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说 难》原文,注释,译文,赏析
作品:《韩非子》
简介
《韩非子》,原名《韩子》,韩非著,共二十卷五十五篇,是先秦时期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著作。
韩非(约前280—前233),韩国公子,战国末期思想家。与李斯同学于荀子,但喜欢黄老刑名之术。他综合早期法家思想,杂糅法、术、势于一家,曾多次上书谏韩王变法图强,未见用。后受秦始皇赏识,出使至秦,被李斯迫害而死。
说难
凡说之难①,非吾知之有以说之之难也②,又非吾辩之能明吾意之难也③,又非吾敢横失④,而能尽之难也。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所说出于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厚利,则见下节而遇卑贱,必弃远矣。所说出于厚利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见无心而远事情,必不收矣。所说阴为厚利而显为名高者也⑤,而说之以名高,则阳收其身而实疏之⑥;说之以厚利,则阴用其言显弃其身矣。此不可不察也。
夫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语及所匿之事,如此者身危。彼显有所出事,而乃以成他故,说者不徒知所出而已矣,又知其所以为,如此者身危。规异事而当⑦,知者揣之外而得之,事泄于外,必以为己也,如此者身危。周泽未渥也⑧,而语极知,说行而有功则德忘,说不行而有败则见疑,如此者身危。贵人有过端,而说者明言礼义以挑其恶,如此者身危。贵人或得计而欲自以为功,说者与知焉,如此者身危。强以其所不能为,止以其所不能已,如此者身危。故与之论大人则以为间己矣,与之论细人则以为卖重,论其所爱则以为藉资,论其所憎则以为尝己也。径省其说则以为不智而拙之,米盐博辩则以为多而久之⑨,略事陈意则曰怯懦而不尽,虑事广肆则曰草野而倨侮。此说之难,不可不知也。
凡说之务,在知饰所说之所矜而灭其所耻。彼有私急也,必以公义示而强之。其意有下也,然而不能已,说者因为之饰其美而少其不为也。其心有高也,而实不能及,说者为之举其过,而见其恶而多其不行也⑩。有欲矜以智能,则为之举异事之同类者,多为之地,使之资说于我,而佯不知也以资其智。欲内相存之言,则必以美名明之,而微见其合于私利也。欲陈危害之事,则显其毁诽而微见其合于私患也。誉异人与同行者,规异事与同计者。有与同污者,则必以大饰其无伤也;有与同败者,则必以明饰其无失也。彼自多其力,则毋以其难概之也;自勇其断,则无以其谪怒之;自智其计,则毋以其败穷之。大意无所拂悟⑬,辞言无所系縻,然后极骋智辩焉。此道所得,亲近不疑而得尽辞也。伊尹为宰,百里奚为虏⑮,皆所以干其上也。此二人者,皆圣人也,然犹不能无役身以进,如此其污也。今以吾言为宰虏,而可以听用而振世,此非能士之所耻也。夫旷日弥久,而周泽既渥,深计而不疑,引争而不罪,则明割利害以致其功,直指是非以饰其身⑯。以此相持,此说之成也。
昔者郑武公欲伐胡,故先以其女妻胡君以娱其意,因问于群臣:“吾欲用兵,谁可伐者?”大夫关其思对曰⑰:“胡可伐。”武公怒而戮之,曰:“胡,兄弟之国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闻之,以郑为亲己,遂不备郑。郑人袭胡,取之。宋有富人,天雨墙坏,其子曰:“不筑,必将有盗。”其邻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财。其家甚智其子,而疑邻人之父。此二人说者皆当矣,厚者为戮,薄者见疑,则非知之难也,处之则难也。故绕朝之言当矣⑱,其为圣人于晋而为戮于秦也,此不可不察。
昔者弥子瑕有宠于卫君⑲。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罪刖⑳。弥子瑕母病,人间往夜告弥子㉑,弥子矫驾君车以出。君闻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忘其犯刖罪。”异日,与君游于果园,食桃而甘,不尽,以其半啗君。君曰:“爱我哉!忘其口味,以啗寡人。”及弥子色衰爱弛,得罪于君,君曰:“是固尝矫驾吾车,又尝啗我以馀桃。”故弥子之行未变于初也,而以前之所以见贤而后获罪者,爱憎之变也。故有爱于主,则智当而加亲;有憎于主,则智不当见罪而加疏。故谏说谈论之士,不可不察爱憎之主而后说焉。
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㉒;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㉓。人主亦有逆鳞,说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
注释
①说(shuì):游说。 ②知:通“智”;说之:指进说君主。 ③辩:口才。 ④失:通“佚”;横失:纵横如意,无所顾忌。 ⑤阴:暗地里。 ⑥阳:表面上。 ⑦规:规划,筹划。 ⑧渥(wò):深厚。 ⑨米盐:形容具体细致。 ⑩多:赞美。 地:根据,条件。 内:通“纳”,采纳。 ⑬悟:通“忤”。拂悟:违逆。 伊尹:名挚,商汤的相;宰:厨师。传说伊尹希望得到商汤的任用,曾设法当上汤的厨师。后来汤发现他有才能,就任用他为相。 ⑮百里奚:春秋时虞国大夫,后为秦大夫;虏:奴隶。晋灭虞后,百里奚沦为奴隶。后晋献公嫁女秦国,以其为陪嫁小臣。他途中逃跑,被楚人所抓。秦穆公听说他有能力,就用五张羊皮将他赎来,并任用为大夫。 ⑯饰:通“饬”,修治,端正。 ⑰关其思:春秋时郑国大夫。 ⑱绕朝:春秋时秦国大夫。绕朝之言:指晋大夫士会逃到秦国后,晋用计谋骗他回国,被绕朝识破,劝秦康公不要让士会回去,康公不听。后士会回晋国,以反间计使秦国杀绕朝。 ⑲弥子瑕:卫灵公宠臣。 ⑳刖(yuè):砍掉脚的刑罚。 ㉑间往:抄近路。 ㉒狎:戏弄。 ㉓婴:通“撄”,触动。
译文
向君主进说的困难,不是难在我的才智不够用来向君主劝说,不是难在我的口才不能充分表达我的意思,也不是难在我是否敢纵横无忌地把意思表达出来。它的困难在于要先了解国君的心理,以便我的言语能够打动他。如果国君是追求好名声的,而进说者却企图以厚利来打动他,那么就会被视为是志节卑微而得到卑贱的对待,终究会被抛弃、疏远;如果国君是追求厚利的,而进说者却企图以好名声来打动他,那就会被认为是毫无心计而又不切实际,终究不会得到留用;如果国君心里是想求厚利,表面上则追求好名声,而进说者用好名声来打动他,表面上会被留用而实际上则被疏远,而进说者如果以厚利来打动他,那么国君暗地里就会采用他的建议,而表面上则公开斥退他。对于想进说国君的人来说,这些是不能不仔细揣摩的。
事情往往因为保密而成功,说话常常因为泄密而失败。并不一定是进说者本人泄露了秘密,而只是在谈话中无意触及了君主心中所隐藏的秘密,这样就会招来危险。国君公开在做某件事情时,其内心却是想借此来办成另外一件事情,如果进说者不但知道他表面上所做的事情,而且也知道他这样做的真正意图,就会招来危险。进说者替国君筹划一件不平常的事情,而且要规划得当,聪明的人从外部迹象就可以猜测出这件事情,但事情一旦泄露出去,国君就会认为是进说者泄密,就会招来危险。国君对于进说者的恩泽并不深厚,可是进说者却知无不言,如果他的主张行得通,那么就会忘记他的好处;相反,如果行不通而遭致失败,就会被国君猜疑,这样就会招来危险。国君有过错之处,而进说者则以说明礼义来揭出他的毛病,那么就会招来危险。国君有了良策而欲独占其功,而如果进说者也知道了这个方法,那就会招来危险。勉强国君去做他不能做的事情,制止国君不做他不能停止的事情,那么就会招来危险。因而,如果进说者同国君议论大臣,国君就会以为是想离间他和大臣的关系;如果同国君议论他的近臣,就会被认为在卖弄权势。如果言及国君所宠爱的人,则会被认为是在寻找靠山;如果言及国君所憎恶的人,则会被认为是在试探他。如果言语过于直截了当,则会被认为是不聪明的,而且被当作笨人来对待;如果言语过于具体地旁征博引,则会被认为是废话连篇;如果是简略地陈述,则会被认为是胆小怯懦不敢说话;如果是广泛地陈述,则会被认为是粗野而傲慢。这些都是进说的难处,是不能不知道的。
进说的关键在于懂得如何去美化国君自认为得意的事情,而掩盖他认为是耻辱的事情。若国君有个人的迫切要求,进说者便要说明这是合乎公义的而且鼓励国君去做。若国君心中有某种卑下的念头而又无法克制,进说者便要把他的这种企图粉饰成美好的而且不赞成他不去做。若国君有过高的企求而实际上无法做到的,进说者便要为他举出这件事情的缺点,揭示出它的坏处,而称赞他不去做。若国君想显示自己聪明,进说者要为他列举出同类其他的事情,多为他提供依据,使他借用自己的说法,而自己却假装不知,以此来帮助显示他的才智。若要让国君与人相安,进说者就应当以正大的理由来说明它,并暗示是与国君的私利相合。若想说有危害的事情,进说者就应当明白说出做这样的事情会遭到非议,并暗示是对国君有害。要去称赞另一个与国君有相同行为的人,这样实际上也称赞了君主;要去筹划另外一件与国君考虑相同的事,这样在实际上也帮助了君主。若有人与国君有同样卑污的行为,就应当大力去粉饰,说它没有害处;若有人与国君有同样的失败,就应当用明言去掩饰,说他没有过失。国君炫耀自己的力量时,就不要用他难办的事情去压抑他;国君自认为决断果敢时,就不要用他的过失去激怒他;国君自认为计谋高明时,就不要用他的失败来困窘他。进说的内容不能违背国君的想法,言辞不能和国君有任何抵触,然后便可以尽情地施展自己的智慧和辩才。由这种方式而达到的结果是,国君亲近信任而又能尽情地发表意见。伊尹做过厨师,百里奚做过奴隶,他们都是靠这种方式来求得国君的信任。他们两人都是圣贤之人,但他们仍不得不亲服苦役以求得国君的信任,是如此之卑下啊!如果将我的话看成卑贱的话,只要能被听取和采用以去拯世救民,贤能之人就并不认为这是耻辱。这样,旷日持久之后,国君的恩泽已经深厚了,进说者深远的计谋不再受到怀疑,争论是非也不会被怪罪,就可明白地分析利害得失以成就国君的功业,直接地指出国君的是非以端正其言行,若国君能这样对待进说者,进说也就成功了。
从前,郑武公要讨伐胡国,就先把女儿嫁给胡国的国君来使他高兴。于是,郑武公便问群臣:“我准备用兵,不知可以攻打哪个国家?”大夫关其思回答说:“可以攻打胡国。”郑武公非常恼火便将他杀了,并且说:“胡国,是我的兄弟国家,你却说要去攻打它,这是何道理?”胡国的国君听说了这件事情之后,认为郑国与自己真的是亲近之国,因而不再防备郑国了。结果,后来郑国人攻打胡国,夺取了胡国。宋国有一个富人,天下雨把院墙淋坏了。他的儿子说:“如果不把院墙修好的话,一定会有小偷来盗窃。”邻居一位老者也这么说。晚上果然被偷走了很多财物。这人便觉得他儿子很聪明,而怀疑是邻居的老者偷的。关其思和邻居的老者都说得很对,但是重则遭戮,轻者受人疑,这说明不是认识困难,难的是如何处理这些认识。所以绕朝的话虽然很正确,他在晋国被认为是明智的人,但在秦国却被杀了。对于进说者而言,这些都是不能不仔细考虑的。
从前,弥子瑕受到卫君的宠爱。依卫国的法律:若偷驾国君的车,则处以断足之刑。有一次,弥子瑕的母亲病重,有人抄近路连夜告诉了弥子瑕,弥子瑕便假借卫君的命令,偷驾着车出去了。卫君听说了以后认为他是贤人:“你真是孝顺啊!为了母亲,就顾不上断足之刑了!”还有一次,弥子瑕同卫君一起在果园中游玩,弥子瑕吃了一口桃子,觉得很甘甜,没吃完便把半个给了卫君吃,卫君说:“他这是爱我啊!所以忘了自己口中的甜味,而将桃子给我吃了。”后来,弥子瑕年老色衰,卫君对他的宠爱也渐渐减退,得罪了卫君的时候,卫君说:“这个人本来就假托君命偷用我的车子,又曾经给我吃他吃剩下的桃子。”因此,弥子瑕本人的行动与当初并没有两样,但在过去被认为是好事,到后来则成了罪名,这是因为爱憎有了变化的缘故啊!因而,臣子在被国君宠爱时,他的才智就会合国君之意而更加被亲近;一旦受到国君憎恶时,他的才智就会显得不合国君之意容易得罪而日益被疏远。所以,进说的人不可不观察国君的爱憎,而后进言。
龙作为一种动物,在驯服的时候,你可以亲近它骑着玩;但在它的喉下有一尺来长的逆鳞,如果有人触动了它,必定会受到伤害。其实,国君也一样,进说者如果能不去触动他的逆鳞,就算是善于进说了。
难一·自相矛盾
历山之农者侵畔,舜往耕焉,期年,甽亩正①。河滨之渔者争坻②,舜往渔焉,期年,而让长。东夷之陶者器苦窳③,舜往陶焉,期年而器牢。仲尼叹曰:“耕、渔与陶,非舜官也,而舜往为之者,所以救败也,舜其信仁乎!乃躬藉处苦而民从之。故曰,圣人之德化乎!”
或问儒者曰:“方此时也,尧安在?”其人曰:“尧为天子。”“然则仲尼之圣尧奈何?圣人明察,在上位,将使天下无奸也。今耕渔不争,陶器不窳,舜又何德而化?舜之救败也,则是尧有失也。贤舜则去尧之明察,圣尧则去舜之德化,不可两得也。楚人有鬻楯与矛者,誉之曰:‘吾楯之坚,物莫能陷也。’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楯,何如?’其人弗能应也。夫不可陷之楯,与无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今尧舜之不可两誉,矛楯之说也。且舜救败,期年已一过,三年已三过。舜有尽,寿有尽,天下过无已者,以有尽逐无已,所止者寡矣。赏罚使天下必行之,令曰:‘中程者赏,弗中程者诛。’令朝至,暮变;暮至,朝变,十日而海内毕矣,奚待期年?舜犹不以此说尧令从己,乃躬亲,不亦无术乎!且夫以身为苦而后化民者,尧舜之所难也;处势而骄下者,庸主之所易也。将治天下,释庸主之所易,道尧舜之所难,未可与为政也。”
注释
①甽(quǎn):田沟水沟。 ②坻(chí):水中高地。 ③窳(yǔ):器物不坚实。
译文
历山下的农夫越过了自己的田界而去侵占别人的田地,舜便去那里耕田,一年下来,农夫之间争田地的事情纠正了。黄河边上的渔夫争夺河中的捕鱼场所,舜便去那里捕鱼,一年下来,那里的渔夫便懂得将好的捕鱼场所让给年长的人。东方夷族部落制陶的人因所烧制的陶器不坚实而苦恼,舜便到那里去烧制陶器,一年下来,烧制出来的陶器坚实了。孔子听说了这些事情后感叹道:“耕田、捕鱼和制陶,原本并不是舜的职责,但是舜为了挽救社会风气的败坏而去做这些事情。舜确实是有仁德之人啊!因为亲身去做那些艰苦的工作,所以老百姓都依从了他。因而,圣人的德行是可以教化人的。”
有人便问儒生:“当舜去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尧在哪里呢?”儒生答道:“尧做天子啊!”“那么孔子为什么把尧当作圣人呢?圣人应当明察一切,当他处于天子之位时,天下就不会出现邪恶的事情。如果农夫、渔夫没有发生争夺的事情,烧制的陶器没有出现不坚实的情况,那么舜又怎么能去以德行教化百姓呢?舜去挽救败坏的社会风气,这说明尧治天下有过失。承认舜是贤能的,就是否定了尧具有明察一切的能力;而承认尧是贤能的,就否定了舜的德行教化,这两者不可能同时正确。楚国有一个同时卖盾和矛的人,称赞他的盾说:‘我的盾非常坚固,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刺穿它。’然后又称赞他的矛说:‘我的矛非常锋利,没有什么东西刺不穿。’有人对他说:‘要是用你的矛来刺你的盾,那会怎样呢?’那个人无以作答。什么东西都不能刺透的盾和什么东西都能刺透的矛,是不可能同时存在世间的。现在我们不能对舜和尧两个人都称赞,这与楚人对矛与盾的称赞是一个道理。何况舜去挽救败坏的社会风气,一年消除一种过错,三年消除了三种过错。但是毕竟舜只有一个,舜的生命也是有限的,可是天下的过错却会不停地出现,以有限的生命去消除无止境的过错,能够消除的也就太少了。如果以赏功罚过的措施来改变天下,则肯定会有效,可以下令说:‘合乎法度的就予以赏赐,违背的则杀头!’这种命令如果早上传达到一个地方,当天晚上这个地方的情况就会发生改变;晚上传达到一个地方的话,第二天早上这个地方的情况就会改变,不下十天的功夫,全国的风气都为之改变了,又何必要等上一年呢?舜并没有用这个方法去劝说尧,让尧听从自己的建议,却亲自去做这些事情,这不是太没有办法了吗?而且以亲身受苦而去教化百姓的方式,即便是尧、舜也是难以做到的;然而依靠手中的权势,强制命令臣民改过,即便是平庸的君主也很容易做到。要治理天下,却放弃了平庸的君主都容易做到的办法,而去提倡连尧、舜都很难做到的方法,这样的人是不能参与治理国家的。”
外储说左上·买椟还珠
楚王谓田鸠曰①:“墨子者,显学也。其身体则可,其言多不辩,何也?”
曰:“昔秦伯嫁其女于晋公子,令晋为之饰装,从文衣之媵七十人②。至晋,晋人爱其妾而贱公女。此可谓善嫁妾,而未可谓善嫁女也。楚人有卖其珠于郑者,为木兰之柜,薰以桂椒,缀以珠玉,饰以玫瑰③,辑以羽翠。郑人买其椟而还其珠。此可谓善卖椟矣,未可谓善鬻珠也。今世之谈也,皆道辩说文辞之言;人主览其文,而忘有用。墨子之说,传先王之道,论圣人之言,以宣告人;若辩其辞,则恐人怀其文,忘其直④,以文害用也。此与楚人鬻珠、秦伯嫁女同类。故其言多不辩。”
注释
①田鸠:齐国人,倾向墨家。 ②媵(yìng):陪嫁的妾。 ③玫瑰:一种美石。 ④直:同“值”,价值。
译文
楚王对田鸠说:“墨子是现在有名的学者,他的亲身实践是不错的,而他讲的话很多但并不雄辩,这是为什么呢?”
田鸠答道:“从前,秦穆公将其女儿嫁给晋公子重耳,让晋国帮助置办装饰,跟随陪嫁的女子有七十人,都穿着漂亮的衣服。到了晋国,晋国人反而喜欢陪嫁的妾而看不起秦穆公的女儿。这可以说是善于嫁妾,而不善于嫁女儿。有个楚国人到郑国去卖他的珠宝,他用木兰香木做了一个精致的匣子,并用桂、椒一类香料熏烤它,用珠玉点缀它,用玫瑰美玉装饰它,用翡翠来衬托它。有个郑国人买了他的匣子,而把宝珠退还给他。这个楚人可以说是善于卖匣子,但不能说善于卖珠宝!现在世人的言谈文字,都是一些华美的辞令,君主看到它的言辞的华美,而忽视了它的实用性。墨子的学说传授先王的治国之道,阐述圣人的言论,并把它告诉天下人。如果言辞雄辩,恐怕人们会因为言辞有文采而忘记了它的价值,因为文采而损害了它的实用。这跟楚人卖珠、秦穆公嫁女是一个道理,所以墨子虽然讲的话很多,但是并不雄辩。”
外储说右上·国之猛狗与社鼠
宋人有酤酒者,升概甚平①,遇客甚谨,为酒甚美,县帜甚高,著然不售,酒酸。怪其故,问其所知闾长者杨倩。倩曰:“汝狗猛耶?”曰:“狗猛则酒何故而不售?”曰:“人畏焉。或令孺子怀钱挈壶瓮而往酤,而狗迓而龁之②,此酒所以酸而不售也。”
夫国亦有狗。有道之士怀其术而欲以明万乘之主,大臣为猛狗,迎而龁之。此人主之所以蔽胁,而有道之士所以不用也。
故桓公问管仲曰:“治国最奚患?”对曰:“最患社鼠矣。”公曰:“何患社鼠哉?”对曰:“君亦见夫为社者乎?树木而涂之,鼠穿其间,掘穴托其中。熏之则恐焚木,灌之则恐涂阤③,此社鼠之所以不得也。今人君之左右,出则为势重而收利于民,入则比周而蔽恶于君,内间主之情以告外,外内为重,诸臣百吏以为富。吏不诛则乱法,诛之则君不安。据而有之,此亦国之社鼠也。”
故人臣执柄而擅禁,明为己者必利,而不为己者必害,此亦猛狗也。夫大臣为猛狗而龁有道之士矣,左右又为社鼠而间主之情,人主不觉,如此,主焉得无壅④,国焉得无亡乎!
注释
①升概:指量酒。 ②龁(hé):咬。 ③阤(zhì):脱落。 ④壅:堵塞。
译文
宋国有个卖酒的人,量酒非常公平,待客非常殷勤,而且他酿的酒味道特别醇美,店前的酒旗也挂得很高,可是酒却卖不出去,以至于变酸了。他感到非常奇怪,便去问他所认识的闾里长者杨倩。杨倩问他:“你所养的狗是不是很凶猛?”他说:“狗很凶猛为什么酒会卖不出去呢?”杨倩说:“因为人们怕狗啊!有人打发孩子揣着钱提着壶来买酒,可是你的狗先蹿出来要咬人,这就是你的酒卖不出去变酸了的原因。”
国家也是有猛狗的,有道行的人,怀着他的治国之策,想以此让君主能够明白治国的方法,但是大臣们却像猛狗一样蹿出去咬他们。这就是君主受蒙蔽、被胁持、有道行的人不能得到重用的原因。
因此,齐桓公问管仲:“治理国家最大的祸患是什么呢?”管仲说:“最大的祸患是社鼠。”齐桓公问:“为什么是社鼠呢?”管仲答道:“您见过建造社坛的情形吗?树起一根根的木桩,然后在上面涂上泥巴,而老鼠则是钻到里面去,打洞做窝,在里面藏身。用火熏吧,怕烧着木桩;用水灌吧,又怕泥巴脱落。这就是社鼠不能被人捉到的原因。如今,君主的近臣,在外面依仗权势掠夺百姓的财物,在宫廷内相互勾结包庇罪恶。将内宫君主的情况告诉外面的人,在外面依仗君主之威,在宫廷内借重外臣之势,利用群臣百官,作为自己的辅佐,这样的官吏如果不杀掉,就会乱了朝廷的法度;而如果杀了,君主又会感到不安全。因为他们控制了君主的行动,这些人也就是国家的社鼠。”
因此,臣子掌握大权,独断专行,向人表明替他卖力就会有好处,而不替他卖力就会遭祸害,这也就是猛狗。大臣们像猛狗一样咬有道行的人,近臣则像社鼠一样窥探着君主的情况,而君主往往不会觉察到。这样,君主怎么能不受蒙蔽,国家怎么不会灭亡呢?
喻老·扁鹊见蔡桓公
扁鹊见蔡桓公,立有间,扁鹊曰:“君有疾在腠理①,不治将恐深。”桓侯曰:“寡人无疾。”扁鹊出,桓侯曰:“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
居十日,扁鹊复见,曰:“君之病在肌肤,不治将益深。”桓侯不应。扁鹊出,桓侯又不悦。
居十日,扁鹊复见,曰:“君之病在肠胃,不治将益深。”桓侯又不应。扁鹊出,桓侯又不悦。
居十日,扁鹊望桓侯而还走②。桓侯故使人问之。扁鹊曰:“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③;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④;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今在骨髓,臣是以无请也。”
居五日,桓侯体痛,使人索扁鹊,已逃秦矣。桓侯遂死。
注释
①腠(còu)理:皮肤纹理和皮下肌肉空隙。 ②还(xuán):同“旋”,迅速。 ③熨(wèi):用药热敷。 ④齐:同“剂”;火齐,清火去热的药剂。
译文
神医扁鹊去拜见蔡桓公,在他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对蔡桓公说:“您有小恙在皮下,若不趁早治好的话,恐怕会加深的。”桓公说:“我没有任何疾病。”扁鹊便告辞出来。蔡桓公就说了一句:“医生总是喜欢替没有病的人治疗,并以此为他的功劳!”
过了十日,扁鹊又来拜见,说:“您的病现在到了肌肉了,如果还不治疗,恐怕会更加深的!”桓公理也不理他。扁鹊只好告辞出来,而桓公大为不悦。
十日后,扁鹊又来拜见,说:“您的病现在到了肠胃了,如果还不治疗,恐怕会更加深了!”桓公依然不理他。扁鹊只得告辞出来,桓公更为不悦了。
十日后,扁鹊望见桓公,马上掉头跑掉了。桓公觉得很奇怪,便特意派人去问他为什么这样。扁鹊说:“当初皮下有小恙时,只要用药热敷即可以了;病在肌肉时,用针石来治就可以了;在肠胃时,用清火的药就可以了;但是一旦到了骨髓,骨髓是主宰一个人性命的地方,没有办法了!如今,桓公的病已经到了骨髓了,我是无能为力了。”
五日之后,桓公开始觉得身体发痛,因而派人去请扁鹊,扁鹊则早已逃到秦国。桓公便不治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