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清《在时间的深情里》散文鉴赏
邯郸市博物馆里,那些散发着动人辉光的文物,从历史深处款款行来,向我们传递着先人的情怀与智慧,给人以触动和启发。
一
愈是平淡无奇的器物,一旦穿越历史沧桑得以存世,便愈能反映无数世代之前古人们的日常生活和气质情怀,磁州窑文化展区里的各式器物,就以自己美妙的存在,告诉了我们,什么是时光流淌,深情愈醇。
一方展台。本可以放一只大罐、一对瓷瓶或者一只瓷枕,在这里,却热热闹闹地聚集着八个小小的展品,一个人骑着小毛驴、三条昂首挺胸的蛇、一个做工复杂的小壶、两个小提罐,在岁月的流光中相聚。这些小小的玩具,它们可能出自不同年代的不同工匠之手,可能是工匠们为了取悦自己的小孩,也可能,就是作为商品用来出售,但不管目的如何,那流淌在岁月深处的我们共同被呵护的童年,依然让人心驰神往,心怀柔软。
一只素碗。在银色麻布铺底的小小展台上,漾出隽永含蓄的辉光,此刻,岁月如流,岁月,又静止于从诞生那一刻起就从不张扬、不突出、装饰简单甚或还未及上釉的一只素碗上。那层岁月赋予的辉光叫做“包浆”。光阴,是技艺最为高超绝伦的大师,他的脉脉深情,能让一切平凡质朴的事物,在平淡处现奇绝,于无声处听惊雷,给在岁月中游弋懵懵懂懂浑然无知的我们,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在岁月如流中,瓷器与人们的生活是如此息息相关,而制瓷的师傅们,经意和不经意间,也在时光中留下了他们的才情和对生活的理解。白釉瓷罐随意写上“木香顺气丸”,便是药品专用了,没有别的裝饰或布局,简简单单,但实用。一只白釉大碗,里面用篦子篦出几道花纹,就是绝美的装饰,在白底上点上几个圆圆的黑色釉点,便是梅花了;更有甚者,随意刷上两道褐色的釉迹,也算是一种装饰。看到这充满现代艺术意味的两道几何形釉迹,让人忍俊不禁,浮想联翩:遥想当年,在炉火红透、泥浆处处的窑场,整日里团土和泥、挑水打杂的徒弟,该是多么地羡慕有朝一日,能像师傅那样,也有“两把刷子”,“刷刷刷”地刷上几笔呀!俗世生活,烟火人间,就是这样生生不息地流淌着生命的真味,像草长一样旺盛,像花开一样自然。布衣天然,流韵悠远,岁月的脉脉深情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写下了:大美在民间。
二
看惯了细长凌厉锋芒毕露的剑,所以,乍见到这两柄锐气内敛朴实无华的素剑,便被它们悠悠旷远的韵味深深打动。
剑是古代兵器之一,素有“百兵之君”的美称。古人纵横疆场,称霸武林,行侠仗义,乃至立身立国,时常伴随着它的锋光闪烁。
这两柄素剑铸造于战国,不知是怎样的一位大师,设计并铸造了它们,并在它们身上寄托了自己别样的思想和理念。令两千年后的我们,穿越时光的漫漫风烟,依然心有所感。
在战国那个战火频繁的动荡年代,社会生产在缓慢发展,同时,由于统治阶层的争权夺利,西、东周分封各地的诸侯国之间又为争夺强国和霸主地位频繁运用外交、军事等各种手段。在这样一个新的秩序亟待确立的混乱年代,诸子百家无不怀抱一腔为国为民为天下苍生的赤诚,致力于原有社会秩序的恢复或新的社会秩序的探讨和建设,各色英雄人物,或身怀绝技或口若悬河或深谋远虑,浓妆重彩一一登场。
战国时期有两段著名的剑论故事。其一发生在庄子劝谏因喜好国人斗剑而荒废国事的赵文王时。庄子将剑分为“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和“庶人之剑”。天子之剑可匡正诸侯,天下百姓无不服从;诸侯之剑像雷霆震撼四境之内,使天下都听从国君的命令;赵文王所喜欢的斗剑只不过是在人前相互争斗,致人死伤,和斗鸡没有不同,这是庶人之剑,对国事没有用处。从而劝止了赵文王爱好庶人斗剑的行为。另一段著名的剑论则记录在《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中。在越与吴争霸,越军受阻于吴军的悍军利剑时,越王向精通剑术的越女询问剑道,越女讲了一段著名的剑论:“道有门户,亦有阴阳。开门闭户,阴衰阳兴。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腾兔,追形逐影,光若彷佛。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复不闻。斯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得到了越王的认可,最终越军借助越女的剑术,得以战胜吴军。而越女剑论中所讲述的内动外静、后发先至、全神贯注、迅速多变、出敌不意等原则,也为剑术乃至后世拳术及武术确立了根本原则。
这两段传奇,为我们证明了当时的人们对于剑、剑术、剑道的倚重和研究。我们的铸剑大师,一定也在追寻,思考,向混乱的当世和后世的人们,发出自己的声音,给出自己的解释,说出自己的理想状态。这两柄素剑,在静默中,深敛了所有的凌厉锋芒,散发着一泓秋水般的柔静光芒,不仅是“内实精神,外示安仪”的直观展示,也暗暗昭示着剑道无穷的深邃奥妙,它直问苍穹的力与美,穿越岁月沧桑,震撼着我们的认知。
悠悠岁月,有几多情怀婉转流传?壮志与壮心间,有多少智慧和悲悯,欲说还休?在这两把质朴厚实但不失锋利的素剑面前,我们惊诧并深思着。
三
我们站在茹茹公主墓中出土的小小陶俑面前,被他们和平安详的面容所打动。
墓志记载:墓主邻和公主是高湛(东魏长广郡开国公,北齐世祖武成皇帝)的妻子、茹茹王阿那穰的孙女,公主死于东魏武定八年(550年),死时年仅13岁。
自兴和四年(542年)邻和小公主与高湛缔结婚约,阿那穰派人将小公主送到晋阳,到武定八年(550年)小公主去世,在东魏短暂的十六年历史中,就有八年的光阴,闪烁着小公主的小小身影,柔弱的小生命担负着国家、民族之间友好相处的政治使命。
也许,娇柔如花的小公主,她娇嫩的生命所带来的短暂的和平,以及她荣华富贵背后深深的无奈,都给了艺术家们喷薄而出的灵感在十三岁的小公主四月薨五月葬的短暂时间里,他们心地纯净柔和,用最柔软的心思和手指,捏出一个个陪葬的小陶俑。这些陶俑,不仅惟妙惟肖地表现出了武士、骑吏、文吏、击鼓者、侍卫、女官、奴仆、萨满巫师、舞女等众多人物的身份特征,而且,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不管这些小陶俑人物是孔武有力还是稳健睿智,是谦恭矜持还是轻盈洒脱,他们的面容上都闪着和平安详的光芒,氤氲着慈祥怜惜的深情。墓室上的壁画,以柔和流畅的线条描绘出星象、镇墓威神、羽人、凤鸟、兽首人身像,青龙、白虎引导的仪仗队列、侍卫门吏和茹茹公主、侍女、盛装女子等,笔触鲜活灵动,人物形象丰满,洋溢着浓浓的富贵温柔的气息,饱含着对小公主的祈祷和祝福。
我想,如果不是心中充满对小公主的爱怜,那些很可能就此湮没在历史风烟中的工匠们,是不会留下这些艺术的绝品的,以我手写我心,就是这些艺术家们,在自觉不自觉中,创造了历史的奇迹,也让我们体会到了,那绽放在历史深处的脉脉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