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戎飞《沙漏》散文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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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戎飞《沙漏》散文鉴赏

阅 读

戊戌年冬天,周末,上午。和过去的每个周末上午一样,我坐在河北大街喜社的茶座等女儿下课。翻开单向历,宜翻书。法国思想家孟德斯鸠说:我从未知道过有什么苦恼是不能为一小时的读书所排遣的。正合心意,取出随身带着的书《木已成舟》。这是陈丹燕的欧洲,在她心里,把在漫长暗夜里成长中接触到的欧洲碎片,一点一滴修补成了一个精神故乡。我在寂静暗夜里,阅读,触摸,吸收营养;也在无聊躁动之时,用它来平息迷茫。

这本十六年前出版的书,被时光随手附赠了陈旧的痕迹,扉页上盖着一半清晰、一半杳无形迹的印章——“广东省捐赠换**”。不知谁曾把指纹和气息留在其上,也不知谁曾用怎样的目光注视过它,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它在我手里。以娓娓道来的温柔和时而冷静时而敏感的笔触,帮我竖起一道与熙攘喧嚣隔绝的屏障。等待的枯燥也在绵延的文字中消融,击溃现实的一地鸡毛,抬起在鸡飞狗跳的生活里压弯的腰身,仰首看天, 心里只剩岁月静好。

《木已成舟》是陈丹燕在欧洲游览博物馆的纪行,融入了她的学识见地和思想火花,有精致里的妥帖,也有浮华里的安稳。时隔十六年,读来仍旧引人入胜。字里行间有她看到的欧洲,有欧洲的历史和现实,有她对欧洲清醒的态度,还有莫扎特、弗洛伊德、车尔尼、康定斯基、莫迪里阿尼……冷静的叙述和稍显复杂的情感,以及与时代、民族结合后的思考贯穿全书,呈现出一个陈丹燕的欧洲。杂乱又清晰地在脑海中随着她的文字,勾勒出各式线条,魅惑着我,读下去。

读她的欧洲,那些文字以黑体的形式印在泛黄的纸页,像一匹薄凉的织锦,切近又疏离,让我觉得安心,又觉得书页里隐藏了大段的岁月。那是我曾经狂野荒唐的青春,逝去的青春。那段岁月是心里有太阳的人的梦境,是始终渴慕又终将逝去的城池。阅读是愉悦的,即便读出些许压抑和不安,以及生在心间的顽固的美好被现实击碎后的挣扎与不甘,也不会影响它引起的深刻共鸣。

世事皆如是吧,不论什么时间,什么境况,总会遇到让你动心动情动意的人或事。有时,那种灵动激起微茫如游丝,却惊喜又忘我。恰恰是这样的稍纵即逝,或温暖或改变着生活。丝丝缕缕,点点滴滴,修建起精神故乡。

留 言

萧冬的阳光从喜社落地窗流泻而来,铺洒在新出炉的面包、甜点上,甜丝丝的奶油与烤香味儿充满鼻腔,内心升起温柔清甜的舒适感。松软香甜的点心唾手可得,手边是没有加牛奶的纯咖啡,泛着清冽尖锐的芬芳。此刻,内心安暖。

早晨在“格桑花的味道”公众号发了三首小诗,好友们纷纷留言。看到青儿的话,泪就无可遏制地流出来了。并不是她的话有多煽情,而是不曾稍离的懂得令心间温软。她说,飞儿,时常听起你静静诉说这往来的缘分,感味你以禅意写红尘、化云水为禅心的意境,便有了与你共有一剪菩提的光阴,那么彻,那么悟……她简短凝练的语句中泛着淡而清简的光华。在我与她相识的清淡如水的十几年里,“懂得”这两个字一直在发酵,未经修饰,伸手可及。

璧如说:喜欢戎戎的文字,是因为喜欢戎戎。她总能从文字的炊烟中走来,端起一杯香茗,呵气如兰。她把生活错落摆放在一起,然后走远一点,点缀一点点思考和沉吟,就仿佛挂上随风摇曳的纱帘,让自己若隐若现,让人浮想联翩。其实,看到“戎戎”两个字,心里已经溢满喜悦。是久别重逢的故人,还是不发一言已胜万言的旧友?抑或都不是,是前世今生最好的遇见。唯有心神间擦亮过电光火石的人,才会唤出一声“戎戎”。

岳姐说,生命来来往往,来日并不方长!所以余生中最重要的是自由而丰盈地去爱,忘我而真诚地去给。岳姐生得娇柔,却有纵横开阖的豪迈。也只有这样的通透,才能做到轻曼从容。是我可望不可及的岳姐。人未必要相处得多么深切,有时,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话,就能走进对方心里,然后一直都在。

行在尘世间,就是这样的朋友,这样的懂得,安妥地抚慰着低头赶路的我。虽说生命最终是孤独的旅程,但朋友的温暖陪伴在消散滴漏的光阴里,凝成一束霞光,聚为一团火焰,照亮孤独的路,成为我困顿疲惫时的避风塘。

相 认

冬至前一天晚上,七点,举起电话,郑重地按下一串电话号码。电话很快被接通。拨电话之前打好的腹稿,一堆自我介绍以及启发对方想起我的话语还没来得及出口,只听到对方轻轻唤出:“戎飞。”意外的惊喜与感动令我的声线略带颤栗:“姐姐,你怎么知道是我?”电话那头掺杂着四川味道的普通话轻缓温柔地传来:“河北秦皇岛,我当然知道是你了。在那边,我只认识你。而且,我的手机通讯录只存十几个电话,你的电话一直在呢。”刹时,巨大的欣喜与温暖笼罩着我,逼退了中央空调停机后慢慢浸上来的寒意。她,是只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来自四川眉山的蓉姐。我们的名字,读音只差一个字。

神的手抚过大地,秋意深浓。收获的季节,一段缘起。

我向来信缘随缘惜缘。一个来自西南,一个来自北方,两个小圆点在向心力的作用下,走到了一起。在我们相识的古韵悠然的玉泉禅寺,我与她执手走过难行的路;在邢窑纪念馆,上下台阶时,我们十指紧扣。这是留存于我记忆中的片段,少得用幾分钟就可以回忆完,却余韵袅然。这袅然的余韵,也来自蓉姐。

从此,蓉姐住在我心里。她微笑着,轻言慢语,温柔包容。

我说,蓉姐,一直想给你打电话,一直想,又想找个郑重的日子。清晨,我就对自己说,今天一定要给蓉姐打电话。一整天,就像在等待一个神秘的约会,揣着一个巨大的秘密,等着拨通电话这一刻的喜悦抵临。现在周遭静静的,没人打扰,我要听到你的声音。那么迫切。

夜那么深,天那么寒,心那么暖。暖意一直跟随着我,从公司到家,到上床入眠,再到梦里。

蓉姐的书,在听到她声音之后的第三天,来到我这里。三本书,越过千山万水,带着严冬的寒凉,新鲜清冽。《我用整个夏天与你告别》,她的诗集,与诗的告别。书上有她娟秀的字——张家戎飞:我在眉山等你。一枚椭圆形阳刻的“棱子”印章,落于署名前侧,古意盎然。《与尔并肩》,她和她的儿子沁寒合著的随笔。书页落笔——戎飞:在邢台,那只等着牵我的手,伸进了心里。昨晚的电话,美妙至极。棱子的落款前,仍有一枚印章,方形,阴刻,“棱子沁寒”。另一本,2018年第二期《百坡》杂志。

我迫不及待。我如获至宝。

棱子,蓉姐的笔名。大家都称她“棱子姐”,我却喜欢称她“蓉姐”。“棱子姐”是大家的,而“蓉姐”是我私己的。戎,我的小名。蓉姐,是在光阴里等我的人。

读她的书,才知道她患有很严重的眼疾,开角型青光眼,引发各种并发症,严重时畏光惧烟,几近失明,却仍旧以请人读稿的形式坚持《百坡》的编辑。今年她决定退休,离开《百坡》。我想,我手里的这期《百坡》,就是她的告别。

她在书中写因为眼疾引起的种种不适与艰难,分明是苦难,在她笔下,苦的味道淡得欲无,坦然从容得令人心疼。哥哥是眼科专家,我还是忍不住问他,像蓉姐这种情况,有什么好的治疗办法?多希望他的回答能给我像抓着救命稻草般的狂喜,然而没有。忽然觉得四野苍茫,寒意升腾。我不想我的蓉姐看不到我,就如她的沁寒“不期望成为一个‘瞎眼诗人’的儿子”一样。低眉祈祷,由此想到她告别诗歌,放下《百坡》,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夜愈深浓,我还手不释卷,读她寄来的书,随她喜,随她忧,却无伤。别人笔下的蓉姐,她笔下的自己,沁寒笔下的妈妈,鲜活的蓉姐扑面而来,不再是几个月前刚刚相识的蓉姐,而是隐在岁月里相认的亲人。

这个下午,阳光斜斜地从窗口照进来,这是入冬以来温度最低的一天。我把最厚的冬衣穿在身上,捧着一杯热茶,站在窗户边,看养了一年的多肉。一盆盆多肉朝向阳光,叶子饱满,叶型各异,长成肥嘟嘟的可爱样儿。悦目赏心的欢喜被一个短信惊醒,快递到了。蓉姐寄来的是米花糖。把米花糖分享给大家,然后剥开一块放进嘴里。甜香酥脆的米花糖还在唇齿间跳跃,我就迫不及待地拨通了蓉姐的电话。她温柔轻缓的声音,和着米花糖的香,令这个下午分外妖娆。

是的,在邢台的那次相遇,就定了我们的乾坤。我与蓉姐于万千山水间相认,从此不散场。她暖着我,宠着我,等着我。

沙漏上方圆锥中的沙愈来愈少,戊戌年渐逝。流经过心端的万般滋味,突破想象与现实的虎口,化为温厚的暖,脉脉的香。沙漏中沙的流逝,不会有遗憾与失落,也不会有后悔与逼仄。它不是陈丹燕《木已成舟》中奥斯维辛集中营里纳粹德国用骨灰做成的沙漏,它是被流年温润过的书香,友爱,亲情的汇集。

此刻,我只想洋溢,不愿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