困厄的事情,即凶短折、疾、忧、贫、恶和弱。 ㉖《国风》、《北门》:《国风》为《诗经》一部分,即十五国风,《诗经》分“风”、“雅”、“颂”。《北门》见于《诗经·邶风》,为忧伤的作品。 ㉗底(zhǐ):致,取得,得到。 ㉘穷:已,停止。 ㉙董仲舒(前179—前104):西汉思想家、公羊学大师。 ㉚景君明:京房(前77—前37),西汉今文《易》京氏学的创始者。 ㉛佚:通“逸”,安逸。 ㉜材:通“才”,才子,泛指有才华的人。 ㉝倪宽:又作“兒宽”,西汉著名学者,精通《尚书》。 ㉞匡衡:西汉著名学者,精通《诗经》;鬻:卖。 ㉟以贿玷精:因为财物而玷污了精神。 ㊱期(jī):结束、完结。 ㊲逮:抓住;及:达到;童蒙:幼稚愚昧。 ㊳造父:相传为周穆王的车夫,善于驾驭车马。 ㊴轴:通“舳”,指舳舻 (zhúlú),连成排的船。船尾掌舵的地方为“舳”,船头安棹的地方为“舻”。 ㊵真性:天性;材:通“才”。 ㊶知:通“智”,聪明。 ㊷规:画圆与测量圆形的工具;矩:画方与测量直角的工具;准:测量水平的工具;绳:测量曲直、弹划直线的工具。

译文

天地之间人为贵,圣人所崇尚的是义,德义所成就的是智慧,明智所追求的是学问。虽然世上有极其聪明的圣哲,他们也不是生来就有智慧的;虽然有非常能干的人,他们亦非生而有才能的。所以古书上说:“黄帝以风后为师,颛顼以老彭为师,帝喾以祝融为师,尧以务成为师,舜以纪后为师,禹以墨如为师,商汤以伊尹为师,文王、武王以姜尚为师,周公旦以庶秀为师,孔子以老聃为师。”若这些记载是可靠的话,那么任何人都不能不从师问学了。上述十一位君子,都是上等的圣哲,况且要等到问学求教之后,方能知识渊博,德行广大,更何况是普通的人呢?

因而,工匠若要做好他的事情,就应当先磨利自己的工具;士人要宣扬他的道义,就应当先读他的书。《周易》上说:“君子应当通过多记住前人的言论和行事来培育自己的美德。”因此,人需要学习,就如同事物需要修治一样。即如夏朝的玉璜,楚国的和氏璧,虽然有着宝玉的资质以及卞和的进献,但若是不雕琢不磨砺,就同小石头没有两样。瑚簋一类的祭器,朝拜和祭祀时的礼服,开始时只不过是山野之木、蚕茧的丝罢了,而技艺灵巧的倕给木头弹上墨线并用斧头来加工,女工们为蚕丝加上五彩并用织布机来制作,它们便成了宗庙祭祀的器具和色彩夺目的礼服,可以供奉鬼神,可以穿在天子诸侯的身上。野木、蚕丝尚且如此,更何况君子有敦厚坚贞的资质,有明察聪敏的才能,并且得益友之助、明师之教,《礼》、《乐》的规范,《诗经》、《尚书》的引导,《周易》的帮助,《春秋》的启发,怎么会不成功呢?

《诗经》上说:“看那鹡鸰,边飞边鸣。我日日远行,你月月出门,早起又晚睡,未辱双亲名。”因而,君子整日自强不息,提高德行、勤修事业,不单单是为了使自己知识渊博,而且是要继承先人的令誉,使父母的声名得到显扬。

孔子说:“我曾整日不吃,终夜不眠去思考,但却一无所益,还不如去学习。”他又说:“耕种,有可能挨饿;学习,俸禄也就在其中了。君子应当担忧道得不到实行,而不担忧贫穷。”箕子陈说六种使人陷入困厄的事情,《国风》吟唱《北风》,因而孔子所说的不担心贫穷,难道是喜欢贫穷而不为之担忧吗?因为孔子志有所专,要突出他所重视的东西。所以君子所要追求的丰足富裕,并不是美味佳肴、华丽服装、过分享乐、音乐美色,而是要达到其理想,实现其德行。

道是因学习而成,并且蕴涵于书籍之中;学习因勤奋而长进,因停止而荒废。所以董仲舒潜心学问终身不过问家事,京房醉心学术终年足不出户,因而他们能够学问精深、取得显赫的成就,这是因为他们家境富裕。富裕安乐若此而能勤于学问至此,他们真的是有才华的人啊!倪宽出卖劳力,匡衡将自己卖给别人做佣士,是由于他们自身贫穷的缘故。穷厄到这样的地步而能使自己的学业长进到如此地步,他们真的是优秀的人才啊!如今,学者以万计,可是能穷尽学问之途的却无数十人,这是什么缘故呢?富裕者因为财物而玷污了自己的精神,不再从事于学问,贫穷者因为缺吃少穿而改变了求学之路,或者是因为丧乱而终结了他们的生命,这便是人们小时学习、而后来则前功尽弃,最后只能幼稚愚昧的原因吧!因而,没有董仲舒、京房那样的资质,没有倪宽、匡衡那样的志向,却要勉强他们离开家庭、献身学问,长时间地求学于师门,是毫无指望的。上述四位,他们的耳目聪明、忠信廉勇,在社会上不一定就没有相似的人。到他们成就了功名、建立了业绩以后,其美德声誉流传四方。这是有原因的。原因是什么呢?不过是因为他们能潜心钻研先圣的经典,醉心于孔子的教导罢了。

因此,造父飞速奔跑,如行百步而止,则所行不远,若凭借车马,坐着就能到千里之外;水兵在成排的船上是安全的,解开系船的大绳,就会被淹死,但若是各人都依靠船桨,坐着也能渡过江河。因而,君子的天性在世上并非独一无二的,只不过是善于依靠外物罢了。人的天性不会有百倍的差别,但是他们的才智却会有万倍的差异。这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天性,而是由于他们所凭借的东西造成的。君子的天性,未必能洞察一切,但一经学习则耳聪目明无所遮蔽,心智开阔无所凝滞,往前能够综理帝王的是非得失,往后能够确立百世之则。这是道的明察,而君子则能依靠它而使自己聪明起来。

因而,道对于心灵的意义,就如同火对于人眼一样。在深深的洞穴或者深宅幽室里,漆黑一片,若点燃了蜡烛,那么所有的东西都显露无遗。这是因为火的照耀,而不是眼睛的明亮,眼睛是依靠它而变得明亮。自然的法则,神祇的作为,是无法看得见的;而学习圣人的经典,用心于道术,则两者都呈现于眼前了。这是道的功能,并不是心灵本身明白,而人依靠它就使自己聪明起来。

因而,在深夜的房间里找东西,没有比灯火更好的;在当今之世求道,没有比典籍更好的。典籍,就是经书,是从前的圣人撰写的。从前的圣人悟到道的精华,将它用来立身处世;同时想要让贤人能自我勉励以入于道。因此圣人撰写经典传给后世的贤人,如同技艺灵巧的倕为后世工匠留下了规矩准绳等工具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