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罗曼·罗兰《鼠笼》抒情散文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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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罗曼·罗兰《鼠笼》抒情散文鉴赏

作者: 〔法国〕罗曼·罗兰

【原文】:

在我小时候,心中头一个疑问就是:

“我是打哪儿来的?人家把我关在什么地方了?……”

我出生在一个小康的中产家庭里,周围有爱我的亲人,这个家庭处在一个景物宜人的地方,到后来我对那地方也曾回味过,也曾借着我考拉(1)的声音赞颂过那种喜洋洋的土风。

我怎么会在刚踏进人生的小小年纪,头一个最强烈最持久的感触就是——又暖昧,又烦乱,有时候顽强,有时候忍受的:

“我是一个囚犯!”

佛郎素瓦一世(2),一走进我们克拉美西(3)圣·马丹古寺那个不大稳固的教堂的时候,说过这样的话:“这可真是个漂亮的鼠笼!”——(这是根据传说)——我当时就是在鼠笼里的。

最先是眼底的印象:我小孩子目光所及的头一个境界。一所院子,相当的宽广,铺砌着石头,当中有一块花畦,房子的三堵墙围绕着三面,墙对我显得非常的高。第四面是街道和对街的屋宇,这些都和我们隔着一道运河。虽然这方方的院子是坐落在临水的平台之上,可是从幽禁在底层屋子里的孩子看来,它就象是动物园围墙脚下的一个深坑。

一个最切身的印象是童年的疾病和娇弱的体质。虽然我有健康的父母,富于抵抗力的血统——(姓罗兰和姓古洛的都是高大,骨骼外露,没有生理的缺陷,天生耗不完的精力,使得他们一辈子硬朗、勤快、都能够活到高年。我的外祖父母满不在乎地活到八十以上,我写文章的时候,我八十八岁的老父正在那里兴致勃勃地浇他的花园)。他们的身子骨在什么情形下都经得住疲乏和劳碌生活的考验,我的身子骨也和他们没什么两样,可是,在我襁褓时期却出了件意外的事,一直影响了我的一生,给我带来痛苦的后果。那是因为在我未满周岁的时候,一个年轻女仆一时粗心,把我丢在冬天的寒气里忘了管我,这件事险些送了我的性命,而且给我种下支气管衰弱和气喘的毛病,使得我受累终身,人家从我的作品里,常常可以看到那些“呼吸方面的”词藻:“窒闷”,——“敞开的窗户”,——“户外的自由空气”,——“英雄的气息”,——这些都是无心的,进发出来的,好象是飞翔受了挫折时的挣扎。这只鸟在扑着翅膀,要不就是胸脯受了伤,困在那里,满腹焦躁地缩作了一团。

最后是精神方面的印象,强烈而又深入心脾。我在十岁以前,一直是被死的念头包围着的。——死神到过我的家,在我身旁击倒了我一个年纪很小的妹妹(我下文还要说到她)。她的影子常驻在我们家里没有消散。挚情的母亲,对这件伤心事总是不能淡忘,如醉如痴地追想着那个夭殇的孩子。而我呢,我眼看着她没有两天就消失了,又老看着我母亲那么一心一意地牵记着她,死的念头始终在围着我打转,尽管在我那个年纪是多么心不在焉,只想着溜掉,可是恰恰因为我十岁或十二岁以前一直是多灾多病的,所以就更加暴露了弱点,使得那个念头容易乘虚而入了。接二连三的伤风、支气管炎、喉病、难止的鼻血,把我对生活的热劲断送得一干二净。我在小床上反复叫着:

“我不要死啊!”

而我母亲泪汪汪地抱紧了我,回答说:

“不会的。我的孩子,善心的上帝不会连你也从我手里夺去的。”

我对这话只是半信半疑:因为要说到上帝的话,我只知道从我人生第一步起他就滥用过他的威力,别的我还知道什么呢?当时我还不懂,我对于上帝的最清楚的见解,也就是园丁对他主人的见解:

老实人说:这都是君王的把戏。

…………

向那些为王的求助,你就成了大大的傻子。

你永远也别让他们走进你的园地。

古老的房屋,呼吸困难的胸膛,死亡凶兆的包围,在这三重监狱之中,我幼年时期初步的自觉,仰仗着母亲惴惴不安的爱护而萌动起来。脆弱的植物,和庭前墙角抽华吐萼的紫藤与茄花正象是同科的姊妹。朝荣夕萎的唇瓣上所发出的浓香,混合着呆滞的运河里的腻人气息。这两种花在土地里植根,朝着光明舒展,小小的囚徒也象她们一样,带着盲目的可是半眠半醒的本能,在空中暗自摸素,要找一条无形的出路来使自己脱逃。

最近的出路是那道暗沉沉的运河,它沿着平台的矮墙,我凭在墙头。河水浑腻而青绿,没有波纹,河上载着深凹的重船。瘦弱的纤夫几乎要倾着全身的重量来扑到地上。船栏杆上缆绳的磨擦隐约可闻。一座转桥扎铄作声,缓缓地旋动开来。船舱的小天窗上摆着一盆石榴红,从船舱里,一缕青烟在冉冉上升。舱口坐着一个女人,默默无语,缝补着活计,这时徐徐抬起头来,朝着我漠然看了一眼,船过去了……而我呢,我居在墙头,看见墙和我一同过去。我们把那只船撇在后头了,我们漂开了。越漂越远,到了无垠的广漠。没有一丝振荡,没有一丝簸动,悠悠荡荡的,仿佛我们也象黑夜的天空一样,老是这么着,在永恒里自在滑翔。随后我们又发觉了,墙和我,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做着梦。船却走了。它到得了目的地吗?另一只船接着又过来了。仿佛还是先前的那一只……

另外一条出路,更加自由而没有障碍:就是太空。——小孩子常常仰起脸来,望着飘忽的云,听着呢喃的燕语。一大片一大片的白云,在孩子的心目中都幻成光怪陆离的建筑物(那是他初次着手的雕塑,小小的创作是把空气当黏土来塑造的)。至于那些凶险的密云,法兰西中部夹着霹雷的倾盆暴雨,那就更不用说了!风云起处,来了害人的对头,造物主双眉紧皱,向荏弱的小囚徒重新关起天上的窗板……可是救星来了,就象是女巫的手指为我打开那旷野上的天窗……听!钟声响了,这正是圣·马丹寺的钟声!在《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开头几页,也有这钟声在歌唱着。我未觉醒的心灵里,早就铭记住它的音乐了。在我的屋顶上面,这些钟声从古老大教堂透雕的钟楼里面袅袅而出,但这些教堂的歌鸟却没有使我想到教堂。以后我再说说我和教堂中神的关系。我们的关系是冷淡的,客气的,疏远的。尽管我认真努力,我也没法和神祗接近。神懂得我怎样地找过他啊!可是懂得我心事的神决不是那个神。这是向我倾听的神——为了要这个神向我倾听,我才特意把他创造出来,在我的一生中,我始终不断地向他皈依,这个神是在翱翔着的歌鸟身上的,也就是钟声,而且是在太空里的。不是圣·马丹寺高据在雕饰的拱门之上,踡缩在他鼠笼之内的那个上帝,而是“自由之神”。——自然,在那个时期,我对他翅膀的大小是毫无所知的。我只听见那两个翅膀在寥廓的高空中鼓动。可是我却不断定它们是否比那些白云更为真实。它们是我一个怀乡梦,这个怀乡梦为我打开一线天光,转瞬就匆匆飞逝,让笼门又在我生命的暗窟上关闭了……很久很久以后,(这情形留待将来再说吧!)我爬,我推,我用前额来顶开那个笼门;在空阔的海面上,我又找到了那钟声的余韵。但是直到青春期为止,我始终是在那个紧闭的暗窟里摸索着——我指的是勃艮涅(4)那个又大又美的暗窟,那暗窟就象是一所地窖,酒桶排列成行,桶里装着美酒,桶上结着蛛网。在那里面,除了一个女人,别的人都是逍遥自在的,我听到他们的笑声,正如我们本乡人那么会笑一样。我并不是瞧不起这种欢笑和豪饮……可是,窟外有的是阳光啊!……那真的是阳光吗?(但愿我能够知道就好了!)要不就是夜景吧?……既然那些身强力壮的人没有一个想要离开,我知道自己软弱,也就失掉了勇气,留守在我的一隅。

我十六七岁读到《哈姆菜特》的时候,那些亲切的词句在我那暗窟的拱顶下引起了怎样的共鸣啊!

“我的好朋友,你们什么事得罪了命运,她才把你们送进这监狱里来了?”

“监狱里!”

“丹麦就是一所监狱。”

“那么整个世界也是一所监狱。”

“一所大的监狱,里面有许多监房,暗室,地牢……”

当真的,再往下读,一句话,一句神咒般的话打开了我

无穷的希望:

“上帝啊!就是把我关在一个桃胡壳里,我也会把自己当作奄有无限空间的君王。”

这就是我一生的历史。

我一回顾那遥远的年代,最使我惊异的就是“自我”的庞大。从刚离开混沌状态的那一刻起,它就勃然滋长,象是一朵大大的漫过池面的莲花。小孩子是不能象我现在这样的来估计它大小的,因为只有在人生的壁垒上碰过之后,对自我的大小才会有些数目;高举在天水之间的莲花,本来是铺展的,不可限量的,这座壁垒却逼得它把红衣掩闭起来。随着身体的生长,在许多岁月中受尽了反复的考验,这样一来,身体是越来越大了,自我却越来越小了。只有在青年期快完的时候,自我才完全控制住它的躯壳。可是这种生命初期充塞于天地之间的丰富饱满,以后就一去而不可再得了。一个婴儿的精神生命和他细小的身材是不相称的。但是难得有几道电光,射进我远在天边的朦胧的记忆,还使我看到巨大的自我,据在小小的生命里南面称王。

以下是这些光芒中的一道,——不是离我最远的,(还有别的光芒照到我三岁的时候,甚至更旱,)而是最深入我心的。

我年方五岁。我有个妹妹,是第一个叫玛德璘的,她比我小两岁。那时是一八七一年,六月底,我们随着母亲在阿尔卡旬海滨。几天以来,这孩子一直是懒洋洋的,她的精神已经萎顿下去。一个庸医不晓得去诊断出她潜伏的病根,我们也没想到过不上几天她就会离开我们了。有一次,她来到了海边:那天刮着风,有太阳,我和别的孩子在那里玩着;可是她没有参加,她坐在沙土上面的一把小柳件椅上,一言不发,看着男孩子们在争争吵吵,闹闹嚷嚷。我没有别的孩子那么强壮,被人家把我排挤出来,撅着嘴,抽抽咽咽的,自然而然走到这女孩子的脚边,——那双悬着的小脚还够不着地;——我把脸靠着她裙子,一面哼哼唧唧,一面拨弄着沙地。于是她用小手轻轻地抚弄着我的头发,向我说:

“我可怜的小曼曼……”

我的眼泪收住了,我也不知是受了什么打动。我朝她抬起眼来;我看见她又怜爱又悽怆的脸。当时的情形不过如此。过了一会儿,我对这些就再也不想看了。——可是,我要想它一辈子哪……

这个三岁的小姑娘,她那略微大了些的脸庞,她淡蓝的眼珠,她又长又美的金发,那是我母亲引以自豪的,——她蓝白两色交织的斜方裙子,上部敞着露出雪白的衬衫,她悬宕着的小腿,腿上穿着粗白袜子和圆头羔皮鞋……她充满了怜悯的声音,她放在我头上的柔软的手,她惆怅的眼光……这些都直透进我的心坎。刹那间我仿佛受到了某一种启示,那是从比她更远的地方来的,是什么呢?我也说不上来。小动物什么都不摆在心上,受了别的吸引,就把这些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们回到了住所。太阳在海面上落了下去。那一天正是小玛德璘在世的最后一天。咽喉炎当夜就把她带走了。在旅馆的那间窒闷的屋子里,她临死挣扎了六个钟头。人家把我和她隔开了。我所看到的只是盖紧的棺材,和我母亲从她头上剪下来的一绺金发。母亲疯了似的,连哭带喊,不许别人把她抬走……

过了几天,也许就是第二天,我们回家去了。现在是眼前还看得见那个载着我们的火车厢;那些人,那些风景,那些使我惶恐不安的隧道,整个占满了我的心思。根本就没什么悲哀。离开那个我所不喜欢的海,我心里没有一点遗憾;我也离开了在那个海边发生的不愉快的事;我把一切都撇在脑后,一切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但是那个坐在海边的小姑娘,她的手,她的声音,她的眼光,——从来也没离开过我。好象这些都镂刻进我的肌骨似的!那时她不到四岁,我也还不到五岁,不知不觉的,两颗心在这次永诀中融合在一起了。我们两个是超出时间之外的。我们从那时起,紧靠着成长起来,彼此真是寸步不离。因为,差不多每天晚上临睡之前,我总要向她吐诉出一段还不成熟的思想。而且我还从她身上认出了“启示”,她就是传达了启示的脆弱的使者,——这启示就是:在她从尘世过境中的那个通灵的一刹那间,纯净的结合使我俩融为一体,这个结合在我心里引起的神圣的感觉:——也就是人类的“同情”。

在我所著的《女朋友们》的卷尾,当葛拉齐亚在客厅大镜子里出现的时候,可以看到我对这道光芒的淡薄的追忆。

(陈西禾 译)

【作者简介】:

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1866——1944) 法国作家,音乐学家、社会活动家,广泛从事小说、传记、戏剧、评论等创作,是一位具有世界性影响的艺术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母与子》,传记《米开朗琪罗传》、《贝多芬传》等。《鼠笼》选自他的回忆文集《内心旅程》。

【鉴赏】:

一提到童年,总会使人想起明媚的阳光,绚丽的鲜花,母亲的笑脸以及月光下的摇篮,童年总是人生最美好的年华。然而《鼠笼》展示给我们的却是作者度过的另外一种截然不同于我们的记忆的童年景象:高墙、深院锁住他那活泼敏感的童心,疾病、死亡缠绕在他尚不该知晓残酷的年龄。笔触哀婉细腻,气氛沉郁滞重。

读后给人印象是深的,首先是笼罩在文中的一种深沉哀婉的情调。他的童年是“在鼠笼里的”,这使他有种作“囚犯”的感觉;生活在三面是高墙一面是运河的封闭空间内,幼小的心灵感觉到了被“幽禁”,而那“脆弱的植物”、“浑腻而青绿”的运河水,“深凹的重船”、“瘦弱的纤夫”、“默默无语”的冷漠女人以及时时包围着他的对于死亡的敏感和恐惧,无不给文章的总体画面增加着沉重凝暗的色彩。

但是作者并不消极悲观也不愤世嫉俗,而是表现出以一种天生的不可抑制的人性力量摆脱精神桎梏、证实人道精神的不可禁锢的宽阔胸怀。把幼小的心灵因为一艘船、一片云、一阵燕语或钟声而激荡,从而产生了对于自由的向往和追求,这是作者一生精神生活的开始,他在令人窒息的生存环境中依然充满了叛逆的精神,这首先表现在他对于上帝的讽刺挖苦:“我只知道从我人生第一步起他就滥用过他的威力”,否定了上帝的神秘力量,张扬了人的人格力量,用莎剧中的一句台词概括了他一生的精神追求:“上帝啊!就是把我关在一个胡桃壳里,我也会把自己当作奄有无限空间的君王。”其次还表现在寻找人道主义思想感情的萌发契机上。妹妹的死一方面使他过早地体验到了死亡的可怕,另一方面也使他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死亡,获得了更高层次的人生体验:他得以明白了蕴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一种深厚的神圣感情——人道主义的感情。

“鼠笼”在艺术上体现了典型的大家手法。遣词造句、抒情写景、创造意境无不深含寓意,寓有哲理,感情真挚自然,紧紧围绕主题结构布局却又毫无雕琢之痕迹,非功力深厚不足以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