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封建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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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八大家·封建论

封建论

封建论

【原文】

天地果无初乎[259]?吾不得而知之也。生人[260]果有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然则孰为近[261]?曰:有初为近。孰明之?由封建而明之也。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而莫能去之[262]。盖非不欲去之也,势不可也。势之来,其生人之初乎?不初,无以有封建。封建,非圣人意也。

彼其初与万物皆生,草木榛榛[263],鹿豕狉狉[264],人不能搏噬[265],而且无毛羽,莫克自奉自卫。荀卿有言:“必将假物以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争,争而不已,必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众[266],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长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为群,群之分,其争必大,大而后有兵有德。又有大者,众群之长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属。于是有诸侯之列,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诸侯之列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封,于是有方伯、连帅之类[267],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方伯、连帅之类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人,然后天下会于一。是故有里胥而后有县大夫[268],有县大夫而后有诸侯,有诸侯而后有方伯、连帅,有方伯、连帅而后有天子。自天子至于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269]。故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

夫尧、舜、禹、汤之事远矣,及有周而甚详。周有天下,裂土田而瓜分之,设五等,邦群后。布履星罗,四周于天下,轮运而辐集;合为朝觐会同,离为守臣扞城[270]。然而降于夷王,害礼伤尊,下堂而迎觐者[271]。历于宣王,挟中兴复古之德,雄南征北伐之威,卒不能定鲁侯之嗣[272]。陵夷迄于幽、厉,王室东徙,而自列为诸侯[273]。厥后问鼎之轻重者有之,射王中肩者有之,伐凡伯、诛苌弘者有之,天下乖戾,无君君之心[274]。余以为周之丧久矣,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耳。得非诸侯之盛强,末大不掉之咎欤[275]?遂判为十二,合为七国,威分于陪臣之邦[276],国殄于后封之秦,则周之败端[277],其在乎此矣。

秦有天下,裂都会而为之郡邑,废侯卫而为之守宰[278],据天下之雄图,都六合之上游,摄制四海,运于掌握之内[279],此其所以为得也。

不数载而天下大坏,其有由矣:亟役万人,暴其威刑,竭其货贿[280],负锄梃谪戍之徒,圜视而合从,大呼而成群[281],时则有叛人而无叛吏,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天下相合,杀守劫令而并起。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

汉有天下,矫秦之枉,徇周之制,剖海内而立宗子[282],封功臣。数年之间,奔命扶伤之不暇[283],困平城,病流矢,陵迟不救者三代。后乃谋臣献画,而离削自守矣。然而封建之始,郡国居半,时则有叛国而无叛郡,秦制之得亦以明矣。

继汉而帝者,虽百代可知也。唐兴,制州邑,立守宰,此其所以为宜也[284]。然犹桀猾时起,虐害方域者,失不在于州而在于兵[285],时则有叛将而无叛州。州县之设,固不可革也。

或者曰:“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适其俗,修其理,施化易也[286]。守宰者,苟其心,思迁其秩而已,何能理乎?”余又非之。周之事迹,断可见矣:列侯骄盈,黩货事戎,大凡乱国多,理国寡[287],侯伯不得变其政,天子不得变其君,私土子人者,百不有一。失在于制,不在于政,周事然也。秦之事迹,亦断可见矣:有理人之制,而不委郡邑,是矣[288]。有理人之臣,而不使守宰,是矣。郡邑不得正其制,守宰不得行其理。酷刑苦役,而万人侧目[289]。失在于政,不在于制,秦事然也。汉兴,天子之政行于郡,不行于国,制其守宰,不制其侯王。侯王虽乱,不可变也,国人虽病,不可除也;及夫大逆不道,然后掩捕而迁之,勒兵而夷之耳[290]。大逆未彰,奸利浚财,怙势作威,大刻于民者,无如之何[291],及夫郡邑,可谓理且安矣。何以言之?且汉知孟舒于田叔,得魏尚于冯唐,闻黄霸之明审,睹汲黯之简靖[292],拜之可也,复其位可也,卧而委之以辑一方可也[293]。有罪得以黜,有能得以赏。朝拜而不道,夕斥之矣;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设使汉室尽城邑而侯王之,纵令其乱人,戚之而已[294]。孟舒、魏尚之术莫得而施,黄霸、汲黯之化莫得而行;明谴而导之,拜受而退已违矣;下令而削之,缔交合从之谋周于同列,则相顾裂眦,勃然而起[295];幸而不起,则削其半,削其半,民犹瘁矣,曷若举而移之以全其人乎[296]?汉事然也。今国家尽制郡邑,连置守宰,其不可变也固矣。善制兵,谨择守,则理平矣。

或者又曰:“夏、商、周、汉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尤非所谓知理者也。魏之承汉也,封爵犹建;晋之承魏也,因循不革;而二姓陵替,不闻延祚。今矫而变之,垂二百祀,大业弥固,何系于诸侯哉[297]?或者又以为:“殷、周,圣王也,而不革其制,固不当复议也。”是大不然。

夫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已也,盖以诸侯归殷者三千焉,资以黜夏[298],汤不得而废;归周者八百焉,资以胜殷,武王不得而易。徇之以为安,仍之以为俗,汤、武之所不得已也。夫不得已,非公之大者也,私其力于己也,私其卫于子孙也。秦之所以革之者,其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也,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尽臣畜于我也。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

夫天下之道,理安斯得人者也[299]。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后可以理安。今夫封建者,继世而理;继世而理者,上果贤乎,下果不肖乎?则生人之理乱未可知也。将欲利其社稷[300]以一其人之视听,则又有世大夫世食禄邑,以尽其封略,圣贤生于其时,亦无以立于天下,封建者为之也。岂圣人之制使至于是乎?吾固[301]曰:“非圣人之意也,势也。”

【注释】

[259]天地:指宇宙、自然。果:果然、果真、真的。初:开端、起始、最初。

[260]生人:即生民、黎民百姓,这里指人类。因避唐太宗李世民讳,故常用“人”字代替“民”字。

[261]然则:然而、那么。孰:哪一个、什么。近:接近。

[262]封建:指古代社会中天子把爵位、土地和百姓分封给他的宗室、亲戚或有功劳的大臣,建立诸侯国的贵族世袭制度,也就是“分封制”。这里的“封建”与马克思所提出的封建社会有所不同。尧舜禹汤文武:指上古的六位贤明国君,尧:唐尧。舜:虞舜。尧舜系中国五帝时期的两位圣贤国君。禹:夏禹,传说是夏代的开国之君。汤:即商汤,商代的开国之君。文:周文王,即周武王的父亲。武:周武王,为周代的开国之君。

[263]榛榛:(zhēn):草木丛杂的样子。

[264]豕(shǐ):猪。狉狉(pī):野兽成群奔跑的样子。

[265]搏:抓,逮捉。噬(shì):咬。

[266]智而明者:知识渊博而处事练达的人,这里指原始社会的部落酋长。所伏必众:臣服的人也就必然很多。

[267]封:封内,即所管辖的区域。方伯、连帅:较强大的诸侯首领,据古代传说,二百一十国叫州,州有方伯;十国叫连,连有连帅。

[268]是故:因此。里:古代地方基层行政单位,相当于现在的乡或村。里胥(xū):管一个里的小吏。县大夫:管理一个县的长官。

[269]嗣(sì):后代。奉:侍奉,拥戴。因此先有乡里的长官而后有县官,有了县官而后才有诸侯,有了诸侯而后才有方伯、连帅,有了方伯、连帅而后才有天子。从天子到乡里长官,他们当中有给人们做了好事的,死了以后,人们一定拥戴他们的后代继续做首领。

[270]裂:分裂。五等:古代爵位分为五等,即公、侯、伯、子、男。邦:封国,这里作“分封”讲。后:君,这里指诸侯。布履:履是疆界的意思,《左传》有“赐我先君履”,布履即为列国疆界的分布。星罗:繁星罗列,比喻诸侯国像繁星一样布满各地。周:周遍。轮运:车轮转动。辐集:在辐集中向着车毂,比喻诸侯集结在天子周围就像车轮转动的辐条集中向着车毂(gǔ)旋转一样。朝觐(cháojìn):朝,指诸侯朝见天子及诸侯相朝。觐,专指诸侯秋天朝见天子。会、同:都是指天子与诸侯聚会。天子与诸侯约定时间见面叫“会”,天子与几个或许多诸侯在一起碰头叫“同”。离:指诸侯离开天子,回到各自的封国。守臣:守卫疆土的臣子。古代诸侯对天子自称为守臣。扞(hàn):同“捍”。扞城:天子的捍卫者。

[271]降:往下传。夷王:即周懿王太子燮(前894—前877年在位),是西周第九代国君。礼:礼仪,这里指尊卑等级制度。

[272]历:到,经历。宣王:名静,西周第十一代君主(前827—前782年在位)。挟:持,凭着。中兴:复兴。

[273]陵夷:逐渐衰落。迄:到。幽:周幽王,名宫涅,西周最后一个君主。平:周平王,名宜臼,幽王之子。

[274]厥后:其后,这以后。凡伯:周桓王的大臣。乖戾(li):反常。君君:尊重君主。

[275]得非:岂不是,莫不是。掉:摇也。末大不掉:尾大不掉。比喻上弱下强,指挥不动。咎(jiù):过失。

[276]判:分。十二:指春秋时期十二个主要诸侯国,即鲁、齐、秦、晋、楚、宋、卫、陈、蔡、曹、郑、燕。七国:战国时期,诸侯国之间经过长期的战争,逐渐形成七个较为强大的国家,即秦、齐、楚、燕、韩、赵、魏。陪臣:古代天子以诸侯为臣,诸侯以大夫为臣,大夫对于天子是隔了一层的臣,称为陪臣。

[277]端:起因。败端:衰败的根源。其在乎此矣:就在于这分封之制。

[278]侯卫:即诸侯。守宰:守卫地方的长官。郡的长官叫守,县的长官叫令,宰就是令。

[279]雄图:雄伟险要之地。都:建都。六合:指天地和东南西北四方,引申为当时全部国土。上游:秦朝建都咸阳,位于黄河的上游,而当时黄河流域是我国经济文化中心,所以也称黄河的上游为中国的上游。摄制:控制。四海:四方之海。运:运转,这里是操纵的意思。掌握:手掌把握。

[280]亟(qì):屡次,多次。役:役使。暴:显示。竭:耗尽。货贿(huì):货物财产。

[281]负:背着。梃(tǐng):木棍。谪(zhé)戍之徒:被惩罚去防守边境的人。圜(huán)同“环”。圜视:向四面观看。合从:同“合纵”,指战国时东方六国从南到北联合起来反抗秦国,意即全国各地的人们联合起来反抗秦王朝。大呼:大声一呼。

[282]徇(xùn):曲从。剖:分,划分。海内:泛指全国。宗子:同宗子弟。

[283]奔命:受命奔走,奔走应命。《荀子·议兵》:“服者不禽,格者不舍,奔命者不获。”扶伤:扶救伤员。引申为采取急救措施。暇:空闲。不暇:顾不过来。

[284]亦:也,又。以:同“已”,已经。

[285]犹:还,仍然。桀猾:强悍奸猾的人。指那些割据叛乱的藩镇。方域:地方,泛指州县。兵:指兵制,唐初实行府兵制,兵农结合,有利于发展生产。

[286]子:作动词用,抚爱之意。适:适应。俗:风俗。修:修明。理:治,指政事。唐高宗名治,唐人为了避讳,故以“理”字代“治”。施化:施行教化。

[287]大凡:大致。理国:治理得好的国家。

[288]制:指秦朝的郡县制度。有理人之制:有治理人民的制度。委:委托,交给。是矣:这是确实的。

[289]侧目:斜着眼睛看,形容怨恨恼怒的样子。意为“刑法残酷,劳役繁重,引起了广大人民的仇恨”。

[290]及:至。大逆不道:古时称背叛君王、父母者为大逆不道。掩捕:乘人不备而加以逮捕。迁:流放。勒兵:统率军队。夷:平定,消灭。

[291]彰:显露。奸利:非法取利。浚(jùn)财:搜括钱财。怙(hù)势:依仗权势。大刻:极大地苛刻,非常地刻毒。无如之何: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292]睹:看见。简靖:简政安民,指政令不繁苛。睹汲(ji)黯(àn)之简靖:汲黯河南濮阳人,字长儒。

[293]拜:任命。复其位:恢复他们(孟舒、魏尚)的官位。卧而委之:指汉武帝让汲黯去做淮阳郡太守,汲黯以病推辞,汉武帝说:“淮阳官民关系不好,我只好借重你的威望。有病不要紧,你躺着治理就行了。”辑:安抚。

[294]设使:假使。侯王:这里用作动词,是分封侯王的意思。纵令:即使。乱人:侵害百姓。戚:忧愁。

[295]眦(zì):眼眶。裂眦:眼睛瞪得很大。勃然:突然。

[296]瘁(cuì):疾病,这里指受害、受苦。曷(hé)若:何如。举:全部。移:改变、废除。

[297]垂:将近。祀(sì):年。古代迷信鬼神,重视祭祀,四季祭祀一遍,所以殷朝人称年为祀,后来多沿用这一说法。弥:甚,很。何系:有什么关系。

[298]不革:没有废除分封世袭制度。以:因为。资:利用,借助。黜:废除、消灭。

[299]道:客观规律。理:道理。《战国策·秦策一》:“明言章理,兵甲愈起。”理安:治理得很好。斯:才,乃。得人:得人心。这句话的大意为:按照天下的常理,只有把国家治理得很好,才能嬴得人心。

[300]社稷(jì):土神和谷神。封略:疆界,指国内的全部土地。

[301]固:通“故”,所以。

【译文】

自然界果真没有初始阶段吗?我没法知道。人类果真有初始阶段吗?我也没法知道。那么,有或没有初始阶段哪种说法比较接近事实呢?我认为,有初始阶段这种说法比较接近事实。怎么知道这一点呢?从“封国土、建诸侯”的封建制就可以明白。那种封建制,经历了古代贤明的帝王唐尧、虞舜、夏禹、商汤、周文王和周武王,没有谁能把它废除掉。不是不想把它废除掉,而是事物发展的趋势不允许,这种形势的产生,大概是在人类的初始阶段吧?不是初始阶段的那种形势,就没有可能产生封建制。实行封建制,并不是古代圣人的本意。

人类在他的初始阶段跟万物一起生存,那时野草树木杂乱丛生,野兽成群四处奔走,人不能像禽兽那样抓扑啃咬,而且身上也没有毛羽来抵御严寒,不能够光靠自身来供养自己、保卫自己。荀卿说过:“人类一定要借用外物作为自己求生的工具。”借用外物来求生的必然会相争,争个不停,一定会去找那能判断是非的人而听从他的命令。那又有智慧又明白事理的人,服从他的人一定很多;他把正确的道理告诉那些相争的人,不肯改悔的,必然要惩罚他,使他受痛苦之后感到惧怕,于是君长、刑法、政令就产生了。这样附近的人就聚结成群,分成许多群以后,相互间争斗的规模一定会大,相争的规模大了就会产生军队和威望。这样,又出现了更有威望的人,各个群的首领又去听从他的命令,来安定自己的部属。于是产生了一大批诸侯,他们相争的规模就更大了。又有比诸侯威望更大的人,许多诸侯又去听从他的命令,来安定自己的封国。于是又产生了方伯、连帅一类诸侯领袖,他们相争的规模还要大。这就又出现了比方伯,连帅威望更高的人,方伯、连帅们又去听从他的命令,来安定自己的老百姓,这以后天下便统一于天子一人了。因此先有乡里的长官而后有县的长官,有了县的长官而后有诸侯,有了诸侯而后有方伯、连帅,有了方伯、连帅而后才有天子。从最高的天子到乡里的长官,那些对人民有恩德的人死了,人们一定会尊奉他们的子孙为首领。所以说封建制的产生不是圣人的本意,而是形势发展的必然结果。

尧、舜、禹、汤的事离我们很远了,到了周代记载就很详备了。周朝占有天下,把土地像剖瓜一样分割开来,设立了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分封了许多诸侯。诸侯国像繁星似地罗列,四面遍布在大地上,集结在周天子的周围,就像车轮围绕着中心运转,就像辐条集中于车毂;诸侯聚合起来就去朝见天子,分散开来就是守卫疆土的臣子、朝廷的捍卫者。但是往下传到周夷王的时候,破坏了礼法,损害了尊严,天子只得亲自下堂去迎接朝见的诸侯。传到周宣王的时候,他虽然倚仗着复兴周王朝的功德,显示出南征北伐的威风,终究还是无力决定鲁君的继承人。这样日渐衰败下去,直到周幽王、周厉王,后来周平王把国都向东迁移到洛邑,把自己排列在诸侯同等地位上去了。从那以后,问周天子传国九鼎轻重的事情出现了,用箭射伤天子肩膀的事情出现了,讨伐天子大臣凡伯、逼迫天子杀死大夫苌弘这样的事情也出现了,天下大乱,再没有把天子看作天子的了。我认为周王朝丧失统治力量已经很久了,只不过还在公侯之上保存着一个空名罢了!这岂不是诸侯势力太强大而指挥不动,就像尾巴太大以至摇摆不动所造成的过失吗?于是周王朝的统治权分散到十二个诸侯国,后来又合并为七个强国,王朝的权力分散到陪臣掌政的国家,最后被很晚才封为诸侯的秦国灭掉。周朝败亡的原因,大概就在这里了。

秦朝统一了全国后,不分诸侯国而设置郡县,废除诸侯而委派郡县长官。秦占据了天下的险要地势,建都于全国的上游,控制着全国,把局势掌握在手里,这是它做得对的地方。但没过几年便天下大乱,那是有原因的。它多次征发数以万计的百姓服役,使刑法越来越残酷,耗尽了财力。于是那些扛着锄木棍被责罚防守边境的人们,彼此递个眼色就联合起来,怒吼着汇合成群,奋起反秦。那时有造反的老百姓而没有反叛的官吏,老百姓在下怨恨秦王朝;官吏在上惧怕朝廷。全国四面八方互相配合,杀郡守劫县令的事情在各地同时发生。错误在于激起了人民的怨恨,并不是郡县制的过失。

汉朝统一了全国之后,为纠正秦朝所谓的错误,沿袭周朝的封建制,分割天下,分封自己的子弟和功臣为诸侯王。但没有几年,为了平息诸侯国的叛乱便闻命奔赴镇压,以至连救死扶伤都来不及,汉高祖刘邦被围困在平城,被飞箭射伤,如此衰落不振达三代之久。后来由于谋臣献策,才分散削弱诸侯王的势力并由朝廷命官管理诸侯国。但是汉朝开始恢复封建制的时候,诸侯国和郡县各占一半疆域,那时只有反叛的诸侯国而没有反叛的郡县,秦朝郡县制的正确性也已经明白清楚了。继汉朝而称帝的,就是再过一百代,郡县制比封建制优越,也是可以知道的。

唐朝建立以后,设置州县,任命州县的长官,这是它做得正确的地方。但还是有凶暴狡猾的人不时起来叛乱、侵州夺县的情况出现,过失不在于设置州县而在于藩镇拥有重兵,那时有反叛的藩镇将领而没有反叛的州县长官。郡县制的建立,确实是不能改变的。

有的人说:“封建制的世袭君长,一定会把他管辖的地区当作自己的土地尽心治理,把他管辖的老百姓当作自己的儿女悉心爱护,使那里的风俗变好,把那里的政务治理好,这样施行教化就比较容易。郡县制的州县地方官,抱着得过且过的心理,一心只想升官罢了,怎么能把地方治理好呢?”我认为这种说法也是不对的。

周朝的情况,毫无疑问地可以看清楚了:诸侯骄横,贪财好战,大致是政治混乱的国家多,治理得好的国家少。诸侯的霸主不能改变乱国的政治措施,天子无法撤换不称职的诸侯国的君主,真正爱惜土地爱护人民的诸侯,一百个中间也没有一个。造成这种弊病的原因在于封建制,不在于政治方面。周朝的情况就是如此。

秦朝的情况,也完全可以看清楚了:朝廷有治理百姓的制度,而不让郡县专权,这是正确的;中央有管理政务的大臣,不让地方官自行其是,这也是正确的。但是郡县不能正确发挥郡县制的作用,郡守、县令不能很好地治理人民。残酷的刑罚、繁重的劳役,使万民怨恨。这种过失在于政务方面,不在于郡县制本身。秦朝的情况便是这样。

汉朝建立的时候,天子的政令只能在郡县推行,不能在诸侯国推行;天子只能控制郡县长官,不能控制诸侯王。诸侯王尽管胡作非为,天子也不能撤换他们;侯王国的百姓尽管深受祸害,朝廷却无法解除他们的痛苦。只是等到诸侯王叛乱造反,才把他们逮捕、流放或率兵讨伐、以至灭掉他们。当他们的罪恶尚未充分暴露的时候,尽管他们非法牟利搜刮钱财,依仗权势作威作福,给百姓造成严重的伤害,朝廷也不能对他们怎么样。至于郡县,可以说是政治清明、社会安定了。根据什么这样讲呢?汉文帝从田叔那里了解到孟舒,从冯唐那里了解到魏尚,汉宣帝听说黄霸执法明察审慎,汉武帝看到汲黯为政简约清静,那么就可以任命黄霸做官,可以恢复孟舒、魏尚原来的官职,甚至可以让汲黯躺着任职,委任他只凭威望去安抚一个地区。官吏犯了罪可以罢免,有才干可以奖赏。早上任命的官吏,如果发现他不行正道,晚上就可以撤了他;晚上接受任命的官吏,如果发现他违法乱纪,第二天早上就可以罢免他。假使汉王朝把城邑全部都分割给侯王,即使他们危害人民,也只好对它发愁罢了。孟舒、魏尚的治理方法不能施行,黄霸、汲黯的教化无法推行。如果公开谴责并劝导这些侯王,他们当面接受,但转过身去就违反了;如果下令削减他们的封地,互相串通联合行动的阴谋就会遍及侯王各国之间,那么大家都怒眼圆睁,气势汹汹地反叛朝廷。如果侥幸他们不起来闹事,就削减他们的一半封地,即使削减一半,百姓还是受害了,何不把诸侯王完全废除掉来保全那里的人民呢?汉朝的情况就是这样。

今天国家完全实行郡县制,不断地任命郡县长官,这种情况是肯定不能改变了。只要好好地控制军队,慎重地选择地方官吏,那么政局就会安定了。

有人又说:“夏、商、周、汉四代实行封建制,他们统治的时间都很长久,而秦朝实行郡县制,统治的时间却很短。”这更是不懂得治理国家的人说的话。

魏继承汉朝,分封贵族的爵位仍然实行封建制;西晋继承魏,因袭旧制不加改变,但魏和晋都很快就衰亡了,没听说有国运长久的。现在唐朝纠正魏晋的过失改变了制度,享国已近二百年,国家基业更加巩固,这与分封诸侯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人又认为:“治理商、周二代的是圣明的君王啊,他们都没有改变封建制,那么,本来就不应当再议论这件事了。”这种说法非常错误。

商、周二代没有废除封建制,是不得已的。因为当时归附商朝的诸侯有三千个,商朝靠了他们的力量才灭掉了夏,所以商汤就不能废除他们;归附周朝的诸侯有八百个,周朝凭借他们的力量才战胜了商朝,所以周武王也不能废弃他们。沿用它来求得安定,因袭它来作为习俗,这就是商汤、周武王不得不这样做的原因。他们是不得已的,并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美德,而是有私心,是要使诸侯为自己出力,并保卫自己的子孙。秦朝用废除分封诸侯的办法来作为制度,是最大的公;它的动机是为私的,是皇帝想要巩固个人的权威,使天下的人都臣服于自己。但是废除分封,以天下为公,却是从秦朝开始的。

至于天下的常理,是治理得好、政局安定,这才能得到人民的拥护。使贤明的人居上位,不肖的人居下位,然后才会清明安定。封建制的君长,是一代继承一代地统治下去的。这种世袭的统治者,居上位的果真贤明吗?居下位的真的不肖吗?这样,人民究竟是得到太平还是遭遇祸乱,就无法知道了。如果想要对国家有利而统一人民的思想,而同时又有世袭大夫世世代代统治他们的封地,占尽了诸侯国的全部国土,即使有圣人贤人生在那个时代,也会没有立足之地,这种后果就是封建制造成的。难道是圣人的制度要使事情坏到这种地步吗?所以我说:“这不是圣人的本意,而是形势发展的结果。”

【解析】

《封建论》是柳宗元于贬谪永州时期所创作的最为着名的一篇的历史哲学论文。作者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到秦汉魏晋唐,通过大量历史事实对分封与郡邑两种政治体制的优劣利弊进行了深刻的分析与评述。文章分析了分封制的产生原因、形成过程及其弊病,论述了它终被中央集权的郡县制所取代的历史必然性。

中唐以来,藩镇割据势力十分猖獗。柳宗元针对颜师古、刘秩、房琯等人“废郡县、立封建”的论调,详尽考察历代的史实,辨析历代制度的利弊,雄辩地论证了郡县制优于封建制的道理,为封建制和郡县制长期的争论作出了划时代的总结。

本文是柳宗元为阐发郡县制的优越性,抨击恢复“封建”制的复古思潮而作,意在反对唐中期的藩镇割据,维护唐王朝的统一。文章措词严谨,有很强的逻辑性和说服力,观点独到,文气磅礴,是古代议论文的典范之作。作者以深邃目光透视了自远古至当代的历史进程。文章所表述的政治和历史见解,超过了作者同时代人所能达到的认识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