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苏轼·超然台记》散文名篇鉴赏
唐宋八大家《苏轼·超然台记》散文名篇鉴赏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哺糟啜醨①,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②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焉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余自钱塘移守胶西③,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蔽采椽④之居;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⑤,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乐也。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余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余之拙也。
于是治其园囿,洁其庭宇,伐安邱、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完之计。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南望马耳、常山⑥,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卢山,秦人卢敖⑦之所从遁也。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桓公之遗烈,犹有存者。北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余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疏,取池鱼,酿秫酒⑧,瀹脱粟而食之⑨。曰:乐哉游乎!
方是时,余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注】
①哺(bù不)糟啜醨(lí离):吃美食,喝美酒。哺,吃。糟,酒糟。醨,薄酒。②盖:蒙蔽。③胶西:汉置胶西郡,宋为密州。今山东高密。④采椽:从山中采来椽木。比喻不加修饰,粗糙朴实。⑤岁比不登:连年收成都不好。⑥马耳、常山:都是山名,在密州以南。⑦卢敖:秦博士,传说隐于卢山,修道成仙。⑧秫(shū熟)酒:高粱酒。⑨瀹(yuè月):煮。脱粟:指糙米。
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苏轼因为反对王安石变法,为新党所不容,由杭州通判改任密州太守。熙宁八年(1075),密州政局初定,他便开始治园圃,洁庭宇,把园圃北面的一个旧台修葺一新。他的弟弟苏辙给这个台取名叫“超然”。故此,苏轼写了这篇《超然台记》。
本文意在说明,超然物外,就可以无往而不乐,即把一切事物都置之度外,无所希冀,无所追求,与世无争,随遇而安,就不会有什么烦恼,能成为一个知足常乐的人。这是用庄子“万物齐一”的观点来自我麻醉,以旷达超然的思想来自我安慰。管它什么祸福,什么美丑,什么善恶,什么得失,通通都一样。自己屡遭贬谪,每况愈下,也就不足挂齿,可以逆来顺受,无往而不乐了。
第一段,从正面论述超然物外的快乐。“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玮丽者也。”一切物品都有可以满足人们欲望的作用,假如有这种作用,都可以使人得到快乐,不一定非要是怪奇、伟丽的东西。实际上并非如此,物有美丑、善恶之分,爱憎自有不同,人各有所求,其选择也不能一样,所以很难“皆有可乐”。苏轼是以“游于物外”的超然思想看待事物,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落笔便暗写“超然”,直接提出“乐”字为主线,然后举例加以证明。“哺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是说物各有用,都可以满足欲求,给人快乐。推而广之,人便可以随遇而安,无处不快乐了。四个“皆”字使文意紧密相连,语势畅达,浑然一体。
第二段是从反面论述不超然物外必会悲哀的道理。求福辞祸是人之常情,因为福可以使人高兴,祸会令人悲伤。但是,如果人不能超然物外,任随欲望发展,必然陷入“游于物内”的泥潭。物有尽时,很难满足无止境的欲求。而且事物往往被某些现象掩盖着本来的面目,美丑不一,善恶难分,祸福难辨,取舍难定。事物的假象常常令人头昏目眩,什么也看不清楚,不超然物外,就会盲目乱撞,结果必然招来灾祸,造成灭顶的悲哀。
最后一段叙述移守胶西,生活初安,治园修台,游而得乐的情景。先是描写移守胶西,其中用了三个对偶句,组成排比句组,语调抑扬起伏,气势充沛,使杭、密两地形成鲜明对比,说明了苏轼舍安就劳、去美就简的遭遇。这既是纪实,也是以忧托喜的伏笔。其次是“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是写初到胶西后年成不好,政局动乱,生活艰苦。再次写忧,以见喜之可贵,乐之无穷。“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意外的变化带来无限喜悦。“余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余之拙也”,自己爱上了胶西,百姓也爱戴太守。官民相爱,必然官民同乐。由苦变乐,真是无往而不乐。最后是修台游乐。先交代台的位置、旧观和修缮情况,利旧成新,不劳民伤财,含有与民同乐之意。后写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流露出无比喜爱的感情。再写登台四望,触目感怀,见景生情,浮想联翩,所表现的感情十分复杂。时而怀念超然物外的隐君子,时而仰慕功臣建树的业绩,时而为不得善终的良将鸣不平。这正表现了作者想超然物外,而实际上又很难完全超然处之的矛盾心情:有怀念,有仰慕,有不平。
本文的最大特点是用“乐”字贯串全文,先写超然物外,就无往而不乐,不超然物外,则必悲哀,正面写乐,反面写悲,悲是乐的反面,终不离乐字。再写初到胶西之忧,初安之乐,治园修台,登览游乐。以游去衬托乐,愈显出更加可喜可乐。以乐开头,以乐结尾,全文处处现乐。
后人评论
赖山阳《纂评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卷七:“铺叙宏丽,有韵有调,读之万遍不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