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乐府诗歌) 原文|赏析|注释
原文:
鸡鸣高树颠,狗吠深宫中。荡子何所之?天下方太平。
刑法非有贷,柔协正乱名。黄金为君门,璧玉为轩堂。
上有双樽酒,作使邯郸倡。刘玉碧青甓,后出郭门王。
舍后有方池,池中双鸳鸯。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
鸣声何啾啾,闻我殿东厢。兄弟四五人,皆为侍中郎。
五日一时来,观者满路傍。黄金络马头,颎颎何煌煌!
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傍。虫来齧桃根,李树代桃僵。
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
注释:
①巅:顶端。②宫:墙垣。③之:往。④贷:宽免、原宥。⑤柔协:柔服﹐此指对于忠顺者用怀柔之道加以安抚,使之服帖驯服。正:制裁。乱名:指违反国法。⑥作使:犹言“役使”。倡;倡优,此指女乐。⑦刘王:指汉同姓诸侯王。凳:砖之一种。王宫用碧青璧。⑧郭门王:郭门外之候王,即异性诸侯王。⑨方:大。⑩啾啾:象声词,此指鸳鸯的叫声。⑩殿:高大的殿堂屋。东厢:东侧的厢房。⑩五日:此指休沐日。汉制,中朝官每五日一休沐假。―⒀颍颍:同炯炯,光亮貌。煌煌:光耀貌。⑩露井:井口没有覆盖物的井。⑩啮:咬,啃。⒃僵:死。
赏析:
此诗始见于《宋书》卷二十一《乐志》之三,属乐府相和歌古辞。诗中具体描述了汉代贵族统治阶级的豪奢生活,婉曲而深刻地揭露了他们夤缘得势、炙手可热,又互相倾轧、苟全自保的丑恶面目和凶残本质。这一主题思想用三大段文字从不同的侧面和角度来加以体现。因此它是一首完整的作品,而非明人冯惟讷《古诗纪》中所说的“前后辞不相属”,疑有“错简紊乱”的连缀拼凑。
第一段从概述太平盛世景象入手。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云:“《老子》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据此,诗中描绘的“鸡鸣高树巅,狗吠深宫中”,正是以最常见的乡闾景物来表现和平安定的社会图景。这两句诗妙在一方面寓意于景,以鲜明清新的画面来表情达意;另一方面诗中所取景物既富有特征,又具有生活气息。晋陶渊明《归园田居》中的名句“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即由此脱化。当然﹐诗人写出这一太平景象﹐并非立意于歌颂当世,只是借此表明,太平之世,那些游手好闲、夤缘得势者,尽管能获得钻营侥幸之机,煊赫猖狂于一时,然而他们的所作所为乃国法所不容,终将受到公正的惩处。因此“荡子何所之”以下四句即直接转入这一主旨,严正地指出国家的刑法对那些乱名忤法者是绝不宽假通融的。这几句诗虽然对“荡子”并未做正面的斥责,然而从这些正气凛然的诗句中,我们不是可以体味到诗人那种对“荡子”的强烈鄙视与憎恶之情吗?从中我们还可体味出诗中所谓的“太平”,实际上并非真正的太平盛世,还有“荡子”一类无赖之徒的狗苟蝇营﹐猖狂恣肆。他们是如此的横行霸道﹐因而引起人民的强烈不满,于是借诗歌的武器来挞伐丑恶,寄寓痛恨之情。
因此诗歌的第二段即紧承上段之意,以较细腻的笔触铺陈贵幸后的“荡子”那种奢侈豪华、声势煊赫、炙手可热的气焰。“黄金为君门,璧玉轩阑堂”,夸饰其屋宇殿堂的金碧辉煌,极写其奢华与贵盛的气派;“上有双樽酒,作使邯郸倡”,则从其日日盛宴酣饮,役使赵地美女侍宴作乐的角度表现贵族统治阶级的荒淫糜烂与穷奢极欲;“刘王碧青璧,后出郭门王”两句又以直笔指出,继刘姓诸侯用碧青璧修建宫室之后,异姓诸侯也僭侈无度,从而表明了统治阶级这种奢华淫靡的普遍性和争相效尤、夸豪斗胜的风气之烈。“舍后有方池,池中双鸳鸯”至“鸣声何啾啾,闻我殿东厢”数句,则写其园林池苑之盛,进一步表现贵族们的豪华与贵盛。
以上这些铺叙并非虚构,而是当时社会现实的形象反映。就以东汉权臣外戚梁冀为例,其奢华实令人骇目!据《后汉书·梁冀传》载:“冀乃大起第舍,而寿(冀妻孙寿)亦对街为宅,殚极土木,互相夸竞。堂寝皆有阴阳奥室,连房洞户,柱壁雕镂﹐加以铜漆﹐窗牖皆有绮疏青琐,图以云气仙灵。台阁周通,更相临望;飞梁石蹬,陵跨水道。金玉珠玑,异方珍怪,充积臧室。远致汗血名马。又广开园囿,采土筑山,十里九坂,以象二峄,深林绝涧,有若自然……奇禽驯兽,飞走其间。冀寿共乘辇车,张羽盖,饰以金银,游观第内,多从娼伎,鸣钟吹管﹐酣讴竟路。或连继日夜﹐以骋娱恣……又多拓林苑,禁同王家。”据此可知此诗第二段正是汉代贵族骄奢淫逸生活的真实写照。
段末的“兄弟四五人,皆为侍中郎。五日一时来,观者满路傍。黄金络马头,颍颍何煌煌”一节又从另一侧面写“姐妹兄弟皆列土”的煊赫贵盛状况。诗人采用烘托的手法,“黄金络马头,颍颍何煌煌”,坐骑尚且如此珠光宝气,璀璨夺目,其主人的雍容华贵自不待言了。“观者满路旁”,以旁观聚睹者之多来烘托“侍中郎”兄弟之不可一世。这一烘托比正面的直接描写更具有艺术表现力。值得指出的是,诗人对贵族宅第园苑及侍中郎兄弟的叙述描写,看似正面夸耀,有若羡慕向往,然而从全诗细加品味,则这一番描写实具暴露之意。这与唐代杜甫《丽人行》写杨贵妃兄妹的“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启林……背后何所见,珠压腰极稳称身。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犀箸厌跃久未下,銮刀缕切空纷纶。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h实要津。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人锦茵”,实则同一笔法。
《鸡鸣》诗词隐旨微,正蕴含着诗人痛深刺切之意。实际上,诗人的暴露是有针对性的,汉代社会正有不少煊赫一时的贵幸者,据《汉书》卷九十八《元后传》,元后五兄弟同日封侯,“世谓之‘五侯’",“王氏子弟皆卿大夫侍中诸曹,分据势官满朝廷”,“而五侯群弟,争为奢侈,赂遗珍宝,四面而至;后庭姬妾,各数十人,僮奴以千百数,罗钟磬,舞郑女,作倡优,狗马驰逐;大治第室,起土山渐台,洞门高廊阁道,连属弥望。百姓歌之曰:‘五侯初起,曲阳最怒,坏决高都,连竟外杜,土山渐台西白虎。’其奢僭如此”。此处所记外戚之贵盛与本诗所写“后出郭王门”的奢华又何其相似!当然汉代外戚的煊赫不仅元后一家,卫青、霍去病、霍光等亦皆如此。《鸡鸣》诗所写﹐自不必坐实某一家,但它实有所刺则是毫无疑问的。
如果说此诗第二段重在暴露权贵豪门的奢华煊赫,意在写其贵盛时之不可一世,那么第三段则转写其衰败之时的互相倾陷,揭露其自私凶残的丑恶本质。“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傍。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这里“李代桃僵”用《诗经》以来民歌的“比兴”手法,写虫咬啮桃根,李树尚且能自我牺牲﹐甘愿为桃树而受难,以此来反衬“兄弟还相忘”的实质。树木尚且能以身相代,贵族豪门则连树木还不如。危难之时,虽亲如兄弟,亦为自保而排陷倾轧﹐落井下石。其残忍自私、苟且偷生、毫无节气情意之丑恶本质,于对比中暴露得人木三分。诗人所揭露的贵族权幸们的这一丑恶本质是槃括大量的历史事实而得出的。在我国封建社会中,统治阶级内部为了谋取政治权益,虽父子兄弟、叔舅甥侄,也一样勾心斗角﹐自我残杀,这类现象史不绝书。争夺继承权的斗争往往是宫廷喋血的闹剧和丑闻。清人陈沉《诗比兴笺》笺此诗云:“此刺王氏五侯奢僭,及莽迫杀红阳侯立、平阿侯仁之事也……兄弟还相忘,述其事也。”所指事情虽过于坐实,然于此诗之主旨实为得之。
通观此诗,在艺术表现手法上也有两点较为突出。其一是铺叙与议论的结合。本诗以铺叙为主,议论为辅。议论虽简约,但言简意赅,有助于抖露铺叙中所寓含之旨意,有画龙点睛的作用。如本诗第二段对侍中郎兄弟贵盛的铺叙,若孤立看,或许会令人误解为艳羡企慕,然而只要与此前的“刑法非有贷,柔协正乱名”的议论并读品味,则此中所寓暴露之意,痛深刺切之情隐然可见。其二,本诗运用委婉的表现手法。诗人对贵幸们的痛恨厌恶之情并非金刚怒目式的。即如议论的第三段,诗人也未直言指斥,仍是“比兴”对比,婉曲见义。这两种手法的交并互用,使得此诗含蓄不露,深意内含,留给我们以想象回味的余地。