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晓萍《溶进土林的神思》抒情散文鉴赏
作者: 黄晓萍
【原文】:
不知何年何月,巨人金沙江头枕峰峦,双腿伸出峡谷,仰天躺卧,粗糙的肚皮收尽太阳的热力,晒得肌肤浸油。凝脂造就一块沃土,这就是古人类的故乡,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元谋坝子。
成昆铁路从坝子中穿过,北走成都,东去昆明,给自古是川滇交通孔道的滇中增添了新的繁荣。坝子终年顶着高原烈日,热气飞不出四环高山,旧的热量,新的热量,给大河上游造下一个火盆。因独特的气候,此地严冬也是一片生机。于是三九寻春,踩着人类祖先留下的遗迹,踏春来了。
元谋坝子果然名不虚传,天然温室四时着绿。下车时,正赶上运往北京的蔬菜在上火车皮:红的蕃茄,绿的辣椒,青的豆角,碧的韭菜,忙的人流,抖擞得处处溢春。田头地角,或散或聚的攀枝花树,将一团火,一簇火举上高天,洒开去,变成一抹红,一片红,气势夺人,无怪人们称它为英雄树。
元谋有绝景,景在土林。元谋有历史,史笔触到人之类最。老祖宗元谋猿人脱胎换骨于斯,土林是老巢,何不去揣回一个古老的话题?
几番寻觅,三日劳乏,且是孤独,身影日也是思,夜也是思。在大自然面前,倒是尽情体验着伟大与渺小,恩赐与惩罚,暴力与温良,愚昧与崇高……
出县城向南走去,绿色越见少,黄色越见多,道路越见陡,景色与坝子大相径庭,弄得人十分疲乏。正在沮丧,碧粼粼的普登河横在眼前,扫尽旅程劳累。我于河中濯足,水牛于河中打滚。我笑,它们叫,各乐各的,甚畅惬,止不住和牧童打起话来:
“喂!土林快到了吗?”
“朝土林么?啰,那不是?”那孩儿只顾低着头赶他的牛,漫不经心用竹鞭一指。
果然不多一会,土林出现在眼前。
这是无数条山沟冲刷而成的险陡峭峻的土崖土峰,奇山异壑。一入境,一座座突兀屹立的奇峰竞相走来:有横空出世如南天一柱;有盘如城垣,俨然古城池;有如破土的竹笋才冒尖尖角;有如雄狮远眺,虎啸龙吟……令人赞叹不止的是一群群一处处人物造型:左边看,象一伙身着彝装的少女匆匆去赶火把节;右边看,象一队额头前倾的古猿人在围猎。形象逼真,即是石林的阿诗玛,桂林的书童山也自愧弗如。土林是一座艺术迷宫,思维中有的,它有;思维中没有的,它也有。晶亮的白沙似条条软水绕着群雕,背衬幽蓝幽蓝的天幕,太阳正发怒发威。日罩中,土林闪烁着神秘诱人的金辉,象是黄灿灿一座金銮殿。先民也够浪漫,穷得一丝不挂倒神气活现座龙庭,想来精神极富有。
脚下,是两百万年前的古河床,灼沙裹足,我如川上行驶的一叶孤舟,逆江而上。不时,有古树化石绊住脚步,俯首拾起。它形若树皮,色如石块,叩击,发空空金石声。初时,我见一块拣一块,挎包塞满,发觉地上的更好。于是丢下先拾的,装进后捡的。
时下秦砖汉瓦都金贵,这些比祖宗的祖宗还年长数亿年的古化石,不成国宝么?我搂着这些化石,心儿颤颤的,手儿抖抖的,觉得一下子富甲天下,不禁涌出两滴莫名其妙的眼泪。
我忘了一切,纵情欣赏,纵情攫取,当我终于感到口干舌燥,腿脚发酸,才发觉光秃秃的土林没有一棵树,不见一滴水。赤地千顷,无一缕炊烟,连风都是热的。我一下子被卷进连绵百里的火焰山,一片枯焦,一派荒寂,什么美景,国宝似乎都不存在,我被世界抛弃了。好苦!
这驰名遐迩的土林,原来就是一片焦土,令人畏葸的荒,极野蛮的荒。那“林”,无非是荒漠中的渴求与希冀,再有的,是对此情此景无情的嘲讽。
我想上古时代,人们巢居野地,茹毛饮血,采撷天然食物为生,此地该是林木苍翠,泉水潺湲的繁茂景象,地上不时暴露出来的古生物化石,就是最好的见证。星移斗转,沧海桑田终成泡影,荒古时代的猛士:风,水肆虐人类繁衍地,想那元谋人在大自然既磅礴又残酷的威逼中蹬掉旧颜新肤的力搏,何等无情,何等壮美。终于在挣扎中蜕却猴气。阵痛,孕育着一次次生机;鲜血,写成一部人生进化史。且看造就土峰这一面面层次分明的含沙石,似书似画,定然是先民留给后辈的备忘录。告诫儿孙,人之所以为人实实不易。
我真想扑到地上,依偎在土林怀中,再作一次婴孩。
站在历史的源头,我咀嚼着严峻的史实。
我想到文坛新鲜过热闹过一阵子的话题:寻根,寻找汉文化的根。于是名目繁多的根被挖出来了:燕赵文化,齐鲁文化,吴越文化,蜀汉文化,楚天文化……再创得深一层,又有梁沮文化,仰韶文化,半坡文化,河母渡文化……独独还没刨到根之起源元谋文化。大凡古老的土地,都有神话传说,土林却没有。一切文化都有典型,都有规范,太具有中国人的个性特征。元谋文化又是什么?回答我呵,土林!也许你不愿后人禁锢在一个模式之中,才留下旷古的空白,让后世去创造无穷无尽的文化。
我这样想着。
土林杳无人迹,只有我和我。
且走且想,已来到制高处。实在赖不住烈日蒸烤,剥下外衣系束腰间。两只袖管不时被火风一扫,飘飘忽忽,扑扑发声,一解冷寂。
这时,薄薄一层地气如纱似水,给土林增添无穷幻景。古河道在山峰中穿来穿去,峰峦隐去固定的身姿,任何一个角度都赋予它新的形象,新的生命。
突然,一阵狂风遮天蔽日,土林无处不发声。初时,碰击声钝,如新旧石器时期,有人用石斧在伐木;再时,象试玉弄箫;尔后,是无法分辨的争吵;再后,灌满耳膜的是撕裂万物的吼叫。
我被这万般音籁弄惶惑了,疑心是站在闪电雷鸣马萧萧的古战场上。沉浮于万顷波涛之中。置身在上古时代人兽之争的生存搏斗之列。土林呵土林,你并不因为是人类的摇篮而母性,而温柔,雄风扑面弄神弄鬼……一粒微尘掉在眼里。莫奈何,我闭上了双眼。
指路牧童不是说过“朝土林”么?朝,自然是顶礼膜拜,我拜什么来着?拜先民,拜君临大地的老祖宗。一百七十万年历史竟淡淡一抹而过。而今人去巢空,酸酸的心流出滚烫的血,我低叹着。
叹而不哀。大庙不倾老巢不毁,定然无我。因为我出生在金沙江的另一端。
山下人声阵阵,破坏了我溶进土林的神思。几起披着兽皮的野人厮杀着冲向我来。我一怔:疑惧,惊骇。莫不是幻觉出真影?我吓的半死,紧紧抓住身旁一丛茅草,顾不得手已被茅草划破,粘糊糊一手血……
虚惊一场,是一家电影制片厂在此拍上古演义什么的。互相都把对方看成了幻觉,其实互相嚷着的都不错。“元谋人”和“元谋人”面对面,我们相视开怀大笑,互道“拜拜!”
原来土林不止有我哩!
当夜,下榻土林边的区分所住地,一夜野梦,一夜情思。
公鸡唱晓,区团委书记小永叫醒了我。她要赶早去县城开会,昨夜约我同行。
夜来的土林燥热逍遁,隐去白天的荒寞,陡峭的峰尖直插夜宇,一道道清辉泻下来。仰望峰峦削剩的一角夜空,星汉璀璨,月却很老,老得豁牙缺口。今月曾经照古人,它是不年轻了。
来到普登河,天已大明。河岸一排杨柳,来时竟然疏忽了。柳树年事已高,腰弯背驼,稀稀垂条如老龙的黄毛胡须,绝无销魂意。它毕竟是迎我亘古归来第一枝,几多柔情,几多丰采。抚摸着它,我想到阳关三叠,一个奇念飞出心房。
这普登河水通金沙江,这儿,远古定是长河一渡口。我想,那年送第一对元谋人出水口,去一寸一寸开创九州,怀中定然揣了这柳枝呵。我取了一枝桔黄的柳梢插在发夹上,想带去一点先民开拓进取的坚韧。
跳过河登,回望土林,我蓦然想到幻觉中意象中那大庙,那大庙中的两座祖神,一男一女。复摘下头上的柳梢插于岸边。
权当天香一束。
【鉴赏】:
《溶进土林的神思》这篇散文是作者站在土林里,站在为“祖宗的祖宗”的元谋人曾经生息过的世界中,与历史共呼吸,对人类漫长进化的体会,作品中思索着先人与自然那艰苦卓绝的为生存的搏斗,缅怀着古物,洋溢着对先祖、对人类的整体的崇敬和赞叹。在那古朴的神秘中,我们的心灵在升腾,升腾出人类的尊严和人类的骄傲。
作者来到云南元谋人的发源地——元谋坝子,站在土林前,思绪由人类之最的元谋人自然地顺着历史大河的流向奔泻着,揣摩着这个古老的话题,纵情在土林——这个浓缩外面世界的世界中神游。站在这片“历史的源头”,回顾过去,有亲切,也有冷峻。土林,没有温柔的情水,它给人类是严酷的环境,“令人畏葱的荒,极野蛮的荒”,然而,人类的祖先们同肆虐的风、水对抗着,“在大自然既磅礴又残酷的威逼中蹬掉旧颜新肤的力搏,何等无情,何等壮美”,作者深切感到那仍旧回荡在土林上空的呻吟和呼喊,土林永远是人类开拓的缩影。它的无束缚性,它的寂静中的不平静,激励着作者,然而也带来了一种为人类的伤感。人类已经不再对这块本是历史发源地的土林感兴趣,抛下了这荒凉的孤寂。人类永不满足,永在进取。在这古老的幽秘中,一切都溶进个“古”字,那土林、元谋人、化石、古河道、老柳树,充满着沉厚的怀念,篇尾那“权当天香”的古柳枝,是作者对先人的崇敬,是对人类的由衷崇拜。这溶进土林的神思,正是作者对历史、对人类和自然的深入的思考,以及深沉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