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散文·庄子·人间世(节选)》原文鉴赏
《先秦散文·庄子·人间世(节选)》原文鉴赏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①,而问于蘧伯玉曰②:“有人于此③,其德天杀④。与之为无方⑤,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⑥,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⑦,慎之,正女身也哉⑧!形莫若就⑨,心莫若和⑩。虽然,之二者有患(11)。就不欲入(12),和不欲出(13)。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14),为崩为蹶(15)。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16)。彼且为婴儿(17),亦与之为婴儿(18);彼且为无町畦(19),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20),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21),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22),几矣(23)!
“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24),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25),为其决之之怒也(26);时其饥饱(27),达其怒心(28)。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29),逆也(30)。
“夫爱马者,以筐盛矢(31),以蜄盛溺(32)。适有蚊虻仆缘(33),而拊之不时(34),则缺衔毁首碎胸(35)。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36),可不慎邪!”
【注释】 ①颜阖:传说是鲁国贤人;卫灵公太子。 ②蘧伯玉:姓蘧,名瑗,字伯玉,传说是卫国贤人。 ③人:指卫灵公太子。④德:性;天杀,天性嗜杀。 ⑤与之:指和卫灵公太子相处;方,原则,法度。 ⑥知:通智;适足,仅能。 ⑦戒:警惕。 ⑧正:端正;女,通汝,你。 ⑨形:外形,犹言表面上;莫若,不如;就,靠近,亲近。 ⑩心:内心;和,和顺,和善。 (11)之:此;之二者,指“形莫若就,心莫若和。” (12)入:进入,陷入,指关系过近。 (13)出:显露出来。 (14)颠:倒,坠毁;灭,灭绝。 (15)崩:垮;蹶,败,失败。 (16)妖、孽:都指灾祸。 (17)且:将。 (18)与:给与,让;婴儿,比喻天真无知。 (19)町:田界;畦,田园中所划分的小区域;町畦,这里指界限。 (20)无崖:指放荡无拘;崖,边际,极限。 (21)怒:奋举,犹如《逍遥游》中“怒而飞”之“怒”;当,抵敌;车辙,车行之迹,这里指车轮。 (22)积:屡屡;伐,夸耀;而,汝;犯之,触犯卫灵公太子。 (23)几:危。 (24)生物:活的动物。 (25)全物:指完整的死动物。 (26)决:撕裂,撕开。 (27)时:按时。 (28)达:顺着。 (29)杀者:指遭老虎伤害的人。 (30)逆:违背,触犯。 (31)矢:同屎,指马粪。 (32)蜄:大蛤;溺,指马尿。 (33)适:恰巧,正赶上;仆缘,攀附,指蚊虻叮咬马。 (34)拊:扑打;不时,不是时候。 (25)缺衔:咬断口勒;毁首碎胸,指毁坏笼头、肚带及其装饰等。 (36)意:爱马的意图、 目的;亡,失。
【今译】 颜阖将要被聘为卫灵公太子的师傅,他去请教蘧伯玉,说:“现在有这样一个人,天性奢杀。如果与他相处没有法度的话,就要危害我们的国家。如果与他相处有法度的话,就要危及自身。他的才智只知道别人的过失,而不知道自己的过失。遇到像这样的人,我对他该怎么办呢?”
蘧伯玉回答说:“你问得很好呀!对他要警惕,要谨慎,首先要端正自己的行为!外表上不如表现为和他亲近的样子,而内心则要保持和善。虽然如此,仅做到这两点仍然还有祸患。和他亲近,但不能过于密切;自己内心保持和善,但不要显露出来。外表上过于亲密而与之一起为恶,最终则将遭到与之同亡的祸患;内心的和善显露出来,那么,他则以为你在追求声名,同样也要遭到祸患。他愿意成为天真无知的婴儿,你就让他成为天真无知的婴儿。如果他做事没有界限,你就让他没有界限。如果他的行为放荡无拘,那么你就让他放荡无拘。一旦达到这种程度,就进入了没有过失的境地。
“你难道不知道那螳螂吗?它奋力举起翅膀,阻挡车轮,不知道自己的力量不能够胜任,这是因为把自己的才能看得太高了的缘故。要警惕,要谨慎,如果你屡次夸耀自己的长处而触犯了他,那就很危险了。
“你难道没有看见那养老虎的吗?不敢把活的动物给它吃,因为怕它在扑杀活物时会引发残杀的天性;也不敢把完整的死动物给它吃,怕它在撕裂死动物时会引发残杀的天性。按照老虎饥饱之时投食,顺着老虎的喜怒性情。老虎与人虽属异类,却亲近饲养它的人,这是因为养虎的人懂得一切都顺着虎的生活习惯。至于遭到老虎伤害的人,是因为不顺从老虎的性情所致。
“喜欢马的人,用精巧的竹筐去接马粪,用珍贵的盛水器去接马尿。恰巧有蚊虻叮咬马,爱马的人出其不意地扑打落在马身上的蚊虻,马就会受惊,咬断口勒、毁坏笼头、肚带及其它装饰。爱马的人本意是出于为马除患,但因不注意时机,结果却适得其反。这能够可以不加谨慎吗?”
【集评】 宋·黄庭坚:“连发三喻,使量己、量人,无伐美德,无犯怒心。”(《转引自《百大家评庄》)
宋·刘辰翁《评点庄子》:“看他问一得十,愈精愈明。”
明·李贽《庄子解》:“此节设三譬作结语。”
清·林云铭《庄子因》:“虎、马二段,应上‘形就’、‘心和’一段,为处人之喻。”
清·宣颖《南华经解》:“就养虎后又带一喻反掉。虎至暴,而顺之则驯;马易驯,而惊之则暴。物其可撄乎?”
又:“‘顺’字不是阿附诡随。看他话中,初则就不欲入,既则达于无疵,全是用人,不是为人用。”
清·陆树芝《庄子雪》:“螳臂之喻,言傅恶人不可恃才而逆之;养虎之喻,言当顺而导之;养马之喻,言当徐以化之。”
清·刘凤苞《南华雪心编》:“后幅连缀三喻,机局最紧,而手法极松,皆行文之化境。螳臂当车,不知其力之难胜,转矜其才以犯难。此不测之患,所以近接轨辙之前也。怒者,虎之天性,而致其怒者,则逆之为害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是即‘就不欲入,和不欲出’之调剂得宜也。顺则媚而逆则杀,顺逆之机,操之养虎者,而异类可训,况其在同类者乎?故其‘杀者’句,一笔兜转,如怒猊抉石,奇鬼搏人,不独文法错综,而入世之难,亦显得十分危险。末后一喻,从‘形就而入’二句生波。盛矢溺则爱之至,拊蚊虻则爱而护之者至。乃马即因其拊之不时,而惊轶奔放,以至受伤。其与形就而入者之为颠灭崩蹶、心和而出者之为声名妖孽,如出一辙。‘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用情过当,而意外之患,骤不及防。天下事大抵皆然也,独马也乎哉!收句总结上三喻。”
【总案】 庄子在讲述处世中“处人”的时候,借蘧伯玉之口,揭露了统治阶级“其德天杀”的残暴本性,表达了对当时社会的强烈不满。但是,他又感到与社会对抗,就如同螳臂挡车一样,将会自招毁灭。因此,他提出“戒之”、“慎之”、“就不欲入”、“和不欲出”的处世方法,也就是既不为虎作伥,也不外露内心的善意,一切任统治者为所欲为,这样,方能保全自己。实际上,这种消极处世的方法仅仅是一种幻想而已,在现实生活中是难以行通的。
匠石之齐①,至于曲辕②,见栎社树③。其大蔽数千年④,絜之百围⑤,其高临山⑥,十仞而后有枝⑦。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⑧。观者如市⑨,匠伯不顾⑩,遂行不辍(11)。弟子厌观之(12),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也?”曰:“已矣(13),勿言之矣!散木也(14),以为舟则沈(15),以为棺椁则速腐(16),以为器则速毁(17),以为门户则液樠(18),以为柱则蠹(19),是不材之木也(20),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21)。”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22):“女将恶乎比予哉(23)?若将比予于文木邪(24)?夫柤梨桔柚(25),果蓏之属(26),实熟则剥(27),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28)。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29),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天(30),自掊击于世俗者也(31)。物莫不者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32),乃今得之(33),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34),且得有此大也邪(35)?且也若与予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36)?而几死之散人(37),又恶知散木!”
匠石觉而诊其梦(38),弟子曰:“趣取无用(39),则为社何邪?”曰:“密(40),若无言(41)!彼亦直寄焉(42),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43)。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44)!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45),不亦远乎!”
【注释】 ①石:木匠之名;之,往;齐,齐国。 ②曲辕:地名。 ③栎社树:被祀为社神的栎树;栎(li音力),栎树;社,社神,即土地神。 ④蔽:遮蔽,蔽护。 ⑤絮(xie音协):用绳计量圆柱体的粗细;百围,形容树很粗大;围,计量圆周的约略单位,即两手合拱的粗细。 ⑥临山:高达山顶;临,到,及。 ⑦仞:七尺,一说八尺。⑧为舟:造船;旁,旁枝,指主干上的叉枝。 ⑨如市:指观赏大树的人象集市上一样,形容观赏人之多。 ⑩不顾:不看。 (11)辍(chuo音绰):停止,停下来。 (12)厌观:看够了;厌,满足。 (13)已矣:犹言算了吧。 (14)散木:不成材的树木,即无用之木。 (15)以为:即“以之为”;以,用;为,做;沈,同沉。 (16)棺:棺材;椁,棺外的套棺。 (17)器:用具。 (18)液:浸渍;樠(man音蛮),一种多油脂的树;液樠,指脂液流出,形容木质差。 (19)柱:房柱;蠹,蛀木虫,这里指蛀木虫蛀噬。 (20)不材:无用之材。 (21)若是:象这样。 (22)见(xian音现)梦:托梦。 (23)女:汝,你;将恶(wu音务),拿什么;恶:同何;比予,和我比较;予,我。 (24)若:汝,你;文木,指有用之木。 (25)柤(zha音渣):同楂,即山楂。 (26)果蓏(luo音裸):树木所结的果实,有核的叫果,无核的叫蓏;属,类。 (27)剥(pu音扑):通扑,击。 (28)泄:通抴,用力拉拽。 (29)苦:使……受苦。 (30)天年:天赋的寿命;夭,夭折。 (31)掊(pou剖的上声)击:打击。 (32)几死:几乎被砍死。 (33)之,指无用之用。 (34)使:假使。 (35)大:高大。(36)相:看,看待。 (37)散人:指无用之人。 (38)觉:醒;诊,告;一说占。 (39)趣取:意在求取;趣,旨趣。 (40)密:静,这里意为住嘴。 (41)若:你。 (42)直寄:特意寄托。 (43)诟厉:侮辱。 (44)几,几乎;翦,砍伐。 (45)义:指常理;喻,说明,这野指衡量。
【今译】 有位名叫石的木匠往齐国去,到了曲辕,看见一棵被祀为社神的栎树。这棵栎树之大,树荫可以遮蔽几千头牛,树干有百围之粗,树高达山顶,树干七十尺以上才有分技。它可以用来造船的旁枝就有数十根。观赏栎树的人就好像集市一样拥挤,匠人却不看一眼,一直往前走,脚步不停。他的弟子站在那儿看够了,追上匠人说:“自从我拿起斧子跟随夫子以来,还没有见过这么好的木材。先生不看一眼,一直拄前走,这是为什么呢?”匠人说:“算了吧,不要再说了!这是一棵没有用处的树。用它造船,船就会沉没,用它作棺椁,很快就会腐烂,用它作用具,很快就会毁坏,用它作门窗就会流出油脂,用它作房屋的柱子,很快就会被虫蛀坏。这是一棵不材之木,没有可用之处,所以才能有这么长的寿命。”
匠人回到家后,夜里梦见栎社树对他说:“你要用什么东西和我相比呢?把我和有用之木相比吗?那些山楂、梨、桔、柚等都是结果实的树木,果实成熟了,就遭到扑打,遭扑打就会扭折;大枝被折断,小枝被拉下来,这都是因为它们有才能而使自己一生受苦,所以不能享尽天赋的寿命而中途夭折,都是由于自己显露才能而招致世俗的打击。一切有用的东西没有不是这样的。我求达到无所可用的地步,已经很久了,几乎被砍死,现在才实现了无所可用的意愿,这正是我的大用。假使我有用,还能长得如此高大吗?而且你和我都是物,为什么还要这样看待物呢?你也是将死的无用之人,又怎么能够知道无用之木呢!”
匠人醒来后将梦告诉了徒弟,徒弟说:“它一心求取无用,为什么还要做社树呢?”匠人说:“别作声,你别说了,它是特意寄托于社神的。以致使不了解它的人任意侮辱。它若不做社树,不是还会遭到砍伐吗!而且它保护自己的方法也与众不同,你以世俗的常理来衡量它,不是相差的太远了吗!”
【集评】 宋·王安石:“前见之梦,已奇文生;诊梦一段,从容不竭。”(转引自《百大家评庄》)
明·孙矿《南华真经》:“不甚深而错落有风度,造语多峭。”
清·宣颖《南华经解》:“就无用上转出大用,又超又醒,讥斥匠石亦不堪。”
又:“又就‘社’字翻剥出一层,愈诞愈超。其转折紧峭,如怪松图,偃促生姿。”
清·吴世尚《庄子解》:“大木、众人、工师、小匠,一笔写来,色色精绝。”
又:“栎社亦能见梦,此真写梦之极笔也。”
清·胡文英《庄子独见》:“笔极轻圆破碎,纯乎梦中光景。”
清·刘凤苞《南华雪心编》:“托之于梦,无中生有。凡文字有正面发挥不尽者,解此凌空著笔,自能层出不穷。”
又:“第四段借栎社发论,正见无用之用,乃为大用也。此后文法,另翻出一样境界。百围之树,众目所惊,使其可用,必不免斧斤之患,而中道夭亡矣。‘散木’二字最新。木之无用者为散木,人之无用者为散人,投闲置散,用此意也。必不材而始能若是之寿,为不材者幸,转为有材者,悲矣。‘栎社见梦’一层,文心变幻,奇情至理,即从对面推勘出来。世之以能苦其身而不终天年者,皆不甘为散木看也。‘掊击’句,竟坐他以有用之罪,笔锋凛若秋霜。‘且予求无所可用’二句,再透入一层,不求其可用,而求其无所可用,翻尽常解,极超脱,又极悲凉。‘久矣’、‘几死’四字,极力摹神,可见世道之危;不如是,几不能自全,而夭于中道也。‘乃今得之’一转,分外出力,若自誉,若自嘲,若自为慰藉,写得淋漓恣肆。一片机锋,全在梦中托出。随用反笔轻轻一掉,摇曳生姿。再从上文翻进一层,借‘散木’对照‘散人’,以矛刺盾,机趣环生,究是题中应有之义,以‘散人’而托于‘散木’。栎社原是寓言,以‘散木’而醒出‘散人’,匠石转为陪客,真有移步换形、颠倒造化之功。用之为社,托于无用之用以自全,弟子疑其多此一用,却不知其偶寄于社者,任众人之诟厉而不辞,并其无用之用,亦浑然无迹可寻。……末三句以赞叹作结,寓意深远,手法绝高,成连海上之操,移我情矣。”
【总案】 这则寓言论述庄子处世之道中的“自处”。“自处”的核心,在于“无用之用”,即对外的无用,就是对自己的大用。 “无用之用”的思想,流露出庄子对黑暗社会的极端悲愤情绪。但他提供的这种处世方法,并不足取。
这一节在行文上笔法多变,正说反说,纵横开阖,常常一字一句,就能翻出新意,并且层层深入,具有“文心变幻”的特色。
支离疏者①,颐隐于脐②,肩高于顶③,会撮指天④,五管在上⑤,两髀为胁⑥。挫针治繲⑦,足以糊口;鼓笑播精⑧,足以食十人⑨。上征武士⑩,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11);上有大役(12),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13);上与病者粟(14),则受三钟与十束薪(15)。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16)。
【注释】 ①支离疏:庄子虚构的人物;支离,有支离破碎之意;疏,指入的外形不健全。 ②颐(xi音宜):面颊;隐(yin音印),倚,靠着。 ③顶:头顶。 ④会撮:发髻;指天,向上。 ⑤五管:五脏血管。 ⑥髀 (bi音毕):大腿;胁,肋骨。以写形容支离疏外貌的怪异。 ⑦挫针:指缝衣;挫,捉,这里指拿;治繲,洗衣。 ⑧鼓筴播精:用簸箕筛米去糠;一说占卜卖卦,辨别吉凶。 ⑨食(si音寺):养活。 ⑩上:指统治者;征武士,指征兵。 (11)攘臂:捋起袖子,伸出胳膊。 (12)大役:大规模的徭役。 (13)常疾:不能治愈的残疾;不受功,指不受役使;功,通工,这里指徭役之事。 (14)与:给。 (15)钟:容量单位,一钟为六石四斗;三钟指三钟米;十束薪,十捆柴。(16)支离其德者:犹忘德者,指得道者。
【今译】 有一位名叫支离疏的人,面颊靠着肚脐,两肩高于头顶,颈后的发髻朝天,五脏的血管向上隆起,两条大腿与肋骨相并。替人家缝洗衣服,足以养活自己;用簸箕替人筛米去糠,足足能养活十口人。政府征兵的时候,支离疏非但不必逃匿,反而可以捋起袖子伸出胳膊自由自在地在征兵场地游逛。政府征集役夫时,支离疏则因身残而不用去当差、服徭役。政府放赈救济贫病的时候,他可以领到三钟米与十捆柴。形体残缺不全的人,还能够养其身,享尽天赋的寿命,又何况那些忘德得道的人呢!
【集评】 明·杨慎《庄子解》:“造语便奇。”
清·刘凤苞《南华雪心编》:“上以木言,无用乃为大用;此以人言,不全乃为善全。‘颐隐’,五句,形容入妙,笔有化工。‘挫针,四句,是他无用之用;‘上征武士’三层,是他终身受用。末四语跌宕生姿,必支离其德者,难乎免于今之世矣。初读之使人失笑,细玩之凄入心脾。嬉笑怒骂之夕,惟庄子独擅其能事矣。”
【总案】 本节亦论说处世中的“自处”问题,以支离疏身残而能免去很多灾祸,进一步阐发“无用之用”的论点。刘凤苞认为,这一节“初读之使人失笑,细玩之凄入心脾”,颇为深刻,因为其中寄寓了庄子对受残害的人们的深切感情和对人们用各处手段以摆脱统治者的剥削、压迫而自由发展的希望,同时也揭露了社会本身的残酷。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庄子明确提出了“无用之用”的前提是自食其力,这说明庄子哲学的出发点,更多地是站在小生产者阶层的立场上的。
孔子适楚①,楚狂舆游其门②,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③,往世不可追也④。天下有道,圣人成焉⑤;天下无道,圣人生焉⑥。方今之时,仅免刑焉⑦。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⑧,已乎!临人以德⑨,殆乎⑩,殆乎,画地而趋(11)!迷阳迷阳(12),无伤吾行(13)!吾行郤曲(14),无伤吾足!”山木自寇也(15),膏火自煎也(16),桂可食(17),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18),而莫知无用之用也(19)。
【注释】 ①适:往;楚,楚国。 ②接舆:姓陆,名通,字接舆,楚国的隐士;游其门,走过孔子的门口。 ③待:等待,期待。④追:挽回。 ⑤成:成就事业。 ⑥生,生存,指保全自己的身体、性命。 ⑦免刑:免于刑戮。 ⑧已乎:犹算了吧。 ⑨临:居高向低,这里指炫耀。 ⑩殆:危险。 (11)趋:跑。这里指孔子画地为牢,自己束缚自己。 (12)迷阳,即荆棘。 (13)行:走;这里引申为路。 (14)郤曲:绕道。 (15)自寇:自己招致砍伐;寇,砍伐。 (16)膏:油脂;自煎,自己招致燃烧;煎。燃烧。 (17)桂可食:指桂皮可作药,桂枝可熬汤。 (18)有用之用:指对外有用; (19)无用之用:指对外无用,就是对自己的有用。
【今译】 孔子到了楚国,楚国的狂人接舆走过孔子的门口,唱道:“凤啊凤啊,你的德行为什么衰败!来世是不可期待的,往世是无法挽回的。天下有道,圣人可以成就自己的事业,天下无道,圣人只能保全自己的生命。在现在这个时代,只求能免去刑罚之害。幸福比羽毛还要轻,没有人能知道它藏在什么地方;灾祸比大地还要沉重,没有人能知道怎样才可以避免。算了吧,算了吧!不要再在人面前以德来炫耀自己了。危险啊,危险啊!自己画一个圈子在里面奔跑。荆棘啊,荆棘啊!不要影响了我走路。我行走时避开满地的荆棘,不要刺了我的脚。”山木自己招致砍伐,膏火自己招致煎熬。桂树可以吃,所以就遭受砍伐;漆树因为可以用,所以就招致刀割。世人都知道有用的用处,而不知道无用的用处。
【集评】 清·林云铭《庄子因》:“文之古奥离奇,细读方知其妙。”
清·宣颖《南华经解》:“末引接舆一歌,深有叔世之慨。庄子曳尾泯中,殆为是乎?”
又:“末用四喻,摆宕正意,最佳。漾出无限文情。”
清·吴世尚《庄子解》:“此篇最是庄子现身说法之文。盖先后诸篇皆是虚言其理,此乃实见之行事也。其中于人事、物态、世法、事变、机巧、诈伪、离合、反复之故,无不曲折尽致,始终毕备。人能于此参得透,勘得破,葛藤中打飞脚,在邦在家,有道无道,安往而不得自在哉。”
清·胡文英《庄子独见》:“想庄叟落笔时,胸次有无限悲感,借此以为发泄之具,而人且比于旷达,真瞋目而不丘坵山者。”
清·刘凤苞《南华雪心编》:“末段借楚狂之歌,点醒正意。德如圣人,犹虑其不免,则人间世危迫可知。漆园吏隐,阅历世故,有慨乎其言之。以韵语结,极缠绵,尤极沉痛。‘何如德之衰,’只增一‘如’字,便与《论语》意境迥别。彼是叹其德之衰,此则叹其德之盛,转不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二句,又添入‘世’字,与《论语》文法亦别。彼就一身之前后论,此就人世之变迁言。彼是咎其往而望其来,此则撇开已往未来,而专指现前之危殆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何等景慕;‘天下无道,圣人生焉,’何等受惜;‘方今之世,信免刑焉,’何等迫切。‘福轻乎羽’二句,承上‘仅免刑焉’语意;‘祸重乎地’二句,起下‘画地而趋’之义。‘临人以德’,不如其已;‘画地而趋’,不知其殆,正文至此已尽,以下均是喻意。如听三峡猿啼,哀音切响,使人泪下沾裳。‘迷阳’或以为薇蕨,或以为晦其明,总是开荆地棘,日暮途穷,怅怅何之景象。‘吾行郤曲’,郤则不敢向前,曲则不敢直往,费尽许多转折,极写世途之危,几于无可投足也。以下变调,乃庄子接续楚狂之歌,而长言永叹之,化板为活,有崩云裂石之音。物以有材者自累,人以有材者自穷。是有用之用,终归于无用,而无用之用,乃真为大用也。二句结尽本文,亦结尽上三段,文势如劲弩离弦,文心如悬崖勒马,读者须从高处著眼,切莫贪看海市蜃楼,转错过庐山面目也。”
又:“庄子一腔心血,萦回曲折,写得如许悲凉,其用意用笔,如置身万仞岩颠,足二分垂在外,而其行文则飞行绝迹,步步凌空,非后人所能阶其尺寸。”
【总案】 本节仍论述处世中的“自处”。庄子借接舆之口,勾画出了“方今之世,仅免刑焉”、“福轻乎羽”、“祸重乎地”的黑暗社会的图景,深刻揭露了当时社会吃人的本质,揭示了人民在这个社会中处世的艰难。最后以接舆对孔子汲汲奔劳于天下、“画地而趋”的行为的嘲讽,正面点出“无用之用”,说明“无用之用”才是这个社会中求得生存的唯一道路。使用整齐的韵语、感情沉痛悲戚,是这一节的显著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