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王霸篇译注
王霸
国者,天下之制利用也①;人主者,天下之利势也。得道以持之,则大安也,大荣也,积美之源也。不得道以持之,则大危也,大累也,有之不如无之,及其綦也,索为匹夫不可得也,齐愍、宋献是也②。故人主,天下之利势也,然而不能自安也,安之者必将道也。故用国者,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三者,明主之所谨择也,仁人之所务白也。
[注释] ①制:当为衍文。②齐愍(mǐn敏):齐愍王(也作闵王),战国时齐国国君,为燕所败,死于莒。宋献:宋康王,名偃,战国时宋国国君,为齐愍王所灭。
挈国以呼礼义而无以害之①,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仁者不为也,擽然扶持心国②,且若是其固也。 之所与为之者之人,则举义士也;之所以为布陈于国家刑法者,则举义法也;主之所极然帅群臣而首乡之者③,则举义志也。如是,则下仰上以义矣,是綦定也④。綦定而国定,国定而天下定。仲尼无置锥之地,诚义乎志意,加义乎身行,著之言语,济之日,不隐乎天下,名垂乎后世。今亦以天下之显诸侯诚义乎志意,加义乎法则度量,著之以政事,案申重之以贵贱杀生,使袭然终始犹一也,如是,则夫名声之部发于天地之间也⑤,岂不如日月雷霆然矣哉! 故曰: 以国齐义,一日而白,汤、武是也。汤以亳⑥,武王以鄗⑦,皆百里之地也,天下为一,诸侯为臣,通达之属莫不从服,无它故焉,以济义矣。是所谓义立而王也。
[注释] ①挈(qiè切):提举,此处指领导。 ②擽(luò落)然:形容石头坚固的样子。擽,通“落”。 ③主:当为衍文。 ④綦:当为“基”字。下同。 ⑤部:通“剖”,开发,勃发。⑥亳(bó帛):商汤的国都,在今河南商丘。⑦鄗(hào浩):周武王的国都,在今陕西西安,一作“镐”。
德虽未至也,义虽未济也,然而天下之理略奏矣①,刑赏已诺,信乎天下矣,臣下晓然皆知其可要也。政令已陈,虽睹利败,不欺其民;约结已定,虽睹利败,不欺其与。如是,则兵劲城固,敌国畏之,国一綦明,与国信之,虽在僻陋之国,威动天下,五伯是也②。非本政教也,非致隆高也,非綦文理也,非服人之心也,乡方略,审劳佚,谨畜积,修战备,齺然上下相信③,而天下莫之敢当。故齐桓、晋文、楚庄、吴阖闾、越勾践,是皆僻陋之国也,威动天下,强殆中国,无它故焉,略信也。是所谓信立而霸也。
[注释] ①奏:通“凑”,聚。②五伯:即下文的“齐桓、晋文、楚庄、吴阖闾、越勾践”等五霸。③齺(zōu邹)然:牙齿上下相切的样子。
挈国以呼功利,不务张其义,齐其信,唯利之求,内则不惮诈其民而求小利焉,外则不惮诈其与而求大利焉,内不修正其所以有,然常欲人之有,如是,则臣下百姓莫不以诈心待其上矣。上诈其下,下诈其上,则是上下析也,如是,则敌国轻之,与国疑之,权谋日行而国不免危削,綦之而亡,齐闵、薛公是也①。故用强齐,非以修礼义也,非以本政教也,非以一天下也,绵绵常以结引驰外为务。故强,南足以破楚,西足以诎秦②,北足以败燕,中足以举宋。及以燕、赵起而攻之,若振槁然,而身死国亡,为天下大戮,后世言恶则必稽焉。是无它故焉,唯其不由礼义而由权谋也。三者,明主之所以谨择也,而仁人之所以务白也。善择者制人,不善择者人制之。
[注释] ①薛公:战国时齐国贵族,姓田名文,号孟尝君,曾任齐闵王的相,因封于薛(今山东滕州),故称薛公。②诎(qū):通“屈”,屈服,折服。
国者,天下之大器也,重任也,不可不善为择所而后错之①,错险则危;不可不善为择道然后道之,涂薉则塞②,危塞则亡。彼国错者,非封焉之谓也,何法之道,谁子之与也。故道王者之法与王者之人为之,则亦王;道霸者之法与霸者之人为之,则亦霸;道亡国之法与亡国之人为之,则亦亡。三者,明主之所以谨择也,而仁人之所以务白也。
[注释] ①错(cù):通“措”,安置。②涂:道路。薉:同“秽”,污秽。
故国者,重任也,不以积持之则不立。故国者,世所以新者也,是惮惮①,非变也,改王改行也②。故一朝之日也,一日之人也,然而厌焉有千岁之固③,何也? 曰:援夫千岁之信法以持之也,安与夫千岁之信士为之也。人无百岁之寿,而有千岁之信士,何也? 曰: 以夫千岁之法自持者,是乃千岁之信士矣。故与积礼义之君子为之则王,与端诚信全之士为之则霸,与权谋倾覆之人为之则亡。三者,明主之所以谨择也,而仁人之所以务白也。善择之者制人,不善择之者人制之。
[注释] ①惮惮:更替,继承。②王:古“玉”字。③固:当为“国”字。
彼持国者必不可以独也,然则强固荣辱在于取相矣。身能相能,如是者王。身不能,知恐惧而求能者,如是者强。身不能,不知恐惧而求能者,安唯便僻左右亲比己者之用①,如是者危削,綦之而亡。国者,巨用之则大,小用之则小,綦大而王,綦小而亡,小巨分流者存②。巨用之者,先义而后利,安不恤亲疏,不恤贵贱,唯诚能之求,夫是之谓巨用之。小用之者,先利而后义,安不恤是非,不治曲直,唯便僻亲比己者之用,夫是之谓小用之。巨用之者若彼,小用之者若此,小巨分流者亦一若彼,一若此也。故曰:粹而王,駮而霸③,无一焉而亡。此之谓也。
[注释] ①便僻:通“便嬖”,君主宠信的小臣。②分流:各占一半。③駮(bó伯):同“驳”,杂,不纯。
国无礼则不正。礼之所以正国也,譬之犹衡之于轻重也,犹绳墨之于曲直也,犹规矩之于方圆也,既错之而人莫之能诬也。《诗》云:“如霜雪之将将,如日月之光明,为之则存,不为则亡。”((①))此之谓也。
[注释] ①“《诗》云”句:佚诗,不见今本《诗经》。将将(qiāng枪),聚集的样子。
国危则无乐君,国安则无忧民①。乱则国危,治则国安。今君人者急逐乐而缓治国,岂不过甚矣哉! 譬之是由好声色而恬无耳目也,岂不哀哉! 夫人之情,目欲綦色,耳欲綦声,口欲綦味,鼻欲綦臭②,心欲綦佚。此五綦者,人情之所必不免也。养五綦者有具,无其具则五綦者不可得而致也。万乘之国,可谓广大、富厚矣,加有治辨、强固之道焉③,若是,则恬愉无患难矣,然后养五綦之具具也。故百乐者生于治国者也,忧患者生于乱国者也,急逐乐而缓治国者,非知乐者也。故明君者必将先治其国,然后百乐得其中;暗君必将急逐乐而缓治国,故忧患不可胜校也,必至于身死国亡然后止也,岂不哀哉! 将以为乐,乃得忧焉;将以为安,乃得危焉;将以为福,乃得死亡焉,岂不哀哉! 于乎④! 君人者亦可以察若言矣。故治国有道,人主有职。若夫贯日而治详,一日而曲列之,是所使夫百吏官人为也,不足以是伤游玩安燕之乐。若夫论一相以兼率之,使臣下百吏莫不宿道乡方而务,是夫人主之职也。若是,则一天下,名配尧、禹。之主者,守至约而详,事至佚而功,垂衣裳,不下簟席之上⑤,而海内之人莫不愿得以为帝王。夫是之谓至约,乐莫大焉。
[注释] ①民:疑为“君”字。②臭(xiù嗅): 气味。③辨:通“办”,治理。④于乎:同“呜呼”。⑤簟(diàn甸):竹席。
人主者,以官人为能者也;匹夫者,以自能为能者也。人主得使人为之,匹夫则无所移之。百亩一守,事业穷,无所移之也。今以一人兼听天下,日有余而治不足者,使人为之也。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必自为之然后可,则劳苦秏顇莫甚焉①,如是,则虽臧获不肯与天子易势业②。以是县天下③,一四海,何故必自为之? 为之者,役夫之道也,墨子之说也。论德使能而官施之者,圣王之道也,儒之所谨守也。传曰:“农分田而耕,贾分货而贩,百工分事而劝,士大夫分职而听,建国诸侯之君分土而守,三公总方而议,则天子共己而已④。”出若入若,天下莫不平均,莫不治辨,是百王之所同也,而礼法之大分也。
[注释] ①秏顇(hào cuì耗粹):同“耗悴”,耗竭憔悴。 ②臧获:奴婢。③县:通“悬”,掌握;治理。④共:通“拱”,拱手,垂拱,无为而治。
百里之地,可以取天下,是不虚,其难者在人主之知之也。取天下者,非负其土地而从之之谓也,道足以壹人而已矣。彼其人苟壹,则其土地且奚去我而适它? 故百里之地,其等位爵服足以容天下之贤士矣,其官职事业足以容天下之能士矣,循其旧法,择其善者而明用之,足以顺服好利之人矣。贤士一焉,能士官焉,好利之人服焉,三者具而天下尽,无有是其外矣。故百里之地足以竭势矣,致忠信,著仁义,足以竭人矣,两者合而天下取,诸侯后同者先危。《诗》曰:“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①一人之谓也。
[注释] ①“《诗》曰”句:见《诗经·大雅·文王有声》。
羿、蠭门者①,善服射者也;王良、造父者②,善服驭者也;聪明君子者,善服人者也。人服而势从之,人不服而势去之,故王者已于服人矣。故人主欲得善射,射远中微,则莫若羿、蠭门矣;欲得善驭,及速致远,则莫若王良、造父矣;欲得调壹天下,制秦、楚,则莫若聪明君子矣。其用知甚简,其为事不劳而功名致大,甚易处而綦可乐也,故明君以为宝,而愚者以为难。
[注释] ①蠭(fēng蜂)门:又作“逢蒙”、“蓬蒙”,羿的弟子,善射。②王良:春秋时晋大夫赵简子的车夫,善于驾车。
夫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名为圣王,兼制人,人莫得而制也,是人情之所同欲也,而王者兼而有是者也。重色而衣之,重味而食之,重财物而制之,合天下而君之,饮食甚厚,声乐甚大,台谢甚高①,园囿甚广,臣使诸侯,一天下,是又人情之所同欲也,而天子之礼制如是者也。制度以陈,政令以挟②,官人失要则死,公侯失礼则幽,四方之国有侈离之德则必灭,名声若日月,功绩如天地,天下之人应之如景向,是又人情之所同欲也,而王者兼而有是者也。故人之情,口好味而臭味莫美焉,耳好声而声乐莫大焉,目好色而文章致繁妇女莫众焉,形体好佚而安重闲静莫愉焉,心好利而谷禄莫厚焉,合天下之所同愿兼而有之,睪剸牢天下而制之若制子孙③,人苟不狂惑戆陋者,其谁能睹是而不乐也哉! 欲是之主并肩而存,能建是之士不世绝,千岁而不合,何也? 曰: 人主不公,人臣不忠也。人主则外贤而偏举,人臣则争职而妒贤,是其所以不合之故也。人主胡不广焉无恤亲疏,无偏贵贱,惟诚能之求?若是,则人臣轻职业让贤而安随其后,如是,则舜、禹还至,王业还起。功壹天下,名配舜、禹,物由有可乐如是其美焉者乎? 呜呼! 君人者亦可以察若言矣。杨朱哭衢涂④,曰:“此夫过举蹞步而觉跌千里者夫!”哀哭之。此亦荣辱安危存亡之衢已,此其为可哀甚于衢涂。呜呼哀哉! 君人者,千岁而不觉也。
[注释] ①谢:通“榭”,建在高台上的木屋。 ②挟:通“浃”,完备。 ③睪剸牢:牢笼。睪剸,当作“皋”字。 ④杨朱:战国时魏国人,主张“为我”,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
无国而不有治法,无国而不有乱法;无国而不有贤士,无国而不有罢士①;无国而不有愿民,无国而不有悍民;无国而不有美俗,无国而不有恶俗。两者并行而国在,上偏而国安,在下偏而国危②,上一而王,下一而亡。故其法治,其佐贤,其民愿,其俗美,而四者齐,夫是之谓上一。如是则不战而胜,不攻而得,甲兵不劳而天下服。故汤以亳,武王以鄗,皆百里之地也,天下为一,诸侯为臣,通达之属莫不从服,无它故焉,四者齐也。桀、纣即序于有天下之势③,索为匹夫而不可得也,是无它故焉,四者并亡也。故百王之法不同若是,所归者一也。
[注释] ①罢(pí疲)士:没有德行的人。罢,通“疲”,弱,无能。②在:当为衍文。③序:当为“厚”字之误。
上莫不致爱其下而制之以礼,上之于下,如保赤子。政令制度,所以接下之人百姓,有不理者如豪末①,则虽孤独鳏寡必不加焉。故下之亲上欢如父母,可杀而不可使不顺。君臣上下,贵贱长幼,至于庶人,莫不以是为隆正。然后皆内自省以谨于分,是百王之所以同也②,而礼法之枢要也。然后农分田而耕,贾分货而贩,百工分事而劝,士大夫分职而听,建国诸侯之君分土而守,三公总方而议,则天子共己而止矣。出若入若,天下莫不平均,莫不治辨,是百王之所同而礼法之大分也。
[注释] ①豪末:同“毫末”。②以:当为衍文。
若夫贯日而治平,权物而称用,使衣服有制,宫室有度,人徒有数,丧祭械用皆有等宜,以是用挟于万物①,尺寸寻丈莫得不循乎制度数量然后行,则是官人使吏之事也,不足数于大君子之前。故君人者立隆政本朝而当,所使要百事者诚仁人也,则身佚而国治,功大而名美,上可以王,下可以霸。立隆正本朝而不当,所使要百事者非仁人也,则身劳而国乱,功废而名辱,社稷必危,是人君者之枢机也。故能当一人而天下取,失当一人而社稷危,不能当一人而能当千百人者,说无之有也。既能当一人,则身有何劳而为,垂衣裳而天下定。故汤用伊尹,文王用吕尚②,武王用召公③,成王用周公旦。卑者五伯,齐桓公闺门之内,县乐奢泰游抏之修④,于天下不见谓修,然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为五伯长,是亦无它故焉,知一政于管仲也,是君人者之要守也。知者易为之兴力而功名綦大,舍是而孰足为也? 故古之人有大功名者,必道是者也;丧其国,危其身者,必反是者也。故孔子曰:“知者之知,固以多矣,有以守少,能无察乎? 愚者之知,固以少矣,有以守多,能无狂乎?”此之谓也。
[注释] ①用:当为“周”字。②吕尚:姓姜,名尚,字子牙,世称姜太公,文王尊他为师,后辅佐武王灭商,封于齐。③召(shào绍)公:姓姬,名奭,周文王的儿子,辅佐武王灭商,封于召(今陕西岐山一带)。④泰:同“汰”。抏:同“玩”。
治国者,分已定,则主相、臣下、百吏各谨其所闻,不务听其所不闻;各谨其所见,不务视其所不见。所闻所见诚以齐矣。则虽幽闲隐辟①,百姓莫敢不敬分安制以化其上,是治国之征也。主道治近不治远,治明不治幽,治一不治二。主能治近则远者理,主能治明则幽者化,主能当一则百事正。夫兼听天下,日有余而治不足者如此也,是治之极也。既能治近,又务治远;既能治明,又务见幽;既能当一,又务正百,是过者也。过,犹不及也,辟之是犹立直木而求其景之枉也。不能治近,又务治远;不能察明,又务见幽;不能当一,又务正百,是悖者也。辟之是犹立枉木而求其景之直也。故明主好要而暗主好详。主好要则百事详,主好详则百事荒。君者,论一相②,陈一法,明一指,以兼覆之,兼炤之③,以观其盛者也④。相者,论列百官之长,要百事之听,以饰朝廷臣下百吏之分⑤,度其功劳,论其庆赏,岁终奉其成功以效于君。当则可,不当则废。故君人劳于索之,而休于使之。
[注释] ①辟:通“僻”,僻远。②论:通“抡”,选择。③炤:通“照”,明察。④盛:通“成”,成就。⑤饰:通“饬”,整治。
用国者,得百姓之力者富,得百姓之死者强,得百姓之誉者荣。三得者具而天下归之,三得者亡而天下去之;天下归之之谓王,天下去之之谓亡。汤、武者,循其道,行其义,兴天下同利,除天下同害,天下归之。故厚德音以先之,明礼义以道之,致忠信以爱之,赏贤使能以次之①,爵服赏庆以申重之,时其事、轻其任以调齐之,潢然兼覆之,养长之,如保赤子。生民则致宽,使民则綦理,辩政令制度,所以接天下之人百姓②,有非理者如豪末,则虽孤独鳏寡必不加焉。是故百姓贵之如帝,亲之如父母,为之出死断亡而不愉者③,无它故焉,道德诚明,利泽诚厚也。乱世不然:污漫、突盗以先之,权谋倾覆以示之,俳优、侏儒、妇女之请谒以悖之④,使愚诏知,使不肖临贤,生民则致贫隘,使民则綦劳苦。是故百姓贱之如尩⑤,恶之如鬼,日欲司间而相与投藉之⑥,去逐之。 卒有寇难之事⑦,又望百姓之为己死,不可得也,说无以取之焉。孔子曰:“审吾所以适人,适人之所以来我也⑧。”此之谓也。
[注释] ①赏:当作“尚”字。②天:当为衍文。③不:当为衍文。一说“愉”当为“偷”字。④俳(pái 排)优:古代唱戏的人。侏儒:因发育不良身材矮小的人。⑤框(wāng汪):通“尪”,残疾人。⑥司:同“伺”。⑦卒(cù促):通“猝”,突然。⑧适:当为衍文。
伤国者何也? 曰: 以小人尚民而威①,以非所取于民而巧②,是伤国之大灾也。大国之主也,而好见小利,是伤国;其于声色、台榭、园囿也,愈厌而好新,是伤国;不好循正其所以有,啖啖常欲人之有③,是伤国。三邪者在匈中④,而又好以权谋倾覆之人断事其外,若是,则权轻名辱,社稷必危,是伤国者也。大国之主也,不隆本行,不敬旧法,而好诈故,若是,则夫朝廷群臣亦从而成俗于不隆礼义而好倾覆也。朝廷群臣之俗若是,则夫众庶百姓亦从而成俗于不隆礼义而好贪利矣。君臣上下之俗莫不若是,则地虽广,权必轻;人虽众,兵必弱;刑罚虽繁,令不下通。夫是之谓危国,是伤国者也。
[注释] ①尚:通“上”,居于……上。②所:时。③啖啖(dàn淡):贪婪的样子。④匈:通“胸”。
儒者为之不然,必将曲辨①:朝廷必将隆礼义而审贵贱,若是,则士大夫莫不敬节死制者矣。百官则将齐其制度,重其官秩,若是,则百吏莫不畏法而遵绳矣。关市几而不征,质律禁止而不偏,如是,则商贾莫不敦悫而无诈矣。百工将时斩伐,佻其期日而利其巧任②,如是,则百工莫不忠信而不楛矣③。县鄙将轻田野之税,省刀布之敛,罕举力役,无夺农时,如是,则农夫莫不朴力而寡能矣。士大夫务节死制,然而兵劲。百吏畏法循绳,然后国常不乱。商贾敦悫无诈则商旅安,货通财④,而国求给矣。百工忠信而不楛,则器用巧便而财不匮矣。农夫朴力而寡能,则上不失天时,下不失地利,中得人和,而百事不废。是之谓政令行,风俗美。以守则固,以征则强,居则有名,动则有功。此儒之所谓曲辨也。
[注释] ①辨:通“办”,治理。②佻(yáo遥):通“傜”,宽缓。③楛(kǔ苦):粗劣。④货通财:当为“货财通”。
【鉴赏】 “王道”和“霸道”二者之间的利弊,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士人,尤其是儒生们的争论热点。虽然士人们最终的理想,也只能托庇于大小诸侯的礼遇而得以实现,但“霸道”仍成为大部分人所摈弃的治国思想。一直到周室衰竭的战国中后期,儒生们才渐渐转变长久以来的固执,开始期盼新的天下君主。而“王霸”一题,也可解为“称王与称霸之道”。正如荀子在文中所言:“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以对礼义的崇尚来定义王道,以信用的守持来定义霸道,实际上是王霸并提,回避了历来儒家对这两个概念在政治、道德上的种种严格区分,来应对诸侯君主,尤其是大国统治者的逐鹿雄心。
在荀子看来,一个理想国家的状态是自上而下地推崇礼义。处于上位的统治者倘若要实现国定乃至天下大定的理想抱负,则须“挈国以呼礼义而无以害之”,由此达到“下仰上以义”的境界。而霸道虽未能完全以礼义来号令民众,达到孔子所说的“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的完美状态,却能约定举国上下言行一致,“乡方略,审劳佚,谨畜积,修战备,齺然上下相信,而天下莫之敢当”。
然而无论是王道还是霸道,两种政治模式的设想同样要求统治者严于修身,从而使一国之法令、政策能够自上而下地推行。在荀子看来,统治者倘若要使自己的邦国长治久安,则必须为治国思想确立长久推行的指导思想,即“义立”与“信立”,通过长久存在于人们心中的共同信仰和道德来维护一个政权的神圣地位。“援夫千岁之信法以持之也,安与夫千岁之信士为之也。……以夫千岁之法自持者,是乃千岁之信士矣。”荀子虽然将国之长久存在归因于制度的秉持,但制度的秉持仍要通过一代代心存礼义的道德之士来维系。因此,荀子虽然在此强调了法律、制度的长久作用,却仍将这种制度归于人治的范畴,这也是儒、法两家学说的一大区别。
国家的长久兴盛既依赖于“千岁之士”的把持,则君主的择取贤良就显得至关重要。“治国有道,人主有职”,国家的安定除了君主的自我修行和安抚民众之外,更重要的是选取人才。尤其是任命一个国相来辅佐,“使臣下百吏莫不宿道乡方而务”,使得自己的臣民各秉所长,明确分工分职,从而达到上下有序的和谐社会。君主要达到垂拱而治是可能的,但这绝不等于道家所宣扬的“无为而治”,而是“立隆政本朝而当,所使要百事者诚仁人也”。正是认识自我,选择人才也成为后世君主的明智策略之一。此一论断之后百年,汉高祖刘邦平定天下总结经验,亦谓自己虽不如张子房、萧何、韩信而能取天下,却能择人之长,为己所用,正此断言之明证。
礼的作用在于设定,作为维护一个社会和谐稳定的基本要素,“礼”在这里既带有道德训化的意味,也有一定的强制性。“上莫不致爱其下而制之以礼,上之于下,如保赤子。政令制度,所以接下之人百姓,有不理者如豪末,则虽孤独鳏寡必不加焉。故下之亲上欢如父母,可杀而不可使不顺。君臣上下,贵贱长幼,至于庶人,莫不以是为隆正。然后皆内自省以谨于分,是百王之所以同也,而礼法之枢要也。然后农分田而耕,贾分货而贩,百工分事而劝,士大夫分职而听,建国诸侯之君分土而守,三公总方而议,则天子共己而止矣。出若入若,天下莫不平均,莫不治辨,是百王之所同而礼法之大分也。”从荀子滔滔不绝的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推崇的“礼”实际上是礼和法的结合,既包括等级名分,也有政令制度。因此,我们能够说,荀子通过“礼法”概念的创造而使礼获得了法的性质和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