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强国篇译注
强国
刑范正①,金锡美,工冶巧,火齐得,剖刑而莫邪已。然而不剥脱,不砥厉,则不可以断绳;剥脱之,砥厉之,则劙盘盂、刎牛马忽然耳②。彼国者,亦强国之剖刑已。然而不教诲,不调一,则入不可以守,出不可以战;教诲之,调一之,则兵劲城固,敌国不敢婴也③。彼国者亦有砥厉,礼义节奏是也。故人之命在天,国之命在礼。人君者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好利多诈而危,权谋倾覆幽险而亡。
[注释] ①刑范:浇铸器物的模子。刑,通“型”。②劙(lí离):割。盘盂:试剑的铜器。刎(wěn吻):割断。③婴:通“撄”,侵犯。
威有三:有道德之威者,有暴察之威者,有狂妄之威者。此三威者,不可不孰察也。礼义则修,分义则明,举错则时,爱利则形①,如是,百姓贵之如帝,高之如天,亲之如父母,畏之如神明,故赏不用而民劝,罚不用而威行,夫是之谓道德之威。礼乐则不修,分义则不明,举错则不时,爱利则不形,然而其禁暴也察,其诛不服也审,其刑罚重而信,其诛杀猛而必,黭然而雷击之②,如墙厌之③,如是,百姓劫则致畏,嬴则敖上④,执拘则最⑤,得间则散,敌中则夺,非劫之以形势,非振之以诛杀,则无以有其下,夫是之谓暴察之威。无爱人之心,无利人之事,而日为乱人之道,百姓讙敖则从而执缚之⑥,刑灼之,不和人心,如是,下比周贲溃以离上矣⑦,倾覆灭亡可立而待也,夫是之谓狂妄之威。此三威者,不可不孰察也。道德之威成乎安强,暴察之威成乎危弱,狂妄之威成乎灭亡也。
[注释] ①形:通“刑”,法。②黭(yǎn掩):通“奄”。而:通“如”,如同,犹如。③厌:通“压”,压倒,倒塌。④嬴:通“赢”,宽松。敖:通“傲”,傲慢。⑤最:当为“冣”(jù聚)字之误,聚。⑥讙(huān欢):喧哗。敖:通“嗷”,喧噪。⑦贲:通“奔”,奔走。
公孙子曰①:“子发将西伐蔡②,克蔡,获蔡侯,归致命曰:‘蔡侯奉其社稷而归之楚,舍属二三子而治其地③。’既,楚发其赏,子发辞曰:‘发诫布令而敌退,是主威也;徙举相攻而敌退,是将威也;合战用力而敌退,是众威也。臣舍不宜以众威受赏。’”讥之曰:“子发之致命也恭,其辞赏也固。夫尚贤使能,赏有功,罚有罪,非独一人为之也,彼先王之道也,一人之本也,善善恶恶之应也,治必由之,古今一也。古者明王之举大事,立大功也,大事已博,大功已立,则君享其成,群臣享其功,士大夫益爵,官人益秩,庶人益禄。是以为善者劝,为不善者沮,上下一心,三军同力,是以百事成而功名大也。今子发独不然,反先王之道,乱楚国之法,堕兴功之臣,耻受赏之属,无僇乎族党而抑卑其后世④,案独以为私廉,岂不过甚矣哉! 故曰:子发之致命也恭,其辞赏也固。”
[注释] ①公孙子:齐相,其人不详。②子发:楚国令尹,姓景,名舍,字子发。③舍:子发自称。属(zhǔ嘱):嘱托。④僇(lù路):羞辱。
荀卿子说齐相曰:“处胜人之势,行胜人之道,天下莫忿,汤武是也;处胜人之势,不以胜人之道,厚于有天下之势,索为匹夫不可得也,桀、纣是也。然则得胜人之势者,其不如胜人之道远矣。夫主相者,胜人以势也,是为是,非为非,能为能,不能为不能,并己之私欲①,必以道夫公道通义之可以相兼容者,是胜人之道也。今相国上则得专主,下则得专国,相国之于胜人之势,亶有之矣②。然则胡不驱此胜人之势赴胜人之道③,求仁厚明通之君子而托王焉,与之参国政,正是非?如是,则国孰敢不为义矣? 君臣上下,贵贱长少,至于庶人,莫不为义,则天下孰不欲合义矣? 贤士愿相国之朝,能士愿相国之官,好利之民莫不愿以齐为归,是一天下也。相国舍是而不为,案直为是世俗之所以为,则女主乱之宫,诈臣乱之朝,贪吏乱之官,众庶百姓皆以贪利争夺为俗,曷若是而可以持国乎?今巨楚县吾前,大燕鰌吾后④,劲魏钩吾右⑤,西壤之不绝若绳,楚人则乃有襄贲、开阳以临吾左⑥,是一国作谋则三国必起而乘我,如是,则齐必断而为四三,国若假城然耳⑦,必为天下大笑。曷若? 两者孰足为也? 夫桀、纣,圣王之后子孙也,有天下者之世也,势籍之所存,天下之宗室也,土地之大,封内千里,人之众数以亿万,俄而天下倜然举去桀、纣而犇汤、武⑧,反然举恶桀、纣而贵汤、武⑨,是何也?夫桀、纣何失而汤、武何得也? 曰:是无它故焉,桀纣者,善为人所恶也;而汤武者,善为人所好也。人之所恶何也? 曰: 污漫、争夺、贪利是也。人之所好者何也? 曰:礼义、辞让、忠信是也。今君人者,辟称比方则欲自并乎汤、武,若其所以统之,则无以异于桀、纣,而求有汤、武之功名可乎? 故凡得胜者必与人也,凡得人者必与道也。道也者何也? 曰: 礼让忠信是也。故自四五万而往者强胜,非众之力也,隆在信矣;自数百里而往者安固,非大之力也,隆在修政矣。今已有数万之众者也,陶诞、比周以争与;已有数百里之国者也,污漫、突盗以争地。然则是弃己之所安强,而争己之所以危弱也,损己之所不足,以重己之所有余,若是其悖缪也,而求有汤、武之功名可乎?辟之是犹伏而咶天⑩,救经而引其足也(11),说必不行矣,愈务而愈远。为人臣者不恤己行之不行,苟得利而已矣,是渠冲入穴而求利也(12),是仁人之所羞而不为也。故人莫贵乎生,莫乐乎安,所以养生安乐者莫大乎礼义。人知贵生乐安而弃礼义,辟之是犹欲寿而歾颈也(13),愚莫大焉。故君人者爱民而安,好士而荣,两者无一焉而亡。《诗》曰:‘价人维藩,大师维垣。’(14)”此之谓也。
[注释] ①并:通“屏”,屏弃。②亶(dǎn胆):诚然。③驱:驾驭。④鰌(qiū秋):通“遒”,逼迫。⑤钩:牵制。⑥襄贲、开阳:均楚国地名,在今山东临沂北。⑦假:借。⑧倜然:远离的样子。⑨反然:通“翻然”,改变的样子。⑩咶(shì试):通“舐”。(11)经:缢。(12)渠冲:攻城的大车。(13)歾(wěn吻):同“刎”。(14)“《诗》曰”句:见《诗经·大雅·板》。
力术止,义术行。曷谓也? 曰:秦之谓也。威强乎汤、武,广大乎舜、禹,然而忧患不可胜校也,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一合而轧己也,此所谓力术止也。曷谓乎威强乎汤、武? 汤、武也者,乃能使说己者用耳。今楚父死焉①,国举焉,负三王之庙而辟于陈、蔡之间,视可、司间②,案欲剡其胫而以蹈秦之腹③,然而秦使左案左,使右案右,是乃使仇人役也,此所谓威强乎汤、武也。曷谓广大乎舜、禹也? 曰: 古者百王之一天下、臣诸侯也,未有过封内千里者也。今秦南乃有沙羡与俱④,是乃江南也,北与胡、貉为邻⑤,西有巴、戎⑥,东在楚者乃界于齐,在韩者踰常山乃有临虑⑦,在魏者乃据圉津⑧,即去大梁百有二十里耳⑨,其在赵者剡然有苓而据松柏之塞⑩,负西海而固常山,是地遍天下也(11)。威动海内,强殆中国,然而忧患不可胜校也,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一合而轧己也,此所谓广大乎舜、禹也。然则奈何? 曰:节威反文,案用夫端诚信全之君子治天下焉,因与之参国政,正是非,治曲直,听咸阳(12),顺者错之,不顺者而后诛之。若是,则兵不复出于塞外而令行于天下矣;若是,则虽为之筑明堂于塞外而朝诸侯(13),殆可矣。假今之世,益地不如益信之务也。
[注释] ①楚父:楚顷襄王的父亲楚怀王。怀王三十年(前299年),受骗入秦见秦昭王,被扣留,后死于秦。②司:通“伺”,伺机。③剡(yǎn掩):兴起。④沙羡:地名,在今湖北武汉。⑤胡、貉(mò陌):古时称北部少数民族为胡,称东北部少数民族为貉。⑥巴:国名,在今四川东部一带。戎:古时称西部少数民族为戎。⑦常山:即恒山。临虑:地名,在今河南。⑧圉(yǔ语)津:当作“围津”,地名,在今河南。⑨大梁:魏国的国都,今河南开封。⑩苓:古地名,地址不详。(11)下文“此所谓广大乎舜、禹也”一句当移至本句后。(12)咸阳:战国时秦国国都,在今陕西咸阳东。(13)明堂:古时天子宣明政教及举行大典的地方。
应侯问孙卿子曰①:“入秦何见?”
孙卿子曰:“其固塞险,形势便,山林川谷美,天材之利多,是形胜也。入境,观其风俗,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挑②,甚畏有司而顺,古之民也。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古之吏也。入其国,观其士大夫,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党,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观其朝廷,其间听决百事不留,恬然如无治者,古之朝也。故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是所见也。故曰:佚而治,约而详,不烦而功,治之至也。 秦类之矣。 虽然,则有其諰矣③。 兼是数具者而尽有之,然而县之以王者之功名,则倜倜然其不及远矣。是何也? 则其殆无儒邪? 故曰:粹而王,驳而霸,无一焉而亡。此亦秦之所短也。”
[注释] ①应侯:即范雎,战国时魏人,秦昭王相,封于应,故称应侯。②挑:通“佻”,轻佻,轻薄。 ③諰:忧惧。
积微,月不胜日,时不胜月,岁不胜时。凡人好敖慢小事①,大事至然后兴之务之,如是则常不胜夫敦比于小事者矣②。是何也?则小事之至也数③,其县日也博④,其为积也大;大事之至也希,其县日也浅,其为积也小。故善日者王,善时者霸,补漏者危,大荒者亡。故王者敬日,霸者敬时,仅存之国危而后戚之,亡国至亡而后知亡,至死而后知死,亡国之祸败不可胜悔也。霸者之善箸焉⑤,可以时托也⑥;王者之功名不可胜日志也。财物货宝以大为重,政教功名反是,能积微者速成。《诗》曰:“德輶如毛,民鲜克举之。”⑦此之谓也。
[注释] ①敖:通“傲”,轻慢,轻视。②敦比:治理。③数(shuò硕):频繁。④县:通“悬”,悬挂。博:多。⑤箸:通“著”,显著,彰著。⑥托:当为“记”字之误。 ⑦“《诗》曰”句:见《诗经·大雅·烝民》。輶(yóu由),轻。
凡奸人之所以起者,以上之不贵义,不敬义也。夫义者,所以限禁人之为恶与奸者也。今上不贵义,不敬义,如是,则下之人百姓皆有弃义之志,而有趋奸之心矣,此奸人之所以起也。且上者,下之师也,夫下之和上,譬之犹响之应声,影之像形也。故为人上者不可不顺也①。夫义者,内节于人而外节于万物者也,上安于主而下调于民者也。内外上下节者,义之情也。然则凡为天下之要,义为本而信次之。古者禹、汤本义务信而天下治,桀、纣弃义倍信而天下乱,故为人上者必将慎礼义、务忠信然后可。此君人者之大本也。
[注释] ①顺:通“慎”,谨慎。
堂上不粪①,则郊草不瞻旷芸②;白刃扞乎胸③,则目不见流矢;拔戟加乎首④,则十指不辞断。非不以此为务也,疾养缓急之有相先者也⑤。
[注释] ①粪:扫除。②瞻旷:当为衍文。芸:通“耘”,除去。③扞:犯。④拔:疾。⑤疾:痛。养:通“痒”,疾痒,痛痒。
【鉴赏】 孔、孟对社会政治都抱有理想主义的坚持,与之相比,荀子虽然也始终把“王道”当作最高目标,但他同时认为“霸道”也不无可取之处。在他“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好利多诈而危,权谋倾覆幽险而亡”的梯级模式里,作为次一级的理想目标,霸道的位置仅次于王道。正是在这种意义上,荀子有保留地肯定了当时的强秦。
与对秦国自然环境和资源的赞美相比,荀子对秦的吏治显然更为欣赏,认为“及(秦)都邑官府,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古之吏也”,其激赏之情溢于言表。“廉政”的概念最先是由春秋时的齐国大夫晏婴提出来的,他曾在拒绝齐景公的封地时说,“所以贫而不恨者,以善为师也。今封,易婴之师。师已轻,封已重矣。敢辞”(《绎史》卷七十七上)。清廉在这里被作为善德的源头活水看待,被后来的法家进一步制度规章化,运用于当时僻处西陲、经济文化相对落后的秦国,对抑制官吏队伍的腐败化趋势,保障官僚机构高效有序运转作用甚巨。与此同时,苟且偷安、腐败日盛的东方六国,正如被蛀虫蛀空的大树,日渐飘摇欲坠,一旦秦国发起攻势,便如遭遇狂风暴雨般纷纷轰然倒地。
秦国的崛起是荀子生活时代无法回避的事实,大国争霸成为当时议论国政时一个绕不过去的现实课题,荀子对“霸道”的折衷接受态度就是他对时代强势所作的有限让步,这从荀子对“富国”、“强国”、“霸”、“兵”、“法”等主题的关注上可见一斑。设若在当时难以抵挡的秦的强势之下,荀子完全采用儒家的政治资源和智慧来解决法家所关注的富国强兵主题,即使不被认为是迂腐,至少也被认为是不现实。但从儒家的仁义和王道来衡量,秦当然并非荀子标举的理想之治,“其殆无儒邪”是他对其为何不够理想的解释。在以力量决高下的战国末期,又有着秦以法术而强盛的背景,荀子对儒家道德理想主义的坚持彰显了他巨大的勇气。
而秦国后来的现实果真如荀子所说,亡于文化的过于专制和暴力。哪怕是在其统一之初尚国富兵强时,六国旧贵族和诸多儒生都敢于在朝廷公开毁议秦政。当然儒生们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焚书坑儒”成为儒者们永远挥之不去的惨痛记忆。但原本期望能二世、三世乃至千秋万代传下去的秦王朝最终如昙花一现,不能不说当初荀子所指出的其文化、政治政策上的偏颇是其如此收场的重要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