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的妇女与妇女的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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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的妇女与妇女的解放

解放的妇女与妇女的解放

茅 盾

做这篇文字的人,元来是极力主张妇女解放的,不过他的鬼意思以为:凡是新潮流虽然只应迎受,不应抗拒;而我们怎样去迎受这新潮流来实现在我们的社会中;我们迎受之前,应该有怎样一个准备·这种种方面,都应该先来细细考虑。否则,徒然企慕这名词好,便去仿效,这是“盲从”;没有忖量自己的程度和情形,便去勉强摹效,这是“妄作”;“盲从”和“妄作”,都不会有好结果的。我又以为妇女应当解放不应当解放的讨论话,现在是不配说了;我们当前的问题,是解放的准备,和解放的以后。所以这篇文字,更不高谈学理;只是就妇女解放问题,下个严冷的批评。却先要请列位明白:我是极力主张妇女解放的一人。我们先想想,妇女解放这要求,是根据什么思想来的。我可以回答道:是根据人类平等的思想来的。因为凡是人类,都是平等的;奴隶要解放,所以那些奴隶(是就中国最旧的男尊女卑观念说)的妇女也应得解放。在旧礼法底下,妇女不许有自由的意志,不许有知识,不许有自由的行动和言论,被“三从”“四德”等等的信条,束缚得丝毫不能动,一言以蔽之:“人的权利”,剥夺净尽;现在要解放,就是要恢复这人的权利,使妇女也和男人一样,成个堂堂底人,并肩儿立在社会上,不分个你高我低。这便叫妇女的解放。但是right①的对面,就是duty。既然享受了人的right,便该尽人的duty。人的duty,不只是衣食住,维持自己的生存;也不只是当兵纳税,做个所谓“国民”;人的责任,一面要维持前代以及现代的文化,一面欲扩充他,增进他,传给将来。社会是应该前进的。这前进的担子,是全社会人共任的。不来同挑这担子的,一定也不是自由人,就是未解放的人。旧礼法认女子是无人权的,所以也不把这副担子,搁在他们肩头;——“国家大事,非妇人所知。”这句话,就表示妇女不负大事责任。“良妻贤母”便是从这“女不负责”主义中发生的教条。现在欲让妇女从良妻贤母里解放出来;男人要把改良社会促进文化的担子分给他们;妇女要准备精神学好本事来接这担子;这才称是真解放。能这样的妇女,便是“解放的妇女”。所以妇女的解放,是男子一面的事情;而欲使这解放成为有意思的,澈底的,真的解放,那就不能专责成男子;男子只能在旁边帮忙,提倡;却不能替妇女一手包办。到底成功不成功,还在妇女自己——就是妇女自己能做“解放的妇女”。这是我对于妇女解放问题的鬼意思,也就是本文要说的主点。主点明白了,我们再看我们现在社会中的情形,和这理论差得如何。本来谈到妇女解放问题,劈头第一件要事,便是社会对于历来礼教的信仰心如何,和容受新思想的程度如何,现在姑且假定这两层障碍,是不成讨论的问题(因为有了这两层,解放一事,便是根本的不可能),只就物质的一面看。先看社会的生活状况怎样。我们大家知道,凡是一种改革,一定要跟着时势走;不能专靠思想方面的提倡。在Industrial Revolution之前,决不会有capitalism, capitalism,不到极端,也决不会有labour question;这妇人问题也是这样来的:一方是受了近代人生哲学(ethics)的影响,一方是女子知识增高,和生活情形改变的结果。我们从太古的家族制度看起,一直到现在;先是母系家庭,后来成父权,先是男女共同生活,后来变成女子从社会里挤出,退到家庭;以及现在女子仍旧回到社会上的趋势,都是和生活情形有关系。因为中古时代社会组织不完备,女子知识不完全,所以不得不守在家里,管理杂务。这一半是能力不足,不能到社会上办事,一半也因实在家里也少不得个料理杂务的人。现在,如西洋的社会情形,可就不同了。一方面物质文明发达,家里的劳动少了,很不必要个人专管;一方面女子知识增高,实在不配专做这些杂务。加之新思潮又逼着掀翻旧思想的藩篱,自然要产生妇女解放问题了。然而最初的要求,还只限于上流有识妇女的政治解放。所谓女子参政权(woman suffrage)就是,这是一千八百四十八年开端的(美国)。到近年女子受高等教育的更多,经济困难逼着来,就起了女子的职业问题。而社会上有许多职业,还是不许女子做,所以又加了职业解放一个要求。这次大战②,加入劳动界的女子无数,便又起了女子劳动问题。他们的社会情形是如此,所以直逼着妇女解放问题起来。但是看看我们自己如何·老实说,我们社会的情形,还没有逼着女子从家里出来;家庭的组织,还少不了女子。况且大部分的女子,也实在没有能力可到社会办事。试问女子从家庭里解放出来,——从良妻贤母主义底下解放出来——到社会上,却无事可做,或者有事而不能胜任;这解放又有什么意思呢·我想现在的新妇女,也一定以为这解放是不名誉的解放,不屑受的。所以我说我们先要变更我们的社会生活;却不是说社会生活没有变更以前,便可以不谈解放。我们要利用这时机去准备一切。倘然准备未完成,情形未到以前,便胡乱一做;徒然弄成家庭以及社会的扰乱罢了。而且反要加厚反对的势力。这社会情形的尚未容许,是我们谈妇女解放问题者第一件应该考虑的事情。但是环境的势力到底不是绝对的;我们人有改造环境的能力。所以谈到妇女解放问题的第二个着眼点,就落在妇女自己身上。我所谓妇女自己身上的事情,便是知识问题。我国妇女大多数缺乏普通知识,这是不必讳言的。近年开了许多女学校,高小最多;高小毕业的女子,何曾有完全的常识。中等以上的女校,本来就少;毕业的女生,也未必个个能满人意。所以我国妇女的知识,可以说是尚在水平线以下。但这不算是可耻的事。我国妇女之无知识,不是妇女自己的不好,是历来的社会信条害他们的。妇女的能力薄弱,也是因为社会一向不许妇女有能力,所以自然退化。欲把他们已退化的能力从新唤起来,使他们无知识的脑筋有知识,并不是件难事。只要男子肯极力帮忙,女子肯自己发奋。女子中已受高等学问的,我希望他们且慢来和男人竭力争女权;我希望他们极力去提拔他们堕落的无知的姊妹,力争上游;先把自己一边的人弄好,再一齐立起来和男子争;那时男子虽欲不解放女子,也是势所决办不到——事到那时,男子也不会再等女子来开口了。若照现在的情形做去,就算办到解放,也只是片面的,半身不遂的;无识而趋时的妇女,也许要借此做出许多罪恶。我想这种解放,明白的新妇女,也决不要的。再进一层讲,我们对于现在力求解放的新妇女,严格批评一下,看他们到底赶得上美国的Mrs.Abigail Adams③和Susan B.Anthony④英国的Mrs.Pankhurst⑤法国的Sophie Grouchy么·不要说学问,他们的精神毅力,高尚理想,高贵人格赶得上么·这种严格的责备,我本来不愿加之于人;再放低讲,只问他们自身究竟有没有解放·我该死该死,我竟欲说大多数是连自身都没有解放!他们(我当然不敢说是全体,但不能不信是大多数)天天说生活独立,究竟何曾独立;真一身养一口的,还是几个苦女工。自命为群众的先驱,究竟何曾在物质的欲望方面脱却社会的羁绊,有超于时俗的高尚理想。至于那些借解放的美名以行一己的便利的更不消说了!实在的情形是如此,无怪那守旧的以为是破礼教之大防,维新的也以为非解放的真意,非难的声调,四下里一齐起了。所以我以为将来万一女子解放运动失败,怪不得男子阻挠的缘故,因为男子对不利于己的自然要阻挠;只该女子自怪自己的能力不足。欧洲女子的权力,也是因为大战里出了力,才能够伸长。可知男人狃于历史的习惯,不喜女子解放,是人类大概都同的,不能专怪中国的男子顽固。但是作者自信还不算守旧,对于妇女解放本来是非常赞成;不但赞成,还很愿帮忙;所以不辞浅陋,在这里多嘴。并且我的解放论调,是以男女绝对平衡,同担改良社会促进社会之责任为究竟目的。我所期望于女同胞者过厚,所以我的观察也更严。却始终不以“盲从”“妄作”为然。我以为现在正是预备时期;重大的责任,全在已受教育的妇女;我对于他们的希望——也就是规劝——有四条:一、 先求解放自己,确立高贵的人格和理想,比时俗高出一层,不受群盲暗示的扰乱。二、 应该了解新思潮的真意义;所谓解放,是意志刻苦的精神解放;人类的生活,是互助的生活,不单是要求和争夺。三、 希望他们现在尽力增高自己一边的程度,放十二分精神去扶助无识的困苦的姊妹,不要白费精神来空争。四、 希望他们的活动,不出于现社会生活情形所能容许的范围之外。以上四条,都是上文已经说过的,现在总结起来当本篇的结论。倘然能够办到,就没有男子的助力,一定也会达到解放的目的,何况男子中不乏愿意出力的人呢。我再郑重说道:“解放的妇女与妇女的解放是相连;欲求妇女的解放,先求有解放的妇女。”

原载1919年11月15日《妇女杂志》第5卷第11期

〔注释〕 ①right:英语,意即权利。下文的duty,英语,意即义务。 ②这次大战:指第一次世界大战(1914—1918)。 ③Mrs.Abigail Adams(1744—1818):美国第二任总统约翰·亚当的夫人。 ④Susan B.Anthony(1820—1906):美国社会改革运动的参加者,曾与人合著《妇女参政史》。 ⑤Mrs.Pankhurst(1858—1928):英国女权主义者。〔鉴赏〕 人们通常知道茅盾是中国现代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和文化活动家,但他还是杰出的社会活动家,五四新文化运动先驱者之一。他早期的社会活动和政治活动,现在的人们知道不多。事实上,在20世纪20年代,风华正茂的茅盾不仅在文学界名闻遐迩,而且在思想文化领域也是一员非常活跃的干将,很有建树。《解放的妇女与妇女的解放》发表于五四运动期间。难能可贵的是,茅盾在那个时候对妇女解放的见解就已进入深度的理性层面,直接切入到妇女解放运动的发生、目的、任务和途径等问题。他冷静而又深入地思考妇女解放在我国的可能性,所碰到的障碍,以及妇女解放如何成为现实。文章开首提出,怎样迎受这个潮流使之在社会中实现,而实现之前还得做什么准备·在结尾提出,要求妇女的解放,先要求有解放的妇女。笔者认为,这是立体的“妇女解放论”。茅盾对妇女解放的态度旗帜鲜明,他指出妇女解放在理念上依据的是人类平等的思想。人类平等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包括性别的平等,人的解放理应包括妇女的解放。几千年来,妇女得不到与男子平等的地位,还居于男子的奴隶,这是历史造成的。旧的礼法不把妇女当人看待,不准妇女有自由的意志、知识和言论及行动的自由,使妇女失去了做人的权利,实在是荒诞无稽。翻过这陈旧的不合理的一页,就要“使妇女也和男人一样,成个堂堂底人,并肩儿立在社会上,不分个你高我低”。文章的核心是强调妇女自身的素养和作用不可忽视,它关系到妇女解放能否实现的问题。男子要接受新思想,扔掉“大男子主义”,站到整个人类解放的高度,为妇女的解放鼓与呼,支持妇女解放,为其助一臂之力。但男子对妇女的解放究竟不能,也无法一手包办。作为解放的妇女,权利与义务是相适应的,须和男子一起扛起社会前进的担子,倘若解放了的妇女无法支撑这副担子,不能履行这应尽的义务,就难以完全实现妇女的解放,不能争得自己的荣光。妇女当然也要让全社会人刮目相看才好。作者看得分明,旧时人们认为“国家大事,非妇人所知”,把妇女排斥在参与社会建设、国家发展的使命之外,现在要让妇女摆脱唯有做家庭的贤妻良母的观念,要打碎压迫、制约妇女的枷锁,充实自己,走上社会,来承担自己所应承担的担子,才是真正的解放。“能这样的妇女,便是‘解放的妇女’。”这是富有见地的。要改变这种状况,光靠思想的提倡是不够的,需要社会制度的变革才行,需要群起而行的造势才行。作者回顾了世界历史,提到了英国的工业革命,提到了资本主义,提到了社会化劳动。18世纪的工业革命以机器取代人力,以大规模工厂化生产取代个体工场手工生产,推动了资本主义的发展。由此,西方的妇女走出了家庭,参加社会化的劳动,随着物质文明的发展,又受到近代人生哲学的熏染,提升了自己的知识水平,较早触及了妇女解放的问题,意识到要掀翻旧思想的藩篱。从上流有识妇女开始,女子参与政治,有了参政权,更不一样。女子接受高等教育,需要经济的支撑力,又延伸了妇女的职业要求,打破对妇女从业限制。作者反观了妇女受压迫的历史。从远古的家族制度起,先是母系社会,后来变成服从父权,女子从社会里被排挤出去,重新回到家庭。到了中古时代,社会组织仍不完备,女子只能从事家务,何以参与社会事务,更何谈妇女的解放·作者洞若观火,察觉到“凡是一种改革,一定要跟着时势走”。也就是说,妇女要解放,非得倒逼自己,看清大势,看到陋习陈规的危害,振作起来,切实改变社会生活的现状不可。当时中国社会的情形,如同作者坦言的:“还没有逼着女子从家里出来,家庭的组织,还少不了女子。况且大部分的女子,也实在没有能力可到社会办事。”妇女要参与社会环境的改造,也要正视自己的不足,发奋努力,自尊、自爱、自立和自强。譬如,力求接受高等教育,使自己的知识超出一般的水平;之后再提携落后、愚昧的姊妹,引导她们和自己一起,走上解放的正路;待全体的妇女醒悟了,团结一致了,有力量了,“男子虽欲不解放女子,也是势所决办不到”。妇女倘若不能适应社会对自己的要求,所谓的解放就无从实现,勉强的“解放”或是空中楼阁,或“半身不遂的”。而且,“无识而趋时的妇女,也许要借此做出许多罪恶”。这是值得警醒的。作者还把当时的女子,与美国第二任总统约翰·亚当的夫人、美国社会改革运动的参加者Susan B. Anthon、英国女权主义者Mrs.Pankhurst等比照,在精神毅力、所怀理想和人格方面,相距甚远。这不是崇洋媚外,而是借鉴,希望我国的妇女要挑战自己,克服自己的局限,努力向上走,争得同男子的平等。妇女的解放,是一个过程,要卸掉沉重的历史和自我的包袱,路漫漫矣!妇女解放,既有社会和男子的传统阻遏,又有妇女自身的原因。就后者,作者提出了四条希望,强调妇女要确立高贵的人格,坚持自身精神解放特别是思想道德观念解放,提高自己,相互扶持,真正成为“解放的妇女”。中国妇女解放的狂飙时代严格地说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充塞在当时新闻、论说、学术文章与文学作品中的,便是这一主题。茅盾在“五四”前后发表了相当数量的专论妇女解放的文章,不愧是一位中国妇女解放运动的理论家。他的一些主张,今天看来仍有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启示。而妇女解放,归根结底还是人的解放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