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外篇·山木》原文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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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外篇·山木》原文鉴赏

《庄子·外篇·山木》原文鉴赏

(解题)本篇的篇题不是取自首句的首二字,因不能取以为篇题。所取根据首章记述之事,也便是一篇的代表。

主旨在于主张与时俱化,无所求索,纯任自然而免于累。然各章所论,并不齐一,则在于着眼点有所不同。

原 文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 “无所可用。”庄子曰: “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一),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二)。竖子请曰: “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 主人曰: “杀不能鸣者。” 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 “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 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三),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四),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五),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六),胡可得而必乎哉! 悲夫! 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七)!”

解 说



(一)“夫子出于山”:本章记述,其主体均以“庄子”称之。此处独出以“夫子”之称,颇不协调。有的学者以为有误,以“子”字为衍,而将“夫”属上,句成“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从句的构成来说,实无此必要。实际上“出于山”的标明为庄子是对的,因为同在者还有伐木之人,否则不知出者究竟是哪个。所以以“夫子”称之,乃因本篇是庄子弟子之所记,因用以尊其师。为其一致,仍改作“庄子”。

(二) “命竖子杀雁而烹之”: “烹” 先辈有的以为当为“享”,“享”可与通假,用为“飨”,以表主人对庄子的招待。但杀雁烹食,亦含此意,原字既通,便可不改

(三) “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 解法不一,从语气看,“似之而非”是对 “材与不材之间”的解释。就是说,看着像材却是不材,看着不材却又是材,所以是 “似之而非。其下“故未免乎累”,还是少不了麻烦。

(四)“物物而不物于物”: 一般都做“役物而不役于物”的解法,但庄子主张无为,逍遥人生,任物自然,而不主役物,故非是。几个“物”字实是两种用法: 一是名词,即物; 一是名动词,作为物。这句话的意思是,把物即作为物,但不把作为之物加在物的身上,换句话说,就是忘其为物。

(五)“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 属于“万物之情” “廉”有棱角。有棱角便易折损。

(六) “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 属于“人伦之传”,就是人际关系。

(七) “其唯道德之乡乎”: “乡” 为“嚮” 之假。

语 译



庄子走在山里,看到一株大树,枝繁叶茂,伐木的人站在一旁并不砍伐。问他这是为了什么,回答说: “没什么可用的。” 庄子说:“这株树由于不能成材得以保全了生命。”庄子出得山来,住到一个老朋友的家里,老朋友高兴极了,吩咐仆人杀鹅烹煮了款待他。仆人问主人说: “这鹅,其中一个能叫,一个不能叫,请问要杀哪个?”主人说:“杀那个不能叫的。”第二天,弟子问庄子说:“昨天山里的树,由于不能成材得以保全了性命,而主人的鹅,却因为不成材而死掉,先生你该怎么办?” 庄子笑着说: “我要处在成材和不成材的间隙。成材和不成材的间隙,看起来是这样却又不是这样,所以也少不了麻烦。倘若是根据道德的本然来处理事物就不是那样。没有光彩,也没有玷污,有时像龙在腾跃,有时像蛇在蛰伏,随着形势进行变化,而不采取单独行动。有时向上,有时就下,全把协调作为尺度。按照万物的原始状态进行安排。承认物就是物,但不把承认其为物放在物的身上,那怎么还会招来麻烦呢! 这是神农、黄帝的法度,至于事物的情态,人际的往来就不是这样。聚合就会分散,成功就会毁败,棱角突出就会折损。地位尊贵就要遭到物议,有所作为就要亏损,有才能就要遭人算计,不成材就要受人侮慢,又怎么能够说得准呢! 可叹啊! 弟子们记住,就只能够走向道德的本然啊!”

原 文



市南宜僚见鲁侯,鲁侯有忧色。市南子曰:“君有忧色,何也?”鲁侯曰:“吾学先王之道,修先君之业: 吾敬鬼尊贤,亲而行之,无须臾离居(一),然不免于患,吾是以忧。”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术浅矣! 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 夜行昼居,戒也; 虽饥渴隐约,犹旦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二)。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为之灾也。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 吾愿君刳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南越有邑焉,名为建德之国。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乐,其死可葬。吾愿君去国捐俗,与道相辅而行。”君曰: “彼其道远而险,又有江山,我无舟车,奈何?”市南子曰: “君无形倨,无留居(三),以为君车。”君曰:“彼其道幽远而无人,吾谁与为邻?吾无粮,我无食(四),安得而至焉?”市南子曰:“少君之费,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足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故有人者累,见有于人者忧(五)。故尧非有人,非见有于人也。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忧,而独与道游于大莫之国。方舟而济于河(六),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七)。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虚而今也实。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解 说



(一) “无须臾离居”: “离居” 不成义。先辈或以 “离” 衍,“居” 训“止”。但如此处理,句法显得生硬。如此“离” 非衍,而“居” 为“之”之误,句为 “无须臾离之”,以与上句 “亲而行之” 相配合,似较自然。

(二)“犹旦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旦”法家均以为“且”之误,是。“胥”多以为通“疏”,“胥疏”合为一词,义同,释为远。实当释为疏忽。“定”意为安,保证安全,避免意外。

(三)“君无形倨,无留居”: “倨”意为傲慢,即固执而不肯变通,俗所谓硬挺着。“留居” 俗谓恋家。

(四) “吾无粮,我无食”: “吾”、“我” 义同,而在接连的两个短句里同时并用,古汉语中少有此例,当有讹误。“我” 实为“俄” 之讹。

(五)“故有人者累,见有于人者忧”: 一般都把“有人者”释为统治者,“见有于人者”为被统治者。以“有人者”为统治者倒还可以,因为“有人”意味着有土有民。但以“见有于人者”为被统治者则不类,因为这是对鲁侯谈,无关被统治者的事。而且谈话的目的在解鲁侯之忧,如果说成忧者是被统治者,就更不像话了。故非是。句实有脱字,当为 “见有人于人者忧”。“有”下脱“人”字。意思是,治理国家而向别人学样的就要犯愁。指鲁侯所提的 “学先王之道”、“修先君之业”。

(六)“方舟而济于河”:“方舟”注家多以为双舟,但就事言,于理未合。济河一舟已足。实则 “方” 比,譬也,类似之意。

(七) “则呼张歙之”: “张” 撑开。“歙” 收敛,即往怀里拢一拢。

语 译



市南宜僚晋见鲁侯,鲁侯面带愁容。市南子说:“君王面带愁容,为了什么?”鲁侯说: “我效法先王的做法,承继先君的事业,我敬事鬼神尊重贤能,身体力行,一刻也不敢放松,可是还少不了出乱子,因此而发愁。” 市南子说: “君王避免出乱子的做法太不高明了! 像那毛茸茸的狐狸、纹色斑斓的豹子,居住在大山的树林之中,潜藏在山洞里,为了清静; 夜里行动,白昼不出,严加戒备;虽然忍受饥渴的困扰,也不轻易到江湖之上去找食吃,以保证安全。可还是避免不了遭受网罗机辟的侵害。这究竟是什么毛病啊?是它们的皮招来了祸患。眼下鲁国不就是君王的皮吗?我希望君王把身体刮一刮把皮去掉,把心洗刷一下清除欲念,生活在没有人的地方。南越有一个城邑,叫做建德国,它的国民憨厚而朴实,没有私心没有欲念; 只知耕作而不知收藏,施与而不求回报; 不了解讲义是干什么,也不了解讲礼有什么用; 无拘无束地任意而行,就这样走上了大道。活着是快乐的,死了也安然有归处。我希望君王舍弃国家丢开世俗,沿着大道向前迈进。”鲁君说: “那个地方路远而又险,还有江山的阻隔,我没有车船,怎么办?” 市南子说: “你自己不固执己见,不留恋家园,那就是君王的车。” 鲁君说: “那条道遥远且清静无人,我跟谁搭伴? 我没有米粮,饿了没有吃的,怎么能够到达呢?” 市南子说: “减少君王的浪费,降低君王的欲念,虽然没有米粮也足够了。君王渡过大江而走进大海,远望去无边无际,越走越看不到哪里是个头。为君王送行的人都从海边返回了,君王从这里远走下去了。拥有国家是个累赘,学着别人拥有国家使人犯愁。所以尧不拥有国家,也不学别人拥有国家。我想着去掉君王的累赘,排除君王的忧愁,只和道徜徉于广漠的国度里。就像驾着小船穿行于河上,被一只没人的船要撞了,虽然是心胸狭窄的人也不会发怒。如果有一个人在那 〔漂来的〕船上,就要呼喊着要他把船撑开,往怀里拢一拢。一喊不做理会,再喊也不吭声,这时候就喊第三声了吧,一定会带上不受听的话。那时没有发怒而现在发怒了,就是因为那时船是空的这时船上有人了。人如果能够使自己生活在空虚之中,谁还能够进行扰害!”

原 文



北宫奢为卫灵公赋敛以为钟(一),为坛乎郭门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县。王子庆忌见而问焉,曰: “子何术之设(二)?”奢曰:“一之间无敢设也(三)。奢闻之: ‘既雕既琢,复归于朴(四)。’ 侗乎其无识,傥乎其怠疑(五)。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来。来者勿禁,往者勿止。从其强梁,随其曲傅,因其自穷。故朝夕聚敛而毫毛不挫,而况有大涂者乎!”

解 说



(一) “北宫奢为卫灵公赋敛以为钟”: “赋敛” 征集材料。“钟”依下文“三月而成上下之县” 看,当是乐器编钟。

(二) “子何术之设”: “设” 安排,指赋敛的办法。

(三) “一之间无敢设也”: “一” 纯真。

(四) “复归于朴”: “朴” 原有的质胎。

(五)“傥乎其怠疑”:“傥乎”神志不清。“怠疑”,《达生》有句“诶诒为病”,疑“怠疑”即“诶诒”之假借,痴呆之意。

语 译



北宫奢替卫灵公制作编钟而向民间征集器材,在外城以外修建了祭坛。三个月的时间做成上下两层的钟架。王子庆忌看到后发问说: “你有什么招数这样安排?”北宫奢说:“只是纯真,不敢做什么安排。我听人说过:‘不管怎样修饰装点,到头来还要回复本来的原胎貌。’ 糊里糊涂并没有什么想法,迷迷糊糊像个傻子,不知怎么凑到一起,就送往而迎来。来的不加制止,走的也不挽留。随你强横,任你随和,由他自己尽情地做。所以整天地征集,连个毫毛尖都没有挫伤。何况那拥有大道的呢!”

原 文



孔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大公任往吊之,曰:“子几死乎?” 曰: “然。”“子恶死乎?” 曰: “然。”任曰:“予尝言不死之道。东海有鸟焉,其名曰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翐翐(一),而似无能; 引援而飞(二),迫胁而栖(三); 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无功,功成者堕,名成者亏。’熟能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四)!道流而不明居(五),得行而不名处; 纯纯常常,乃比于狂;削迹捐势,不为功名。是故无责于人,人亦无责焉。至人不闻,子何喜哉?”孔子曰:“善哉!”辞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泽。衣裘褐,食杼栗,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鸟兽不恶,而况人乎!

解 说



(一)“翂翂翐翐”:“翂” 音纷(fen),“翐”音秩(zhi),均飞得缓慢无力之意。

(二) “引援而飞”: “引”牵也,“援”持也。“引援”拉扯在一起,成群结伙之意。

(三) “迫胁而栖”: “迫”逼近,“胁”臂膀。“迫胁”膀子靠膀子,挤在一起之意。

(四)“熟能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句可通。依此,意则是把功与名还给众人,而功与名便成众人之所有,道理是不通的。窃以为句后应有“同”字,就是说,去掉了功与名,再和众人一样,也就是再做众人。“同”与“名”谐。读书不多,找不到根据,只能作为私见提出。

(五)“道流而不明居”:“明居”难解,或以“明”为“名”。但下句“得行而不名处”,已经有“名”,便不得再出以“名”。“明”实为“功”之误字。文中都是 “功”、“名” 并言,此处有 “名” 而无“功”,例有未合,因知“明”是“功”,形近致误。

语 译



孔子被围困在陈蔡交界的地方。没有举火做饭已经七天。一位名任的老者前去慰问,说: “差不多你要饿死了吧?” 孔子说:“是的。”〔老者说:〕 “你不愿死吗?”孔子说: “是的。”任说: “来让我说一下不死的方法。东海有一种鸟,名字叫意怠。这种鸟飞着总是懒洋洋的,像飞不动似的,与众鸟聚到一块儿来飞,挤在一起来休息。它往前不敢走在前头,后退不敢留在最后,吃食不敢抢在先,总是人家吃完以后吃剩余的。因此鸟群里都不排斥它,别的人终于不能加害于它,所以就免遭祸患。长得挺拔的树会最先砍掉,甜水井会过早干涸。你的想法是想尽办法来防备愚昧,束身自好来除治污垢,亮亮堂堂地像举着太阳月亮走路,所以少不得就遭祸了。过去我听很有修养的人说:‘自吹自擂的人做不成事,做成事也要垮台 (附注:“堕”), 成了名也要败坏。’ 谁能够抛弃功和名再做普通人? 大道流传并不计较功; 德性通行并不考虑名 (附注: ‘得’ 通 ‘德’),无意无心像个没有感情的人;不出头露面,放下架子,不求功名。这样,不去要求别人,别人也就不要求你了。至人是没有声名的,你干什么就那么喜爱〔声名〕呢!”孔子说:“太好了!”于是告别他交好的朋友,离开他的弟子,逃往旷野之中。冬穿皮裘夏衣短褐,以野果为食,进入兽群鸟队,都不会引起惊乱。鸟兽都不嫌弃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原文



孔子问子桑雽曰: “吾再逐于鲁,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之间。吾犯此数患,亲交益疏,徒友益散,何与?”子桑雽曰: “子独不闻假人之亡与?(一)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或曰:‘为其布与? 赤子之布寡矣; 为其累与?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 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属也。’ 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以天属者,迫穷祸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彼无故以合者,则无故以离。”孔子曰:“敬闻命矣!”徐行翔佯而归(二),绝学捐书,弟子无挹于前(三),其爱益加进。异日,桑雽又曰:“舜之将死,真泠禹曰(四):‘汝戒之哉!形莫若缘,情莫若率(五)。’缘则不离,率则不劳。不离不劳,则不求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六)。”

解 说



(一)“子独不闻假人之亡与”:“假”多以为国名。但假国并不见经传。前人或以为“殷”之误,可从。殷即宋。《庄子》故事中言宋人的很多。“亡”逃也。

(二) “徐行翔徉而归”: “翔徉” 同“徜徉”。

(三)“弟子无挹于前”: “挹”成疏释为“揖让之礼”,后之注家便以为“揖”之假。实字非假,应读如字,其意为汲取,如“挹彼注此”,就是从那里汲取了来注入这里。“无挹于前”就是从孔子那里再也汲取不到什么了。

(四)“真泠禹曰”: “真泠”无义,先辈或以“真”为“迺 (乃)”之误,先误为直,再误为真。“泠” 当为“令”或“命”。“泠”之为“命”,是。“真” 实是“直”之讹。“直命”意为面对而命。

(五)“形莫若缘,情莫若率”:“形”与“情”相对为言,“形”指外貌,“情”指心意。“缘” 因、循也。“率”真也。都是无为之态。

(六)“固不待物”: 上句是“不求文以待形”,提到了“形”。在本文中,“形”与“情”相对为言,都是同时并出,而在这里,只有“形”没有“情”,显是缺漏。因可推定,“物”乃“情”,形近致误。

语 译



孔子向子桑雽问道:“我两次被赶出鲁国,在宋遭到伐树的危难,在卫国不能立足,困在宋 (商) 卫 (周) 之地,被围在陈蔡交界的地方。我遭遇到这么多的灾难,接近我的人越发疏远,学生们也越多的走散, 这是怎么的了?”子桑雽说: “你没听说过宋国人逃跑的事吗? 一个叫林回的,扔掉价值千金的玉璧,却抱着一个小孩子跑开。有人〔奇怪地〕说: ‘你是为了钱吗?小孩子没有钱; 是怕玉璧累赘你吗? 可小孩子比玉璧要累赘得多呢。你扔掉价值千金的玉璧,抱着一个小孩子逃跑,倒是为了什么?’ 林回说: ‘(你说的)那样是从利益出发会合在一起,这样是按天道来彼此相属。’从利益出发会合的,遇到穷困祸事灾患就丢弃了对方;按天道相属的,遇到穷困祸事灾患就互相照顾。互相照顾与丢弃对方相比,差距就太大了。而且君子之交淡得像水,小人之交甘甜得像美酒。君子之间寡淡可是亲近,小人之间甘甜可是要断绝。那种不知为了什么便聚合在一起的。也会不知为了什么便行分离。”孔子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于是慢吞吞地蹓跶着走了回来。不再学习,甩开了书册,弟子们再也听不到他的说教,而对其敬爱的程度却比以前更深。过了几天,桑雽〔见到孔子〕又说: “舜在病危的时候,对禹嘱咐说: ‘你要注意啊! 外貌最好是保持本色,心境最好是率真。’ 保持本色就不会离谱,率真就不会多费心力。不离谱不多费心力,就不用找些好看的东西来装点外貌。不找好看的东西装点外貌,自然也就不装点心境了。”

原 文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一), 正緳系履而过魏王(二)。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 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王独不见夫腾猿乎?其得楠梓豫章也,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虽羿、蓬蒙不能眄睨也(三)。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间也,危行侧视,振动悼栗,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 此比干之见剖心,征也夫!”

解 说



(一)“庄子衣大布而补之”: “大布”多以为是粗布,但战国时期没有木棉,布以麻为之,无分粗细,无粗布之说。就文字言,“衣大布”,“衣”用为动词,意为穿着,穿着粗布,也不成语。实际“布”为“袍”之假,布与包,双声同纽,可以通用。“包”假为袍。《说文》王注:“杂用旧絮为袍。”《论语·子罕》:“衣敝缊袍。”“缊”就是麻絮。“衣大布而补之”就是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破旧的大棉袄。

( 二)“正緳系履而过魏王”:“緳”为带。“正緳”难解。今人有疑“正”为 “以”之误的,是。“以”古文作“目”,抄录者误以为“正”。“过”往见也。

(三)“虽羿、蓬蒙不能眄睨也”:“羿”和“蓬蒙”古之善射者。“眄睨”斜视,即用眼看一下。

语 译



庄子身穿打了补丁的破旧大棉袄,脚下的鞋用一条带子绑着,走来晋见魏王。魏王说:“先生怎么这么疲惫呀?”庄子说:“是穷啊,不是疲惫。士人有才能抱负没处使用,那是疲惫; 衣着破旧鞋子掉了底,是穷,不是疲惫,这是没赶上时运的缘故。大王没看过那跳跳钻钻的猴子吗?得到楠、梓、豫章等高挺的大树,在里面干枝上抓着盘旋着,在那里称王称霸,即使是善射的名手羿和蓬蒙也不能看它一眼。而它进入柘、棘、枳、枸这些长满刺的小树丛里,小心翼翼地爬着,眼睛瞅着两边,哆哆嗦嗦地颤抖着。这并不是筋骨变得僵硬不灵活了,是因为所处的环境不适应,不能够发挥它的能力啊。现在〔士人〕 处在昏暗的君上和是非颠倒的辅佐之间,而希图不疲惫,又哪里能够呢!王子比干之被剖心,就是明证啊!”

原 文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右击槁枝,而歌猋氏之风,有其具而无其数(一),有其声而无宫角。木声与人声犁然有当于人之心(二)。颜回端拱还目而窥之。仲尼恐其广己而造大也,爱己而造哀也,曰:“回,无受天损易,无受人益难。无始而非卒也,人与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谁乎!”回曰:“敢问无受天损易。”仲尼曰:“饥渴寒暑,穷桎不行,天地之行也,运物之泄也(三),言与之偕逝之谓也。为人臣者,不敢去之(四)。执臣之道犹若是,而况乎所以待天乎?”“何谓无受人益难?”仲尼曰:“始用四达,爵禄并至而不穷,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吾命其在外者也。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吾若取之何哉(五)?故曰: 鸟莫知于鷾鸸, 目之所不宜处, 不给视, 虽落其实,弃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袭诸人间。社稷存焉尔!”“何谓无始而非卒?”仲尼曰:“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六),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何谓人与天一邪?”仲尼曰:“有人,天也; 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七)。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

解 说



(一)“有其具而无其数”:指以槁枝打拍子。“具”备也,打拍子的形式。“数” 路数。“无其数” 没有节拍。

(二)“木声与人声犁然有当于人之心”:“犁”牛之杂文者,故有交杂之意。“犁然”意为木声和人声夹杂在一起。“当”中(音仲)也,打动之意。或以为 “荡” 之假,取震撼之义,亦通。

(三) “运物之泄也”: 这是与“天地之行也” 并排之句。如加细分,则“天地之行”指上所云之“饥渴寒暑”; “运物之泄”则指 “穷桎不行”。“运物” 为 “造物”之讹,为 “造物者”之略语。“泄”宣泄。

(四)“为人臣者,不敢去之”: “之”本代词,但在此无所可代,推定其为 “君” 之误。

(五) “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吾若取之何哉”: 这三句应移在下文“社稷存焉尔”之上。“社稷存焉尔”原是接在“鸟莫知于鷾鸸……其畏人也而袭诸人间”之下的,依文字的结构,这句话当是对鸟而言的,但鸟与社稷难以联系,故不能成解。若与上举的三句连在一起,则文意通顺。本来它就是讲人事的。

(六)“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化其万物”是在讲万物之化。可这个化是自化还是山主宰来化?当然是自化。这样,“化其万物”的说法就不对了,当是“万物其化”。“万物”提前到 “化其”之上,而 “化其” 乙倒。“禅”多以为音善(shan),传代也。但万物之化并不是传代的问题,故非是。实为“阐”之假,意即说明。“不知其阐”就是不能说明。“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是这个意思。

(七)“有人、天也; 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 “有”前后意义不同,第一、二为存在,第三为原。句意,人的存在,天的存在,都是自然。人不能够左右天,这是本质。

语 译



孔子被困在陈蔡的交界处,七天没有举火做饭。左手抓着枯树,右手拿了条干树枝击打着,唱起猋氏的歌曲。有着打拍子的架势但是没有节奏,有着歌唱的声音但是没有韵律。击木的声音和人唱的声音交杂成一片,打动人们的心弦。颜回规规矩矩地拱着手转动着眼睛偷看孔子。孔子怕他过高地估价自己而把事态扩大化,怜惜自己而陷入悲哀,于是说:“回呀!不受天的损害容易,不受人的好处困难,没有开始而不是终了的,人和天是统一的。那么,现在唱歌的究竟是谁啊!” 颜回说: “请问什么叫不受天的损害容易?” 孔子说: “饥渴冷暖,命运不通,这是天地的作为,造物者的发泄,〔所谓容易〕,就是说随着它去算了。为人臣的,不敢离开君王。按照人臣之道行事尚且这样,何况用来对待天呢!”〔颜回说:〕“什么叫不受人的好处困难?”孔子说:“开始任事时一帆风顺,爵位俸禄不断地一同拥上前来,沾上这些的好处,并不是自己的东西,是在我的本身之外的。过去有这样的说法: 鸟没有比燕子更机灵的,凡是不能入眼的东西就不看,虽然所取得的果子脱落,就全然不顾地飞开。但是它们怕人却要躲进人家的屋里。君子不去偷盗,贤人不去窃取,可是我却要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因为有社稷存在啊!”〔颜回又问:〕“什么叫没有开始而不是终了的?” 孔子说: “万物在变化却没法说明它,怎么了解它的终了,怎么了解它的开始呢? 那就安下心来等着算了。”〔颜回又问:〕“什么叫人和天是统一的啊?”孔子说:“人的存在是自然,天的存在也是自然。可人不能左右天,这是本质。圣人心安理得地一直随它去了。”

原 文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一),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二),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 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躩步(三),执弹而留之。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四)。”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谇之。庄周反入,三月不庭(五)。蔺且从而问之:“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且吾闻诸夫子曰: ‘入其俗,从其俗(六)。’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异鹊感吾颡,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为戮,吾所以不庭也。”

解 说



(一)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 “樊”域也。

(二) “目大运寸”: “运”成疏以为圆,先辈或以为纵,指为直径,按意在言其大; 圆周一寸不能算大,故以解为直径为是。

(三) “蹇裳躩步”: “蹇”通“褰”摄衣也。

(四) “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 旧断都是这样。“相累”是互相克制,“相召”是互相感召,都说的是物。何以“相累”是普遍意义的,而“相召”却只是二类?道理是说不通的。这两句话实应是,“物固相累也,类相召也”。“二”为“也”之误,并属上。句意,物简直是互相制约的,就像互相感召的一样,不期然地遇到一起。

(五) “三月不庭”: “三月”注家均以为“三日”之误,是,当从。“庭”直也,正也。不直不正就是想不通,不服气。

(六)“且吾闻诸夫子曰: ‘入其俗,从其俗’”: “夫子”为谁?注家未能一致。“入其俗,从其俗”则多改后之“俗” 为“令”。但“入其俗” 也不大顺适。老子有言: “安其居,乐其俗。”(《道德经》第八十章) 如以为依据,“从其俗” 与“乐其俗”同义,因而此句不必改。所不同的倒是第一句,“入其俗”与“安其居”则相差甚远。可以认为,这句的“俗”乃“居”之讹,形近致误。所难处理的是“入”字,肯定其非是,但又不能强以为是“安”之误,因二字并无可关联处。老子的两句话与“与邻邑”鸡犬相闻,甚至老死不相往来”相接,正是描绘一幅无为的图景。作者引用这两句话,亦是此意。在不能断定“入” 为谁时,只好仍用原句的 “安” 字。由此亦便断定 “夫子” 乃是老聃。

语 译



庄周到雕陵地区游览,看到一只从南方飞来的怪喜鹊,翅膀宽有七尺,大眼睛直径足有一寸,一下子撞在庄周的额头上,落到栗树林子里。庄周说:“这是什么鸟啊?翅膀这么宽大却飞不远,眼睛不小却看不清楚。”于是提起衣襟放小了脚步,拿了弹弓守候在那里。又看到一只蝉正好找到一块荫凉地,而忘了把身体隐蔽,美滋滋地呆在那里。一只螳螂暗地里躲着扑了上去,只注意到去猎取而不顾本身。怪喜鹊就此拣了便宜,见到了便宜便不顾丢掉本性。庄周打了一个冷战,说:“哎呀!物类原来就是互相制约啊,又像互相感召的一样。”于是扔下弹弓返身就跑,看树林的人追在后面骂着。庄周回到家,几天里总是闷闷不乐,蔺且顺便问道:“先生这些时候怎么那么不高兴啊?”庄周说:“我顾了身形却没有顾及本身,看到浑浊的水流却没有看到清冷的深潭。而且我听过老师说: ‘安其居,从其俗。’现在我在雕陵游览而没有顾及本身,怪喜鹊撞到我的额头上; 在栗林游荡而丢掉本性,看栗林的人又把我来羞辱,我因此而不高兴啊!”

原 文



阳子之宋,宿于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阳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 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阳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一),安往而不爱哉(二)!”

解 说



(一)“行贤而去自贤之行”:“行”体察也。“贤”良好。“行贤”犹今言之感觉良好。

(二) “安往而不爱哉”: “爱”《说文》: “行也。”通行之意。

语 译



阳子到宋国去,住在一家旅店里。旅店主人有两个妾,一个俊俏,一个丑陋。丑陋的受到重视,俊俏的却被轻视。阳子问这是什么缘故,旅店的小伙子回答说:“俊俏的随她俊俏去,可我并不觉得俊俏; 丑陋的随她丑陋去,可我并不觉得丑陋。” 阳子说:“弟子们记住啊,感觉良好而去掉那良好的感觉,到什么地方还有行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