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童话《刘厚明·魔鬼脸壳》鉴赏
中国童话《刘厚明·魔鬼脸壳》鉴赏
刘厚明
灰灰在当当的锣声中和晃动的鞭影下,翻来覆去地表演他那一套节目: 翻跟头,拿大顶,挎个篮子学老太太上街买菜,戴上魔鬼脸壳耍弄一通木头刀……每演一遍,他的主人——一个油光满面的四十来岁的汉子,就会得到几十枚亮闪闪的硬币,有一分的,有二分的,偶尔甚至有一两枚五分的。这都是四周的观众为酬劳灰灰的表演扔进场子里的。主人似乎永远也不知足,他将那些硬币一枚枚捡起,塞进他的渐渐鼓起来的羊皮钱袋,就立刻又敲起铜锣,晃起皮鞭,逼迫灰灰把那套顶顶无聊的节目,再从头至尾演一遍。
在这个尘土飞扬、闹闹嚷嚷的农村集市上,灰灰从早上一直演到了中午。
他已经很累也很饿了,可是一心想多赚些钱的主人,仍然强迫他演下去,不歇气地演下去,饿着肚子演下去!灰灰很难过,他认为主人对他太不负责任了。于是,他想到了逃跑,而且在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两分钟后,他果真逃跑了——当亮闪闪的硬币又一次在场子里蹦跳,主人贪婪地一枚枚捡进他的钱袋时,灰灰猛地窜出场子,不顾主人的呼叫,躲过赶集人的堵截,闪电似的逃离了集市。
灰灰一鼓作气跑进一处山林,直到再也听不到尘世的喧嚣了,才停下来。他气喘吁吁地环顾周围,觉得这儿的一切都这样熟悉: 那挂满了小红果的山楂林,那从悬崖上跌下来的瀑布,那叽叽喳喳总像在吵架的鸟儿,那在树枝上跳来跳去的大尾巴松鼠……一切一切,都仿佛在哪儿见过。灰灰想了足足五分钟,终于想起来: 这儿就是我的家乡呀!我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三年前的一天,不小心掉进一个耍猴人设下的陷阱,被他捉了去,从此变成他的奴隶……三年,长长的三年,总算熬过来了。今天,灰灰回到了家乡,恢复了自由,这真叫他高兴!想起来好像一场梦……
如果猴子有泪囊,灰灰此刻一定会激动得流泪了。
他向前望去,依稀望见那片枝叶繁茂的山楂林里,有一些灰褐色的身影闪来闪去。不用说,那一定是自己的同类。灰灰立刻来了精神,把累呀饿呀什么的,统统丢到脑后,欢蹦乱跳地向那片山楂林奔去——三年来,灰灰孤独地和人类在一起,找不到一个可以用“猴语”谈谈心的同类,简直把他闷坏了!现在,一群同类出现在眼前,他能不高兴万分吗?
“亲爱的老乡们,你们好!”灰灰跑进山楂林,热情地向那群同类问候,他认为,既然自己也是在这儿出生长大的,理应称他们为“老乡”。
可是,奇怪得很!那二十几个正在吃山楂果的“老乡”,一齐把视线转向灰灰,一齐呆愣了三秒钟,又一齐惊骇地大叫:
“魔鬼!”
“红毛魔鬼来啦!”
“红毛魔鬼来吃我们啦!”
接着,林子里大乱。一只大公猴跳下树来,带头奔逃;其他的公猴、母猴、大猴、小猴也争先恐后,哭着叫着奔逃而去;就像平地卷起一阵旋风,倏忽间逃得无影无踪。
山楂林里,只剩下了灰灰一个。
他挺纳闷: 我怎么成了魔鬼?还是什么红毛魔鬼?他看见从悬崖上跌下来的那条瀑布下面,积着一潭绿汪汪的泉水,便走过去俯身一看: 呀!那清亮亮、绿汪汪的水里,果然映出一张魔鬼面孔!青面獠牙,血盆大口,耳朵上还挺挺地竖着一撮红毛,要多狰狞有多狰狞,要多可怕有多可怕!——其实,那不过是个纸浆做的魔鬼脸壳,半小时前灰灰还戴着它,在那个尘土飞扬、闹闹嚷嚷的集市上演节目哩!逃跑时竟没顾上把它摘下来,就这样跑进了山林,以致那群“老乡”受了一场虚惊……
“滚吧,你这讨厌的魔鬼脸壳!”灰灰摘下脸壳向远处抛去,那脸壳就像飞盘一样,旋转着在空中划一道弧线,落在一片灌木丛里了。
灰灰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却又听到肚子咕噜噜、咕噜噜提醒他: 咱们已经饿了五六个小时,总该吃点儿东西了吧?灰灰轻轻拍了拍肚子,告诉它: 好吧,咱们这就回到林子里,去吃点儿山楂吧。
他找到一棵碗口粗细的山楂树,一摇,那紫红紫红的、早已成熟的山楂果,就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像下了一场急雨。
被“红毛魔鬼”吓跑的那群猴子,跑着跑着,发觉“魔鬼”并没有追他们,便猫在一块黑麻石后头,心惊胆战地窥探山楂林里的动静。三分钟过去了,没什么动静,五分钟过去了,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猴子本来爱疑心,这时他们竟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也许,根本没什么红毛魔鬼,是眼睛看花了吧?他们的首领——刚才带头逃跑的,那个叫力力的大公猴,领着大家做了一遍“眼睛按摩操”,再看,山楂林里仍然静悄悄的。可见,所谓红毛魔鬼,准是一种幻觉。力力宣布: 返回山楂林去看看,把事情彻底弄清楚!
山楂林里果然没有魔鬼,却有一个瘦弱、肮脏而且陌生的灰毛猴子,在大吃大嚼红彤彤的山楂果。
“你是谁?”力力厉声喝问。他遇到弱者,总是不由得抖起威风来;正如遇到强者,他总吓得要命一样。“你是谁?”力力的这句话就像一声炸雷。
灰灰一激灵,把嘴里一颗山楂果囫囵吞下肚去。待他看清来到自己面前的,还是那群刚刚被他吓跑的“老乡”,便定下心,和颜悦色地对力力说:
“您是问我吗?我叫灰灰,灰——灰!我和你们一样,也是在这儿出生长大的,咱们是老乡,地地道道的老乡啊!”
“什么?你说你是我们的老乡?那我怎么不认识你?”力力说,又问他那一群,“你们认识这个又瘦又脏的丑八怪吗?”
“不——认——识!”没有魔鬼,所有的猴子也都变得雄赳赳、气昂昂。
“请听我说,”灰灰连忙解释,“我真是你们的老乡,只是三年前被一个耍猴子的人捉去了。三年呀,咱们都变了样儿,当然互相认不出……”
“瞎胡扯!”力力愤愤地打断灰灰的话,“世界上哪儿有什么耍猴子的人?难道我们猴子可以任人耍弄吗?你这是污蔑,是对我们猴类的极大污蔑!你必须为你的瞎胡扯付出代价,受到惩罚!”
其他的公猴、母猴,大猴、小猴,跟着力力乱叫乱嚷:
“对,狠狠惩罚他!”
“惩罚这个骗子!看他以后还敢不敢瞎胡扯!”
“咱们打排球吧!打他的排球!”
灰灰还没弄清“打排球”是一种什么惩罚,那群“老乡”已经把他包围在当中。力力喊道:
“注意,我开球啦!”
他跳上去当胸给了灰灰一拳,把灰灰击得倒退了好几步;还没站稳,背上又挨了第二拳;灰灰又踉踉跄跄向前扑去;前面等着他的,是更加有力的第三拳……“老乡”们欢呼呐喊着,打了一分半钟的“排球”,就把灰灰打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银盘似的月亮升到中天的时候,灰灰苏醒过来。他觉得口渴难忍,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挣扎着爬起来,向瀑布下面的那个水潭走去。走着走着,他听见从水潭那儿,传来一阵阵喧哗:
“抓住他的尾巴,注意,千万别放松!”
“捞到了吗?还没有?再上来一个!”……
透过月光下蓝幽幽的山林,灰灰又一次见到了以力力为首的那一群——他们一个揪住一个尾巴,连成一串,从悬崖顶上倒挂下来,正在捞倒映在水潭里的月亮。力力的力气最大,他在最上面,用后腿攀住崖顶一棵歪脖树,尾巴也缠在树干上,其他的猴子按大小依次吊在他下面。
“现在摸到了吗?”力力问吊在最下面的那只小猴崽。
“摸到了。可是,我捞不上来。”
“笨货!你用两只手抱住它,不就能捞上来了?”
“那也不行。我一抱,月亮就碎了……”
和人类接触过的灰灰,知道“水中捞月——一场空”这句话,可他万没想到,他的“老乡”们居然真干起这号愚蠢可笑的事!他想: 我这就去告诉他们,那水中的月亮是永远捞不上来的,因为它不过是天上的月亮的影子!这样,力力他们就会相信我的善良和诚实,也就会答应我加入他们那一群了——灰灰渴望得到友谊,而且,在这幽深恐怖的山林里,孤独的猴子随时会遇到危险的。
尽管这样想,灰灰还是不敢过分靠近那伙“老乡”,他们“打排球”的游戏实在太可怕……灰灰隔着荡着月光的潭水,向对岸喊话:
“老乡们,亲爱的老乡们!请听我一句忠告: 水里的月亮是无法捞上来的,严格地说,那根本不是月亮,而是天上的月亮的影子!”
“又是你!你又来瞎胡扯啦!”正在为捞不出月亮着急的力力,见站在对岸喊话的是灰灰,气得呼哧呼哧的,“什么影子不影子!难道只许天上有月亮,不许水里也有月亮吗?你休想骗我们,休想!”
“不不,我从来不骗人。”灰灰尽量和气地说,“请您想一想,如果那不是月亮的影子,而是个实实在在的月亮,为什么你们总也捞不上来呢?”
“这是因为……因为水太深,月亮沉到最深最深的水底下去了!”力力简直是在怒吼了,“你这又瘦又脏又丑的家伙,胆敢再叨唠,我们就踢你的‘足球’!”
说着,力力做了个“踢足球”的动作,攀住崖顶歪脖树的腿一松,从半空中掉了下来。坠在他下面的那一大串猴子,也噼里扑通掉进水潭,将那圆圆的月影砸碎成万点金星。猴子们胡乱扑腾,高喊“救命呀!救命呀!”灰灰连忙找来一根又长又粗的树枝,伸给落水的“老乡”,把他们一个个拉上岸。
谁能想到灰灰的好心,反而又给他招来一场灾难。力力抖落身上的水,恶狠狠地指着灰灰说:
“都怪你!都怪你!如果你不和我唠唠叨叨,我会想到踢你的‘足球’吗?如果我不想踢你的‘足球’,我会松开腿吗?如果我不松开腿,我们会掉在水里吗?”
“说得对!都是这个坏蛋害了我们!”
“踢他的‘足球’!”
“‘踢足球’太便宜他了,我建议,打他的‘橄榄球’!”
“对,打他的‘橄榄球’!”
那二十几个落汤鸡似的猴子,跳着脚喊叫。
领教过“打排球”滋味的灰灰,自会明白“打橄榄球”意味着什么。他转身就跑,但还是让力力咬了一口,把他的左脚腕子咬出血来。
灰灰一瘸一拐地跑了一阵,再也跑不动了,只好藏在一片灌木丛里。不一会儿,力力领着他那一群追来,四下里寻找灰灰。灰灰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尽可能把身体缩小。忽然,他发现脚下有个花里胡哨的物件,借着朗朗的月亮仔细一看——啊,竟是白天他丢掉的那个魔鬼脸壳!
力力他们在互相询问:
“那个坏家伙真的钻进了这片灌木丛吗?”
“真的,我亲眼看见的!”
“咱们排成一排,向前搜索,还怕找不到他?!”
在力力的指挥下,猴子们排成长长的一排,一步步逼近灰灰藏身的地方。蓦然,从灌木丛里站起一个“魔鬼”,正是白天见过的那个青面獠牙,血盆大口,耳朵上挺挺地竖着一撮红毛,十分狰狞,十分可怕的“红毛魔鬼”!力力恰巧和那“魔鬼”面对面,离得又那么近,鼻尖几乎触到了鼻尖,吓得他怪叫一声,嘴巴就再也合不上,一股热流从他的裆部顺后腿淌下来,臊烘烘的。别的猴子也吓得定在那里,只顾打哆嗦。
那“红毛魔鬼”粗声粗气地讲话了:
“你们老实听着!我是专吃猴子的魔鬼,你们愿意让我吃掉吗?”
“不,不愿意!不愿意!”猴子们声音颤颤地说。
“那好吧!如果你们尊我为王,无条件地服从我的一切命令,我倒也可以换换口味,只吃些山楂、毛桃什么的,至多再吃几个甲虫和蚂蚱。现在你们回答我: 你们愿意尊我为王吗?愿意无条件地服从我的一切命令吗?”
“愿意,我们愿意!”力力腿一软,跪下了。
“我们愿意!一百个愿意!!一千个愿意!!!”其他的公猴、母猴,大猴、小猴,齐刷刷地跪在了“红毛魔鬼”面前。
……
从此,灰灰成了这群猴子所敬畏的“王”。
从此,灰灰不必再去觅食,他的“子民”自会把最鲜美的果子和最肥硕的昆虫,奉献给他。
从此,灰灰利用一个树洞当做“王宫”,一日三餐都独自在“王宫”里享用,因为吃东西时,他不得不临时摘下那个魔鬼脸壳。
他很想和他的那群“老乡”平等相处,一起玩儿,一起耍,一起觅食,但又不敢,怕万一在玩耍或觅食的时候,碰掉魔鬼脸壳,显露出自己的真正面目——那结果将不堪设想!
灰灰渐渐胖了,壮了,但他并不快活,一点儿也不快活……
《魔鬼脸壳》是一个充满寓言色彩的童话故事,它似乎更适合在俗世生活中已经摸爬滚打了很久的成年人阅读。揭开魔鬼脸壳,一幅市侩人生的浮世景象淋漓尽致地呈现于眼前。
魔鬼脸壳的背后,是耍猴人永无止境的贪婪,是小猴子灰灰的疲惫、倦怠、饥饿还有心酸。于是,当亮闪闪的硬币又一次在场子里蹦跳,当主人贪婪地一枚枚捡进他的钱袋时,灰灰闪电似的逃离了集市,逃离了尘世的喧嚣。在与人类为伍的三年里,灰灰过的是奴隶般的生活,没有同类的寂寞、孤独要把灰灰击垮了。现在,灰灰站在山林中间,看着那挂满了小红果的山楂林,那从悬崖上跌落下来的瀑布,那叽叽喳喳的鸟儿,那在树枝上跳来跳去的大尾巴松鼠,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在它的心头弥漫。这一刻,灰灰真有恍如隔世之感,一切像梦一样: 回到了家乡,恢复了自由!
更让灰灰激动的是茂密的山楂林里,那些闪来闪去的灰褐色的身影,那是自己的同类呀!灰灰不知道,三年被人类奴役的生活早已将自己置于边缘者的位置。改变的究竟是灰灰还是世界呢?在人类那里,灰灰是猴子,在猴群里,带着纸浆做的魔鬼脸壳的灰灰是红毛魔鬼。当看到自己的同类争先恐后哭叫着奔逃而去时,灰灰茫然不解了。
青面獠牙,血盆大口,耳朵上还直挺挺地竖着一撮红毛的面具造成了灰灰在猴类中的第一次边缘化。魔鬼脸壳使灰灰在外貌上迥异于同类。在尘土飞扬、闹闹嚷嚷的人间走了一回的灰灰依然保持着最初的单纯与天真,为“老乡”受到了惊吓而心怀歉意。
然而,摘掉了吓人的魔鬼脸壳,三年被人类奴役的生活使灰灰在猴群大大小小的猴子眼中,显得瘦弱、肮脏、陌生。孱弱的体态赋予灰灰弱者的身份,在以力力为首的猴群里,灰灰第二次被边缘化了。
灰灰在猴世界的第三次边缘化,在于它与众不同的见识。自以为是的力力们根本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耍猴子的人,更不会承认水中的月亮是不存在的,只是天上月亮的影子,灰灰的见多识广招来的是谩骂和毒打。在这里,作者巧妙地借鉴了“猴子捞月”的传统故事,在其中隐藏了机智的讽刺,使它变成了对愚昧、狭隘、自以为是的猴类(抑或是人类)本性的嘲讽。
伤痕累累的灰灰成了另类。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在这里残酷而严格。灰灰的见识、智力不能弥补自己孱弱的身躯,灰灰在自己的同类中体会到的该是比在人类世界中感受到的更深刻的孤独。
魔鬼脸壳又登场了,不是为了在集市上表演,而是为了生存。痛定思痛的灰灰现在深谙猴类的生存法则,只好重新戴上吓人的面具,在猴群中呼风唤雨。只是,它内心的伤痛和恐惧与日俱增,谁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这个魔鬼脸壳会失掉它的威力呢?难道自己将永远生活在边缘,永远以异类的身份存在?
(何卫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